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男人沿著螞蟻大部隊追趕,以便盡可能地把更多的螞蟻攔截下來。他們舉著樹枝,準備用它當掃帚阻止螞蟻部隊。可他們走到大部隊麵前,嚇得丟下掃帚就跑。水桶那麽粗的螞蟻部隊一點也不像螞蟻,而是一條巨蟒。它們不再悄無聲息,而是像一根在草叢中拖動的管子,發出低沉的持續不斷的呼呼聲。這些被嚇得屁滾尿流的人回到村子,說他們看見了一條龍,見不到頭和尾,隻見身子在扭動,在往前梭。


    這使他們更加深信,如果螞蟻全部離開村子,將是他們難以補救的災難。村裏的男女老少自覺行動起來,手執各種掃帚,就近阻擋螞蟻逃跑。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這些螞蟻還是小部隊,沒什麽好怕的。不讓小股螞蟻合流,大部隊就會消失。


    如果遇到高粱穗捆紮的掃帚,螞蟻打幾個滾,懵懵懂懂搖晃著小腦袋,抖掉小臉上的灰塵,彈彈腿,再磨磨嘴鉗,然後又匆匆忙忙地義無反顧地奔跑起來,沒有一隻跑錯方向,就像小小的腦袋裏全都安裝了衛星定位儀。但有少數螞蟻成了掃帚下的倒黴蛋。竹枝丫捆紮的掃帚猶如彈性十足的鋼絲,平時是用來打掃院子和大路的,能把指肚大的石子兒趕走,螞蟻碰上竹枝掃帚,留給它們的印象就要深刻多了。運氣好的,被挑落到樹葉上或者雜草叢中,運氣不好的,就會缺胳膊少腿,變成殘廢。有的被攔腰挑成兩段,流出黑色的血液。那些殘疾螞蟻像勇士一樣堅強,略為修理腿腳,便繼續上路。


    說它們像勇士是人的比喻,它們自己從不這樣比喻,它們不用是否勇敢來鼓勵自己,它們用本能直接驅使自己:就這樣走下去,別無選擇也不用選擇。所有活著的螞蟻,不管自己身體是否殘疾,隻要碰到同伴的屍體,就會毫不猶豫地帶著它走,即使自己爬上去又滾下來也不放下。


    懷揣不安的人們有與螞蟻不相上下的毅力和鬥誌。掃帚彈起的灰塵經久不散,整個村子籠罩在“煙霧”當中。螞蟻隊伍已被徹底擾亂,但沒有一個人感到輕鬆。


    他們已經感覺到,這個方法效果不好——不管你費多大的力氣,把它們掃得離同伴有多遠,它們最後還是要回到自己的隊伍裏去。每個螞蟻的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走了,再見了,我們不想和你們玩了。人已經累得精疲力竭,螞蟻卻精神抖擻,根本不把眼前小小的挫折放到心裏去。白天總會過去,夜晚總會到來,夜晚是它們最安全的庇護所。每天夜裏,被掃帚弄得暈頭轉向的螞蟻都會重新結集,以勢不可擋的速度逃向遠方。


    冉光福用玻璃瓶裝了半瓶螞蟻,用燒酒浸泡起來,心想也許能治什麽病。他說:“到底能不能治病我不知道,但萬一能治什麽病,今後要找也找不到了。”聽他這麽一說,每個人都泡了一瓶,有人甚至泡了四五瓶。王光線嚐了一口螞蟻酒,說有一股玉汗臭。沒人說得清玉汗臭是什麽臭,但每個人又都知道玉汗臭就是那樣一種臭。


    掃了三天,沒能阻擋螞蟻的大遷徙,“要死卵朝天,不死好過年!”泄氣了,再也不掃了,要去去它們的。紮堆時說起這事,都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了責任,即便有災難來臨,那也是大家的事情,不會隻有自己一個人倒黴。


    這天,村子裏吹起了以往少見的旋風,把黃塵和雜革卷成了一根巨大的柱子,這根渾圓的柱子拔地而起,像發射火箭一樣壯觀。旋風停止後,被旋風卷過的地方千千淨淨,像被最勤快的女人打掃過,可在它的周圍,卻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剛開始吹這種旋風的時候,隻要有一個人看見,就會像報喜一樣叫別人快看:“起龍柱了,起大龍柱了。”正在煮飯的婆娘也會丟下鍋鏟跑出來,興奮地張著大嘴。後麵天天起龍柱,有時這裏一根龍柱還沒消失,另一根龍柱又拔地而起,人們看得目瞪口呆。肖四祿的女人在院子裏揀蔥,一股旋風突然把她罩在風柱中間,風把她的衣服卷起來了,露出白花花像大口袋一樣下垂著的大肚皮。塵土和樹葉在她四周旋轉,旋得她頭昏眼花,巨大的氣壓使她無法呼吸,她絕望地號叫:“啊咦,救命啊,先人哪,我要死啦!”


