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作戰,事實上韓秋雲隻開了一槍,還是走火。走火之後,她就愣住了,腦子裏似乎爬進了一隻蟲子,鑽來鑽去的。她突然覺得惡心。死去的那個日本兵,有沒有真的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除了她自己知道,那就連老天爺也說不清楚了。她看見鬼子兵頭頂上的那塊天空像刀切一般落下來,飄到了自己的眼前,一片血紅升騰彌漫。


    山坡上還蕩漾著幾縷淡淡的藍煙,濃烈的硫磺味兒嗆得她鼻子直發酸。韓秋雲低下頭來,目光便被刺了一下。那枚空彈殼已經完成了使命,靜靜地躺在她身邊的草棵裏,映照著太陽,閃爍著黃澄澄的金光。


    他當真死了麽?


    韓秋雲似乎恍然大悟了。原來死是這麽簡單的事情,比她那回上吊要利索得多從容得多。就那麽一下子,手指稀裏糊塗地緊了一下,她就把一個東西釘在了那個稚氣未脫的日本小兵的身上,剛才他還活蹦亂跳,眨眼之間再也不能嘰裏哇啦地喊八格牙路了。韓秋雲突然覺得那個日本兵有些眼熟,白白淨淨的像哪個認得的念書娃。假設他要不是日本兵呢?那他就是一個學問人了。他走路的樣子一定很好看,很斯文。往後他會長得很健壯,身上會泛出熱乎乎的男人味兒。她想她跟那個日本小兵是有一種緣分的,本來是素不相識,不該有仇恨的,可是他到中國來了,是背著三八大蓋來的,這就成了她的仇人,她和他的仇恨是中國和日本國的仇恨,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仇恨。他要是還在日本,或許還在念書,或許在做一些別的讀書人做的事情,說不定還有一個花紅葉綠的小妮子在等著他。在這樣的好天氣裏,沒準他們會坐在芳草茵茵的小河邊,聽潺潺流水,他會跟他的日本小妮子在一起……


    槍聲在繼續,猶如勾魂奪命的號角,一陣又一陣地抽打韓秋雲的神經,讓她惡心欲嘔。那個死去的日本小兵已經徹底失去了說笑蹦跳的能耐了,他一聲不吭了。韓秋雲似乎看見了那具慢慢冷卻的屍體正在蜷曲著蠕動,像是一條冬眠的蛇。從一個活人到一具屍體之間,有一顆子彈頭,金黃色的,腰豆一樣的形狀,在陽光下麵好看極了。韓秋雲想,這樣漂亮的小東西,如果不是用槍發射出去的,而是吃到嘴裏,咽到肚子裏,想必也不會出啥大的毛病。


    韓秋雲那時候自然不會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漂亮的小東西加上速度,等於從生到死的橋梁。但是,在那樣的時刻,韓秋雲卻似乎明白了另外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真正最讓人惡心的,便是死人,沒有比死人的事更讓人惡心了,沒有比自己親手打死人更讓人惡心的了。當然,惡心歸惡心,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她開槍打死那個日本兵,說不定就是那個日本兵,會在某一時刻向她開槍,把那個漂亮的金色腰豆射進她的體內。極有可能。


    現在,她就不僅是厭惡了,極度的恐懼潮水般地湧上了心頭。她恐懼那種漂亮的、金色腰豆一樣好看的小東西,她想她寧肯讓別的東西進入她的身子,哪怕那是羞恥和痛楚。她不想死,她早就放棄上吊的念頭了。


    耳邊又響起了高秋江的喊聲。高秋江的聲音已經啞了,她一邊射擊一邊叫喊:“姐妹們,要節省子彈,把鬼子放近了打。”


    韓秋雲看見高秋江的眼睛像是染了血,紅得發黑。猛然間,她的眸子被灼痛了,她看見對麵的一蓬樹叢裏閃過一道弧光,好像有一團火球向這邊撲過來。這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愧疚。她舉起手槍,想把視線集中起來瞄準一個日本兵,她似乎看見了那個日本兵也正在端槍瞄準她。


    一個嚴重的問題頓時麵臨眼前——要麽打死那個日本兵,要麽讓那個日本兵把自己打死。


    在這一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就忘掉了一切,毫不猶豫地端起了槍——她決定打死那個日本兵,而把自己留在人間。可是,手指一觸上扳機,胸口又惡惡地翻上一股血腥,擊發的手指就僵硬了,心裏又想嘔吐。還沒有等她吐出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她先是聽到一聲悶響,接著眼前大放異彩,滿天飄揚著紅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樹枝,伴著熱辣辣的血浪撲麵而來。風聲從耳邊擦過,像林子裏的呼嘯,陰森而又強勁。就在這撲天蓋地的轟鳴聲中,她的胸部被重重地擊了一下,與此同時,懷裏咚的一聲落下一個濕漉漉的物件。


    韓秋雲疑惑自己被砸斷了肋巴骨,許久才敢睜眼看那物件,隻看了一眼,就啊一聲慘叫,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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