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斷背山草木凋零,一片片落葉被露水打濕,黏在陡峭的山道上。


    季平安抬步上山,起初一切如常,可當他跨入山腰處,周圍的景物變幻起來,上山的路,變成了下山路,乾坤顛倒。


    他閉上了眼睛,世界陷入黑暗,腳下蕩開一圈圈土黃色漣漪。


    如同波紋,將周遭的一切清晰倒映在腦海中。


    鎮星術法。


    當初在神都城內,他曾用這門法術探查追蹤,如今再次施展,輕而易破開前方阻攔凡人的陣法。


    季平安忽地朝後退出一步,然後又前行兩步,複而退出三步……幾次反複,他走出迷陣,拾階而上。


    忽有呼嘯裂空聲浮現,一條條褐色藤蔓倏然自落葉堆積的林中繃緊,如鞭子,朝他狠狠抽打。


    季平安抬起手中木棍,“哢”的一聲,藤蔓寸寸斷裂。驚恐退散。


    斷裂的“觸角”跌落在地上,扭曲枯萎。


    山道兩側的樹叢變得詭橘,仿佛有無數雙眼睛探查。


    但卻畏懼地不敢上前。


    忽然,季平安停下腳步,隻見前方土地忽地皸裂,拱出一朵大花。


    花苞綻放,淺綠煙塵中,一名褐衣少女走出。


    容貌清秀,臉頰略顯圓潤,梳著道髻,腰配長劍,神態不似好相與的。


    此刻強壓憤怒,拱手,用清脆的嗓音道:


    “何方高人,強闖我斷背山門,可否通報姓名?”


    說話的時候,她死死盯著季平安,試圖感應對方修為。


    可這年輕道士卻竟好似返璞歸真,提著一根木棍,氣息與凡人無異。


    她愈發忌憚。


    凡人豈能如此輕易破開老祖布置的迷陣,又令沿途守衛退避?


    季平安此刻心情很不好,若說神皇的憤怒,是外顯的。


    那他的憤怒,便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或如狂風暴雨來臨前的海麵,平靜下已是驚濤駭浪。


    他平靜說道:“讓開,我不打女子。”


    聞言,清秀少女麵皮突地因憤怒而漲紅,他瞪大眼睛,咆哮道:


    “我是男的!”


    隻是因太過幼態,發怒時張牙舞爪,顯出四顆虎牙,並不令人生畏。


    季平安怔了下,抬起手朝前方一按。


    守山少年身周騰起的綠色火焰悉數被壓縮回他的軀體。


    少年神色驚恐,隻見身上不知何時,多出一道道火環,將其死死捆縛住。


    季平安手掌虛抓。


    少年身體不由自主,被一股恐怖吸力朝他拽去,雙腳犁地,枯黃色的落葉如瓢潑積水,朝兩側迸濺。


    “師兄救我!!”虎牙少年驚恐呼喊。


    下一秒,一柄長劍燃燒著虛幻火焰,破空而來。


    速度極快,劍尖摩擦空氣蕩開一圈圈火環。


    季平安略顯驚訝地抬起頭,望著兜頭斬來的大劍,抬起木棍一掄。


    “砰!”


    沉悶撞擊聲裏,那恐怖的大劍竟如飛輪,被狠狠砸飛了出去,刺入山林中。


    “噗!”


    先是一聲悶哼,繼而那柄大劍幻化為一名三十歲模樣的青年。


    其捂著胸口,將自己從山壁內“拔出”,眼神驚駭。


    身為三江派弟子,季平安闖山時,他便感應到,卻不想,竟是如此一個恐怖的凶人。


    季平安麵無表情,將斷裂的木棍一丟,也不理會這兩“人”,繼續朝山上走去。


    “師兄……”


    虎牙少年被禁錮著,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季平安的背影遠去。


    他看向走過來,臉色泛白的師兄。


    青年蹲下,用力將少年身上的火環砸裂,問道:


    “淩煙,你怎麽樣?”


    淩煙搖了搖頭,眼神驚悸:


    “師兄,這到底是什麽人?竟連你都敵不過?”


    青年抿著嘴唇,同樣不解,方才碰撞中,他終於判斷出,這年輕道士應該也是破九境界。


    可不知為何,同為破九,雙方的力量卻有如天塹。


    渾厚的可怕。


    “先上山,有師父在,實在不行還有老祖。”青年說。


    想到自家來頭驚人的老祖,淩煙眼睛一亮,咬著虎牙,恨恨道:


    “這事沒完!”


