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大表哥最近怎麽樣,他歎了口氣,說:“地裏的,屋裏的,一年四季都是那些活,沒什麽區別。”他用軟弱的、黯淡的眼光看一眼輕聲打鼾的父親,紅著臉說:“你不曉得……以前他們有事都要叫我的,現在不叫我了,叫得少了。”


    “他們”指的是村裏人。


    “為啥不叫你?”


    “還不是爹,他把好多人得罪了。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也管。”


    他的意思是,以前別人家的活幹不過來就來叫他,他話不多,脾氣又好。這在其他人的眼裏並不是一件好事,可舅舅得罪的人太多了,他們不再叫他了,他有些失落。


    “有人來找他,和他吵架嗎?”


    大表哥笑了一下:“哪個敢找他!他們知道他的脾氣,不安逸的事隻和我說,不會和他說。”他搖了搖頭,“早曉得他那麽愛管閑事,我當初就不應該讓他上樹。”


    “可他呆在家裏也不行呀。他現在的心情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嗎?”


    “這倒也是。”大表哥同意道,“不該管的不要管就好了。”


    “他哪裏分得清哪些該管,哪些不該管。換成你,恐怕也分不清吧。”


    “可他越管越寬了。”大表哥不緊不慢地表示同意。


    “要是下雨天上不了樹,他對哪個都看不慣,就像那雨是我們叫它下的,是我們這些人不準他到樹上去。這是天家的事呀先人。硬是煩得很。”大表嫂對我說。看得出,她對公公的不滿遠不止這些。


    “人老了嘛。”大表哥嘟囔道,“活一年是一年。”


    “放心,他會長命百歲的,一到樹上就眉開眼笑的高興得很,說不定我們都死了他都還在樹上。”大表嫂陰陽怪氣地說。


    大表哥逆來順受地看了老婆一眼,歎了口氣,想說什麽,但什麽也沒說。


    “以前還編個筐賣點錢打零花,現在筐也不編了。要說哪個心頭安逸,那是不可能的。家務事那麽多,腿不行麽手沒有問題嘛。一天拿起個喇叭管別人的閑事。吼餓了比幹活的人還吃得多!”


    我假裝什麽也沒聽見,但臉上的不悅已經藏不住了,她也太放肆了。


    “攤上這樣的老人,我們對他算好的囉,吃的穿的,從沒瞞過他。沙田灣那家,你曉得不哇,那個老太婆,已經老之不堪了,愛抽葉子煙,愛喝酒。葉子煙是她自己種的,老了,鋤頭舉起來拐幾個彎才挖下去,鋤板不往土裏鑽。土挖得淺,又沒力挑糞淋,長得死癟癟的。就這點煙,兒子還和她搶著抽。那個挨刀的,又懶又饞。他要是在街上打點酒,還沒到家就喝完了,一滴也不給老娘留。還是姑娘心疼娘,十天半月的打一斤送去,叫老娘喝兩口後藏起來。枕頭底下,門旮旯,灰堆裏都藏過,可哪裏藏得住呀,每次都被那個挨刀的找到了。”


    這時舅舅突然醒來,大聲問:“藏啥子呀藏不住。”


    他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啥子也沒藏,我在給表弟擺龍門陣。”大表嫂笑著說。


    舅舅保持著尊嚴,不緊不慢地吩咐:“等我死了,你們不要把我埋到地裏,你們把我掛到樹上,這樣竹兒回來的時侯我就可以看見。”


    大表哥和大表嫂愣了一下,隨即眼圈紅了。竹兒是大表哥的女兒,幾年前跟一個能說會道、收集民間歌謠的人走了,至今杳無音信。


    隔日早晨,我離開了冉姓壩。太陽還沒起來,薄霧在山澗飄蕩。公雞嘹亮的叫聲在村舍裏如同老友道別。公雞叫的是“各哥喔的各哥喔喲”,我聽著像是在問“什麽時候回家來喲”。


    我穿過田野到公路上去等車,腳下深沉的土地發出的深重氣味讓我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我無論到了哪裏也牽掛著的這個地方,似乎總是在痛苦與煩擾的邊緣徘徊,被某種焦慮催促得步履蹣跚。我從不覺得這裏有多麽美,但這裏的一切總是讓我心疼。每次回來都覺得索然寡味,一旦離開卻又朝思暮想。


