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丁憂在家,卻是不常與人來往,三十多年前那一場大鬧,早已絕了林家新舊兩支的情分,自無親戚可走。隻那蘇州知府曲桓,卻是他的一位同年,倒是互相拜訪過幾次。


    這日曲桓早起尚未去衙門,忽聞林海來訪,頓覺奇怪,自己這位老友向來最講禮儀規矩,卻少有一大早上門之理,便立時去了客廳相見。


    兩人互相見禮畢,曲桓忍不住好奇問道:“如海兄一早來訪,卻是所為何事?”兩人私交甚篤,卻是以表字相稱。


    “瑞祥兄,如海此來,確實有事相求。”


    曲桓,表字瑞祥。


    曲桓道:“如海兄但說無妨。”


    “瑞祥兄應聽說過,前些時日我家夫人難產,是那夏家二姑娘所救,自此我夫妻二人便視那夏姑娘為恩人,前日,小兒腹瀉不止,又是那夏姑娘妙手回春,所以昨日便備上薄禮,讓管家送去,卻不料發現,那夏家門外,卻是被人暗中看管,我家管家連那夏家管事者一人不見,反是一個陌生的嬤嬤所接待,連門都未曾進得。我隻怕那夏家有難,隻我現在無官無職,此事卻是無從管起,少不得求了瑞祥兄,使我得報那救命之恩。”林海隻說管家察覺有異,派連城夜探之事卻是不可說,一來於己無益,二來也怕壞了那夏家姑娘的名聲,三來也不想自家子嗣被圖謀之事外露。


    曲桓卻是一驚:“此話當真?那夏家果是被人看管起來了?”


    林海問道:“莫不是瑞祥兄也識得那夏家?”


    曲桓歎道:“不瞞如海兄,我家夫人也曾找那夏姑娘診治,隻可惜終是傷身太過,子嗣卻是艱難的了,不過夫人的身體確實好了許多。”


    知府夫人胡氏年已三十出頭,嫁給知府十餘年,隻開頭生過一個姐兒,生產時傷了身子,此後多年不孕,且病痛纏身。後聞聽夏清蓮的名聲,本不欲信,可被姨娘仗著庶長子步步逼迫,便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請了夏清蓮幫忙調養身子。


    夏清蓮給胡夫人診治後,發現是因多年服用禁忌藥物導致的不孕,已非人力可以挽回,隻能據實已告,但若隻是調理身體,延年益壽,她還是能夠做到的。


    胡夫人並非不講理之人,聽了夏清蓮的話,倒也並未怪罪,隻臉色鐵青的嚇人。事後,夏清蓮才隱隱聽說,知府家中處置了幾個妾室。


    夏清蓮聽了,不禁唏噓這內院女子之間的爭鬥可謂步步驚心。


    胡夫人在夏清蓮的調理之下,身體漸漸好轉,挑了一個未被牽連的妾室所出的孩子養在名下,對夏清蓮也是禮遇有加的。所以,曲桓對於這個擅醫的夏姑娘,雖不曾親見,卻也是知曉的。


    曲桓於是便道:“既然如此,我先派人打探一下,查實情況之後再做計較。”


    林海拱手道:“如此便有勞瑞祥兄了。”


    那張凡實是一個紈絝子弟,除了仗著一個同知父親橫行霸道,卻是沒有半分能為的,倒是那林歡有幾分算計。隻是,張凡嘴上從來都少了個把門的,又得意於那名聲在外的夏家“女神醫”也即將委身於自己,酒酣耳熱之時便在自己那幫狐朋狗友間露了口風,那實是一群仗著祖宗餘蔭吃喝作惡的東西,聞得此事,竟都存了看好戲的心理,兼且開些葷素不忌的玩笑。


    於是,不過半天的功夫,曲桓便查清了事實,知曉那張凡竟是拐走了夏家小姑娘來逼迫於夏清蓮,怒罵幾聲“敗類”,卻心中竊喜。那張同知,是上一任知府的心腹,曲桓上任以來,雖不曾針鋒相對,私底下卻也下了不少絆子,曲桓早已想抓其把柄。