    二人忙縱身,朝山道狂奔。


    斷背山本就不高,不多時追趕上季平安,也抵達了門派所在。


    季平安穿過山道,看到了幾座建築,其中一座三層樓閣上,牌匾明晃晃寫著“三江閣”幾個大字,龍飛鳳舞。


    他眼神略顯飄忽。


    這時候,三層閣樓上房門打開,一對中年夫婦領著幾名年輕弟子走出。


    為首的“閣主”,文士打扮,儀表堂堂,此刻盯著打上山門的季平安,如臨大敵:


    “閣下何方神聖?”


    作為本地小門派,閣主尚未坐井,處於破九圓滿。


    季平安卻仿佛沒有聽見,仍舊在審視著那塊曆經風吹雨打,仍保存完好的牌匾,忽然說道:


    “叫你們能做主的人來見我。”


    閣主一怔,沉聲道:


    “我便是門派掌門……”


    季平安搖了搖頭,忽然望向樓閣後麵,那一株深秋時節,仍舊泛著綠意的大柳樹,吐氣開聲:


    “北陵山神何在?!”


    他的聲音不大,但念出後,整座山頭秋葉簌簌而落。


    樓閣上負手而立的文士閣主瞳孔驟縮,仿佛被點破了秘密般,驚疑不定地看向樓下的年輕人。


    原本背在身後,掌心內,引而不發的一團光焰瘋狂抖動,險些失控。


    北陵山神!


    這是一個當地無人知曉,隻有極少數人知道的名字。


    “你究竟是誰?”閣主死死盯著季平安。


    下一秒,他耳廓微動,仿佛聽到了什麽,忽地束手而立。


    片刻後,眼神複雜地看向季平安,道:


    “請往後山一敘。”


    季平安微不可查地頷首,邁步穿過青石板路,朝建築後方走去。


    等人離開,遠處旁觀的師兄弟才爬上山。


    淩煙看到遠處的青衫,忍不住大叫告狀:


    “師父,那個人上來就破陣,用法術捆住我,還打傷了師兄,您怎麽還讓他往後山去了?”


    會變成大劍的青年也不解道:


    “師父,此人手段詭異,來曆不明……”


    然而閣主卻用嚴厲的眼神將二人後續的話堵住,說道:


    “是老祖請他過去的。”


    老祖……請他……過去?!


    大劍青年怔然,身旁矮了一頭,有著四隻虎牙的淩煙更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


    三江閣後山,是一座山崖。


    當季平安推開籬笆,拐過小徑,便看到了一株巨大的,蒼老的,紮根於山崖上的巨柳。


    這柳樹極大,樹冠在陽光下燁燁生輝,每一根枝條都在輕輕搖擺。


    此刻,伴隨他踏入,那灰褐色的樹幹上竟緩緩浮現出一張蒼老的人臉。


    這張臉龐由虯結的樹幹扭曲而成,眼眶位置,則是兩個凝聚碧綠漩渦的空洞。


    此刻,人臉審視著季平安,發出老人的聲音:


    “閣下緣何知曉‘北陵山神’名號?”


    站在這巨樹下,對比那巨型的堪稱恐怖的人臉,季平安顯得渺小了很多。


    但他望著這一株熟悉的柳樹妖,卻全然沒有懼意,隻有懷念。


    季平安自言自語般道:


    “昔年兩族爭鬥,妖族雖敗退大西洲與東海州,但中原人族疆域卻仍有一些妖因種種緣故留下。北陵之地,便曾有一株巨柳樹王戰死,殘軀入土,汲取天地靈素,若幹年後誕生出一條新枝丫,便成了一株小柳樹妖。


    “彼時北陵地處中原,新生妖族不敢露麵,一旦被發現,便是形神俱滅的下場,隻好暗暗潛藏在山裏中修行,直到四五百年前,改朝換代,修行有成的柳妖晉級蛻變時被途經此地的大周國師發現。


    “若按規矩,妖族當予以滅殺。但彼時大周國師念起修行不易,回溯時光,確認此柳妖幾百年裏,未曾傷人害命,反而因在山林中苦修,吐納靈素,滋養了一方山水。


    “國師憐其無辜,但又擔心其日後作亂,便施法將柳妖鎮在這斷背山上,並封其為北陵山神,與之約定,隻要其安心守護一方,便保其性命。


    “提筆親提“三江閣”牌匾,留在此處,便是一道護身符。轉眼數百年過去,不想當初的的柳妖,也已老了,更衍生出了個小門派。”


    頓了頓,季平安忽然說道:


    “外頭那些三江派弟子,都是你的子孫吧。”


    一番話輕描淡寫拋出,北陵山神眼孔中碧光吞吐閃爍,似乎也想起久遠記憶。


    九州內,妖族雖壽命遠比人長,但幾百年對妖而言,也是段漫長時光。


    北陵山神看向季平安,聲音放輕許多:


    “國師昔年對小妖有再造之恩,為做報答,小妖曾呈送給國師一道本命牌。”


    季平安抬起袖子,一道木牌飛出,被老柳樹用枝條卷住。


    略一感應,那巨大的樹冠上無數枝條流光溢彩,老柳樹恭敬地將木牌遞回,神態謙卑:


    “北陵山神,拜見上仙!”


