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知道嗎?走遍了大半個地球,才明白這兩個字多麽彌足珍貴。


    我問是哪兩個字。她輕輕地說:擔心。


    你敢拿根棍兒去戳醒印尼巨蜥科莫多龍嗎?你敢在金塔納羅奧淋上半個月的雨水,等待美洲鱷嗎?你敢坐著導航失靈的船漂在龍卷風肆虐的巴拿馬海域,三次被雷劈嗎?你敢擎著兩隻冰鎬高原攀冰,在四川阿壩州雙橋溝挑戰wl4高原冰瀑嗎?你敢在南美海域自由潛,用漁槍捕獵海底十大毒物之一的獅子魚嗎?你敢冒著被頂翻船的危險,去拍攝求偶期的大翅鯨嗎?你敢潛入海底貼身拍攝牛鯊、虎鯊、大白鯊嗎?你敢潛入海底零距離拍攝大青鯊嗎?


    你敢摸著兩頭護士鯊哄它們睡覺嗎?


    ……以上種種,我也不敢。但我的朋友小芸豆敢。


    (一)


    小芸豆是我認識的最亡命的女人,亡命得不要不要的。很久以來,我對她的評價隻有一句話:姑娘,你真是條漢子!也有人評價她是個長得像林黛玉的孫二娘,那人是拍電影的,叫馮小剛。還有人評價她真的很漂亮,漂亮到懶得把自己的男朋友介紹給她認識,那人是演電影的,叫angbaby(演員楊穎)。


    小芸豆不是演員沒演過戲,但她的彪悍事跡海了去了,秒殺很多狗血劇。


    有一遭,她去北歐旅行,打電話回來和我聊天,氣喘籲籲的,令人浮想聯翩。我問她是不是正在啪啪啪,若是的話希望她禮貌地掛斷電話,尊重一下我這個單身狗,同時大家友盡。


    她操著溫州話罵我,bbbb了半天……然後氣喘籲籲地喊:老娘剛捉了個強盜!打電話來和你分享一下!


    小芸豆在挪威首都奧斯陸問路,找海盜博物館。白天的奧斯陸荒涼得好比大城鄉結合部,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穿著帽衫的小夥子,又高又帥,還很熱情。小夥子熱情地指了路,又關心地詢問了小芸豆的國籍、星座、行程,以及是不是一個人來玩兒的……然後,小夥子掏出一把小折刀,熱情地抵在小芸豆的喉嚨上。


    小強盜拿走了小芸豆的包包,臨走的時候兩個人還客氣地互道再見。小芸豆旅行的履曆豐富,幾乎蹚過大半個地球,她懂得明哲保身有多麽重要,反正包裏也沒什麽錢,就當是賑災了吧。


    但走出幾步後,她猛地一刹車!不對,我相機的存儲卡還在包裏呢!


    錢可以不要,幾千張世界各地的照片不能不要。她張開雙臂轉身狂追,火影忍者一樣。


    一邊跑一邊喊:包!包!包!包!包!


    她一著急,喊的不是英語。小強盜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奪命狂奔,撞了鬼一樣。小芸豆是溫州人,溫州人管包不叫“bao”,叫作“bo”。“bo”連續發音的效果,你自行腦補一下。


    兩個人一前一後衝過街道衝過小巷翻過圍牆跳過柵欄……小芸豆給我打電話分享戰績時,小強盜也在,他趴在地上,小芸豆的腳踩在他腦袋上。


    小芸豆讓我和他打個招呼,我英語不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how are you(你好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句話說得太不人道了。三月的北歐積雪未消,他的臉一定很涼……


    他一定很後悔招惹這個嬌小的中國小姑娘。


    南拳,擅長短手連打,以小打大、以巧打拙、以快打慢、穩馬硬橋、以聲助威。


    溫州南拳的精髓更是力從根起,勢勢相連。小強盜一定不知道,這個邊吆喝邊揍他的小姑娘,還是個溫州南拳推馬高手。他一定也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練拳舞劍的鏡頭上tv(中國中央電視台)的頻道宣傳片……


    警察趕到時,小強盜的臉已經快被凍在地麵上了,眼淚鼻涕流了一地,結了冰。


    勇鬥挪威強盜的事跡和圖片,小芸豆當天就發了朋友圈,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刪了。