    幾個月後的一天,我正在上課,手機震得我大腿麻酥酥的,我毫不猶豫地把它掐掉,不一會兒又震起來,我連掐五次也沒掐掉,隻好到教室外麵去接,居然是大表哥打來的。他帶著哭腔說,舅舅惹禍了,鎮政府準備把他告上法庭,我如果不去幫他,恐怕舅舅就要坐牢了。


    下課後,我往老家打了幾個電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


    並不複雜,鎮政府搞招商引資,引來一個餐飲娛樂項目。投資方看中了銀魚水庫,山上樹木蔥鬱,山下碧波蕩漾,離公路又近。香溪鎮是辣椒集散地,從第一個紅辣椒出來那天開始,上萬商販蜂擁而來。香溪鎮本來就是個大鎮。兩年前一個叫紙房的地方因為開采金礦,把山溝裏的人全都遷到鎮上來了,每家一筆不菲的搬家費,那些年輕人也是敢花錢的主。在離香溪僅兩公裏的地方搞一個集吃、喝、玩、樂於一體的山莊,應該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工程還沒動工,水庫下麵先立了一塊巨大的牌子。畫麵氣勢恢弘,湖光山色的前麵坐著兩個帥氣的男士,一位身著運動服,脖子上掛著毛巾,看樣子剛打完球回來,桌子上擺著網球拍。另一個年紀稍大,身披浴巾,煞有介事地指著畫麵之外的某個地方。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三位身著薄紗笑容可掬的姑娘托著盤子,盤子裏是誘人的玉液瓊漿和顏色鮮豔的水果。她們的****清晰可見,也像兩粒熟透的水果。遠景一半是水一半是山,水邊,舉止優雅的男女在別墅似的建築物下麵漫步。畫麵左邊壓在雲彩上有四個飛翔的大字:銀魚山莊。


    舅舅離廣告牌不算近,可通過望遠鏡裏,畫布上因分辨低出現的布紋格子也能看見。他以為是放電影,電影隊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下鄉了,他很激動。用喇叭叫大家早點吃晚飯,吃好了扛板凳去銀魚水庫占位置看電影。他對那三個什麽也沒穿似的女子不大習慣,但他完全能夠正確理解,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理解的。


    大表哥解釋了好幾次,舅舅才相信那不是放電影。幾天後,當挖掘機、推土機開到大壩下麵,為破土動工作準備,據說一旦上馬,將有十倍的機械和車輛開進來。


    舅舅很不喜歡這事,他立即用喇叭和望遠鏡進行抗議。他的抗議辭倒沒什麽特別的,無非是“哪個敢在銀魚水庫挖一鋤就是挖他自己的祖墳。”“修水庫的時候你們抬過一筐泥嗎?打過一次夯嗎?現在說修山莊就修山莊,哪個給你們的權利呀?”“反正我沒有雙腳都活了幾十年了,早就活夠了,你們要在銀魚水庫埋人先埋我吧就,我冉廣貴不要這條老命了。”如此之類的昏天漫罵和誇大其詞的警告。如果沒有喇叭,即使站在推土機前麵罵出這些話人家也可以不理他,用上喇叭就不一樣了,喇叭把他的聲音擴大十倍,他的聲音傳出去又被山坡擋回來,在村子上空回蕩。加上他又有的是時間,隻要看見推土機旁邊有人他就罵,管他是鎮裏來的幹部還是看他稀奇的村民。


    冉姓壩人把開口說話叫開腔,但舅舅寧願把它理解成開槍。“別人不開槍我不能不開槍!”他理直氣壯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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