    他不清楚季平安的身份,也不需要知道。


    按照當年約定,持握他本命木牌者,便如國師親臨。


    即便若論修為,它遠比此刻的季平安更高。


    季平安一生經曆無數,對於當年隨手救的一個小妖,其實早已記不太清。


    但考慮到為重生做準備,還是將木牌留給了這一世。


    沒想到,竟然機緣巧合,在這種時候用到。


    北陵山神恭敬道:


    “不知上仙來訪,有何吩咐,小妖願為效勞。”


    季平安沒有廢話,說道:


    “東北方陳家鎮中,一修士神魂丟失,你可知道?”


    這就是他前來的原因。


    昨晚他回溯一夜,終於堪堪將時間推到陳玄武死亡那晚,然而令他心頭沉重的是。


    他借助陳玄武的屍體,卻並沒有“看到”敵人。


    這說明對方襲擊的方式更為隱蔽,以陳玄武的修為,無法觀測。


    自然就沒有線索。


    但意外之喜在於,在陳玄武“死後”第二日,有柳樹妖悄然潛入陳家,檢查陳玄武狀態,而後離開。


    季平安在時光中看到這一幕後,這才徑直登山,前往此處尋找線索。


    畢竟周圍的柳樹妖,最大的可能便是此處。


    北陵山神坦然道:


    “稟上仙,的確知曉。那陳家鎮距離此處不遠,門內小輩往日便巡行周遭,得知陳家二郎離奇死訊,便前往調查,發覺其神魂似乎丟失。”


    季平安問道:


    “隻是這樣?隻因為好奇便去調查?”


    北陵山神沉默了下,說道:


    “不敢欺瞞,實乃自從初夏時,某一日天地靈素恢複後,這周遭地脈便愈發活躍,而約莫一個月前,本地各種鬼魅之事忽然井噴,吾為山神,自當調查。”


    季平安追問道:“可查到了什麽?”


    北陵山神遲疑道:


    “小妖困在斷背山,無法隨意行動,所以隻能通過地脈感應,以及門中小輩外出調查,懷疑北陵出現了我之同族,且實力不俗,這鬼魅之事,或許便是其修行所致。”


    同族!


    季平安眼神淩厲:


    “你是說,附近出現了妖族強者?”


    北陵山神不敢確定:


    “隻是懷疑,畢竟人族修士與我族終歸不同,但小妖自從誕生靈智,便在中原,未曾接觸過多少同族,故而了解有限。”


    說白了,這老柳樹一直苟在人族疆域,對其他妖族了解太少,所以也不敢打包票。


    然而季平安心中卻已確定了八成。


    若無意外,大概率是有妖族重生者出現在在附近了。


    這倒的確是他之前疏忽了,實在是過去幾百年裏,妖族幾乎在中原絕跡了,隻有一些如香凝一樣的暗子。


    所以思維慣性,覺得妖族重生也會出現在大西洲。


    但實際上,若重生者可以奪舍凡人,那妖族修士從一些普通動物身上複蘇,也不是毫無可能。


    季平安問道:


    “可有確定對方蹤跡?”


    北陵山神苦澀道:


    “我等嚐試追蹤,但那同族似乎精通隱秘,且不斷移動,地脈反應毫無規律。”


    季平安略顯失望。


    但也不意外,重生回來的強者都極聰明。


    豈會這麽容易被發現蹤跡?


    “不過……”


    北陵山神遲疑了下,又補了一句:


    “不過,近來小妖倒是觀察到,本地一些人族死後神魂朝著昔年戰場遺址方向匯聚,有些古怪。”


    “遺址?”季平安抬起頭來。


    ……


    ……


    另外一邊,北陵縣城內。


    欽天監小隊也終於風塵仆仆,抵達這座古城。


    “這就是北陵縣城嗎?”趙星火走在人頭攢動的街道上,驚訝道:


    “竟然這般熱鬧。”


    洛淮竹沉默行走,對周圍的一切不感興趣。


    黃塵抬起頭,環視眾人,道:


    “我們先去縣衙一趟,與本地官府見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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