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唱說:老謝,我記得你體育很好,跑得很快……他說:窗口離門口不遠,一會兒我一給信號你就跑,不要回頭,不論發生什麽都別回頭。你相信我,隻有這樣今天你才不會被毀掉,你一定要相信我。老謝的心怦怦跳起來,這是在幹什麽?主唱愣愣地看著老謝,半天,他輕輕說:老謝,咱們都是窮孩子出身。真羨慕你的理想……


    他猛地拽起老謝往門口的方向推去,口中打雷一樣大喊:跑!


    門在背後關上了,被主唱用脊梁頂住。老謝急急忙忙下樓梯,耳後隻聽得一陣陣喝罵聲。


    他慌著一顆心狂奔,跑出樓道,跑出小區,跑啊跑,幾乎跑出了番禺。累得癱倒在路邊時,老謝懊惱地發覺吉他忘帶走了。他沒敢回去取,也不明白主唱為什麽要他跑。


    主唱自此聯係不上,失蹤了一樣。很多年後,從其他同學那裏聽說,主唱好像成了殘疾人,重返家鄉當了山區代課老師。除了右腿骨折,他的右胳膊也骨折了,接得不好,沒辦法舉筷子端碗,上課時寫板書也頗為困難。


    聽說這個當年的樂隊主唱,再沒彈過琴。那盒“廣州灣”老謝沒拆,一直留了很多年。


    (七)


    另外一次奪命狂奔,也是發生在廣州。老謝本應該死在廣州。


    火車站附近的一個水果攤旁,老謝賣唱。路人扔一枚硬幣,賣水果的遞給他一塊西瓜。一個好心的中年人走過來,告訴他在廣州要唱粵語。雖然聽不懂他唱的詩,但人們對他都很好。


    最讓老謝難忘的是一個撿垃圾的老人放下了五元錢。放錢的時候,白發老人喃喃地說:我兒子也這麽大了……


    老謝收起吉他一路尾隨他,想把五元錢還給他,終於追上時,是火車站後的一幢空樓下。


    很多人,全是一幫撿垃圾的人。有的在喝白酒,有的在吃撿來的飯,有的在抽煙屁股。這些人不是殘疾人,也不是智障者,他們都很正常,全是老人,加起來有一千歲。聊天後才知道,這些人來自貴州、河南、山東,是一群不想回家的老頭。有的鰥寡孤獨,有的被子女遺棄。他們之所以流浪到廣州,隻是因為這裏沒有寒冬,不會凍死街頭。一個老人說,我們在等死,廣州暖和,可以死得慢一點兒。他指指旁邊的老頭,說:大家死在一起,不孤單。


    他說孩子你走吧,別和我們這幫老東西待在一起,我們太晦氣了,太晦氣了……


    開始下雨了,老謝走了,幾十米之外,是高樓大廈的廣州。夏天的廣州,大雨傾盆是家常菜,街頭賣唱屢屢被雨水阻攔。


    老謝想找個能唱歌的工作,他去了沙河橋的一家職業介紹所,緊挨著軍區。填完表格和資料,複印了身份證,他們說他們什麽工作都能找到。要找酒吧駐唱是吧,沒問題,但不是廣州市裏的,周邊縣市的怎麽樣?


    吉他他們留下了,介紹所經理說吉他就算是抵押物吧,將來付清手續費後再取。


    老謝猶豫了一會兒,吉他留下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手挎皮包的中年男人走進來,江西口音,他說上車上車,趕緊去工作了。老謝上了一輛車,窗玻璃是黑色的。一車坐了十幾個人,男女老少,還有幾個大光頭,都是大塊頭。大塊頭們不說話,一車人都不說話,車搖搖晃晃,大家都慢慢睡著了。


    車一個顛簸,老謝醒了,車玻璃是黑的,車裏一片漆黑,他推開一點兒車窗透氣,被嚇了一跳。


    天色怎麽也快變黑了。車開了這麽久,這是要去哪兒?窗外哪有房屋建築,全是樹。他本是山民出身,熟悉山路,車顛簸得這麽厲害,明顯是進了山。


    老謝要找的是酒吧駐唱的工作,怎麽被帶到大山裏來了?他開口問那幾個大光頭,其中一個低聲嗬斥他:閉嘴!睡你的覺。


    老謝合上眼,是嘍,被騙了,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要被帶進山裏的黑廠,砍樹煉油當奴隸!車速慢慢放緩,車裏的人大都還在睡覺,幾個光頭卻全精神起來。老謝眯縫著眼偷看……他們從後腰抽出了短棒和刀。


    跑!必須跑,一有機會就跑!老謝偷偷打量一下四周,暗自著急,大難臨頭了,怎麽其他人都還在睡覺?


    車終於停了,車門打開,兩個大塊頭先行下車,剩餘的三個站起身來凶神惡煞地喊:都他媽醒醒!老實點兒排著隊下車!老謝一個猛子躥起來,炮彈一樣往車門衝,打橄欖球一樣撞翻了兩個光頭。車門處他猶豫了一秒,扭頭衝著車廂裏喊:跑!


