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十二月。


    越是到年末,其實朝廷內外越忙:各部忙著考察各官員政績,忙著總結此一年的政務情況,例如刑部忙著處理一年內發生的大小案件和卷宗,戶部忙著結算國庫的收支……便是宮裏,也忙著準備過年。


    身為皇帝,自然是最忙的那一個。冷緒剛結了盛國公蔣衍山貪贓斂財一案,便立即忙著批閱各部呈上來的機要文件,還忙著準備應對大秦的來犯——邊疆來報,大秦軍隊屢有動作,一副備戰的模樣,因此大越也絲毫不敢鬆懈。


    等到了大年三十,所有的一切總算可以暫時停下來,大越京都,無論是宮裏宮外,都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家家戶戶都忙著慶賀新年。


    宮中照例是舉行了盛大的宮宴,沁芳殿張燈結彩,燈火輝煌,熱鬧非凡。


    江憐南第一次參加新年宮宴,還十分新奇——他在夢中雖蒙受恩寵,卻從未被允許參加宮宴,因此這還是他頭一遭哩!


    他穿著玉子色的郡王朝服,朝服上繡著栩栩如生的四爪蟒龍,袖口還用銀絲繡了祥雲圖案,烏發一絲不苟地束起,用金冠綰住,他身量見長,如今這樣一打扮,不像是一個總角兒童,倒真的像一個俊美無匹的郡王了。


    此次晚宴是一年中最盛大的,因此允許官員帶誥命夫人和一個子女參加,故而,晚宴還未開始的時候,底下不少未出閣的官家小姐都或明或暗地打量江憐南,發覺他年紀雖小,但確實如同轉世投胎的菩薩一般,端的是俊美出塵,如芝蘭玉樹一般,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冷緒很快到來,晚宴便開始了。


    其實皇家的晚宴是比較無趣的,因為皇帝與百官要相互敬酒,相互祝賀,這一段便十分冗長,完了之後便是歌舞,但此時的歌舞大多是端正典雅的雅樂,若是俗人,也很難欣賞。再加上晚宴上的吃食,並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麽好——此時的菜品隻需精致好看、拿得出手,要好吃做什麽?因此這晚宴除了來長見識,別的也就沒什麽好處了。


    尤其是對於江憐南此類人,並不需要在宴會上結識什麽權貴來助自己步步高升或者給自己的女兒物色優秀的女婿,晚宴便隻能意興闌珊了。


    後來實在是無趣,他便謊稱要出去透氣,一個人偷偷溜了出去。


    沁芳殿附近張燈結彩,將道路也照得很明亮,因此雖然沒什麽人,但也不讓人感到害怕。江憐南從未在晚上來過沁芳殿,一時間倒還新鮮。


    他走了一段,大約五十多步開外,有點累了,正要往回走,就見一個黑色的人影倏地朝他一閃,差點撞上他,他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冷緒又是誰呢?


    他本應坐在宴會裏,怎麽也出來了?


    江憐南往他身後一看,卻什麽人也沒見到,不由好奇道:“哥哥,怎麽是你?而且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冷緒笑著去拉他的手:“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也覺得宴會很是無聊,又見你偷偷溜出來,就也找了個借口出來了。”


    江憐南忍不住露出笑容:“哥哥也不乖,學會了偷懶。”


    “你這小沒良心的,我出來是來找誰的?”冷緒笑著點了點他的額頭。


    江憐南正想說什麽,就聽有宮人說話的聲音自遠而近,他邊上的冷緒一把握緊他的手,另一隻手隨手從路邊取了一個燈籠下來,然後拉著他往一邊的假山裏走去:


    “噓,朕帶你去一個地方。”


    江憐南任由他拉著自己,雖然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裏,四周也並不明亮,但他卻非常安心,一點也不害怕。


    冷緒拉著他往假山裏走,拐來拐去,最後進了一個像山洞一樣的地方,冷緒轉過身來看他:“跟我進來。”


    江憐南很好奇,但還是乖巧地跟著他進去:“這是哪兒呀?”


    兩人一齊進了山洞,這山洞說大不大,但說小倒也不小,就像尋常人家廚房那樣大,冷緒需低頭,江憐南卻可直立行走,洞中還有一塊石頭,像是凳子一般可供人坐下。


    冷緒將披風取下放在石頭上,兩人便齊齊在石上坐了下來。


    洞裏有些陰冷,江憐南緊緊地挨著冷緒,疑惑道:“哥哥,這是什麽地方呀?”


