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韓秋雲和陳墨涵,梁大牙和朱一刀的路就要走得輕鬆得多,他們的肚子裏沒有多少學問,也就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一邊趕路,梁大牙一邊給朱一刀講故事——


    “從前,咱們藍橋埠有個老先生,是個畫畫的,別的不畫,專畫壽桃。他畫的壽桃有麵盆大,方圓幾十裏的人家做壽,都來買他的壽桃畫。可是這個老先生卻怪,一天隻畫一張,不夠賣,要預先訂貨。老先生的兒媳婦不樂意了,跟老先生說,為啥一天隻畫一張呢,多畫幾張不是多賣錢麽?老先生說:你知道個啥?我一天隻畫一張,賣的是一塊大洋,況且不是人人都能買上的,越是買不到,越是稀罕,物以稀為貴麽。要是一天畫上十張八張,多了,誰也不稀罕了,一張畫恐怕賣不了十個銅鈿。兒媳婦聽了卻不當真,心想是老東西脾氣古板,自己打了主意,要把公爹的絕活學過來。有一天,老先生又關門畫畫,兒媳婦就趴在門縫上往裏看,這一看可了不得,你猜猜她看見了個啥?”


    已經是三更時分了,曠野裏朦朦朧朧,遠山的廓影依稀可見。朱一刀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著梁大牙的後背,有氣無力地說“猜不出她看見了啥。”


    “嘿嘿,”梁大牙咧開大嘴笑了,“老先生的兒媳婦這回算是開了眼界,她看見了她的公爹脫了大襠褲子,正蹲在腳盆旁邊泡屁股呢。”


    “咦唏,那是個啥名堂?”朱一刀來了一點精神,憨憨地問。


    梁大牙又笑了一聲,“那腳盆裏裝的不是洗腳水,是兌好了的墨。老先生把屁股泡好了,也不站起來,就在原地挪個窩。地上有張草席子,席子上攤著一張宣紙。老先生拿穩了架勢,往紙上一屁股坐下去,再站起來,一張壽桃就畫成了。”


    “咦——唏!這畫畫得太邪門了。”朱一刀抽動鼻子,像是嗅著了什麽不對勁的東西,圓圓的臉上擠滿了疑惑,又問:“這一下,老先生的兒媳婦該學會了吧?”


    梁大牙又是齜牙一笑,說:“學是學會了,可是輪到她畫就不是那個樣兒了。”


    “咋回事呢?”朱一刀估摸精彩的故事還在後頭,咂了咂嘴,等待下文。


    可是,沒有下文,梁大牙的故事戛然而止。


    前麵的路口出現了一隊黑壓壓的人影,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向這邊運動。


    梁大牙看得分明,一把扯過朱一刀,鑽進了路邊的樹叢裏。


    果然是隊伍,行動顯得很倉促,有些亂糟糟的,有人肩挑,有人背扛,看樣子帶了不少東西。一行約莫五六十個人,急匆匆從東向西而來。走近了才聽見喘氣聲,間或聽見有人喊:“快,後麵的跟上!”


    梁大牙和朱一刀憋著氣,一動也不敢亂動。眼下雖然他們已經知道這是中國人的隊伍了,可是中國人的隊伍多如牛毛,是好是歹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分得清楚的。分不清楚,就不敢貿然行事。


    “大牙哥,像是國軍。”朱一刀趴在梁大牙的耳邊說。


    “噢,”梁大牙猴著腰,賊乎乎地盯著路麵,點點頭說,“像。”忽然又說,“他娘的,那人像是秦一飛。”說著眼睛就瞪大了,腮幫子倏然繃緊。


    朱一刀驚問:“秦一飛是誰?”


    梁大牙沒有吭氣,仍然目視前方,那顆突兀的牙齒咬在下牙上,咯咯作響。秦一飛是土匪姚葫蘆的表侄,從前在洛安州讀過書,後來到姚家圩子給姚葫蘆當管家,是姚葫蘆的重要心腹。“你給我把眼睛睜大一點,看著有沒有一個缺耳朵的人。”梁大牙惡狠狠地對朱一刀說,然後從褲腰裏摸出一把尖刀。


    姚葫蘆當年是梁大牙的老子梁山泡的把兄弟,倆人合夥做木材生意,姚葫蘆貪了昧心錢,被梁山泡削掉了兩隻耳朵。後來姚葫蘆當了土匪,竟然派人把梁山泡兩口都殺了。自從日本鬼子打進了洛安州,姚葫蘆就跑出了凹凸山,聽說到什麽地方當什麽鳥毛灰司令去了,沒有想到今天在這裏撞見了。狹路相逢,梁大牙分外眼紅,心裏琢磨,一旦瞅準姚葫蘆,先手刃了老賊,報了殺父殺母之仇再說。憑他這一身功夫,月黑風高,不愁跑不脫。


    不知是僥幸還是緣分使然,梁大牙在那支隊伍裏沒有發現姚葫蘆。那支隊伍也沒有發現他和朱一刀。五六十人的隊伍行動起來迅疾無聲,看起來像逃命,飛天遁土一般,轉眼就沒有了蹤影。


    鑽出樹叢,朱一刀拍拍屁股問:“咋辦?”


    “啥咋辦?”梁大牙還在懵懂,反問道。


    “咱們還往前走嗎?”


