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自然能聽得出來他是出言予以譏諷,正要爭辯,但一想到盧俊義、燕青等一眾兄弟們目前被韓世忠等圍困住,眼前的形勢明顯受製於人。但也不可以將話說得過於軟弱,否則的話一定被對方小瞧。於是就不卑不亢地說道:“如今的朝廷內外奸臣當權,弄得天下民不聊生,我們的師父教授我們師兄弟們武藝,就是要我們去掃盡天下的不平之事,為國家為社稷出一把力,這些年來我們都是謹遵師父教導,不敢稍偏。現在,鄆城的老百姓原有的土地被水淹沒,迫不得已隻能從湖裏淘些生計。但日前朝廷所興的公田法下來,我們鄆城的水麵都被充了做公田,老百姓因此都被絕了生活來路。所謂官府逼迫百姓,百姓走投無路,這才奮起反抗。我們兄弟第一次起來鬧事,就是為了反對公田法的不公平。而現在的第二次起來鬧事,卻又是因此官府自鄆城路過運送什麽花石綱,拆橋連帶扒屋,將我們這麽大年紀的晁老伯父就這樣活活砸死在那座屋裏。兩位大人身為百姓的父母官,向來明察秋毫,我才敢大膽在這裏說上一二,也不知道對也不對。”


    張叔夜、侯蒙臉色尷尬,這原是朝廷大大不是,二人卻不好公然指摘。侯蒙清下嗓子,繼續道:“如果沒有了公田稅與花石綱此等樣事,宋寨主可能放下逐鹿中原、問鼎天下的雄心?”


    宋江正色說道:“宋江從無逐鹿中原、問鼎天下的野心,非惟今天而已。大宋自太祖開國以來,曆代不乏明君,朝堂上賢相良臣輩出,天下百姓從來稱頌有加。隻不過到了近年,朝廷上下大興公田法、花石綱,各地官府借機中飽私囊,胡作非為。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宋江適值其中,也是要為天下百姓求個公字,說個理字。至於富貴顯達、財產權勢,在下不才,眼裏卻是直如浮雲。”


    侯蒙聽到宋江說到富貴顯達、財產權勢,心中一動,記起當年與晁補之談論情景,衝口念道:


    “


    李白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卻是李白曾經談論自己的遠大誌向的時候作的詩,不想被晁補之記下又說與侯蒙,這兩人均是當世大儒,才學既高,又是過目成頌,竟都入了心。宋江自知詩才不高,一首平常小詩猛然被侯蒙說起,頓覺受寵若驚。心道侯知府對我用心體貼,竟有來曆,心存感激,高聲唱道: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幹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清雙枕,傍有墮釵橫。”


    這首《臨江仙》詞,卻是侯蒙得意之作。


    柳林外傳來輕輕的雷鳴,池上細雨蒙蒙;雨聲淅淅瀝瀝,滴在荷葉上發出細碎之聲。不久小雨即停,小樓西角顯現出被遮斷的彩虹。我們靠倚欄杆旁,直等到月亮東升。


    燕子飛回門前,窺伺著飛到畫梁間;我從玉鉤上放下門簾。床上竹席紋路平展,好像清涼的水波,卻無波紋湧動。床頭放著水晶雙枕,她的金釵從發上墜下,橫放枕邊。


    這首詞寫的是夏季傍晚陣雨過後,一時之情狀,畫所難道,地未曾有。


    詞的上闋寫室外景色,輕雷疏雨,小樓彩虹,雨後晚晴,新月婉婉,尤其是“斷虹明”三字和“月華生”三字的妙用,把夏日的景象推到了極美的境界。


    下片描繪了一幅美人夏日睡覺圖,據詞意當是寫第二天情景。小樓繡閣,玉鉤放下、帷簾低垂,女主人公閣內鼾睡。隻見她躺著的涼簟紋理平整,不見折皺,而她頭上的釵鈿則垂落在水晶枕旁。詞人巧妙地從燕子的視角,將女主人公夏日晝寢的畫麵描摹得惟妙惟肖。下闋寫室內景象,以精美華麗之物又營造出一個理想的人間境界,連燕子也飛來窺視而不忍打擾。


    詞中的這位女主人公,她的生活無疑是華貴的,她的心靈卻並不歡快。涼席上,玉枕旁,陪伴她的隻有她自己的金釵。這就暗示著:她正獨守空閨。她在妝樓倚欄依望。她聽到雷聲、雨聲、雨打荷葉聲,卻聽不到丈夫歸來的馬蹄聲。她看到雨後彩虹,夜空的新月,卻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她又在無望的期待中度過一個炎夏的永晝。她隻得悵的,懨懨的,獨自回到閨房,垂下珠簾,因為她不願那成雙捉對的燕兒窺見她的寂寞,嘲笑她的孤單,可以想見她的孤獨和愁苦,而睡夢中的她一定仍在期待。


    侯蒙既知宋江之誌,不由心中稍安,道:“你等反抗官府,朝廷震怒,詔令張府尹征討,目前盧俊義寨主被困,雙方勝負似乎已見分曉。我亦上書朝廷,欲行招安,但要隨征方臘。雖一時不準,也是因招安還懸而未決,設若招安不成,那方臘還能不征討了,如此朝廷臉麵何在?我與張府尹商議,定要你等招安,且隨征方臘。”


    宋江心中一沉,果然沒有好招安。想那方臘與自己兄弟同是因公田法、花石綱事由,一時義憤反抗朝廷。自己一旦不敵官兵,立時倒戈相向,兄弟們又有幾人能做得來?


