單位上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考試,不知道發試卷的人怎麽把紹振國想起來了。這種考試年年都有,不考不行,一般情況下都有標準答案。結業證(每回考試都要發結業證)是我和秘書小王填的,填好後還要加蓋單位的公章,為了加快速度,我和小王一個用紅把子蓋,一個用鋼戳子戳,這種結業證誰還會當回事嗬?因此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紹振國會來找我。他一臉討好地笑著,他變得又瘦又黑,像是從煤堆裏拱出來的。外突的門牙好像長得比以前長了許多,皺巴巴的嘴皮用勁地包著它們,我覺得有點像大猩猩(我很慚愧我怎麽得出這種印象)。他小心翼翼地述說著他找我的理由。他說我們發給他的結業證和別人的不一樣,別人的是鋼印,而他的是紅泥印。我嘲諷地給他解釋說,隻要是個章巴巴就行了,紅的白的都一樣。我一邊說一邊給自己點了支煙,我不想再和他說別的話。他等我頭臉周圍的白煙散開後向我傾了傾臉。


    “麻煩一下,請、請、請你給我的改成和他們一樣,要、要、要得不?”


    “你要這個本本有什麽用?”


    “嘿……嘿,反正是隊上發給我的。”


    我說:“有個本本就行了,表示你學習過了。”


    這時有人來找我了解單位上安裝內部電話的情況。紹振國很自覺地讓到一邊,但他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對他說,本本就像那個樣子,沒有必要重新蓋過,我忙得很,叫他不要在這裏影響我工作。


    誰想就要下班的時候他又鑽進來了。他不依不饒地說:“就耽擱一哈哈,戳一個鋼印就行了。”


    我生氣地扯過他的結業證砸在桌子上。


    “神經病!”


    “嘿嘿嘿,一哈哈,一哈哈就行了。”


    我打開櫃子把鋼戳子拿出來,差點給他把結業證都蓋穿了。他哈著腰,一連說了幾個謝謝。


    他照樣還是下崗職工,已經好幾年了。


    後來他生病了,我是去給他送毛毯和選民證時知道的。單位上那年煉出四千兩黃金,就像叫花子撿銀子,拿不定主意怎麽用,隊長想了半天就給每個職工買了床毛毯。


    那隻貓坐在門口曬太陽,一副心逸日休別無所求的樣子。它已經老了,它周圍不時飄舞著從它身上脫落的絨毛,這些絨毛很輕,沒有一點光澤,所以在空氣中很難讓人發現。紹振國躺在床上,他在門上綁了一根竹竿,另一頭搭在他的枕頭邊,看樣子是為了方便睡在床上開門關門。我還沒走攏他就把門拉開了。


    “紹大炮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問他。


    他窸窸窣窣地動了一陣,嘿嘿嘿地笑著說,“不曉得是啷個搞的,周身都不安逸。”


    我感到有一種東西正在他身上緩慢地發生作用,他的身體將會越來越輕。這種感覺非常尖銳,使我一下產生了一種憐憫之情。


    “你去開藥了嗎?”


    “藥對我是不會起作用的。”


    “哪有生病不吃藥的道理?”


    “我曉得,藥對我是不會起作用的。”


    我把毛毯和選民證交給他,要他務必在投票的時候到場。


    “要得。”他說。


    我看出他好像有什麽話要說,我便第一次有耐心地等著他。他推了一下竹竿,門關上了。


    “我想請問你一件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什麽事你說吧。”


    “我想請你幫我打聽一下,哪個地方在收指甲?”


    “哪裏會有收指甲的,拿去做啥子?”


    “做藥,”他肯定地說,“我聽說過的,做藥,一百二十塊錢一兩。”


    “你存了好多?”


    他神秘地移開腦殼,從枕頭下麵拿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裏麵裝了:半袋令人作嘔的指甲。


    我不願看第二眼,我忙說我給他問問,看是不是真有人要。


    “你怎麽不用指甲試試你自己的病呢?”我多餘地問了一句。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很難受地把頭扭在一邊,怎麽也不理我了。我剛出門,他就用竹竿把門關上了。


    回到辦公室,我立即把剛才的事當成一個笑話講給大家聽。


    他們說,“他還很有點經濟頭腦嗬。”


    我並沒有忘記提醒工會幹部,紹振國病成那樣了,怎麽也應該去關心一下。幾天後,工會的人說,他們把他送到醫院去了,醫生說必須住院治療。我們便同時想到是不是和他家裏的人聯係一下,來個人照顧他,這之前由辦公室的人輪流護理。他全身難受,那種不知所措的難受。護理他的人咳一聲或者有點什麽別的表示(其實並不一定有什麽表示,是他自己覺得別人有表示),他就像做錯了什麽一樣,幹笑著,討好地腆著臉。紹振國在醫院住了四天,最後一天下午他卻突然失蹤了。開始我們以為他是上街給自己買什麽東西去了,可到半夜還沒回來。忙派人到油庫去找,我們設想他可能去的第一個去處就是油庫,他不在。幾天後,有人在森林公園裏發現了一具屍體,正是紹振國。


