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睦扭頭使個眼色,燕堂轉臉將大門關了。


    純睦低聲對那家院說道:“我們是文鬱朋友,這位還是他師兄,外邊不便說話,進屋向辛老爺子去說。”


    哪知那家院說道:“三年前我文鬱大哥陪大嫂回娘家,一直未曾回家,當時正是兵荒馬亂,怕是有什麽閃失,一家人好生惦記。”


    燕堂見那人一隻手便擋住了純睦,更沒有放話讓兩人進屋,知道他心存疑忌。過去將純睦拉在一旁,自己挺身便往裏闖。家院過來抓住燕堂手臂也是一托一推,依樣過來攔擋,卻感覺一道大力自手臂當胸傳來,溫和柔韌卻綿延不絕,分明是同門經絡勁神功,立定身形,運功相抗,武功卻是差得多了,不由接連向後退了兩步。


    燕堂收了勁力,抱拳秉手正待要說,耳邊腳步匆匆,輕巧細碎,正自奇怪,聽得那家院喝道:“棄疾,一邊去,這裏沒有你小孩的事兒!”扭頭見右側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昂然而立,右腿探出半步,看得出剛才作勢要撲,卻被喝住。


    純睦、燕堂聽見正是這孩子被叫做棄疾,大感其趣,不由多加打量:七八歲的樣子,長方臉型,劍眉朗目;顴骨高聳,棱角分明;細長身子,亭亭筆直,小小身形紋絲不動,頗顯威勢,像是立時便要參與打架。二人心中讚歎,怪不得鄆王當眾誇獎,這孩子骨骼清奇,膽氣甚豪,卻哪裏像六歲的樣子?


    燕堂向那家院問道:“閣下一身經絡勁功,不知怎生稱呼,你可是關勝師叔的弟子?”


    那人不置可否,笑笑道:“你們拜訪辛老爺子,我帶您與他老人家敘話吧。”


    辛家曆代為官,稍有積蓄,宅院還算寬大,隻是家人並不多。有幾個仆人忙忙活活,正在為辛讚準備五十歲的壽宴,這二人來得正巧。


    辛讚正在客廳裏喝茶閑坐,早聽見外邊動靜。那家院帶人進屋,辛讚見是兩個四十出頭相貌平平鄉下人,掃一眼還不太在意,仔細看時,卻不覺一怔。一個看起來憨厚老實,舉止甚為拘謹,倒還罷了。另一個病懨懨的體態,滿臉笑意,目光狡黠望著自己,卻是老相識。當年劉豫偽齊皇帝時曾遣此人來家做說客,邀去做官,遭嚴詞拒絕,相見大是不歡。恍惚還記得此人姓黨,祖籍陝西,宋時奉符為官,此時奉符已然屬於金國,改為泰安軍。辛讚猜不透此人今日再來何意,好生納悶。


    “黨大人別來無恙!今日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但不知黨大人所來貴幹啊?更不知這位是哪裏好漢?”辛讚看他青巾藍衫,一派書生裝扮,也不管他做什麽,便當是金國官員稱呼。


    “好說,好說!自上次與辛老叔相見如故,一別經年,不由我異常想念,忍不住今日要來做客。之所以唐突來到,原是要給辛老叔突來之喜。這位也是與辛家大有幹係的人物。”辛讚聽他不著邊際,更是一陣愕然,回想當年與此人見麵時是否便是如此脾性。辛讚平日裏不苟言笑,陌生人相見更是板板正正,實不喜眼前不速之客嬉皮笑臉。


    但對方遠來是客,不願缺了禮數,便延請二人落座,命人上好了茶。純睦大模廝樣坐好喝茶,不時連誇好茶,但談話中對所來何事始終不著邊際。看看天將晌午,還不斷提醒辛讚不免要留下來吃飯,菜中不可少了豆腐,濟南泰安豆腐都好,他在這裏免不了要品評一下。辛讚看看他似是皮裏陽秋,又似鄭重其事,摸不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得耐心陪他。燕堂不免心中埋怨,但素知黨純睦曆來油嘴滑舌,不然自己當年也不會失手傷他。隻是脾性難改,卻是沒有辦法的事。


    今日正值辛讚五十壽誕,因為兄弟兒子等在會寧府臥底,家人多不在家,更不願聲張,壽宴極其簡單,隻比往日多了壽桃、壽糕、壽麵等,也無外人參與。用過午飯,純睦又要午休一個時辰,辛讚隻好好生安排,並在客廳侯等,不禁漸漸有氣。燕堂卻知他身體極差,命不長久,不管胡鬧還是真要休息,都盡可能隨他心意。


    等待休息已畢,見麵便對辛讚深躬一禮:“辛老叔好,今日您五十華誕,我與燕堂給您尋了個譙縣縣令的美差,把這當作壽禮給您老人家祝壽來了,正該您萬壽無疆,榮華富貴,飛黃騰達,不在話下。剛才多有冒犯,還請原諒。我身有不適,既要吃飯,還要休息,便索性拉下臉下直言不諱,這樣反而好伺候些。”


    辛讚已隱約猜到與要自己出仕金國有關,雖有前車之鑒,還是吃了一驚,當下想也不想便斷然拒絕:“譙縣已屬金國管轄,齊國的官也好,金國的官也好,我們濟南府辛家,都不會做的。閣下該是明白人,何以在我曾拒齊國官職之後再讓沾染金國?你與辛家全無怨仇,難道不知此舉足以構陷於我?”辛讚既不願為金官,又知推托帶來風險極大。如果因此而給辛家帶來災禍,均是拜這些多事之徒之賜,很是恚怒。


    “辛老叔的二弟二弟媳,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一家六口,均在金國上京會寧府,真的沒有人在金國當差為官嗎?”黨純睦笑笑,直逼著辛讚問道。


    辛讚大吃一驚,上前急跨一步,逼視著黨純睦雙眼:“爾等是什麽人?說如此胡話,好沒來由!”


