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英的算盤打得不顯山不露水,可謂道高一尺。


    張嘉毓對劉漢英的命令是心領神會的。接到電報後,當即指揮部隊後退一裏,在第二道防線上堅持了十幾分鍾,發射了幾十發****,象征性地搞了個小型的反衝擊,然後且戰且退。至山椏口,張嘉毓又接到劉漢英的急電,要他火速派出一個連隊,前往新編第七十九團的812高地,增援石雲彪。


    張嘉毓心中竊喜。


    從這道命令來看,旅座顯然已經洞悉了他虛晃一槍稍戰即退的行為,並且對這種行為給予默許。要他派出一個連,不過是作個姿態、花一花石雲彪的那隻獨眼而已。張嘉毓很愉快地撥出三營八連,交給自己的親信、三營副趙世平,讓他帶上去穩住石雲彪,自己則親率本團主力,從容離開戰場。


    二四六團往下退的時候,石雲彪正在812高地上同陳墨涵通電話。此時他也弄清敵情了,知道右翼壓力強大,新七十九團成了次要方向。石雲彪此刻反而有些歉意,他讓陳墨涵火速撥出兩個連隊,由812高地向前伸出,以策應二四六團。他畢竟是一個抗日軍人,雖然滿腹血冤,對劉漢英用兵不公心存恨怨,但是,大敵當前重在大局,這一點他石雲彪是不含糊的,他不會看自己同胞的笑話。


    陳墨涵完全擁護團座的決定。可是,還沒等他把兩個連隊帶上去,812高地便已經被日軍圍得水泄不通了。


    是雪無痕最先通報了敵情。這畜牲自從上了812高地,就一直顯得煩躁不安,不停地跑來竄去嗅來嗅去,並且不時發出一些零星的叫聲,為此曾受到石雲彪嚴厲的喝斥。而現在,它終於大叫不止了,先是幾聲疑惑的短吠,隨即就發出了連貫的一聲比一聲淒厲的尖叫。


    新編第七十九團從雪無痕的叫聲裏聽出了死亡的召喚。


    當第一顆日軍的鋼盔從一百米外的林子裏出現時,石雲彪疑惑自己的那隻獨眼出了問題,是看花了眼,是幻覺。他一把抓住站在身邊的餘副官的胳膊,伸手一指——


    “往那兒——看!”


    餘副官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如蠟:“團座,是鬼子!”


    石雲彪的臉上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掌,牙疼似的猛吸一口冷氣,一把從餘副官的手裏接過了望遠鏡。望遠鏡上頓時掛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怎麽可能呢?


    石雲彪咬緊牙關,向狂叫不止的雪無痕狠狠地踢了一腳,然後閉上了那隻獨眼。他粗略地計算了一下,從接到劉漢英的電報起,到現在不過半個鍾頭,敵軍何以如此神速推進。二四六團呢?他依稀還能聽見那個方向的槍炮聲,可是這裏卻出現了日軍。十幾個,幾十個,幾百個……再往兩邊看,全他娘的是鬼子和二鬼子。


    南亭的部隊呢,宋莊的部隊呢?全都升天了不成?


    所有的問號集中在一起,他終於清醒了,總算弄明白了——偌大的一個正麵戰場,劉漢英的部隊全他娘的不見波瀾地當了縮頭烏龜,現在隻剩下自己的新編第七十九團獨力支撐了,幾千鬼子和二鬼子正在蠢蠢欲動等著要把他們碾成齏粉。而首當其衝的,竟然是自己身邊的團部三十幾個人。一股濃濃的熱血湧上了石雲彪的喉嚨。


    “團座,撤吧——!”餘副官擎槍在手,聲音裏夾雜著一絲悸顫。石雲彪未予理睬。


    “團座,再不撤退就來不及了。”餘副官說著,伸出胳膊,向外放了一槍。


    石雲彪紋絲不動,冷冷一笑:“撤——?往哪兒撤?”說完,低下頭來問那隻狗:“咱們哪兒也不去,你說呢?”


    雪無痕搖了搖尾巴,未置可否。它已經叫累了,而且它知道主人對它的叫聲煩了。事關生死存亡之大計,它還是保持沉默為好。聽天由命吧。


    隻經過了一個極其短暫的瞬間,石雲彪就心靜如水了,像一湖碧綠澄澈晶體,沒有風浪,沒有波濤,隻有幾束漣漪在輕輕地蕩漾。


    不到四十歲的年紀裏,他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戎馬生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死過多少次了,這條命賺了又賺,他還能企望怎麽樣呢?此時,石雲彪靜默佇立,他已經為自己選擇好了葬身之地,一行碩大的淚珠從那隻獨眼裏湧出,濺在腳下的草棵裏,噗噠有聲。


    國難當頭,還如此傾軋,焉有不敗之理?天意啊天意!


    石雲彪仰天長歎,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向高地上的一棵小樹,然後從右上口袋裏攥出一團絲綢,從容不迫地係在小樹上,平靜地對餘副官說:“這一仗打完,假使還能找到我的屍首,就把我埋在這裏吧。”


    餘副官大驚。抬頭看那係在樹上的絲綢,旌幡一般在秋風中獵獵作響。那上麵赫然顯現在秋陽之下的是十一個大字:


    國軍上校石雲彪在此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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