    我問她,這麽珍貴的資料幹嗎要刪?半天,對話框裏才蹦出來一條回複:怕有人會擔心。


    怕誰擔心?她沒回複我,這丫頭片子不知又跑到了地球的哪個角落,忙著折騰生命。


    (二)


    小芸豆膽大,膽大心細人好。


    她的胸和她的膽子一樣大,她的腰和她的心一樣細,她的皮膚和她的人一樣好。


    和她相處是件愉快的事,她朋友雖多,卻很懂得照顧別人的感受,大家都愛她。


    有一次在上海小聚,一堆人在上海一號唱k。有個北京來的姑娘悶悶不樂,她摟著那姑娘的脖子安慰了半天,又把我喊過去,說:大冰是個婚戀情感作家,懂很多人生道理,讓他開導開導你。我慌忙逃,呸啊!我是個野生作家好不好,鬼才是“婚戀情感作家”呢,搞得我像個雞湯段子手似的。沒逃得了,小芸豆力氣大,掐著我脖頸兒把我給提溜回來了。


    那個漂亮姑娘麵臨的問題司空見慣:和男票(男朋友)性格不合,生活方式不合,相處得越來越不合,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臉期待地看著我,等著我指點迷津。我既不認識這個姑娘也不認識她的男朋友,我能給她出什麽主意?我抿著嘴不說話……


    小芸豆的手掐在我脖子上,收得越來越緊。她常年攀岩攀冰,手勁兒忒大了,脖子快斷了。我隻好胡謅道:


    ……女人看男人,一般看他的社會屬性;男人看女人,一般看她的自然屬性。一般來說,這是最基本的男女關係定律,但如果完全按照這兩種屬性來處理男女關係,勢必反受其害。同理,若兩種屬性之間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矛盾,緣分也是難免早盡……


    那個姑娘眼睛一亮,點點頭,說她明白了。明白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啊!


    ……幾個月後在網上看到了那姑娘的照片,以及和“國民老公”王思聰分手的消息。我鄭重聲明:我什麽也沒說和我沒關係不許微博罵我。


    我給小芸豆打電話,搞什麽搞?幹嗎當時不把人家的背景給我說清楚!小芸豆奇怪地反問:幹嗎要說背景?管她是什麽背景,她當時都隻是個需要人關心的小姑娘而已。小芸豆說,你是我朋友,她也是我朋友,朋友就是朋友,理應互相關心、互相擔心,和背景沒關係。


    我覺得小芸豆說得很有道理!


    我再次鄭重聲明:我什麽也沒說和我沒關係不許微博罵我。


    (三)


    小芸豆是個稱職的朋友。她是個很樂於分享的人,她常年環球旅行,每到一個地方都給我發照片。知我俗務纏身,沒太多機會踏出國門,她專門拍些罕見的美景給我看:北極圈的劍芒極光,南極大陸的活qq,東非草原的撒尿大象,湯加15米長的鯨魚,東京澀穀的童顏巨乳,馬丘比丘的旭日陽光……有段時間,我的電腦屏保圖片每隔幾天就換一張。


    她人物拍得也不錯,我最喜歡她拍的一組孩子的照片。她那時給國內某個山區小學籌備圖書館,每年定期親自背書進山,連續背了五年……


    其實小芸豆最擅長的還是潛水拍攝,她基本上拍遍了大半個地球,全中國拍鯊魚拍鯨魚數她拍得最多最好,也最近。她沒被鯊魚給吃了,沒被鯨魚的尾巴給拍死,真是個奇跡……


    總的來說,她是個“五毒俱全”的女人:獨立的處世觀價值觀,獨立的判斷思辨能力,獨特的人格魅力,獨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很愛讀書。


    我曾不止一次跟人說過,你們都認為我是個旅行達人,但跟這個小娘們兒比,我那點兒旅行經曆當真是毛毛雨。不誇張地講,小芸豆若有一天提筆寫書描述自己的經曆,基本可以給中國當下的旅行攻略文學畫個句號了。


    我勸她寫書,她和我打哈哈。她說:我的旅行不過是我個人的生命體驗而已,我還這麽年輕,有什麽資格這麽早就來總結人生?這是對我自己不負責任,對讀者也不負責,萬一誤導了大家怎麽辦?