    看辛讚又急又怒,純睦收了心性,歉疚說道:“辛老叔莫要誤會,開個玩笑,小侄不是外人,這就將來龍去脈交待清楚。”遂將來意說與辛讚。


    原來純睦當年受傷後,辭別師父張叔夜,在濟南知府劉豫手下當差,也得以與梁山舊將大刀關勝及其弟子辛文鬱、李成金相熟。靖康之變,金兵圍攻濟南府,劉豫殺死關勝而降。事出突然,純睦不得已被裹脅其中,隻好虛於委蛇,委曲求全,另謀退路。後來劉豫建立偽齊國,知道辛讚才能與德望,派純睦做說客邀辛讚被拒。純睦不久便即離開劉豫投奔韓世忠元帥,但卻盡知辛家人忠勇。


    紹興十一年,金軍再次渡淮南犯,大敗於“柘皋之戰”,隻得兵退淮北。金國頓顯勢弱,啟用在宋竊據高位、已做金國奸細的秦檜力主和談。秦檜攛掇朝廷借口柘皋之捷,論功行賞,升韓世忠、張俊任樞密使,升嶽飛任樞密副使,罷三大將宣撫使,收其兵權,再陷害韓世忠、嶽飛。


    秦檜先使胡紡密告韓世忠,誣其親信耿著發動兵變,以迎韓世忠回楚州重掌軍權。


    秦檜立即逮捕耿著並嚴刑拷打,耿著不就是幾句牢騷之言嘛,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實際上,在當時的情況下,耿著的話已經犯了大忌諱,尤其是後麵的那句“本要無事,卻是生事”,更是給人以話柄。


    畢竟,朝廷派下來視察工作的官員,怎麽能叫“本無事,卻生事”呢?


    況且,張俊正處心積慮地找韓世忠的麻煩,這不正好給了張俊一個很好的理由嗎?所以,在張俊和秦檜的一番運作之後,耿著被冠以“蠱惑視聽,意在生事”之罪。


    當然,僅僅是治罪於耿著,肯定不是張俊和秦檜的目的,所以,自然而然地,他們開始往耿著的主帥,也就是韓世忠身上扯,試圖通過此事,加害韓世忠。


    當時秦檜還有意授意黨羽輪番上書,對韓世忠進行彈劾,同時,他在趙構麵前也多次提及,要就耿著一案,懲治主帥韓世忠。


    檜捕著下大理,擇酷吏治獄,將以扇遙誣世忠。而這就已經很明顯了,當時秦檜,是準備把韓世忠往死裏整的。所以,說秦檜不敢動韓世忠,並不準確,至少在秦檜加害嶽飛之前,他是有計劃想把韓世忠也殺了的。


    當然,秦檜最終並未成功,韓世忠也保全了性命,這又是為何呢?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蘊含了在此之後秦檜沒再對韓世忠下手的原因。


    韓世忠、嶽飛先後遭受陷害,而嶽飛不免於難。韓世忠深知秦檜為金國奸細,於宋危害極大,決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選一批可靠之士臥底,策應宇文虛中等人,藉以掌握金國朝廷動向,摸底虛實,攪動其內部關係,關鍵時擊殺要緊人物,而使大宋立於不敗。


    韓元帥因為早年與黨純睦有舊,知其忠勇有為,邀來欲任其重任。但其身負沉屙,隻能居間聯絡。純睦與辛文鬱、李成金相熟,正好舉薦辛家。


    其時劉豫已然失勢,告老居住原遼上京臨潢府城。辛文鬱、李成金正是關勝兩個弟子,自關勝被劉豫殺害以來,無時無刻不想為師報仇。


    劉豫,字彥遊,永靜軍阜城(今)人。金朝扶植的傀儡皇帝。


    北宋元符年間,中進士及第。北宋末年,任河北西路提刑官。金兵南下時,棄職逃走。建炎二年,拜濟南知府,眼見北方大亂,打算逃往江南為官,被執政官拒絕。金軍圍城時,殺死大刀勇將關勝而降。建炎四年,偽封“大齊皇帝”,建都大名,冊文有“世修子禮”等語,使用金朝“天會”年號,恭奉金朝命令,改元阜昌。紹興二年,遷都汴京,派長子劉麟、侄子劉猊及宋朝叛將李成、孔彥舟等人,配合金軍侵伐南宋,攻占襄陽等地。紹興四年,嶽飛大破李成,收複襄陽等地。派遣兒子劉麟會合金軍渡淮南侵,屢戰屢敗,招致金朝日益不滿。


    紹興六年,征發中原民兵大舉伐宋,沒有得到金朝協助,導致大敗潰退,傷亡極重,民怨沸騰。次年,廢為蜀王,金朝廢除偽齊,遷居上京臨潢府(今),改封曹王。劉豫被廢時年六十五歲。其卒年,宋史記載為紹興十三年,金史則記載為皇統六年九月戊寅過世。


    純睦此時更覺不好插話。當年文鬱、成金兩人去刺殺劉豫,自然知此事極其凶險。成金家住魯西南偏僻農村普通人家,來曆不易追蹤。而辛家卻是濟南名門世家,辛讚大有身份,父子長相極其相似,極易暴露。文鬱離家不久便用刀在臉上七劃八劃,自行破了相,英俊後生立時成了醜八怪,以後行刺臥底更是時時有性命之憂。雖然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卻是誰都不願多所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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