    一秒鍾的耽擱,車下的人棍子已經掄過來了,老謝側身,砰的一聲砸在背上。


    這點兒力道算什麽!有童年時4000斤沙子重嗎!有少年時父親的扁擔狠嗎!坐了一天的車了,正好給我舒展下筋骨!老謝渾然不覺得痛,他撞翻車下的光頭,犀牛一樣往山下狂奔。


    追兵在後,棍子和刀子隔空擲來,還有石頭。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跑!不能就這樣困在這裏變成一個奴隸!我必須自由地活著,我還有我的理想……家鄉貧瘠的山穀未曾困住我,巧家中學的嗤笑未曾困住我,教育學院的圍牆未曾困住我,血汗工廠的流水線未曾困住我,世間的百般醜惡、世上的風餐露宿都不曾困住過我,跑!使勁跑!


    邊跑邊傷心,傷心得幾乎要哭出來。這麽大的世界,這麽多的人,為什麽不能給我這個螞蟻一樣的人一個機會,為什麽不能讓我好好地活著……


    不能哭,一哭跑得肯定慢!他想起那群撿垃圾的老人……不能等死!我還年輕!我還有理想!


    老謝跑完了山路,跑過了農田,實在跑不動了就走,實在走不動了,就躲進公路橋下的涵洞裏。他被賣到了廣東省廣寧縣,從廣寧一路逃到四會,再從四會市到三水市,又從三水到佛山。四天後,他走回了廣州。


    廣州沙河的職業介紹所裏,經理吃驚地打翻了茶水。他失聲喊:你是怎麽回來的!


    第二句話出乎老謝的意料。經理走上前來要和他握手,他熱情地喊:人才!你是個人才!經理說:我們這裏就需要你這種人才,你跟著我們幹吧,以後我還是2000元賣你一次,每次你跑回來就分你一半,幹不幹?


    老謝說:我隻想拿回我的吉他。


    (八)


    我曾說過這樣一句話:願你我帶著最微薄的行李和最豐盛的自己在世間流浪。這句話指的不僅僅是我的兄弟老謝,指的是這個複雜世界裏所有像老謝一樣的老謝。


    老謝的本尊,我是在北京認識的。那時他第三次流浪到北京,在南城川子的酒吧駐場駐唱。


    川子大胡子,成名曲是《今生緣》和《鄭錢花》,人極豪爽,燕京啤酒七瓶八瓶漱漱口。


    他捏著鼻子灌我酒,我邊喝邊問:哥,上麵唱歌的那個胖子是誰?怎麽長得像個土匪?


    就這麽認識的老謝,他的歌很怪,說不上來的一種怪。他唱的明明是最普通的民謠原創,卻總讓人感覺是在讀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詩。


    明明是清清淡淡的彈唱,卻每每勾得人莫名其妙地歎息。


    有一天高曉鬆也在,他特意喊過老謝來,說了一句話:你的歌太悲哀,要多一些快樂的歌,這個時代需要快樂的歌。我在隔壁桌看他們聊天,看到老謝憨笑,張了張嘴,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了聲“謝謝老師”。


    我那時隻知道老謝是個普通的歌手,並不知道他還是個流浪歌手。我並不知道他藏而不露的理想。


    我並不知道他那時已經走過了五十多個城市,一路邊走邊唱,一路攢錢,一路流浪。


    貴陽市中心噴水池旁,他閉著眼睛唱完一首歌,一睜眼,琴包拿在城管手裏,城管說:你再唱一遍好嗎?不錯,挺好聽。


    後來城管把琴包放下,走了。


    昆明的南屏街,有人老遠地扔過來一元錢。老謝撿著錢追著他跑,告訴他自己不是要飯的。


    他說:不信,聽我給你念首詩。


    ……南寧朝陽廣場百貨大樓前,有人蹲下來給他講了半天營銷學,他耐心地聽,聽完後問那人:你很孤獨嗎?送你張我的專輯吧,難過的時候可以聽一聽。他的專輯是用網吧的麥克風錄製的,電腦光驅裏一張張刻錄的。那人道了謝,拿起專輯,少頃,鞠了一躬。


    ……南京新街口的地下通道,一個支著假腿的殘疾人直接拔掉他的音箱,說搶了他的地盤。老謝問能不能陪他一起唱,臨走時,老謝沒分錢,殘疾人追出來,遞給他一個蘋果。


    晚上經過一條街,一個東北的大姐把他扯進小屋,叫他挑一個姑娘。他說自己是歌手不是嫖客,大姐笑:哎呀媽呀,一把拉進一個藝術家。屋裏的姑娘全都笑了。他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一曲終,一個姑娘抹著眼淚說:唉,忽然想家了。


    ……北京,中關村海澱黃莊,氣氛很好,很多人坐在台階上聽,還有人鼓掌。一個自稱是中關村男孩的人要趕他走,說這裏是自己的地盤,他的歌迷等著他賣唱。


    老謝笑著收拾琴包,旁人替他打抱不平,老謝攔,說:都不容易……


    那時他在北京的賣唱夥伴有郭棟、王亞偉,王亞偉原本是個烤烤鴨的。兩個人去鳥巢賣唱,走路回劉家窯,為了省路費,八個多小時生生走下來。路過鼓樓時,兩個人合買了一碗鹵煮,吃掉二分之一,剩下的給郭棟帶回去。