    誰也沒來救她,因為沒人聽見她的叫喊。旋風隻吹了幾分鍾就停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有意和老太婆開個玩笑。老太婆像小孩一樣被嚇得尿了一褲子。


    旋風更加讓人恐慌和泄氣。


    隻有王海洲仍然堅持不懈,他的病殼殼身體強撐著他的意誌。每幹一陣他都爹啊娘呀叫喚,家裏人叫他不要幹了,叫喚聲難聽得很。他說我小聲就行了。再痛得非叫喚不可時,他把一個木桶扣在頭上,叫喚聲傳不遠,但更加粗壯,聽上去像老牛在喚崽。叫完後取下木桶,臉上全是鼻涕和眼淚。


    隻有他一個人深信螞蟻是可以留下來的,也應該留下來。


    他沒用掃帚,他嫌掃帚太硬,會弄死它們。他把它們捧進口袋,然後提到離螞蟻隊伍很遠的地方,像撒化肥一樣把它們撒在地裏。他輕輕抓起螞蟻往地裏播撒的時候,有一種播種的快樂。他相信它們會像種子一樣,長出更多的螞蟻。每次伸手到口袋裏抓螞蟻,受驚的螞蟻都會咬他的手,當他拋撒的時候仍然緊緊咬住不放。他沒有理它們,就像對待家裏那個最調皮又聰明的孩子。有些螞蟻沿著他的袖口鑽了進去,他那全是汗味的衣服很對它們的心思。每天收工以後,他的衣服裏都可以抖落出上千隻螞蟻。


    他不時罵一句“老雜種”,他罵的是身體裏的痛。他看不起那些用掃帚掃螞蟻的人,覺得他們不是誠心挽留螞蟻,他們並不真正懂得為什麽要挽留它們,僅僅是因為害怕才這樣做。幾十年來,他並不比他們生活得更好,但他在很多事情上都看不起他們。比如種莊稼,收成好他們就笑嘻嘻的,收成不好就罵天罵地。他喜歡看著種子變成幼芽,看著幼芽長大開花結果。“就像盤兒女一樣呃。”他說。不管長得好不好,他都把它們當兒女看待。他憐憫那些種莊稼沒找到樂趣的人,覺得他們沒有享受過真正的快樂。他們卻嘲笑他,說他臉朝黃土背朝天磨骨頭養腸子,卻自以為這就算活出了人樣。


    現在他們全都放棄了,他沒有責怪他們。他說:“讓它們死在你們不長眼睛的掃帚下麵,還不如讓它們活著離開。”山坡上的螞蟻少了,那些被難以數計的細腿磨光的小路越來越醒目。


    像搶種搶收一樣,王海洲沒日沒夜地播撒著螞蟻。


    旋風不再拔地而起,天高雲淡,山光水影已經進入深秋。


    莊稼地裏的雜草幹枯了,有些小孩專門帶上火柴去燒這些草。一大片雜草燃燒起來後,火光衝天,空心的草莖劈啪響,像在放小鞭炮,這使他們非常興奮。有一塊玉米地旁邊是鬆樹林,雜草把樹林裏的枯枝落葉點燃了,燒掉了兩座山,墨綠色的鬆林一片焦黃。那不是被大火肆虐了,那是被死神輕輕扇了一耳光。燒死的雜草和荊棘來年又會長出來,還會比以前長得更茂盛,一點也不用為此擔心。鬆樹則不同,除了傷勢較輕的,大多數被燒傷了,一時死不了,也活不過來,要過上兩三年,才會像絕症一樣慢慢死去。小家夥們見到什麽都敢放火,為什麽要這樣幹?他們不會去想。一些不該燒的地方燒起來,他們既興奮又恐懼。


    王海洲很想揍他們,但不敢動手,他們可不是隨便可以捧在手裏的螞蟻。這些小孩不僅怕他,也很討厭他。不管在什麽地方碰到他,他們老遠就捂著鼻子。他身上的玉汗臭越來越濃了,響著亂哄哄的紫紅色的聲音。他越來越喜歡讓螞蟻叮他的手了。他喜歡這種癢酥酥的、一直酥到心尖上的感覺。


    地上仍然有螞蟻在逃跑,但已經不能用手捧起來了,它們的隊伍已經細得像即將斷流的泉水了。王海洲心想,好吧,要去就去吧。我總算留了些下來。


    他扛著鋤頭這裏挖一下那裏挖一下,看看自己撒在地裏的螞蟻有多少,一隻也沒找到。“天啦,它們還是走了。”


    他蹲在田埂上傷心地哭了一場。


    日落黃昏,他往螞蟻逃走的方向追趕,一直追到山裏麵,看見螞蟻像一條流淌的河。他爹啊娘啊叫喚了一陣,說:“你們把我帶走吧,把我帶走吧,反正我是個病殼殼,沒有好重,你們可以帶走我。”


    他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扒掉,人瘦得像一根幹枯的竹竿。他慚愧地對著螞蟻笑了笑:“看吧,病殼殼呃。”他小心翼翼地往那條黑色的大河裏走,他走到“大河”中間,螞蟻像水一樣漫上他的腿,漫上他的腰,漫上他的脖頸,最後他雙腳離開了大地,躺在“河麵”上順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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