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腿就是修銀魚水庫的時候斷掉的。那年公社書記發動全公社的人在銀魚洞下麵修水庫,書記說要吃白米飯就得拚命。自古以來,冉姓壩除了窪地裏有幾丘冷水田,四麵山坡都是玉米地。他們不叫玉米,玉米二字太洋氣了,他們叫它“苞喔”。地裏隻出苞喔,那就隻能吃苞喔。那些飯量大的人,就叫他苞喔口袋。不常吃的人,偶爾吃一頓還覺得好吃。上甑前用柔軟滋潤的大米飯打底,蒸熟後拌一下,吃起來又香又軟。一年四季吃苞喔飯可是另外一回事,裏麵一粒米也沒有,玉米麵一見風就變硬,吃進嘴裏滿口鑽,要用舌頭把它團到牙齒底下才能咀嚼,嚼起來像嚼沙子。嚼得太陽穴發燙,終於嚼軟了,使勁咽下時眼睛鼓凸,眼珠子都要被擠出來似的,眼眶裏湧出淚花,喉嚨像被什麽東西毛糙地刮了一下,一團堅硬的包穀飯這才踏實地落到肚子裏去。玉米少有新鮮的,收回來就架在炕架上,烘幹後再移到樓笆上麵儲存,不管什麽顏色的玉米全都被熏成黑黃黑黃的苞喔,吃起來有股嗆人的煙味兒。


    公社書記又矮又胖,走起路來像打滾似的。他幹勁十足,吃住在工地上,以一塊門板當床,用裝水泥的紙袋當被子。他有一個鐵哨子,見到不合心意的事就把鐵哨子吹得刺耳讓你頭皮發麻。天不見亮就催工幹活,幹到伸手不見五指才收工。誰在路上掉了一塊土,或者沒把挑土的筲箕裝滿,他悄悄走上去,突然把哨子一吹,把人嚇,導雙腳直跳。誰敢罵他,他就不用掛在胸前的公章給他蓋“泥巴票”,沒有“泥巴票”生產隊的會計就不給他計工分。


    舅舅對此毫無怨言。


    有一次縣長來了,站在山坡上講話:“貧下中農同誌們,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坦桑尼亞、阿爾巴尼亞才是我們的好兄弟,我們要和全世界無產階級團結起來,為解放全人類而共同奮鬥!今冬明春,我們大幹快幹抓革命促生產……”為了聽領導講話而歇憩的農民坐在扁擔上或者背簍上,若有所思地卷著葉子煙,懶心無腸地說著家長裏短。等他們重新背上泥巴,怎麽也不可能把背簍裏的黃土和解放全人類聯係起來,不知道這和坦桑尼亞人或者阿爾巴尼亞有什麽關係。你吃你的包喔飯,你幫他們幹什麽,說不定你在這裏辛辛苦苦地幹活,人家正挖空心思整治你呢。


    但舅舅能正確理解這些話,不為解放全人類也得這麽幹,要不然吃了那麽多苞喔飯幹什麽?吃了可以不幹活麽?他認為,活著的奧義就是吃苞喔飯和白米飯,其他都是扯蛋。


    舅舅是拖碾子的,這是最苦的活,工分高。所謂的碾子,是一個巨大的圓柱狀水泥墩,用它來把泥土軋平壓實。十六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拖著它碾過來碾過去,拖一天下來,放下繩子時有種身輕如燕之感,走起路來卻像在戲台上一樣矯揉造作,腳步太重,而身體太輕了。最吃力的是起步,十六個人一起使勁都不行,還得有幾個好勞力搭把手。隻要連續滾動起來,每個人的肩上就會輕鬆許多。但每天起步的次數太多了,拖過去拖過來需要調頭就不說了,單是陷進鬆軟的泥土裏的次數就不計其數。新鋪的土壓實了,壓光滑了,拖起來並不難,他們可以像開玩笑一樣拖著它飛跑。每到這時候他們會哈哈大笑,那些背著土的人也會跟著笑。還沒笑夠,新的泥土又鋪了上去,吃不完的苦頭又來了。


    舅舅拉纖的位置相當於轅馬,和另外三個人在最後一排。起步的時候,雙腳一前一後挪開半步,身體彎如犁轅,頭頂著前麵一排纖夫的屁股,猛地一使勁,大碾子找到熟路似的,不快不慢地滾起來,這時他們才打開撅成一團的屁股,認命似的一步一點頭拖著碾子前進。大碾子壓平了鬆土,也壓平了他們的腳印。


    那天大碾子被一塊石頭頂住了,增加了八個人也沒能把它拖翻過去。指揮長又叫來八個人,三十二個人拉緊繩子,喊了一聲“嗨喲”,大碾子一下子滾了過來,肩上的繩子突然一鬆,舅舅摔倒在地上,碾子把他的雙腳壓扁了。送到醫院,醫生把他的雙腳切掉了。


