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啟新,東方已經泛白了,梁大牙和朱一刀才摸進蓼城東門外的榆林寨。沒等他們去找隊伍,隊伍卻先找到了他們——剛剛進寨,就被兩個莊稼漢模樣的人跟上了,兩杆硬火抵著屁股根,把他們送進一所農家小院。押解他們的漢子管這裏叫支隊部。


    後來就來了一個官長模樣的人,頭上戴著坑坑窪窪的八角帽,梁大牙從前見過,那叫紅軍帽,可是官長身上穿的卻是灰色的八路粗布製服,二十多歲年紀,中等個頭,右肩斜挎著一個牛皮包,左肩上挎著一把盒子炮。


    梁大牙認得幾十個字,眯眼一看那官長臂上佩戴的小牌牌,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媽那個——蛋!遇上八路了。


    八路官長模樣的人倒很隨和,雖然沒有親熱的意思,但是臉上表情也沒有顯出敵意。八路官長在大方飯桌旁邊扯過一條凳子坐下,摸出一片舊報紙,一邊卷煙卷,一邊問話:“你們是幹什麽的?”


    梁大牙是見過世麵的人,此時並不怯乎,愣愣地看著八路官長,反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


    八路官長抬起頭來,很注意地看了梁大牙一眼,說:“我們是八路軍凹凸山抗日遊擊支隊。”


    梁大牙點點頭,這才大大咧咧地介紹自己:“我是藍橋埠瑞泰米店的前門掌櫃梁大牙,他是藍橋埠篾匠朱大財的兒子朱一刀。”


    “哦——,”八路官長噓了一聲,站了起來,說:“我說怎麽看著眼熟呢,原來是梁大牙梁先生嗬……”說著,就向梁大牙走了過來。


    梁大牙有點意外,又有點得意,感到自己名氣很大,連八路軍官長都曉得。得意之中又有點犯糊塗——他的確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結識過眼前這位八路官長,便傻嗬嗬地問:“你是誰?”


    “梁先生不記得啦,前年我在藍橋埠被人追捕,掛彩後,鑽進瑞泰米店,就是你梁大牙梁先生把我藏在條案下麵,救了我一條命啊。”


    梁大牙這才想起來,是有這麽一回事。那時節他還以為那個人是個逃命的賊呢,沒有想到竟然是個八路軍的長官。


    “梁大牙先生同情革命,有正義感,是我們不應該忘記的。”八路官長又說。


    梁大牙心裏想笑,暗想,啥叫同情革命有正義感呢,咱梁大牙就是這樣的人,誰軟了咱拉誰一把,誰橫了咱踢他一腳。那天被追的是你咱幫你,被追的要是別人,咱也照幫不誤。還有,這位八路官長一口一個梁先生,叫得梁大牙多少有點難為情。自己琢磨,咱一個糴米糶糧的夥計,算什麽先生呢?從小到大,咱隻有一個名字,就是梁大牙。再一想,梁先生就梁先生吧,反正比叫梁大牙受用多了。


    八路官長此刻已是笑容滿麵了,讓人給梁大牙和朱一刀各上了一碗洛安州瓜片茶,然後問道:“二位這是要往哪裏去呀?”


    梁大牙一仰脖子,咕咕咚咚一陣牛飲,喝完,捋起袖子抹了抹嘴巴說:“我說長官,能不能給咱弄點飯吃?咱一天一夜沒沾水米了。”


    八路官長一拍腦門,說:“我倒是把這茬子事給忘了。”扭頭向一位端著盒子炮的漢子揮了揮手。那漢子掖起盒子炮出了門,不多一會兒,便托著盤子端進來兩隻粗瓷大盆和兩隻藍花海碗,一盆蘿卜燉肉,一盆大米幹飯。


    跟著漢子進來的還有一個人,白淨麵皮兒,個子不高不低,身子骨有點單薄,也戴著八角帽,胳膊上還挎著繃帶,有新滲出來的血跡。


    八路官長跟白淨麵皮兒打了個招呼,說:“張主任,你怎麽出來了?別傷了風。”


    那個被叫做“張主任”的白淨麵皮兒說:“這點輕傷算什麽,不妨事。”說著,向梁大牙和朱一刀看了看,問道:“新來的?”