    沒能帶回去,半路上忍不住吃了。郭棟後來上了國家形象宣傳片。


    鳥巢附近,一個女人用她的結婚戒指換了老謝一張cd專輯。她說這東西對她不重要了,相戀四年的男朋友和另一個女人好上了,邊說邊哭,眨眼跑了。


    一個星期後,她又跑來說他們和好了。老謝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唱了歌,也當了傳送戒指的伴郎。


    ……長沙、武漢、杭州、上海、鄭州……珠海,他收留過一個小偷。


    南京,他收到過一瓶白酒、半個豬頭、一個紙包。


    ……珠海的故事其實發生了不止一次。


    五十幾個城市,每一個城市他都留下了故事。當然也帶走了一些東西:歌和詩。


    老謝的許多故事,都是我們一起喝酒時,一點一滴獲悉的。酒是在麗江喝的。那時候,他路過大冰的小屋,留下當了歌手。說好了的,不是駐唱,他是個流浪歌手,終歸還是要上路的。


    小屋本是流浪歌手大本營,歡迎流浪歌手借著這個平台自力更生,但老謝在小屋不肯收工資,他隻靠賣自己的專輯討生活。街頭怎麽唱,小屋裏他就怎麽唱,憨憨的,卻又不卑不亢。


    我尊重他的選擇。我也樂意給那個生長了足足15年的理想,提供一個避風塘。


    (九)


    流浪歌手老謝的理想是當個詩人。他想出版一本詩集。


    老謝長得黑,他不是一個膚淺的人。老謝說他的理想藏在他的詩裏,而他的詩藏在他的音樂裏。他唱歌,一路賣唱,一路賣專輯,一路靠音樂為理想攢錢。他說他在畫一個圓。


    老謝的理想不停地生長,不停地夭折,不停地從頭來過。一半是造化弄人,一半是自找的。雲南魯甸地震後,老謝為家鄉捐出了所有的積蓄,再度成了個窮光蛋。何苦如此呢老謝,那你的理想怎麽辦?


    我想幫他,他拒絕了我。他說我知道你是作家,有資源有人脈,也比我有錢,心意我領了……我歎他做事不懂變通,不懂善巧方便。他掐著一罐風花雪月,衝我憨笑:沒關係,大不了從頭再來。他說他已經習慣了。


    彼時老謝剛剛從柳州一路賣唱回來,風塵仆仆1500公裏,走回來的。


    我們蹲坐在小屋門前。我傻看著他。


    他拍著右胸說:冰哥,你莫操心我,最窮無非討飯,不死就會出頭……我隻是不服,憑什麽我自己的理想,我不可以靠自己去實現?


    我還能說什麽呢……沉默了一會兒,我隻能對他說:老謝,心髒一般長在左邊。


    ……


    (十)


    不奢望老謝的故事給你帶來什麽啟迪,唯願能幫諸君敗敗火。老謝現在正在大冰的小屋,白天讀書寫詩,晚上唱歌,偶爾賣碟,一點點靠近理想。其實從專業角度看,老謝的詩未必會多好,未必會成名成家,但他終究會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我擦,其實他現在就已經是了好不好……


    但命運尚未停止對他的考驗,他或許還要曆經很多次“從頭再來”。最近一次“從頭再來”就在上個月。老謝的母親切豬草時受傷,手指被齊刷刷切掉,右手,三根。老謝給母親治病,再次成了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他的詩集再度遙遠。


    他是我的族人,將來有一天該出手時我自然會出手,管他樂不樂意。前路且長,走著瞧吧。


    有人說,每一個擁有夢想的人都值得被尊重。可我總覺得,除了被尊重,人還需自我尊重。真正的尊重,隻屬於那些不怕碰壁、不怕跌倒、勇於靠近理想的人。


    夢想不等於理想。光幻想光做夢不行動,叫夢想。敢於奔跑起來的夢想,才是理想。


    ……就像老謝那樣,就像你我身旁許許多多個老謝那樣。


    好了,故事講完了,其實不是故事,隻是風雨江湖一碗湯,苦不苦?苦點兒好,你我已經甜得太久了。


    若飲下這碗江湖黃連湯後,你依然自怨自艾……請一邊大嘴巴子抽自己,一邊回答以下問題:你慘,你有老謝慘嗎?你坎坷,你有老謝坎坷嗎?你起點低,你有老謝低嗎?你資源少,你有老謝少嗎?


    他風餐露宿出生入死流浪十年都未曾放棄過理想,你憑什麽輕言放棄!你憑什麽張嘴閉嘴就迷茫?


    你憑什麽受點兒挫折就厭世?你憑什麽指著理想說遙遠?


    你憑什麽閉著眼睛說沒有目標沒有方向?


    ……那些對尊嚴、勇氣、善意、理想的追求,憑什麽他可以,你就不可以?憑什麽他可以有夢為馬、隨處可棲息,你我就不可以?


    來來來,說說看。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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