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道:“此事自有緣故,說來話長。


    “道君皇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實是當今第一大才子,但既沉溺於此,加以自幼養尊處優,迷戀聲色犬馬,不知民間疾苦,無勞心於政務,實不適合做皇帝。他隻聽阿諛奉承,既不知自己沒有治國才幹,還以為朝廷很有錢,輕率地重用蔡京繼續推新法,同時建延福宮、艮嶽,一下就弄得國庫空虛,天下混亂。


    “奸臣楊戩手下胥吏杜公才建議,汝州土肥水足,有許多閑地,可在汝州墾荒設稻田,增加收入,當今皇上輕易就信了,於是設置了掌管國家公田的機構叫‘稻田務’。然而楊戩派小宦官李彥和杜公才帶人到汝州查勘後,並無荒地可開墾,這幾個奸賊將錯就錯,決定‘立法索民田契’,就是專門公布一個法令,提出查閱老百姓的土地契約。但由於許多土地是輾轉轉讓,或是墾荒而來,根本拿不出田契。李彥就把沒有田契的地作為公田丈量算出畝數,所收由稻田務與耕者平分。


    “後楊戩上書將稻田務改為公田所,因在汝州城西,又稱城西公田所或西城公田所,就由楊戩掌管。這個衙門最毒,正是個要天下百姓性命的家什。公田之法由汝州向京畿、京東、河北等路推行,括取天荒、逃田、廢堤、棄堰、河灘、淤地、湖泊邊地等皆為公田。”


    宋江說到這裏,向阮小二、小五、小七等苦笑:“我們的梁山水泊正好對號入座。”


    小二怒道:“湖泊都收為公田,就是好田地的稅賦也沒有這麽狠法。況且湖泊淹沒的都是我們的好田地,田畝淹在裏麵,雖說原來都有好好的田契,可誰還有心好好保存?”


    宋江低歎一聲,繼續道:“這個公田法在運作中更是變本加厲,沒有田契的收為公田,有田契的取田契根磨,若晁蓋哥哥的田是從我處買來的,從他那要取我轉給的田契,然後追查我田契來曆,若我是從小二那裏轉來的,就追查小二的田契來曆,一直推磨找下去,直到沒有田契時指為公田。一圈下來,晁蓋哥哥的田地差不多成了公田了,最終不免被迫為佃戶。


    “還有便是按契田畝數用新頒尺寸重新核量,把大畝改成小畝,多出的收為公田。這個法子與造十大錢合起來,官家轉眼錢多公田多,百姓則田地減少手裏錢毛,沒地還買不來。”


    眾家弟兄聽得脊背發涼,心頭起火,小二、李逵、武鬆更是跳了起來。小二叫道:“把湖泊收作公田,我偏偏不聽,且看哪個狗官能擋得了我等打魚舟運,收了稅去!”


    宋江忙道:“小二兄弟千萬不可莽撞行事,當年師傅有說,似我們武功,打誰都是當欺負他們三歲小孩子,絕不可以輕易為瑣事動手。至於怎麽營生,我看看是否還有好差役。”


    阮小二道:“大家總不能都放下魚網去當差,終非長久之計。我是半點不想當差,找那不自在。”說罷轉臉衝宋江一笑:“宋江哥哥,我卻不是說您。”


    宋江也笑笑道:“也難為你還笑得出來。時下裏天下離亂、世道非常,正是多事之秋,自是朝廷原因,我們管不了。也許當前景況隻在一時,此風過去就好了。說來說去,就是要勸弟兄們往後無論發生什麽,均需小心在意,好生商量,千萬莫鬧事。”宋江說了半天越發失望,自感自己在內誰都說不服,看來必定出事,早晚而已。


    武鬆撇撇嘴:“聽人說楊戩作奸正紅,李彥還在竄升,早晚成更大禍害。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朱勔、高俅各有所害,卻又都受皇帝待見。天下已反了方臘等好多路英雄,官府若逼得急了,怕他怎的?”


    晁蓋宋江弟兄們席間談論,自朝堂到鄉野,心憂天下更憂當下,如何自處,卻毫無頭緒。這頓酒自日中吃到日頭落西,也沒弄出個子醜寅卯來。到得後來,終於有赤發鬼劉唐等酒意醺醺,實在抗不住了才散。


    宋江過後囑咐武鬆阮小二等,每日裏盯緊官府動靜,禁防周圍鄉親被搶財物,傷人害命,做好萬全之策,有事及早匯報,以免不可收拾。遇見了則設法阻止,下手務必狠,讓官府衙役多所忌憚,但不可致殘死命。這樣過了半年多,官差們看看不得手,越發小心,鄆城有些漁民漸漸大膽。再往後,奸猾的官差專挑老弱落單的漁民搶劫,直如土匪一般,防不勝防。


    朝廷賦稅吃緊,那邊鄆州強占湖泊,這邊濟州也擋不住強要加租。眾鄉親日漸不是這個被追了地租,就是那個又被搶了魚,或再有人被禁了茶葉。宋江不時聯絡官府,多方周全其事。然官差之所為,勢如一張糟爛成千瘡百孔的網,又哪裏護得過來。


