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去沒幾天,隔壁老王就請我給他喂貓,他要去旅遊。我從沒養過貓狗之類的玩意,我不是不喜歡它們,我是嫌麻煩。老王要我給他代養幾天,我爽快地答應了。這基於兩個方麵的原因,一是我搬來不久,和他還不是太熟悉,因此對這麽點小事不好意思拒絕;二是我搬家那天,衛生間的熱水器還沒裝好,我身上又是灰又是汗,正提著毛巾香皂準備去大澡堂洗個澡,老王看見後熱情地叫我就在他屋裏洗,他說,在家裏洗雖然沒有擦背的按摩的修指甲的,但絕對比大澡堂幹淨,沒傳染病。我爽快地答應給他喂貓,也算是一種報答吧。


    可老王非要把他屋子的鑰匙給我,我說不用,把貓關在我屋裏就行了。老王說不行,他說“不行”兩個字的時侯就像在生氣,就像對我的拒絕非常不滿。但接下來的話卻又非常誠懇,他說:“我冰箱裏的菜塞得滿滿的,我原先不打算出去的,我準備了一個星期的菜,肉也有蔬菜也有,但我經不起幾個朋友的勸說,答應和他們一起去旅遊,可等我回來這些菜不是就壞了嗎?再說我廚房裏什麽都有,工具齊全。你屋子裏什麽都沒有,這幾天你就在我這邊煮飯吃,嗬,不要再買菜了。”


    我既感動又不安。老王說到這裏,誠懇的表情突然變得輕鬆而又俏皮。他問我:“你知道菜爛在冰箱裏是什麽氣味嗎?”


    我搖搖頭。


    “是牛糞的氣味!”


    他說著哈哈大笑。


    “真的,和牛糞的氣味一模一樣,而且無論怎麽洗,那種氣味也除不掉。我領教過一次,沒辦法,隻好換了台冰箱。”


    我暗想,老王這人真不錯,又有錢,為人又豪爽。我若是遇到冰箱有臭味,首先想到和最後想到的都不是換冰箱,而是想方設法把臭味除掉。我相信一定能找到除臭的辦法,我雖然是個以寫小說為生的人,但對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我挺愛琢磨的,比如,手機屏上有汙垢,最好的辦法不是擦,而是用透明膠粘,粘上去撕下來,反複幾次就弄幹淨了。


    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自己買過冰箱,以前家裏有,不過那是父母的,是否也有老王說的那種臭味我從沒注意過。我還沒當過家,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呀。


    我怕喂不好老王的貓,問他應該注意些什麽。他說:“沒什麽,把你吃剩的給它一點就行了。”其實他不說我也打算這麽做,特意問一下,不過是表示對老王的尊重。麵對他這樣一個好人,我已經不由自主地想方設法地,在各種情況下都想表達自己對他的尊重。


    我不覺得這是因我沾他的便宜才這樣,我認為這就是我的道德。


    老王臨出門的時候叮囑了一句:“進屋後要注意關門,不要讓貓跑出去,它要是跑出去了不容易找回來。”我拍著胸脯說:“你放心吧,有我在貓就在,有貓在我就在。”


    我搬到這裏來,是為了修改一部二十集的電視劇本。雖然隻打算租兩個月,但我付了三個月的房租,房東說他收房租都是一個季度收一次。我想,多一個月就一個月吧,隻要我把劇本改出來,這點錢算不了什麽。


    我以前主要是寫小說,搞劇本還是第一次。


    搬來之前,我和女朋友琪魚住在一起。她原先叫王其餘,認識她後,我幫她把名字改成了王琪魚,一個普通甚至帶有歧視性的名字頓時有了詩意。這也是她最初愛上我的原因。認識她的時候,我問她:“你的父親是不是重男輕女,連生了幾個都是女孩,於是給你取了個名字叫其餘。”她不高興地說:“你怎麽亂猜人家的名字。我是獨生女,我父母給我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其餘的他們都不要,就要我。”我忙向她道歉,並討好地說:“這個名字好是好,但如果稍微改一下就錦上添花了。”我和她好上後,從沒到她家去過,她父親開了個“殺行”,也就是生豬中轉站,鄉下的豬販子把豬運進城來,暫時關在“殺行”裏,城裏的屠戶到“殺行”裏買豬,殺好後拖到菜市上去,完成了把生豬變成生肉的過程。琪魚的父親算是有錢人,但琪魚告訴我,她誰也不靠,就靠自己。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她大姐打來的,我才知道她有三個姐姐,她是他們家的幺女。直到現在我也沒戳穿她的假話。當你喜歡上一個人,她那點小小的虛榮也會變成有趣的優點。


    琪魚的父親是從鄉下來的,在老家時殺過豬。於是我總會忍不住胡思亂想,一個殺豬的怎麽也能生出這麽漂亮的女兒?