    她說,將來再說吧,四十不惑後再寫吧。


    我說:小芸豆你看,那麽多比你還要年輕的人跑了一趟歐洲、美洲,去了幾次尼泊爾、印度、東南亞,就能寫出連篇累牘的人生感言,也沒見有幾個讀者跳出來罵他們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啊,雖然無營養,但也無害啊……


    她說:他們寫他們的,關你屁事?關我屁事?她橫我一眼,凶巴巴地說:大冰,你把安全帶扣上,安全第一。


    說這段話時,我們在上海,剛在地攤兒邊吃完小燒烤,她開車送我回住處。


    剛吃完東西就扣安全帶,太勒得慌。我說算了吧,總共兩三公裏的路,用得著嗎?


    她不依,我不扣她就不開車。她皺著眉頭說:把安全帶扣上,安全第一!


    我扣上,又偷偷鬆開,她嘎吱一聲在路邊刹住車,彎曲手指關節,往我腦袋上栗鑿。


    幹嗎這麽凶,至於嗎?一根安全帶而已啊。小芸豆認真地說:不係安全帶,萬一出車禍,你死了怎麽辦?午夜的上海馬路荒涼,半天才慢悠悠地駛過一輛出租車,怎麽看也不像車禍現場。


    我說:小芸豆,你不是出了名的亡命嗎?你擔的這是哪門子心啊?我開玩笑說:反正你朋友那麽多,又不缺我一個,死就死了唄……我說:行了趕緊開車吧,別擔心了。


    我喊:小芸豆,小芸豆……小芸豆,好端端的,你發什麽呆?


    我嚇了一跳,小芸豆,你怎麽哭了?


    (四)


    小芸豆頭抵在方向盤上,眼淚順著尖尖的下巴往下淌。一滴,兩滴,撲簌有聲。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我傻了,我說錯什麽了嗎?小芸豆,如果我說錯話了我道歉,你別哭了好嗎?你嚇著我了。喂喂喂,小芸豆,你怎麽不說話?


    良久,她才開口:大冰,你問過我為什麽要刪掉挪威的那條朋友圈信息,我回複過你,怕有人會擔心……


    她說她刪掉那條朋友圈信息時,人在火葬場。


    (五)


    小芸豆慌著一顆心,從北歐挪威飛到中國廣西。廣西南寧火葬場。


    左數第一個房間是個老人,第二個房間還是個老人,第三個房間是個年輕的80後。


    他是小芸豆的朋友,潛水夥伴,潛友。


    冰櫃上放著透明塑料杯,半杯白酒。旁邊的人說:小芸豆,他一直念叨著要和你再喝一次酒,看來沒機會了……


    小芸豆不作聲,也沒哭,端起酒杯。第一次見他穿正裝,西裝筆挺的,看起來胖了點兒……哦,不,是泡腫了。聽說水太深,壓力太大,內髒全壓壞了,不停地湧血,出水後隻能把喉嚨切開,把裏麵掏空,怪不得領結紮那麽高。


    繞著冰櫃走一圈,他睡得安詳,化了妝,口紅有點兒不勻,臉上隱約有水珠滲出。


    小芸豆伸手敲敲冰櫃……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是什麽意思,好像是在催他快點兒起床。鼻涕和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淌了出來。特別難受,從未有過的難受。小芸豆整個人趴到了冰櫃上,她大聲地問:到底怎麽回事,怎麽這麽不小心?你不是個洞潛高手嗎?那個洞又不是第一次下……為什麽下那麽深?到底什麽原因?


    他開始變得模糊,小芸豆用力地抹去眼淚,他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屋子裏有音樂,不知是誰的手機,他最喜歡的樂隊是“美好藥店”,是一首“美好藥店”的《奇物葬禮》。


    小芸豆渾渾噩噩地挪著腳步,跟著他。他的遺體被推去告別廳,小芸豆跟在後麵,看著人們忙前顧後地換照片,換挽聯,稀裏糊塗地聽著不知道誰在講話,稀裏糊塗地,告別會結束了。當工作人員要把他的靈床推出去時,小芸豆回神了,撲上去扒開眾人要看他最後一眼。工作人員攔住她,喊:眼淚不要滴在遺體上!請讓逝者安息。


    她蹲在火化室邊上哭,四處彌漫著詭異嗆鼻的氣味。一位臉生的朋友走來問:你就是小芸豆吧……


    那個陌生的朋友說:我也是他潛水時的朋友,他常和我們提起你,誇你人好……還說你這個小妹妹最淘氣,總是讓人擔心。那個人拍了拍小芸豆的肩膀,輕聲說:安全第一,別再讓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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