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內的陸挽瀾沒有理會身後的動靜,隻用手背支著小腦袋,呆坐在滿是賬本和算盤的柏木桌前。


    陸雲禮雖看不清她神色和容顏,卻還是因她今日的一身利落打扮,而眼前一亮。


    不似以往的華麗張揚,陸挽瀾自知今日是與陸家的老掌櫃們商議正事,為顯沉穩,特意褪去那些紋樣繁複的綾羅衣衫和花哨配飾。


    不但洗去指甲上的蔻丹,臉上隻薄薄施了一層胭脂。


    就連莊重的金絲?髻上也隻插了一支鏤空金簪,尾端墜著的一塊水滴狀琥珀,色澤溫潤,在陽光下透著內斂。


    這裝扮本該是錦上添花。


    卻因為陸挽瀾搞砸了賬目,在掌櫃們的眼裏反而顯得表裏不一。


    “姑娘,都怪奴婢,你罰奴婢吧……”


    梨影捧著一甕黑灰,垂頭立在陸挽瀾身側,嚇得直掉眼淚。


    若不是自己把姑娘熬了一晚上才算出來的成果,當成廢紙丟進了火盆,姑娘也不會被掌櫃們罵得狗血淋頭。


    “不怪你,怪我。”


    陸挽瀾歎了口氣,失落地扯了扯衣襟:“倒是讓那榮貴人說著了,你家姑娘今天還真是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


    見自家姑娘如此,梨影更是自責,登時哭著跪倒在地:“姑娘,嗚嗚嗚,你打奴婢罵奴婢吧,不要趕奴婢出府……”


    “我何時說要趕你走?”


    見梨影越說越離譜,陸挽瀾正欲起身去扶她。


    小喜眼疾手快,不等自家姑娘起身,便上前將梨影拉起:“梨影你說什麽呢!姑娘說了不怪你,就不會怪你,快起來。”


    “是啊。”遲錚也輕聲安慰,“姑娘一定自有安排,你先別哭了。”


    她說完,拿了手帕給梨影擦眼淚後,又轉身問陸挽瀾:


    “姑娘,屬下聽掌櫃們話中之意,這算賬的活計不但有章法可尋,那漕糧折銀的數目,他們昨日也已經與姑娘核對好了。之所以對姑娘不滿,是因為姑娘覺得賬目有紕漏,不肯龕印賬冊。可問及姑娘賬目錯在哪裏,何時能算明白,姑娘你又說不出道理。現下朝廷催繳漕糧迫在眉睫,若依他們的建議,姑娘指定一個老掌櫃全權負責此事,再找個合適的機會報給三爺和四爺,不是很好嗎?”


    “那樣是很好,可是……”陸挽瀾歎了口氣,卻不知自己的直覺對不對。


    “姑娘在擔心什麽?”遲錚不解,“今日屬下見那個負責布行的賴掌櫃,特意拿了一本賬冊,似乎隻等龕印便能交差。姑娘不過是將家主印璽蓋上去就可以了,為什麽不蓋呢?”


    “我不能蓋。”


    陸挽瀾低聲說完,並沒有急著告訴她們原因,隻使了個眼色讓小喜和梨影去關門窗。


    卻沒想到身後的漆雕屏風後,忽而傳出三哥陸雲禮如水般溫柔的嗓音:


    “為什麽不能蓋?”


    “三哥?!”陸挽瀾鳳眸忽而亮了起來,急忙起身,笑著飛跑到陸雲禮身側,“三哥,你怎麽回來了?刑部不是忙得不可開交?”


    “刑部事忙不假,可你三哥終究凡人一個,也要回家休息不是?”


    陸雲禮緩步行至正廳的太師椅旁,撩袍落座,接過小喜端來的熱茶又好奇地看向陸挽瀾,繼續剛才的問話:


    “小妹不妨說說,你為什麽不能蓋那些賬冊?”


    陸挽瀾見三哥回來,自己終於有了主心骨,便也不再有顧忌,正色說道:


    “賴掌櫃的那本賬冊是空白的,我不能蓋!”