    我和琪魚同居已經三年了。那是琪魚的單身宿舍,白天她上班去了,我便在屋子裏寫小說。我和她有一個既現實而又宏偉的計劃,平時用她的工資生活,把我的稿費全部存起來,存夠了買一套房子,然後結婚。


    我寫了三年,從沒有被人看好過,但我是一個勤奮的作家。三年寫了十八個中篇,三十三個短篇,和作協那些專業作家比起來,數量也不算少。但我所得稿費全部存起來,才三萬六。我心裏急,這樣下去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買上房子。我急的時候,琪魚便勸我不要急,她說越急越寫不出來。我不急的時候,她便看售房廣告。每當看到便宜點的,她便興奮地盤算她結婚的時候要穿什麽衣服,要請哪些人。而我則在盤算要買下這套房子首付多少,月供多少,我每年必須發表多少萬字小說。出了名的人,發表十萬字稿費在一萬甚至一萬以上,而像我這樣的未名作者,能拿五千就不錯了。


    最近我在幾個朋友的慫恿下,決定搞電視劇。他們說:“一部二十集的劇本,能拿到的稿費比你寫一輩子的小說還多。”我以前一直不敢寫長篇小說,就是怕寫出來後沒地方發表,怕把時間和精力都搭進去了,卻得不到一分錢的稿酬。寫中短篇不一樣,東方不亮西方亮,總能找到地方發表。即使東西方都不亮,也不過是幾千字或者幾萬字的事情,再寫就是。朋友們說,寫電視劇比寫小說簡單,語言好不好沒關係,隻要故事好就行了。琪魚聽了他們的話,也天天給我吹枕邊風。她說:“如果寫劇本,我們不光可以買房子,連買車的錢也有了。”正當她的暢想搞得我飄飄然的時候,卻突然又幽幽地說:“到時候你有錢了,漂亮的女人圍著你轉,恐怕就看不上我了。”我立即安慰她:“不會的不會的,我是什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樣說她仍然不滿意,我就發誓:“如果我拋棄你,就讓我出門被車撞死!”


    琪魚忙捂住我的嘴,不準我亂說。


    我不這樣說,她又不高興,說她的青春全都付給我了,到時候我若是拋棄她,得賠償她青春損失費,一年十萬,三年三十萬。


    我說:“我有三十萬賠給你,還不如和你一起用,所以你放心吧,我沒那麽傻。越有錢我越是不能把你丟開,因為把你丟開就等於我往水裏丟錢。”


    劇本初稿寫出來後,托人轉給電視台劇作中心的一位導演,請他指點。導演看完後提了幾十條意見,最主要的有兩條,一是劇本的文學性太強,更像一部小說,而不是劇本;二是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還不夠激烈,不激烈就顯不出人物的個性。不過基礎還是不錯的,從沒編過劇本的人能拿出這樣的東西來,已經非常不錯了。隻要照他的意見修改,完全可以將它變成一個真正的劇本,甚至一個拍出來後引起轟動的劇本。


    我和琪魚興奮得一宿未眠。


    我決定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好好修改,為了不被人打擾,我把手機交給琪魚,為了避免我忍不住了跑回來找她,我把宿舍的鑰匙也交給了她。我和她約定,我到什麽地方去租房子不能告訴她,租好後就搬出去,這樣她即使想我了也找不到我。她的手機已經欠費停機了,隻要她不交費,就會一直停下去,這樣我想她了也無法打電話。總之我們想盡一切辦法,都是為了使我在改劇本期間和她不要有任何聯係,都是讓我安心改好劇本。


    琪魚趴在我的胸脯上,溫柔得像一隻小貓。她說:“就兩個月的時間,你一定要忍住。”


    我豪情萬丈地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以前沒有你,我不是也忍了二十多年嘛。”


    琪魚捏著我鼻子:“你生下來的時候就知道要女人呀?小壞蛋!”


    我們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可說一陣話,我那個東西硬起來,我們接著又來。我們都覺得,我們就要分開了,因此有必要把這事做飽,就像喜歡吃肥肉的人一樣,你讓他吃個夠,吃夠了還叫他吃幾片,這樣他就不會再饞肥肉了。天亮的時候,琪魚說她的腰都要斷了。而我則感到全身又軟又痛。我想,不要說兩個月不來,就是兩年不來我都不會想,我身體裏那種叫人發想的東西一滴也沒有了。最痛的地方是關節,就像得了關節炎。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已經變成了一隻雄黃峰。


    我在一本書二看到過這樣一段話:黃蜂的女王在婚配時,會邀約多達二十五隻以上的雄蜂進行交配,那些雄蜂交配完後把自己的性器官弄得粉碎,鋪散在女王身上,然後死去。


    死我倒不怕,因為我還沒感覺我會馬上就死,但我懷疑我那個東西是不是廢了。


    搬到老王的隔壁,呼呼大睡了一天一夜,這種擔憂才解除。它沒有廢,隻不過是磨損太大了。


    我租的房子在市郊,圍牆裏麵就一幢三層樓,院子裏有一棵大銀杏樹。這裏非常清靜,很適合****這一行的人生活。並且租金也很低,一個月的租金一篇小小說的稿費就夠了,而同樣大的房子在市裏麵至少要半部中篇小說的稿費。