    八路官長說:“這兩位是我的老相識,這位梁先生還救過我的命,是條好漢。”


    張主任“哦”了一聲,衝梁大牙和朱一刀點了點頭,便坐到長凳上,很有興趣地看著梁大牙和朱一刀。


    梁大牙和朱一刀卻顧不上旁人了,連一句多話也不想說了,撲上前去,各自盛了冒尖一大碗,劈裏啪啦猛往肚子裏填。趁著吃飯的功夫,梁大牙動開了心思。他記得這位八路官長那次在藍橋埠掛彩,正是國軍劉漢英的隊伍打的,眼看他和姓劉的是仇人了,萬萬不可跟他講明自己要去投奔劉漢英。


    吃飽喝足了,梁大牙對八路官長說:“藍橋埠被日本鬼子占了,大夥都跑了,咱們二人也是跑反。”


    八路官長笑了笑,說:“藍橋埠人跑反都往河東跑。我看你二人晝夜兼程來蓼城,想必是要找劉漢英投軍吧?”


    梁大牙吃了一驚,心想認了吧又覺得不妥,再說不認吧也不妥。暗自琢磨,這個八路官長了不得,是個火眼金睛,可不是好糊弄的。真人麵前不能說瞎話,說了就露餡。


    見梁大牙不吭氣,八路官長又說:“蓼城也被日本人打下來了。昨晚半夜我們配合劉團長的部隊打了一陣,沒能擋住,劉團長他們就撤退了。我們奉命留下遊擊幾天。”又問:“劉漢英的部隊也是往西走的,分成好幾撥呢,你們一撥也沒遇見?”


    梁大牙嘴裏應答說沒遇見,心裏卻懊悔不已——他娘的,昨晚分明是遇上了,卻以為是姚葫蘆的人馬,要找的隊伍肩碰著肩,偏偏讓自己給誤了。轉個念頭,又犯疑惑——敢情這位八路官長跟劉漢英不是仇人麽?聽他口氣,昨晚他們還聯手打仗呢。


    像是看透了梁大牙的心思,八路官長笑了笑,說:“梁先生恐怕還不曉得,劉漢英雖然同我們鬧過摩擦,但那是咱們中國人自己的事。如今日本侵略者打進來了,我們就結成了民族抗日的統一戰線,不論是國民黨的軍隊還是共產黨的軍隊,就成了弟兄,齊心協力跟日本人打。你看,張主任就是昨夜在蓼城掛的彩。我看二位也是無家可歸,梁先生又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壯士,如果願意參加八路軍,我們十分歡迎。”


    梁大牙現在對“梁先生”這個稱呼已經感到習慣了,並且覺得很受用,覺得八路官長待人很有禮節,把人心裏弄得怪舒服的,因此問道:“你們有多少條槍?”


    八路官長的眼皮跳了一下,和那個叫張主任的人對視一眼,說:“我們全支隊眼下隻有三百多條槍。不過,我們計劃下半年搞到一千條槍。”


    梁大牙又問:“你們有多少人?”


    八路官長還沒有說話,一直默默觀察他們的張主任悠悠地開腔了,不冷不熱地說:“怎麽,梁先生看不起啊?實話說了吧,我們眼下人是不多,可是全中國抗日同胞都是我們的人。梁先生掰著手指算一算有多少?四萬萬五千萬啊。”


    一直沒有吭氣的朱一刀這時候冷不丁橫著插進來一杠子,愣頭愣腦地問:“有軍餉麽?”


