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秋雲是在撤離晏公廟戰場的第四天醒過來的,但是醒過來的韓秋雲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韓秋雲了,即使是醒著,也還是在夢中。


    在這個陰風呼號的下午,韓秋雲仍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騰雲駕霧一般回到了藍橋埠。


    從前,藍橋埠曾經是一個擁有一千多口人的舊式商埠,雖然三麵環山,但是有一條三十多丈寬的二道河從鎮東擦肩而過,不僅給這個僻鄉集鎮點綴出一片旖旎水色,也給藍橋埠人帶來了食鹽、布匹和洋火,富綽人家往往還能用上洋胰子。收成好的年頭,到了農曆八月十五,就會由鎮上頭麵人物張羅,從城裏請來大戲班子,在街東的大壩上演上一兩場大戲。這個時候,便是孩童們的節日了。


    在童年的韓秋雲看來,山外的一切事情都是遙遠而美妙的,比方從城裏來的大戲班子演戲用的美孚燈,雪亮耀眼,就像夜裏從山那邊鑽出來的太陽,能把方圓幾十裏地的蛾子蝗蟲都引過來,飛在頭頂如同一片黑壓壓的雲彩。還有演大戲那些人身上穿的綾羅綢緞,在美孚燈下熠熠閃光,流金溢彩,也讓藍橋埠的男娃女娃們無限神往。有些個年頭請的大戲班子唱黃梅戲,韓秋雲聽得不甚明白,台上不是男的哭就是女的哭,有時候哭著唱著唱著哭著就暈死過去。女戲子扮的角色大都是好人,大都是跟男人好得要死要活卻又好得沒有好結果。大戲裏頭的男人也大多是好人,不知道怎麽搞的就做了對不起女人的事情,讓那女的淒淒婉婉悲悲切切,又是哭又是唱委實傷心得讓人心疼。有時候直到拆了戲台,大戲班子走了好幾日,那哀轉淒婉的唱詞兒還在藍橋埠的天空上飄蕩。


    住在鎮上的人並非都是手工業和商販,多數人也是要下地種田的,田地裏有時就會傳出一陣陣“隨秋風飄零到天涯,身在何處何處是家”的黃梅調兒。自然,藍橋埠人唱得不如人家大戲班子唱得那樣好聽。


    有兩個年頭,請的是河南梆子,這就跟黃梅戲不一樣了。梆子戲的戲子看上去要比黃梅戲的戲子有勁得多,台上遛步虎虎生風,不管男的女的,一嗓子亮出去,高亢激越,有時候能把尖尖的高音拔到天上去。拔到最高處,還不忙著落下來,而是啊嗬咦唏呀嘿謔呀嘿咦呀嗨地一段一段地往下掉,那聲調左拐右拐拐得極有味道。且打鬥多。梆子戲裏的女戲子多是扮演花木蘭穆桂英樊梨花之類的角色,要麽橫一柄寒光如冰的三尺長劍,要麽挺一杆紅纓飄飄的方天畫戟,那樣子威風凜凜英氣逼人。一旦開打那就更是熱鬧非凡,隻聽鑼鼓喧天,滿台錦繡雲動,你來我往,你上我下,左一個跟頭,右一個掃腿,一會兒倒下一個,一會兒起死回生,看得人眼花繚亂。


    藍橋埠的大戲委實是韓秋雲最留戀的夢裏去處。


    這是韓秋雲在昏睡了許多天後進行的一次對於故鄉和童年的比較清醒的回憶。自從晏公廟遭遇戰之後,這種清醒的時刻對於她來說就顯得尤為可貴了。清醒的時刻,最先占據韓秋雲願望的,便是回到小時候的藍橋埠,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場大戲。然後,就是那個初夏的午後了。


    那是一段多麽令人難忘的時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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