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在一夜之間變得燥熱起來,空中的雲朵似乎被夏日灼熱的陽光融化了,全都變成了雨水落進了凹凸山,山城的天空於是袒露出純潔的湛藍。梧桐樹寬大的葉子經過幾個晝夜的衝洗,恢複了新鮮的綠色,葉麵上細細的絨毛在陽光裏輕紗一般蕩漾著,宛若飄動的夢幻。


    一枚晶亮閃光的金屬物體托在高秋江的掌心,傳遞著微弱的涼潤。


    這是一個玲瓏的藝術品,它具有驚人的光滑和燦亮的色澤。當然,它的功能不是用來觀賞的,在它小巧的軀體內部,蘊藏著巨大的激情和力量,它的存在就是為了等待一次燃燒,它或許是一個雌性,是一個盼望愛撫的女子,當它期待的伴侶出現並且猛烈地進入它的體內時,它就會熱烈地釋放出它的全部激情,將自己的生命在涅槃中發射出去,注入到另外一個生命中去,從而實現新生。


    在這個夏日的午後,高秋江立在祥和綢莊杜老板家二樓一間隱蔽的房子裏,臨窗眺望,她看見了青石鋪就的街心一直往前延伸,彎彎曲曲直到沒入街麵的溝壑之中。


    這是一條老街了,兩邊以木樓居多,各色招牌雜亂無序,門板們則無一例外地被卸下來,斜靠在門臉一邊。世代居住在這裏的百姓草民就是靠這些小本經營謀生,他們從凹凸山裏兌來茶葉、絲綢、皮貨、野味和竹製品,再加價賣給外來的客商和官府的公職人員以及同商不同行的人們,互相賺取著蠅頭小利,把日子過得饒有興致。日本人打進來了,小城驚慌了一陣,大部分人跑了反,可是沒過多久又回來了,跑到哪裏去也離不開一個家,再回到小城的家裏聽天由命吧。僥幸日本人忙於對付凹凸山裏的抗日武裝,為了有一個穩定的後方基地,對於小城的老百姓還算客氣,殺人放火的事比起當年的南京就要少多了。日軍剛剛進來的頭年把,小城也不過才死了千把人。有了這千把人做樣板,“良民”就多了許多,死人的事逐年減少。當然花姑娘還是要找的,常有幾個東洋兵夜半時分偷摸出營,在青石街麵上攆出幾聲尖叫。到了白日,太陽旗照常升起,店鋪按時開張,叫買叫賣的吆喝抑揚頓挫,飯館酒肆人來人往,車夫們把式們裸著的脊梁冒著騰騰熱氣,拉著有錢人串街走巷——不管到了啥年月,日子總是還要過的,活著是惟一的目標,快活地活著是永恒的追求。


    太陽已經偏西了,天氣似乎變得更加炎熱。遠遠地看去,街上的行人在不經意間稀少起來,青石板連接的街心於是更加清晰,能看見那上麵由太陽蒸騰出的流動的光暈。惟有梧桐樹枝椏上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顯得歇斯底裏。


    這時,一樁奇怪的事情出現在高秋江的視野裏。


    那是一個身段纖秀的女子,打著一把綠底碎花遮陽傘,沿著青石街心由東向西款款而來,橐橐的腳步聲在已經冷寂的街麵上擊出了節奏分明的韻味。女子和她的花傘旁若無人地走著,恰似小河中央一葉悠然的輕舟。在祥和綢莊對麵的泰豐珠寶店門口,女子躊躇了一下,停住腳步向裏張望。


    就在這時,從泰豐珠寶店裏走出來兩位渾身珠光寶氣的闊太太,同年輕的女子擦肩而過。


    隻在刹那,高秋江的眼睛便睜圓了,她看見女子的左手靈巧地做了一個動作,其中一位闊太脖子上的金項鏈頓時不翼而飛,而闊太卻渾然無覺,兩人說笑依舊,邁著豪華的胖腿,分別跨上了恭候在門外的兩輛黃包車。


    高秋江不禁暗自驚歎:好快的手!


    闊太轉眼就走遠了,女子卻並不急於離開,從容地收起花傘,四下裏看了看,嫣然一笑,扭轉腰肢走進了泰豐珠寶店。


    高秋江心中一動,愣怔片刻,藏好手槍,換了一件旗袍,戴上首飾,也下樓向泰豐珠寶店走去。在珠寶店的廳堂門口,高秋江和女子打了個照麵。


    這是一個麵容姣好的姑娘,留著齊耳短發,月白上衣配著黑裙,一副學生裝束。見有人注意自己,女子窘迫地笑笑,露出兩排細密潔白的牙齒,然後轉過身去就要走。


    高秋江低頭看看胸前,綴在左麵的純金胸花已不見了蹤影。高秋江冷笑一聲,跟著女子走出了廳堂。女子在前走,她就在後麵跟,女子的步子放慢,她的步子也放慢,女子的步子加快,她的步子也加快,就這麽不慌不忙,不前不後,不遠不近地跟著。女子顯然有些慌亂,步子終於變得急促,走到一個巷口,竟然跑了起來。高秋江仍然一言不發,笑笑,也蹽腿跑了幾步。女子站住了,回過頭來冷冷地看著高秋江。高秋江也站住了,微笑地看著女子。


    女子發話了:“這位大姐,你這麽跟著我,存的是什麽心?”


    高秋江說:“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看小姐身手不凡,想跟你交個朋友。”


    女子臉色倏然一紅,苦笑一聲說:“大姐好眼力,想必也是此道高手。我今天是班門弄斧了。”說完,不易察覺地翻了一下手腕,一枚金光燦燦的胸花便拋了過來。


    高秋江穩穩地接住胸花,說:“還有。”


    女子說:“大姐你這是勒索我了。”


    高秋江說:“不義之財,見麵一半。”


    女子無奈,隻好從身上取出闊太的項鏈,想了想,恨恨地看著高秋江:“怎麽個一半法,把它掐斷?”


    高秋江擺了擺手:“算了,這麽好的東西,掐斷可惜了,你就留著吧。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如此年輕貌美,為什麽要做賊呢?”


    “我不是賊,我隻是小偷而已。”


    “我看你一偷再偷,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女子振振有詞地反問:“給你一座金山銀山,你嫌多嗎?”


    高秋江突然喜歡上這個女子了,覺得她不僅很有手段,而且伶牙俐齒,尤其是坦率得可愛。高秋江略一思忖,對那女子說:“你既然缺錢,我倒是可以幫你。當然我也有事情需要你幫忙。這樣吧,這個地方不方便,我們找一個地方談談,沒準能成為好朋友也說不定。眉山茶館的金寨翠眉是茗中極品,就去那兒小坐如何?”


    女子眨了眨眼,機警地問:“你該不是警察署的吧?”


    “當然不是。如果是,你早晚也跑不脫。不過我也是有來頭的,我勸你還是乖乖地跟我走,不然你會倒黴的。”


    女子蹙了一陣眉頭,最後說:“好吧。我得把話說到前頭,你要想抓我可沒那麽便當,我是有一夥子人的,城東城南都有。”


    高秋江笑笑,說:“這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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