    那張叔夜自宋江進了大堂一直沒有說話,這時見其猶豫,緩緩道:“上次起事動靜小,更因晁寨主亡去之故,再以餘人招安複命,勉強搪塞過去,朝廷未及深究,沒想到此事會舊事重提。如今宋寨主大軍摧城拔寨,縱橫齊魏,天下震動,朝廷這次怕是難以善罷甘休。日前平定方臘戰事吃緊,我欲請宋寨主徹底招安,隨征方臘,將功贖罪,若皇上應準,還可為萬全之策。我與侯知府亦感宋寨主隨征方臘頗有為難。但眼下若不如是想,一旦事後朝廷要征,我們兩人卻是做不得主,你等卻也不能再反複,況此事已有先例,敷衍不得。大丈夫擇機而斷,幹萬果決行事,不遺終生之憾。此事宜早不宜晚,拖下去隻會越來越棘手,如何應對,還請宋寨主示下。”


    宋江聽張叔夜說得仁至義盡,頗有情理,自己實是無話可說。但如若答應,眾家弟兄本來與方臘一樣反貪官除汙吏,一旦勢衰,隨即掉頭相向,哪裏還有是非、屬英雄所為?隻怕難以服眾。有道是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轉身倒戈相向,不知有多少兄弟誓死不從。皇帝是否允準還在未決,若再不允準,那才是白費心機,徒增笑料,哪裏還能再反複?


    若不答應,盧俊義等三十多兄弟、兩千人馬被圍旱船之上,糧草將盡,救兵卻無,命懸一線。餘下兩千人馬杯水車薪,更不足以對抗上萬精壯禁軍。眼下官軍圍而不攻,已是給了時機,旨在迫降。想到有兄弟可能誓死不從,宋江哪裏敢遲疑?心下一橫:“也隻有如此這般。”


    宋江抬臉向二位知府道:“大人請放心,招安事皆成!餘事如何辦理,再請示下!”


    侯蒙道:“我已上奏當今道君皇帝,當先招安,隨征方臘。雖一時不允,也是事關朝廷顏麵,閣下若願招安,我與張大人誓將拚死以保,誠不相欺。”


    叔夜道:“招降書需宋寨主具結上複朝廷,所有人等均要編入官兵隊列,唯朝廷差遣是用。若朝廷仍有所不準,恐勞煩宋寨主東京麵見朝廷。”


    宋江笑道:“宋江既已決心招安,自是甘心就範,凜遵號令,我自具結降書,進京麵見皇帝。不要說見一個皇帝,見十個皇帝我也應下了,怕是那皇帝千金之體不願見我。此事千真萬確,沒有絲毫含糊。隻是所有人等,願者編入官兵營中,有的弟兄或有不願,還請張大人允準可遣散歸田,決不反複。”


    張叔夜見宋江說得果決,心生感動:“宋江反叛頭目,甘於束手就擒,麵見朝廷,自然是為其眾家兄弟。”當即答道:“既如此,梁山眾英雄歸順朝廷,隨征方臘,或有不願,盡可遣散回家,但不可再有反複反抗官府。張叔夜與侯大人上報朝廷,定當維護諸位周全。”


    宋江見張侯兩個知府明白應承,當即說道:“既如此,眼下我驛館一往,修書安排盧俊義等招安,明天一早便讓戴宗兄弟送了去。”


    然後向侯蒙一笑:“我一天跑得饑了,您家賢侄卻要向您老人家討頓酒飯來吃。”侯蒙大笑:“如此則兩個老朽陪你一醉方休。”


    侯蒙令人帶了宋江等人進了驛館,宋江私下寫了書信嚴實封好交於戴宗,然後再回大堂吃酒。


    宋江等見侯蒙深更半夜果然備了好酒飯,大是感動。


    一壇古井貢老酒既上,宋江起身端起第一杯酒,道:“我在這裏代眾兄弟們謝謝侯大人、張大人。兩位大人既念我師門情誼,又念與晁知府舊交,愛惜宋江弟兄,兩次相助,百般回護,宋江感激不盡,自己立時便降,答應隨征方臘。眾兄弟或要編入官軍隊列,或散去歸田,再不起事。其他弟兄隨征方臘之事,我卻不能打包票,有的兄弟怕不願意,幸好剛才兩位大人已答應的,各人自便,不能強迫。我兄弟們都是鄉野封夫,多不願做官,其隨征方臘之事,本來長者明示,不該不聽,但方臘起事有因,朝廷不喜,我們與之卻惺惺相惜。話複前言,我第一杯酒先行謝了。”


    侯蒙張叔夜同道:“但凡能化幹戈為玉帛,多大事體都著兩個老朽去做。”以後兩人果然竭力保全宋江兄弟們,侯蒙還因此求做東平知府,可惜偌大年紀卻死於上任路上。


    宋江再端起第二杯酒,慨然道:“當年我與晁蓋哥哥領眾家弟兄梁山起事,卻非為些許恩仇,圖一時痛快,更不想占山為王,裂土分疆。隻因公田事多有不公,官府步步緊逼,絕人生路,不得不反。但與官府對壘,百姓難免遭殃,我們也十分不願。幸晁蓋哥哥為兄弟與百姓計求全大事,消解仇恨,再蒙張大人盡力周全,眾家弟兄重歸田園。第二杯酒我敬張大人與晁蓋哥哥。”說罷一飲而盡,叔夜端杯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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