    住了幾天,我才發現除了老王那屋,其他屋都沒有人住。我想恐怕是因為交通不便,除了像我這種不上班的人住著還合適,每天按時去上班的人住是很不方便的,要進城得走半個小時才有公共汽車。


    頭兩天我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心想這是對新環境還不適應,腦子還沒轉過彎。可歇了幾天後,仍然找不到感覺,我心慌了。


    寫電視劇本和寫小說不同,寫小說是把大白蘿卜曬成蘿卜幹。寫電視劇本則是往一個白大蘿卜裏注水,使它變成一個大冬瓜。


    比喻是這麽個比喻,可往大白蘿卜裏注水使之變成大冬瓜,並不像拿起灌滿水的針筒就往裏麵注。這樣弄出來的水冬瓜,是沒人要的。而是要不留痕跡地使它變大,並且還不光是讓它變成一個圓不溜秋的大冬瓜,還要使它像大西瓜一樣可口,老少皆宜,隻解渴不解飽;像魔術箱一樣神秘,一會扯出這樣,一會扯出那樣;像走馬燈一樣連貫,雖然轉來轉去都是那幾個人,但他們一直在你追我趕。


    在這方麵我的手藝還不夠好。


    我知道做這種事不能慌,越心慌越弄不好。


    老王叫我給他喂貓,我也正好找點閑事來做,讓心寧靜下來,隻有寧靜才有靈感。


    老王其實不算老,四十來歲。按照我們這裏的習慣,我應該叫他王哥。可第一次見麵,他就叫我稱他老王。他說他喜歡別人稱他老王,他開玩笑說:“因為老王是最厲害的,見一個吃一個”。他指的是撲克牌裏的老王。


    老王的貓是一隻半大的虎紋貓,毛黃的地方黃得發亮,並且那毛也要硬一些直一些,白的地方白得柔和,毛要軟一些也要淺一些密一些。總之是很漂亮的。


    我沒有照老王說的,把吃剩的給貓就行了。貓喜歡吃腥味重的東西,我專門買了豬肝,每頓飯給它切一小塊,剁碎後煮在飯裏麵。我不這樣做似乎就對不起老王,在我養著它這幾天,它要是瘦了,或者不想吃東西了,我都會覺得是罪過。


    我的寫作工具是一台筆記本計算機,花了不到一千元買的二手機。老王走後的第一個晚上,我就把計算機搬到老王屋裏,目的是一邊改劇本一邊用眼梢盯著老王的貓。喂飽後把它單獨關在屋子裏,我怕它受不了。我這是以己及貓,我吃飽了關在屋子裏有事做,貓又不寫作又不看電視,我怕它寂寞,司時我也擔心它從我不知道的什麽地方溜出去。雖然門窗都關得緊緊的,但貓畢竟比人靈活,萬一它從什麽地方溜出去不再回來,我就對不起老王了。


    我坐到老王的屋子裏,靈感就來拍我的腦門來了。我一口氣寫了六千多字。而最讓我感動的是,我寫作的時候,老王的貓哪兒也不去,靜靜地伏在桌子上,似睡非睡。有兩次還爬起來,走到計算機旁邊,不解地看著我的劇本,在這邊看了一陣,又跑到另一邊看了陣。仿佛真看懂了,又仿佛不屑一看,回到原位,伸了個懶腰,然後又趴下了。


    我心裏已經喜歡上這隻貓了。


    半夜裏,我寫累了,準備回屋去睡覺。


    我合上計算機。這時老王的貓前弓後踞地坐起來,慢搖搖地走到桌子邊上,伸出爪子拍了拍一隻存錢罐,輕輕說:


    “懶貓、懶貓。”


    我差點笑出來,它居然會說瓷貓是懶貓,存錢罐的造型的確是隻貓。最讓我覺得好玩的是它那副老練的樣子,像成人在逗小孩。它見我看著它,更得意在瓷貓的頭上拍了兩下。


    “懶貓、懶貓。”


    我有些迷惑不解,是它在說話?還是我在做夢?我經常在夢中夢見自己寫出傳世之作,激動得不知所措,可醒來後才發現握著兩個空拳。


    它的聲音像口齒不清的小孩,但和它平時的叫聲完全是兩碼事,那的確是我們人類的語言。


    我小心地拍著它的頭,也叫它“懶貓、懶貓。”


    它縮著脖子,等我拍完它的頭,它再去拍瓷貓的頭。


    這隻貓會說人話,那可是國寶啊。我睡意全無,激動得全身發抖。如果我把這個消息公布出來去,說不定全世界都會沸騰。我想試試它會不會說別的話,便摸著計算機說:“計算機、計算機。”


    它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然後試探性地說:計算機。


    像是說的“電囉”,也像是“定囉”。


    我輕輕扣著放計算機的桌子:“寫字台、寫字台。”


    它說:“寫台、寫台。”


    漸漸地,我發現它最多隻能說兩個字,我說任何一句三個字以上的話經它都簡化成兩個字。說兩個字還說不大明白,但說一個字的時候,它的口齒是非常清楚的。我想我遇到神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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