    “這是我的秘密。”冷緒笑著捏捏他的臉,解釋道,“我小的時候心裏難受了,煩惱了,就來這裏,一個人躲起來,等秦三他們找我找得快急哭的時候,我再出去……不過已經許久不曾來了。”


    江憐南恍然大悟,又笑說:“可見哥哥小時候也不是省油的燈。”


    冷緒也跟著笑,隨後,又溫柔地注視他,喚他道:“南兒,我的南兒……”


    山洞裏幽暗,隻有燈籠發出昏黃的光,映照在冷緒俊美的臉上,愈發顯得他溫柔深情,就像夜空的朗月,湖中的漁火,寧和靜謐。


    江憐南微紅了臉,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哥哥。”


    冷緒在他額上落下一吻,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紅紙包著的小包:“南兒,新年好,你終於又大一歲了。”


    這是非常尋常的新年問候,可江憐南卻不知是被他眼中明星一般的溫柔愛意還是臉上滿腔深情給打動了,忍不住濕了眼眶,但並沒有哭出來,隻笑著問道:“這是什麽?”


    “你的壓歲錢。”冷緒笑道。


    江憐南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枚銅錢,他也笑道:“怎麽隻有一文?”


    “一元複始,萬象更新。”冷緒解釋道,“南兒,忘記那個夢,過了今日,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往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你該過得更好,有你的廣闊人生。”


    “今年我陪著你度過新年,但願餘生年年歲歲都如此,哪怕我隻是以你皇兄的身份。”


    江憐南聽了這番話,不知為何,心中酸澀不已,就仿佛冷緒是牽在自己手中的那隻風箏,隨時都會斷線飛去。他低聲道:“哥哥,我從來不曾怨過你,我敬你、畏你、愛你,卻不曾恨你,夢中種種,皆是我咎由自取,與你無關……哥哥,我最近有一種感覺,我知道我悟到了,可是我沒有完全明白……”


    冷緒聽他這樣說,笑著把他擁入懷裏:“我會等你,等你長大,等你完全明白。”


    江憐南卻不想聽他這樣說,他不想等,我對於自己和冷緒之間的關係有一種感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表達,可是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怕自己不說,冷緒就會像那隻斷線的風箏一般,離自己遠去。


    但是,他還未想好說什麽,就聽冷緒說:“南兒,過了今天,哥哥就二十歲了,就到了弱冠的年紀。《禮記》說‘男子二十冠而字’,我心中還未想好字,能不能請你給我取一個字?”


    江憐南詫異地抬起頭看他,見他一臉認真,不像是說笑,更加驚訝:“可字怎麽重要,難道不應該自己想或者讓我父親、哥哥的長輩取嗎?”


    “他們取的,也許適合我,但絕不會是我心儀的。”冷緒說,麵上露出一點期待的神情,“女子出嫁,便要夫君取字,如今哥哥雖然不是女子,但很是期待南兒你給我取字。”


    江憐南立刻紅了臉,因為他有種把哥哥娶回家的錯覺。


    “不如這樣,作為交換,你給我取字以後,我也給你取字,可好?”


    江憐南聞言,未多想便應下來:“好。”


    話落,他想了想,道:“緒,前人未竟之事業也。可見先帝望你繼承大寶,完成他遺留的大業,此本是先人的恩惠,便是‘世澤’,不如哥哥的表字,就叫‘世澤’,如何?”


    冷緒想了想,笑了,表情像是很滿意,又說:“好,就叫世澤。”


    “那我的表字呢?哥哥給我想好了嗎?”江憐南問道。


    “自然。”其實他很早之前就已經給他想好了,今日不過是找機會說出來罷了,冷緒凝視著他,曼聲道,“南為朱雀,鳳也;你回宮既是‘鳳還朝’,也是‘還君明珠’;另外,哥哥也想著,無論你走多遠,都能回頭還視哥哥……”


    “哥哥的意思?”


    “還君,江還君。”冷緒看著他,心想,你是上天還給我的,此生我都不會再把你弄丟了。


    江憐南自己念了一遍,心中十分歡喜,道:“我很喜歡這個表字,謝謝哥哥。”


    他話音剛落,燈籠中的油燈油卻在此刻燃燒殆盡,洞中越來越暗。


    “南兒,我再親你一回,好不好?”盡管周圍越來越暗,但是不知怎的,冷緒的眼睛卻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


    江憐南看著他,大著膽子道:“好。”


    冷緒便靠近他,吻住了他。


    燈籠終於在此刻熄滅,山洞裏一片黑暗,可是江憐南卻覺得,他的心房從此點亮,再無黑暗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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