    梁大牙想了一下,說:“當然還得往前走。”


    梁大牙尋思,雖然沒有見著姚葫蘆,但是看見隊伍裏那個人像秦一飛,這支隊伍八成是姚葫蘆的了。再一琢磨,這支隊伍急急如喪家之犬,八成是被什麽人追著,說不定就是劉漢英的隊伍攆在後麵。前幾年,劉團長的隊伍既打共產黨,又打姚葫蘆,要繳姚葫蘆的械,曾經開過幾仗。跟在後麵的假使是劉漢英的隊伍,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一來他從軍有路,二來他可以給劉團長的隊伍帶路去逮姚葫蘆,於公於私都是再好不過了。


    可是朱一刀卻不這麽想,朱一刀說:“這會兒過的是咱中國人,說不定攆他們的是日本人呢。再往前走,沒準要撞鬼。”


    梁大牙一拍腰刀:“怕個卵子。是日本鬼子咱就跑,跑不脫咱就拚,拚不過就算毬了。不是要抗日嗎,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倒。你要是怕鬼子,盡可以回頭去攆姚葫蘆。但是咱們有言在先,往後再讓我撞上,你恐怕就成朱葫蘆了。”


    朱一刀吸了一口冷氣,他知道梁大牙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當然也清楚,梁大牙說話向來是作數的。朱一刀不敢繼續說三道四了,隻得跟在梁大牙的屁股後麵,悻悻地繼續往前走。約莫又走出二三裏地,還是沒見有人追過來,亂糟糟的心裏才踏實了一些。


    走了一程,梁大牙氣壯山河地說:“朱一刀你把腰杆挺直了,別陰死陽活的。再走五裏地,就到蓼城了。見到劉團長,咱先要一盆紅燒肉。”


    經過一路驚嚇,朱一刀就沒有梁大牙那麽樂觀了,臉色沮喪地說:“鬼子都打到藍橋埠了,劉團長他們還能在蓼城嗎?說不定早就跑毬了。”


    梁大牙想了想,說:“就算他們跑毬了,到了蓼城也好打聽他們的去處。”


    朱一刀仍然信心不足,說:“找到了劉團長,他要不要咱們還是兩說。”


    梁大牙有些光火,他最看不起光說泄氣話的娘娘腔,最討厭人家翻他的眼皮子。梁大牙一梗脖子說:“他憑啥不要?咱兩個壯漢去抗日,又不是去白吃飯,他歡喜都來不及,豈有不要之理。再說眼下吃沒東西吃,睡沒場子睡,這山野又冷得要死,家夥都凍縮了一大截,不去蓼城,又能去哪裏?”


    朱一刀可憐兮兮地歎了一口氣,說:“大牙哥,道理我都明白,我隻有跟著你走了。走吧,反正是你走到哪裏我也走到哪裏。咱倆是一條繩子上拴的兩隻螞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梁大牙嘿嘿一笑,說:“這就對了。”


    再往前走,實在是餓得心慌腿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朱一刀才後悔起來。逃出藍橋埠那陣子,真不該聽陳墨涵的慫恿,跑到凹凸山來找甚麽卵子隊伍。早知道要受這份死罪,還不如跟鄉親們一起跑河東呢。


    梁大牙說:“還想聽故事麽?”


    朱一刀說:“能當飯吃麽?”


    梁大牙笑笑,說:“不能管飽,卻能解渴。”於是清了清嗓子,張嘴要講,卻又停住了,想了想才問:“前頭講到哪裏啦?”


    朱一刀皺著眉頭也想了想,說:“好像是講到兒媳婦看見公爹用屁股畫壽桃。”


    “噢,對了。”梁大牙咂咂嘴,又津津有味地講了起來——


    “這一下,兒媳婦快活了,自以為自己得到了家傳秘訣,學會了畫壽桃的竅門,回到房裏就往洗腳盆裏倒墨兌水,然後學著公爹的架勢,脫掉褲子泡屁股。泡了半個時辰,也往席子上挪,在宣紙上坐了一個屁股印。嘿嘿,別說,還真有些像。第二天,兒媳婦歡天喜地拿到街麵上賣,可是賣了一個晌午也沒有人買。倒是有人來看她的畫,看完了,笑笑,就走了。兒媳婦心中納悶,都是一樣的貨色,怎麽公爹的畫別人搶著買,咱的畫就沒有人要了呢?比起公爹,自己的屁股又嫩又白又厚實,印出的壽桃富態又圓滿,咋就偏偏賣不出去呢?於是就截住人問。起先人家不肯講,問急了,人家說了,這位大姐,你這壽桃畫得好倒是好,就是有兩個毛病,一是太肥,肉乎得淌油,怪膩味的;二呢,少了件東西。你看你家公爹的畫,壽桃中間還有個把兒,可是你這壽桃中間卻沒有把兒。”


    朱一刀沒聽明白,迷迷糊糊地問:“兒媳婦的畫,怎麽就沒有把兒呢?”


    梁大牙回頭看了朱一刀一眼,說:“你真是個傻卵。你想啊,兒媳婦是個女人,褲襠裏少了個物件,往下一坐,能坐出那個把兒麽?”


    朱一刀這才恍然大悟,想了一會兒,撓撓頭皮又問:“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兒媳婦是誰呀?我怎麽沒有聽說過藍橋埠有這麽個人家啊。”


    梁大牙聳聳鼻子,怪聲怪氣地笑笑,說:“是陳墨涵的爺和陳墨涵的娘。”


    朱一刀起先還當是真的,齜著牙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勁兒,說:“不像。陳墨涵他爺是舉人,不是畫畫的。陳墨涵他娘是縣太爺家裏的千金,也是不畫畫的。你這故事……怕是假的。”


    梁大牙哼了一聲,嘿嘿一笑說:“狗日的陳墨涵不跟老子走一條道兒,老子編個瞎話窩囊他的爺和他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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