    八路官長說:“我們遊擊支隊的軍餉是由日本人發的。能發多少,那就要看仗打得怎麽樣了。自然囉,當八路是發不了財的,但是,當八路做的事,要比發財要緊得多。”


    梁大牙不滿地橫了朱一刀一眼,問道:“朱一刀,你說說看,這個八路咱當還是不當?”


    朱一刀愁著臉想了一會兒才說:“大牙哥,我聽你的。”


    朱一刀正在說著話的時候,門外暗了一下。


    梁大牙抬起頭來,往門邊瞟了一眼,看見進來的是兩個青年女子,其中的一個穿著灰布製服,跟八路官長穿的製服一個樣子,但帽子不是坑坑窪窪的八角帽,樣子跟國軍的帽子有點像,上麵綴有青天白日帽徽,腰裏還紮著一根寬寬的牛皮帶,精神氣兒很足。


    這一瞬間,梁大牙就有了一個新奇的發現——同樣是灰色的粗布製服,穿在那位青年女子的身上,就要比穿在八路官長和那個張主任的身上要好看得多。這個八路官長臉黃不說,也太瘦了一點。那個張主任像個書生,穿上灰不溜秋的粗布製服,肥大且臃腫,更是顯得鬆鬆垮垮的。可是人家女八路就不一樣了,製服穿得得體,小皮帶把腰一束,身段子苗苗條條的,小臉蛋兒白裏透紅,讓人看著心裏舒坦。


    這麽一比較,一個臨時性的念頭就在梁大牙的腦子裏出現了,於是轉過臉去,對八路官長說:“也好,這個八路咱就先當著試試。”


    八路官長說:“那太好了,我們歡迎。”


    梁大牙說:“不過咱把話講在前麵,當八路打鬼子咱沒二話說,砍他個龜孫咱不帶眨眼的。可是我聽說你們紅軍八路軍的隊伍管人管得死,咱可是自在慣了,不稀罕讓人在頭上安個緊箍咒,要是弄得咱不自在,咱小腿一蹽就跑他娘的。你說行麽?”


    顯然,這個問題八路官長是沒有思想準備的。八路官長的眉頭皺了皺,又轉過臉去看了看張主任,張主任的臉上卻沒有表情,無所謂的樣子。八路官長說:“打鬼子抗日是第一要緊的,別的事情往後再說。”


    梁大牙又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叫楊庭輝的人?”


    八路官長淡淡一笑說:“本人就是楊庭輝。”


    梁大牙吃了一驚,倏然後退一步,很認真很全麵地從上到下看了楊庭輝幾眼,嘴裏嘟嘟囔囔:“我的個天,你就是楊司令啊?人家都說楊司令有三頭六臂,是個飛簷走壁刀槍不入的人物,跺一跺腳,半個凹凸山都是抖的,你真有那麽大的本事麽?照我看來,你就像個教書先生呢,未嚐有那麽神吧?”


    除了那個一直板著臉的張主任,滿屋子的人都笑了。新進來的兩個青年女八路笑得把嘴都捂上了。楊庭輝也是滿麵紅光,走過來拍拍梁大牙的肩膀,說:“那些都是人家瞎傳的,嚇唬日本鬼子的,越傳越玄乎。別說刀槍不入了,個對個,我連你也打不過。像你這樣學過武功的,在我們的隊伍裏,是可以大顯身手的。”


    一句話撓到了梁大牙的癢處,梁大牙得意地向四周瞟了一圈,看見兩個青年女八路衝著他笑得尤其燦爛,心裏頓時一熱,一句話便衝口而出:“那好,他娘的這個八路咱就當上了。”說完,站起身,出其不意地把楊庭輝頭上的八角帽摘了下來,扣在自己的頭上,戴了一下,不合適,又摘下那個青年女八路頭上的軍帽,這下覺得合適了,便把楊庭輝的那頂軍帽捂在朱一刀的頭上,大大咧咧地說:“不過呢,咱還是先當著試試,合適了咱就當到底,不合適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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