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那個雪天裏,就在高秋江即將徹底絕望之際,莫幹山的最終出現,冰釋了她情感深處的所有痛楚。她在那一瞬間腦子裏溢滿了溫暖的春風,她記得她是飛奔著迎上去的,她在撲進莫幹山的懷裏的時候兩個人都滑倒了,然後就那麽糾纏著拉扯著擁抱著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莫幹山的住所,就在那盆通紅的火塘旁邊,她暢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場。她像是一個失去家園的孤兒,在千裏之外的異地他鄉,找到了惟一的親人,於是便有了江河一般滔滔不絕的傾訴。她委實經受了太多的感情磨難,她的心裏盛裝著太多的幽怨,她的委屈可以車載鬥量。當年,他們盡管稚嫩卻也真實,他們在愛情的蠱惑下疏忽了傳統禮教的巨大的摧毀力。姑且不論他們的“表姑”和“表侄”的親戚關係在彰德府平原上不容他們“有傷風化,有悖人倫”,即使沒有這層關係,高家在彰德府北的首富實力和莫家的小農地位,也構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懸殊。他們的情愛注定了是在喜劇中開幕而在悲劇中結束。


    七年前雨地返鄉之後半年,高家老太爺終於察覺了這對青年的“不軌行為”,顫抖著銀白的胡須鄭重宣布,從此禁止高秋江大嫂娘家的任何人再到高府,“孽障”莫幹山倘若再對小姐心存妄想,勢必要打斷他的賤腿。小姐倘若不守閨訓,再做出丟人現眼的事情,就施行家法,交族人協議處死。


    於是乎,這對男女年輕的信念被家族的高壓迅速地摧毀了。莫幹山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到河北武培梅軍隊當兵吃糧去了,並且由於驍勇善戰重義輕死而屢建戰功,很快升為連長。


    高秋江在此後的兩年裏,則以死相拚先後拒絕了若幹豪門的求親,並於日軍攻打姑子關的那年秋天,跟隨一群流亡學生,投奔了蔣文肇的隊伍。東條山事變發生之後,這對舊時戀人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相遇,可是此時莫幹山已經成親,並且將高家的所作所為遷怒於高小姐,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要麽不予理睬,要麽就是冷嘲熱諷,甚至故意將他的漂亮妻子接到軍營,對高小姐施行羞辱。


    高秋江的一把傷心淚,全都流進了肚子裏。心灰如死,恨從天來。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裏,她漸漸地變得窮凶極惡起來。她酗過酒,打過人,甚至吸了一段時間白麵。可是所有這一切,似乎都不能排遣內心與日俱增的苦痛。突然有一天,她為自己的心靈找到了突圍的路徑,那就是——射擊。


    哦,射擊,這當真是一件令人眩暈的事情。


    當她第一次用顫抖的手指,觸到冰涼而圓滑的扳機的時候,當那一團驟然而至的火光在眼前炸開的時候,當一個精巧的金屬物體按照自己的意誌以超凡的速度飛向某個假想的敵人時,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刹那間變得充實而飽滿。那種愉悅和快感是難以訴說的。


    是青幹班那位姓吉的教官獨具慧眼,最早發現了這個女子在射擊方麵的激情和天賦。從此,一柄玲瓏的七音小手槍就再也沒有離開她的腰際。


    終於有了一個機會,她截住了莫幹山。在一個山坡上,她一言不發,一口氣打了七十發子彈,槍槍命中目標,前方五十公尺處一棵近尺粗的白楊樹被攔腰斬斷,看得莫幹山目瞪口呆。打完了,她撫著傷痕累累的樹茬,無聲的淚像是漏天的雨,流得不可遏止。


    那天她隻跟莫幹山說了一句話:你可以滾了。


    從此之後,她便以為同莫幹山再也沒有絲縷的關係了。可以進入近在咫尺、天各一方的境界了。然而這畢竟是自欺欺人。


    相逢時難別更難。事實上,這些年裏她的心裏仍然不可磨滅地活躍著陽春三月在彰德府北平原上飛馬騎射的英武少年。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在她接受了遠行的任務之後,抓住了一個時機她還是不避風險不計後果甚至是不畏羞恥地找到了那片雪地——她要在離去之前了卻她所有的思念。


    那個雪天,在那塘鮮豔的炭火旁邊,莫幹山深埋著頭,默默地聽她一遍又一遍地訴說,一次又一次地無聲地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痕。莫幹山說:“我對不起你。”


    她掐著他的胳膊說:“你何止是對不起我啊,你實在是害了我啊。你把一個女子從沉睡中喚醒,你讓她看見了一扇照射陽光的門,可是你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你就急急忙忙地把門關上了溜走了。你給我留下的是什麽你知道嗎,那是一把戳心的刀子啊。”


    莫幹山說:“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癡情。”


    她更加凶狠地掐著莫幹山的胳膊說,“你把我當成了什麽人?你以為我真是個水性楊花的蕩婦嗎?你知道嗎,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那是要以命相許的。你跟那個女人散了,你要跟我在一起。”


    莫幹山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做不到。至少眼下我做不到。”


    高秋江淚眼圓睜:“為什麽?”


    莫幹山說:“我不能在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拋棄她,我做不到。”


    她抬起淚眼說:“那我等,等到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也要等。”


    莫幹山的臉上堆滿了巨大的苦痛的表情,喃喃地說:“別這樣……秋江,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已經傷了一個了,我不能再傷第二個了……”


    高秋江的哭聲戛然而止,她仰起蒼白的臉龐,失神地把目光投向某處,眼睛裏不再有怨恨,也不再有渴望。她在一片物我兩忘的境界裏看見了一個漆黑的夜晚,看見了隆重的雲層下的一個煢孑而立的女子。


    她就那麽長時間地麵壁而立,站得兩腿僵硬。站得久了,就心靜如水了。最後,她就把呆滯的目光定定地投向那盆紅色的炭火。


    那是一盆怎樣的炭火啊,黑色的木炭燃出了透明的暗紅色,一塊擁抱著一塊,互相燃燒著熔化著,偶爾畢剝出一兩聲清脆的炸響,像是不為人知的竊竊私語。屋子裏沒有燈,隻有一盆炭火在四壁閃爍著玫瑰的顏色。


    就在那盆炭火的旁邊,高秋江解開了身上所有的鈕扣,展示了一個女人醞釀了二十多年的全部美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做,也許她沒有足夠的理由,也許全世界的理由都在她的手裏。做了就是做了,不是開始,也不是了結。做了就可以無牽無掛地遠行了。


    現在,跟隨高秋江的隻有兩件東西了,那便是旗袍和手槍。這兩件東西也是她此行的基本武器。一襲輕柔的旗袍穿在身上,性別的魅力便油然而生,並且時刻提醒著她的步履。美好的女人穿著美好的旗袍,走在洛安州的青石路麵上,構成了一副獨特的旖旎風景。


    沒有人會想到,在這旖旎的風景後麵,還掖藏著一柄東張西望的勃朗寧牌七音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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