    然而此事,終究是卷進了夏家親眷,若那林家一力擔下,又講之親戚情分,卻是能夠大事化小的。


    曲桓此人,善隱忍,故雖惱張同知所為,卻一直不曾動他,為的就是等一個時機,一舉將之除去的時機。而此時,時機卻已在眼前,隻需好好操作,卻是又得名又得利的大好事。


    曲桓招來心腹的通判嚴華,如此如此商議一番,計定,嚴華自去安排。


    嚴華自帶一幫親信衙差出門,隻稍許費了些功夫,便找著那梓依一家的落腳地。


    恰此時,梓依一家正惶惶不安。林三奶奶知曉梓依將夏凝玨打暈帶出,便讓他們到這事先安排好的地方落腳,隻說將夏凝玨藏上三日,事情便能解決了。


    卻說梓依,當時一心為了富貴,想要做那林三爺的姨娘,鋌而走險拐出小主子,事後卻是越想越怕,連日來都不曾睡好,也不敢放開捆綁夏凝玨的繩子,期間夏凝玨醒過一次,卻不曾哭鬧一聲,隻拿一雙清泠黑靜的眼眸看著她,直看得她心裏發慌,便日日給夏凝玨強灌了使人昏睡的藥湯,一直不讓其清醒。


    家中母親和兄長也是責怪多多,怪罪她出此昏招帶累家人,卻不說他們當初也是巴望著她可以當上林家三爺的姨娘,從此跟著雞犬升天的。


    這一日,聽得門外吵嚷聲,梓依一個激靈,忙忙將夏凝玨塞入床底下,迎出門去,卻是迎來一副鐐銬。


    梓依知曉事發,連日來的緊繃情緒終於爆發,嚇得暈了過去,仍被差役拖走。


    差役抓人之後,進屋搜索一番,幾次經過床邊,卻是沒有發現床底的人,出門匯合說沒有發現,便離開了去。


    人去屋空半個時辰之後,有一中年男子鬼祟著進了來,找了片刻,便將夏凝玨從床底拖了出來。可憐那夏凝玨,幾日來被捆綁著,又無粒米下腹,整日不過灌些湯水藥汁,隻顯得臉色蒼白虛弱無比。


    那男子將人抗在肩上,悄悄離去。


    男子離開之後,屋後便閃出一人來,丟了一個火引子在柴堆上,不多時便是火勢熊熊。


    “民不舉,官不究”。


    曲桓將梓依一家下獄,卻是知曉這一家絕無幸免。


    家奴綁架主人,此風絕不可長。此事一出,各家族中奴仆下人必會有一番整頓,卻已非一家之事。


    然而他卻並不貿貿然去林肅家拿了那林歡和他媳婦。畢竟,若那夏家看在親戚的情分上不告他們了,曲桓自是枉做了好人,卻又大大得罪了林家。這林家畢竟是地頭蛇,在蘇州經營多年,若此後每每與他為難,卻是不妙。


    於是,曲桓便先派了人去將那夏家周圍監視的一幹人等拿下,又幫夏家解了圍。


    夏清蓮初見了官兵,雖不知是誰相助,卻總是欣喜的,又聽說梓依一家已經被下獄,便著急夏凝玨的下落。待問過並不曾找到夏凝玨,頓時大大的慌了神。


    夏清蓮自是不便前往衙門,便讓杜管家和吳英同差役們一同去衙門報備。心急如焚等了一會,終是忍不住帶著梓芳坐了馬車來到衙門附近,等杜管家和吳英一出來便叫了過來。


    聽吳英說梓依招認將夏凝玨藏在床底下,可當時差役搜索時並未發現,知府便派人跟著他們再去查看一番。


    夏清蓮沒有心思回家等待,便坐著馬車跟在眾人後麵來到梓依一家藏身的地方。誰知,入目卻是一片焦土。梓依等人藏身之處本是一處木屋,屋內又堆了許多柴火,付之一炬卻是什麽都不曾留下。隻在一堆柴火的灰燼中找到一個小小的金鏈子,上墜一個奇異的似火形狀的墜子。


    夏清蓮認出來,那是夏凝玨貼身帶著的項鏈,頓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杜管家等人茫茫然看著眼前一片焦黑,也不由得大哭起來。


    夏清蓮不多時便醒來,紅著眼睛吩咐馬車回轉知府衙門。


    馬車停在知府衙門前,夏清蓮徑自下了馬車,走到鳴冤鼓前狠狠地敲了起來。古代極少有女子擊鼓喊冤,夏清蓮這一行為,卻是引人注目的很。雖然很快被衙役傳了進去,卻仍引得許多人圍觀。及至升堂,衙門口已是圍了層層的人。