    副鎮長帶來的投資人聽了舅舅的喊叫,拍屁股走了。副鎮長如果做成這樁事就是最大的政績,下次換屆選舉,說不定就當鎮長,他的憤怒可想而知。


    從舅舅第一天阻止這事開始,村裏人就爭得不可開交。一派叫道:這個老者有神經病!山莊建好了,村裏人打個臨工,賣點小菜,或者借勢做點生意,多好的事情呀?另一派則不肯苟同:不要想那些好事,這麽多年來,鎮裏村裏,好事落到過你我的頭上嗎?還不是那些和他們沾親帶故的人才能沾光。水庫一旦被挖垮了,汙染了,滿壩的稻田哪來水灌溉?他幹不好了撤走了事,我們可是坐地戶,祖祖輩輩都在這裏呀!


    投資人不投資了,村民的爭論失去了意義,但怒不可遏的副鎮長揚言要舅舅承擔一切後果。舅舅呢,以勝利者的姿態對副鎮長說:“隨你,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還怕坐牢麽?”


    我想哪至於判刑坐牢,舅舅的做法夠不上犯罪,法律上講不通的。我叫大表哥放心,副鎮長不過是嚇唬人而已,真要告上法庭,我一定會回來的。我向在老家工作的同學打聽了一下,他們說鎮裏的幹部是很討厭我舅舅的,但起訴一事,鎮裏的領導會上的確說過,暫時還沒什麽具體動作,究竟怎麽處理,他們也不知道。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大表哥沒再打電話來,這證實了我的判斷,我放心了。


    再次回到老家見到舅舅,已經是半年後的事了。我特地選了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去他家,想知道他在樹上會不會看見我。


    可直到走進院子,我才發現他不在樹上,並且也沒像以前那樣在屋簷下編筐。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是不是生病了?


    進屋後,我懸著的心才落下來,他在廂房掰玉米。橫拿著玉米棒子,往釘了塊膠鞋底的木板上用力一搓,玉米粒嘩啦地落下來。屋子裏一邊是玉米粒,一邊是玉米棒子,中間沒用任何東西隔開,就讓它們混在一起。我進去後,他移動兩條板凳走到椅子前,一歪屁股坐到板凳上,再抓住扶手爬到椅子上去,要給我倒水。我忙說自己來。


    “村子裏不是有脫粒機嗎?怎麽不用那個。”


    “用不著。”


    “是不是大表哥舍不得錢呀,聽說脫粒機租一天三十。”


    “不是錢的問題。”他說。


    “這麽多,好久才搓得完呀?”


    “搓不了好久,反正我又沒別的事。”


    “我聽說,現在連副鎮長都怕你了,都不敢到冉姓壩來了,你真厲害呀。”我以為這個玩笑可以讓他高興,沒料到他看了我一眼:“怕我?怕我就不到處挖墳了。”說著生氣把玉米棒子向下一擦,劃拉下一大把玉米。


    這時在辣椒廠打工的表哥表嫂回來了。辣椒廠是重慶一個食品廠的分廠,正在搞基建,冉姓壩好多人都在那裏做工。


    大表哥還是老樣子,慢吞吞的。表嫂則抑製不住興奮,因為辣椒廠建好後她可以去當工人,往玻璃瓶裏灌裝各種油辣椒。


    從大表哥的話中得知,舅舅已經不上樹了。我問是不是副鎮長或者什麽人不準他上,或者是村裏別的人甚至家裏人不準他上,他說都不是,是他自己不想看也不想吼了。


    “怎麽了?”我略為不安地去問舅舅,“為什麽不到樹上去了?”


    “上去幹什麽呀?”他反問我,繼續掰他的玉米,我在屋子外麵和大表哥說的話他大概聽見了,他說:“沒什麽好看的,看得我眼睛脹!”積聚在心頭的不快使他激動起來,但隨即以一種自暴自棄的語氣嘟囔著:“看樹,樹早就被砍了……看山,山早就變樣了……看人,早就不是以前那些人了……幸好我死也死得了……竹兒回來,怕也找不到路了……”他的眼淚滾出來了。


    我盡力安慰他,應該往寬處想,這些年變化大,說明社會進步快,村裏人有錢了,生活質量提高了,是好事嘛。


    “我曉得是好事,可就是忍不住,心頭怪怪的。”他說。


    從舅舅家出來,我看見有人正在測量地形。在舅舅家對麵,將建一座水泥廠,這個廠以前在市裏麵,嫌排汙費太貴,選來選去,看中了冉姓壩儲量豐富的石灰岩和黏土岩,決定搬到鄉下來。據說,還有一個中藥製藥廠,也正在商談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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