    一日,宋江正在縣衙當值,忽然張順跑來大叫:“宋江哥哥,大事不好,今日鄆州府衙來了許多公差,圈地圍湖,驅趕漁民,定要將梁山泊收歸鄆州府,打魚舟運均需允準,多交雜稅,否則所得錢物全數沒收。小二哥哥不依,與他們打了起來,幾十個差役被打得鼻青臉腫,都折了回去,隻怕難以善罷幹休。鄆城縣差役也去東溪村逼稅,不交也是要搶,晁蓋哥哥打傷其中差役一條腿,還扔進了湖裏,半天才撈了上來,差一點淹死。晁蓋哥哥發話讓眾弟兄們一塊商議。”


    宋江暗暗叫苦。鄆州府眾多衙役來尋釁,隻怕來者不善,小二打傷多人,定然難以平息。晁蓋傷了本縣差役,立時便要應對,不覺大感棘手。


    晁蓋已然將弟兄們叫齊,看宋江趕到,點點頭道:“宋江兄弟,你從前說得也對,我為保正,也知朝廷府庫之難。然而無論鄆州官府、濟州官府,都是欺壓過甚,讓人難以維持生計,百姓更難。今日我與小二分別打了鄆州、濟州的官差,他們絕不會輕易算完,哼,讓父老鄉親隨便被拿捏,我等還不認。今日就索性反了官府,不再聽他們羅唕。”


    宋江想想反對官府勢必凶險無比,但其步步緊逼,實是沒有了退路,委曲求全又不合眾家兄弟脾性。晁蓋哥哥生性義薄雲天,又是大哥,向來為兄弟們推重,自是說一不二,雷厲風行。於是道:“我聽大哥吩咐。”


    晁蓋笑笑:“我素知你家我那叔父平日管教甚嚴,知道要殺官造反罵也罵死了你。我們起事,暫時不算你一個,依然在官衙裏做你的押司,上下打探消息,左右周全其事。”


    宋江臉色一紅,心想兄弟們行危踏險,自己哪裏好獨自苟且,道:“宋江家裏無妨。似這等要殺官造反之事,不是留在縣衙可以幫上忙的,定然要隨哥哥起事。”


    晁蓋哈哈一笑,道:“我家兄弟起事以圖生計為名,立除惡霸旗號,不滋擾鄉民,隻反貪官汙吏,不反朝廷。當地的差役、官兵來強收、強征我們就打,不來也不招惹。”


    宋江道:“大宋開國,太祖即令‘榜商稅則例於務門’,則例極明,必須陳列出來張貼於稅務、官署的牆壁之上;且‘許被告人徑詣尚書省越訴’,稅製極嚴,不合規矩收稅了可以到尚書省越級上告。如今亂設名目,強取豪奪,實是亂了朝綱,沒了法度,我們便隻反官府,求天道公允,也盡力保全名聲,不張聲勢,盡量不招朝廷即刻過來征剿。為求安全僻靜,最好進湖占了東邊的梁山各個山頭安下營寨,官軍來時,能暫避一時。”


    眾家弟兄齊聲讚同,宋江又不禁苦笑:“那地方卻不甚大,用兵也不是長久之計,但總算離官兵有個一箭之地。”


    梁山,時屬壽張縣所轄,本名良山,以西漢梁孝王遊獵於此得名,其地勢西南高東北低,由七脈八峰群組而成。此山雖然不甚高大,但山勢險峻,其間道路崎嶇、溝壑縱橫、怪石嶙峋,自來為齊魏間兵家必爭之地。更加重要的是唐宋時黃河多次潰決,滾滾河水傾瀉到梁山腳下,與古巨野澤相連而成,外有周邊八百裏港汊縱橫,內裏梁山孤懸其中,更是山水交錯。日常陌生人無向導不識水道便靠不近山,即便有指引上得山來,也隻有一條道路上得主峰虎頭峰。那一條道自北麓的後寨,須穿越青龍山、狗頭山、分軍嶺,曲折回旋,越過黑風口,其中黑風口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這梁山既有無限斷頭港陌,又有許多絕徑林巒,的確是造反的好去處。


    於是晁蓋、宋江率領眾家弟兄起事,不複聽官府號令。圍湖驅船,占領梁山泊,在虎頭峰頂設下聚義大廳,峰下不遠設號令台,方圓近裏,高十數丈,共由四部組成,主台為三層,用棧橋與周圍三個望台相連接,東台為巨鑼亭,西台為大鼓亭,南台為望台,設信號燈、標誌旗、響箭,時刻警戒;在黑風口西狗頭山梁設下左軍寨、東麵平山頂上設下右軍寨,在入口山道中間設兩道關隘,屏障軍事。


    宋江等進入梁山各個山頭安營紮寨後,每日將出產對外公平買賣,不時為周圍各縣農商小戶出頭。周圍鄉民日漸依附,漸漸聚起了三五百人,一日比一日勢大,一日比一日囂張,一日比一日快活,官府卻是日益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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