    “空白的?”


    聽到此話,陸雲禮端著茶盞的指尖微微緊了一緊,眸中寒冰忽而湧起又迅速隱去。


    旋即又耐心問道:“那你有沒有問他,為什麽會交了一本空白賬冊?以前可也是這般交予你四哥的?”


    “我問了,他說不是。”


    陸挽瀾認真回道:


    “這次之所以交空白賬冊,是因為絲綢這部分賬目核算起來比較複雜。據說戶部這兩日,將所有上繳的絲絹賬冊都打回原處。還有江南各地押運的漕糧,也都因為數量不足發回江南重新核算。這一來二去,沒有兩月是回不來的。那些被勒令重新核算的州府胥吏怕再有下次,幹脆帶著印璽進京,一起蓋好了賬冊等戶部核算。賴掌櫃說四哥人在王恭廠,這絲綢若需多次核算我定會應付不來,覺得此法可以效仿。”


    “說到底,還是我沒用……”


    陸挽瀾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不可聞。


    但凡自己爭點氣,能算出來那繁雜的賬目,也不至於鬧成這個樣子。


    陸雲禮看著陸挽瀾失落地低下頭,沒有責怪,隻是笑了笑安慰:“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小妹有自己的長處,又何必妄自菲薄?”


    他說完見小妹仍是自責不已,稍作思忖便換了個方式開導:“那他可有說,以往賬目如何繁雜?你四哥又是如何處理的?”


    “恩,也說了。”


    陸挽瀾細細回想後,又將那賴掌櫃的話一一道來:


    “這些絲綢上交戶部之前,都會由賴掌櫃和四哥親自核對龕印。可就算是這樣,隻要經過戶部的精算手核算後,這折銀的數目,都會因整匹絲綢的份量和厚度不同而產生出入。四哥向來一絲不苟,每次都會算個明明白白。可饒是這樣,也要往返數次才能讓戶部滿意。所以這次賴掌櫃就想著,幹脆遞上去空白的賬冊,等戶部敲定個準數,直接填上去便好。”


    “他說的也不無道理,你為什麽不同意呢?”陸雲禮放下茶盞,似乎更想知道陸挽瀾不願如此的原因。


    “我當然不能同意。”


    陸挽瀾說到這又恢複信心,繪聲繪色對陸雲禮道:


    “陸家每年需要上繳的絲絹稅賦,都是有定數的。若最後戶部核定的數目多出來,他們退還多餘的絲綢倒還好說;可若是核定的數目少了,我們便要補足數量,若不知道出入在哪,任由他們說了算,我們豈不是虧大了?”


    她想了想又道:“再說,萬一這蓋了印的空白賬冊落到奸人手裏,沒得在上頭寫上什麽大逆不道的言辭,陸家不是又要遭殃了?”


    聽罷陸挽瀾的回複,陸雲禮點了點頭:“小妹還真是心細如發,你做得很好。”


    “真的嗎?三哥不怪我?”陸挽瀾想到這又撅起小嘴,“他們還說我這家主,無能,合該退位讓賢……”


    “有什麽好怪的?”陸雲禮寵溺地笑了笑,“家主再無能也都是家主,你理他們做甚?回頭三哥說他們去。”


    被埋怨一早上的陸挽瀾,終於得到誇獎,胸中的煩悶便也去了大半。


    想到三哥這個時辰回府定是還沒用午膳呢,便招呼小喜和梨影去灶上準備飯食。


    可一旁的陸雲禮嘴角卻全無笑意。


    他自知戶部官員向來公事公辦、守正不阿,還不至於在增加稅賦坑害陸家。且那些賬冊上蓋的都是騎縫印,若不是整冊流出,也不會給陸家帶來麻煩。


    可是。


    各州府胥吏攜帶印璽一齊蓋印,戶部知曉卻未製止,這是他從未想過的。


    而那些剛剛歸還戶部的黃冊和魚鱗圖冊上,整冊龕印竟全部用了同一種印泥,似乎也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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