    他靜靜地躺在一叢苦蒿裏麵。一對準備在那裏偷偷狎戲的年輕人發現了他。他們開始還以為紹振國是有意躲在那裏看,那女的罵他老不要臉,那個男的則過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腳。但立即他們就被嚇壞了,他們跑到人多的地方說,山坡上有個死人,他們誇大其詞地描述了一通他們看見的“慘相”,使那些不知底細的人都以為那是一樁刑事案件,但法警和醫院的、醫生以及202地質隊的人否定了這種說法。唯一不好解釋的是,他到底是病死的還是餓死的。因為他住進醫院後就沒再吃一點東西,而他此時又病人膏盲。


    真沒想到他會采取這種死法。我們坐待事態的發展,因為到時候他的親屬來了肯定要向單位“討個說法”。在我們看來單位上並沒有任何責任,誰也沒有責任。但我們還是做了些準備,比如撫恤費的問題——如果他的子女沒滿十八歲的話,他們可以按月領取三十塊錢。但兩個月後我們卻得到確信,他在別處沒有家,他沒有結過婚,自然也沒有兒女,而且幼失怙寺。


    這讓所有的人又一次始料未及。


    油庫請理工作終於又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決定由隊辦負責完成。隊辦秘書小王是個女的,這種事情自然不會落到她頭上。她還沒有流露出半點不情願我就主動說:“我去,辦公室有事你打手機給我就行了。能處理你就處理,不能處理等我回來再說。”


    清理工作整整進行了一個星期,這是我預先一點也沒有料到的。有些東西丟了可惜,留著又沒多大用處。我把它們通通叫雞肋。當然同時也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我們居然清理出一整桶柴油和半桶機油,還有一台從未用過的直流電動機,還沒開封。四個身強力壯的工人開始時抱怨我怎麽找他們來幹這個活,可越到後麵他們越幹得起勁,一旦從裏麵掀出什麽多少有點用的東西,他們中的一個就會興高采烈地來向我報告。我在紹振國以前住的那間值班室安了張桌子,對清理物資進行登記。越到後麵,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一個正在起步的資本家。


    被清理出來的東西堆在壩子裏,因此每天晚上都需要有人照看。我試圖安排那四個工人輪流值夜班,我剛開口他們就鼓起燦爛的雙眼:放你的狗屁!於是我在紹振國住過的屋子裏住了整整四個晚上。


    雖然我自認為是個唯物主義者,但想到不久前睡這屋的人已經死了,還是多少有點膽怯。而且屋子裏的黴味和肮髒的塵垢,老是讓我想起慢慢陰陰不苟言笑的紹振國。


    有一天晚上我剛睡下不久,就聽見外麵的席子嘩啦地響了一聲,好像有人在取什麽東西,我頓時覺得毛骨悚然。我立即想起曾經聽過的傳說,是不是紹振國回來收他的腳印來了?據說人死了都要收腳印,要把在人間留下的腳印都收走才能過得了“奈何橋”。我睡意頓消。過了沒多久,屋子裏又窸窸窣窣地響起來。聽了一陣,終於明白是耗子。開燈一看,一個紅色的筆記本躺在屋子中間。我怕染上鼠疫,沒敢用手去翻。我用一根細鐵絲把它撥開,紙已經發黃了,上麵畫的符號讓人莫名其妙。這顯然是一個日記本,因為有日期,是1972年的,但日期下麵不是寫的漢字,而是簡單的圈和叉。


    1972.7.21.音.〇〇


    1972.8.22.青天.x〇


    音和青可能是陰和晴。紹振國是小學二年級文化,他畫這些圈圈和叉叉肯定是隻有自己能懂的文字。除了圈和叉,有些地方加有你、我、他這類的人稱代詞。


    我索性翻身下床,看別的地方還有沒有日記本。用他原來撐門那根竹竿搗了一陣,又掏了五本出來。讓人泄氣的是裏麵寫的都一樣,還是叉和圈。隻有其中一個本本上多了“備戰、備荒、為人民。”幾個字。但同時我又發現,本子上每到年底,有多少個叉和圈都有統計。而且越到後麵幾年,圈越來越多。我想起自己和他打的幾回交道,他是打圈還是叉呢?第二天我回去把自己的日記找出來和紹振國的日記進行對照。宣布他下崗那次是這樣記的:


    他們我〇


    〇


    他來找我改鋼印那回是圈中間畫了一個叉。我去給他送毛毯和選票那回什麽也沒有,他已經在此之前停止記“日記”了。


    我突然間明白了,“〇”是說對了話或做對了事的意思,“x”則正好相反。


    我一下覺得天地間變得很靜,心中有一片風輕輕蕩漾著。


    開始清理油庫時,紹振國喂的那隻老貓還在,但從第二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它了,它也像紹振國一樣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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