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開炮了。


    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的林子裏爆炸,騰空而起的石塊、泥土和折斷的樹枝在空中飄飄揚揚,紛紛墜落在腳邊。


    石雲彪拍了拍雪無痕的腦袋,往它的脖頸上係了一圈白色的綢子,然後俯下身去在它的耳邊說了幾句話。雪無痕將信將疑地抬起頭來,深情地看著它的主人,遲遲不肯挪動腳步。石雲彪再次拍了拍雪無痕的腦袋,掰開它的嘴巴,往裏麵放了一塊肉幹,然後喝道:“快走開!”


    雪無痕依然不動,並且將肉幹吐了出來,一如既往眼巴巴地注視著石雲彪,並求援似的向周圍的人搖了搖尾巴。這個高智商的畜牲,這個大難不死的情種,它似乎已經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情和將要發生的事情。它經曆的事情太多了,它曾經不止一次地看到過人類的各種表情,它憑著它曆經滄桑的豐富的經驗,從眼下悲壯的氛圍之中敏感地意識到將要發生的悲劇。以往,它曾經是個目擊者,也曾經是個戰鬥者。今天,看來它是打定主意要同它的主人一起血戰到底了。


    石雲彪惱了,咬了咬牙,霍地站起來,照著雪無痕的屁股狠踢了一腳——腳還懸在空中,又停住了,然後耐著性子再彎下腰去對它耳語,跟它笑談。


    可是雪無痕沒有上當。它知道,這一次賦予它的任務是虛構的,是想把它支使開,是想讓它脫離這片即將血肉橫飛的戰場。它不。它絕不會在這種事關品格的嚴峻時刻離開它的同甘共苦的戰友。任憑石雲彪又推又搡又拿槍比劃,它頑強地屈下前爪,而用後爪死死地摳牢地麵,善解人意的腦袋溫情地磨蹭著石雲彪的腿杆。


    石雲彪終於為這畜牲的忠誠和堅定所感動。他不再推它,並且抱住了它的脖頸子。但是,這樣的溫存隻持續了幾秒鍾,石雲彪猛然鬆手,拎起手槍,對準了雪無痕的腦袋。


    沒有膽怯,沒有驚恐。雪無痕的表情平靜坦然,並且立直了前腿,兩眼秋波幽幽如同兩泓深邃的古井。它似乎在說:開槍吧,咱們的最後時刻來到了。死在你的手裏,我是心甘情願的。


    石雲彪的手在這一瞬間顫抖了。槍管,無力地垂下了。四周已是槍聲如爆炒豆,嘰裏哇啦的喊叫如同彌漫樹林的鴉聒。石雲彪終於對雪無痕點了點頭,像是在說:那好,我知道你是不會當逃兵的。那好,那我們就一起同鬼子拚吧。


    又一發炮彈在近處爆炸,飛起的彈片將石雲彪身邊的小樹劈成兩截。


    餘副官驚叫一聲,縱身撲向石雲彪。石雲彪岔開兩腿,像兩隻鋼牙,咬定了腳下的岩石。他揮手將餘副官推開,然後淡淡一笑,又從右邊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物件。


    餘副官抹了一把臉,於惶惑之中看清楚了,托在團座手上的,是一隻玉石造的假眼球。石雲彪自己摸索著把假眼球塞進那隻空虛的眼眶裏,然後摸了摸風紀扣,戴正軍帽,撣撣軍裝上的泥土,收起兩腿並且挺直了腰杆,那隻獨眼驟然放光,朗朗地喊了一嗓子——


    “812高地——全體人員——集合!”


    陳墨涵的心跳猝然加快。


    正麵的攻勢已不是先前的虛張聲勢了,仗打到這步田地,敵人動真的了。


    從炮聲的強弱程度上,陳墨涵判斷馬陂方向的敵軍已經越過二四六團的防線,812高地危在旦夕。他同二營營長簡單商量了撤退計劃之後,便親率一個連箭一般的插向812高地,前去接應石雲彪。


    隻翻過一道山梁,陳墨涵就看見了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團部的三十餘人已同日軍混戰在一起。他看見了那個穿著校官呢軍服的獨眼上校,看見了那柄在花團錦簇的銀光中閃電一般旋轉飛舞的大刀。


    一片血色如沸騰的海洋從陳墨涵眼前彌漫開來,鹹澀的潮水充溢了他的胸腔,這時候他的眼前便沉落了一個完整世界的喧囂。一切都遙遠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蹤影。他僅僅看見十萬裏雲天下聳立著一座巍峨的山巔,看見從群山之上冉冉升起的那個凜然的身姿。


    石雲彪扔掉了卷刃的大刀,從血泊中拎過一挺機關槍橫於坡上。幾株血花濺開了石雲彪的呢製軍服,嫣然開放如燃燒的玫瑰。機關槍吐出的火舌恰似悸動的長劍,向遠處席卷如舔,在這異常熱情的舔食中,數十副東洋軀體拉秧茄子般齊刷刷地滾下了山坡……驀然,陳墨涵的眼前掠過一道白色的光影,這光影像個精靈,左衝右突,上躥下跳,一次又一次勇猛地撲向穿著屎黃色軍服的日軍。已經無法分辨它究竟撕碎了多少雄性的肉體,它的那身高貴的皮毛已經被血浸透了——它是雪無痕。


    陳墨涵此時已經顧不上指揮隊伍了,他的神經被不遠處的喊殺聲連根摳起,燙熱的血液在骨骼裏此起彼伏洶湧澎湃。兩顆子彈分別命中了他的左臂和右腿,他趔趄了一下,但已經顧不上包紮了,他向跟隨其後的連長吼了一嗓子,然後喀嚓一聲從背上倒拔出大刀,迎著呼呼掠過耳邊的辛辣的熱風,拖著傷腿,呐喊著撲向812高地。


    倏然,陳墨涵像被一枚釘子釘住了。


    他看見一道血光如同一彎新鮮的虹橋噴向天空,潮水在瞬間升騰蒸發,石雲彪的右臂隨著這片血紅的潮水飛向坡上殘敗狼藉的樹林。


    陳墨涵夢一般地看著石雲彪,看見那副身軀猶如一座沉重晃動的山,那隻獨眼粲然炸裂,迸射的碎沫流金溢彩地飛向深秋的藍天。


    石雲彪彎下腰去,又揀起了一把三尺長的大刀,然後仰起血肉模糊的頭顱,獨眼平視前方。一陣槍聲撲過來,潑水一般澆濕了石雲彪胸前的軍服,他的身體微微向後晃了一下,最後一次站直了,揮動僅剩的左臂,大喝一聲,睚眥俱裂,手中的大刀劃了一道流暢的弧線飛出三丈開外,正僵硬在那裏的一名東洋軍官頓時身首異處。


    石雲彪這才倒下。石雲彪是在自己的大笑中倒下的。四十年後,每當進入那種狀態之後,陳墨涵依然能清晰地聽見那雷霆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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