    不過半日,蘇州“女神醫”夏清蓮狀告舅母、表哥表嫂和張同知家小公子綁架謀害女童、逼良為妾的事情,便已經傳了出去。


    曲知府也以極快的速度將張凡、賴氏和林歡夫婦一幹人犯逮捕歸案。


    夏清蓮行醫不過年許,但受她恩惠的人,卻也不少,更有些或有權或有勢,便也暗中關照夏清蓮一二。


    此次夏家事出,又見知府的雷霆手段,有那曉事的便知曲知府這次怕是要借這個由頭處置了那張同知了,便有那曾受張同知張凡等迫害的人家一同起了狀子,告上衙門。


    當然,所有人狀告的都是張凡,畢竟大清律例規定,民告官,如子殺父,先杖責五十,平民原告雖勝亦判徙二千裏。


    曲桓當然並不曾寄意由這些案子將張同知拉下馬,但張凡的這些罪狀、經年橫行卻無事,一個縱子行凶的罪名,卻足以讓朝中禦史參上一筆,丟官免職,卻是一定的了。


    於是在曲桓的有意引導下,張凡成了眾人主要狀告攻訐的目標,牽扯出來的案情無數。


    而賴氏等母子幾人,卻被以極快的速度結了案。


    判刑前夕,夏清蓮去牢裏探監。


    三奶奶哭得極其可憐,狠狠地磕起頭來:“蓮妹妹,我們都是被張凡逼得,絕不是誠心要害了你的,你就看在你小外甥的份上,撤了狀子吧,輝哥兒還小,不能沒有爹娘照顧啊。”


    夏清蓮看著她的模樣,卻是無動於衷:“你倒知道輝哥兒還小,可玨兒也才八歲,你們也下得了手!你們落得如此下場,卻是咎由自取,更何況,輝哥兒有你這樣的母親,才是他的悲哀。”


    “蓮妹妹,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以後都會好好照顧你們家的,求求你,撤了狀子吧……”


    三奶奶邊哭,邊扯了賴氏的袖子,要她一同求情。


    賴氏卻仍是跋扈的性子,牢裏環境雖不好,卻也有自家兒子送銀子打點,大苦頭卻是沒有吃的,所以雖是求人,語氣卻反是不饒人的:“蓮丫頭,你還是撤了狀子的好,不論如何,若非我們家照應你們,你們又怎麽可能在蘇州落腳?說不得祖孫四人早已遭了不測,哪裏還能有現在的風光。現如今,你們竟是要將恩人告上衙門的,真真是忘恩負義,再說了,我們原本就隻是將玨丫頭領出來玩耍幾天,誰知衙門多事抓了人,偏又失了火,這可怪不到我們頭上,若你早早聽了我的話,嫁了那張凡為妻,卻又哪裏有這後來的許多事?”


    夏清蓮這段時間一直吃不好也睡不好,仿佛一直聽見夏凝玨在喊燙喊疼,早已是神情憔悴,目泛血絲,此時聽得賴氏的話,竟是大笑起來,眼淚卻是止不住:“恩人,哈哈……虧你說得出口!我隻恨,沒有早些識破你們的歹毒心腸,害了我的玨兒葬身火海,卻不能將你們挫骨揚灰……”


    說著,夏清蓮轉身就走,多看這些人一眼,便覺得內心似火焰灼燒,滿腔的恨意卻又發泄不出,隻覺得整個人既是滾燙,卻又冰涼。


    夏清蓮回到家,終是大病了一場。


    夏老夫人在知道夏凝玨葬身火海時就已經病重,夏清蓮撐著身體給母親診病施藥,不得安然,這病也越發重了,直混混沌沌過了一個多月,才終於漸漸好轉。


    期間,賴氏等人的刑罰已經判了下來,林歡被判流放邊地十年,賴氏和三奶奶則被發賣為奴。


    而夏清蓮也聽說了,賴氏和三奶奶被舅舅家買了回去,隻終究是入了賤籍的,身份上卻是難以平複了。


    夏清蓮聽說此事後,麵沉如水。


    夏老夫人病重時,舅舅也曾上門來請過罪,那事都是賴氏和三奶奶夫妻一手操辦的,舅舅卻是不知情的,夏老夫人聽了,心中稍稍安慰一些,總算,自己信任的這個弟弟,卻並非那豺狼之輩。但終究是有了太深的隔閡,兩家來往卻是斷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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