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年,八月初八。


    劈裏啪啦的鞭炮聲,終於在海澱鎮外的王家莊園內外響了起來。這座剛剛粉刷過一遍的鄉間大宅外,人頭湧湧。大家都擠在大門口一邊瞅著老王家娶新媳婦,一邊樂嗬嗬的等著吃流水席。


    今兒要娶媳婦的老王家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而是兩廣總督王輔臣他們家!娶媳婦的是王輔臣的大公子王吉貞。而嫁閨女的也不是一般的人家,而是陝西巡撫賈漢複家,出嫁的是賈漢複的閨女賈小婉,哦,還搭了一個被打入辛者庫(內務府的內管領)為奴的吳應熊和建寧公主的閨女當小妾。


    現在吳應熊已經跑去吳三桂那邊一起造反了.這反要造好了,將來可就是皇上了,他的閨女不就是公主殿下?


    這門婚事也真沒誰了,總督的兒子娶巡撫的女兒,還搭一候補公主當小妾!


    這種等級的喜事兒,一般都是在北京城內大辦的,隻是最近北京城內的氣氛不大適合辦喜事兒——你這吹吹打打出嫁呢,一路上能撞上三五家發喪的,這多晦氣?


    所以那些正好撞上這倒黴日子的新人們,就隻能到郊野莊園去辦喜事兒了。


    海澱王家莊也不是真的矗在荒野裏的,而是修在一處鄉村裏頭。


    這個村子裏麵除了這所王家大宅,就是一些看著沒那麽體麵的村屋了。住在這些村屋裏麵的,都是租種旗人田土的佃戶。


    他們雖然是“自由之身”,不是誰家的奴才,但是在等級森嚴的大清天子腳下,卻是實實在在的最底層。


    別說和那有編製的旗人還有包衣人相比了,就連旗人的蘇喇家奴,包衣人家裏的家奴,他們都遠遠不如的。那些個當家奴的到了海澱這邊的莊子上,那可就是管家、莊頭一類的存在了。即便到不了這個程度,那也是吃飽喝足,吆五喝六,不幹農活的主兒。


    尋常的佃戶瞅見他們,那也隻有羨慕的份兒.人家雖然把“奴才”二字掛在嘴邊,但實際上卻是高人一等的“主子”,而自家沒有寸尺之地的佃戶們可不敢和人家比闊。


    當然了,在大清朝的體係當中,這些租種旗田的佃戶也不是最低下的。實際上他們也可以算是八旗貴胄體係的周邊,至少不大容易餓死.旗人老爺們來錢的路子多,收租的時候也就不那麽仔細了。


    譬如王家莊這邊的大地主王大老爺王輔臣,早就已經忘了還有收租這回事兒了。


    另外,這些佃戶往上爬的機會比起別處的佃戶那可是多太多了.他們可都是“候補家奴”,如果遇上某些旗人田主升上去了,自然要擴招家奴,他們就能補上去了。


    這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再一個,他們還是那些“官白勞”的候補家人和長隨。


    大清朝的地方官僚體係很不健全,有編的地方官人數很少,而且大多都沒什麽辦事能力。所以官白勞們借了京債買了缺之後,就得招上一批師爺、家人、長隨一起上任。


    所謂的家人、長隨,其實就是候補吏員——地方上的吏員大多是地頭蛇世襲的,但赴任官員也得帶上一批人,要不然上任之後可就兩眼一抹黑,什麽錢都撈不著了。


    而那種借了京債買缺上任的“官白勞”的家人和長隨,多半都是債主們指派的。可那些債主們又能上哪兒招人?還不是從自家的奴仆,北京外城的混混,還有就是自家佃戶當中招些機靈又可靠的去盯著那些“官白勞”?


    最近北京城內的旗人主子們日子不大好過,幾乎家家發喪,戶戶舉哀。


    可對於北京城外的佃戶們來說,卻意味上升的路子又寬廣了不少小麻子皇帝現在缺奴才了,所以奴門大開啊!


    而老王家的主子爺們雖然命硬腿長,沒一個戰死的,但他們家的佃戶還有他們家隔壁幾家的佃戶,卻因為老王家的騰達,有了更多的上升機會。


    所以這會兒來吃流水席的人就特別多,其中的小夥子還把自己收拾得特別精神。


    這會兒王家的主子爺還沒出現,這幫等著給老王家當家奴的佃戶們就開始互相打聽往上爬的事兒了。


    “聽說了沒?隔壁村的白大個子前兩天被旗人田主家的婆娘看上了,要招了去當上門女婿,還準備改姓瓜爾佳了.這小子,咋就那麽走運呢?”


    “人家長得好啊.那白大個子叫什麽來著?綽號假王世凱啊!真王世凱想不著,弄個假的也好!怎麽?羨慕了?”


    “我才不羨慕呢,那些旗人寡婦哪兒是咱們這些人吃得住的?那假王世凱估摸著都懸,得真王世凱上才行.我啊,能跟著真王世凱去廣東當個長隨就滿意了!”


    “對,對,這比較實在那些守了寡的旗人婆娘要改嫁大多選自家的家生奴才,輪不著咱們的。咱們就跟定了老王家.兩廣總督啊!將來沒準就是平南王,到時候咱們就平南王藩下的旗人了!”


    “這敢情好啊,就不知道老王家這次準備招多少人了?”


    “那多了去了你還不知道吧?王大公子、王二公子已經買下了六個廣東、廣西的候補知府和十二個候補知縣再加上王大公子自己的陝西候補知府,王二公子自己的粵海關道那得帶多少人去上任啊!”


    “六個知府、十二個知縣這是真的嗎?廣東、廣西有那麽多缺空出來嗎?”


    “當然是真的王大老爺可是兩廣總督,現在兩廣又是和吳三桂打仗的前線,要空點缺出來還不容易?隻要讓在職的官員去軍前效力不就行了?這軍前.多危險啊!”


    “您老高啊!這主意都想得出來?王大老爺不請你當師爺,那損失可大了。”


    “嘿嘿嘿”


    “.諸位都是天地會的兄弟!等到了兩廣,我和我爹一定會讓伱們補上官缺的不過醜話我要說在前頭,你們是天地會的官兒,不是滿清朝廷的官,更不是吳三桂的官!牢牢記著,好好守著天地會的規矩,這兩廣以後就是咱們的天下了!”


    在海澱王家莊的後花園裏麵,王忠孝正在給幾個即將去兩廣做官的天地會門徒做動員。


    這些幾個門徒大多都是王忠孝的心腹,於師爺、王士元、王雷勇、王全、王安都等人都在其中!


    這幾位聽見王忠孝的話,一個個眼眸子裏麵都在放光啊!


    他們要的不是大清的官,而是要當王家天下的開國功臣!


    另外,郭金寶、張小包、李輔漢、周昌他們幾個,也抓住這次機會,全都買到了候補縣。連張小包的父親張忠清也架不住兒子的生拉硬拽,也買了個候補知府,準備去廣東上任了.當然了,這幾位現在還不知道王輔臣、王忠孝、王吉貞他們爺仨的心思。


    他們是屬於被裹挾去廣東的


    王忠孝這次當然是大大破費了,為了這十幾個缺,幾乎把從尚可喜、耿精忠、吳應熊那裏坑來的銀子花出去一半了——康熙皇帝心黑啊!開出來的“官價”可都不便宜。


    一個候補縣丞就敢要一千五百兩!


    一個候補知縣翻三倍,就是四千五百兩!


    一個候補知府要價一萬三千兩!


    而各省鹽運使和津海關道這樣的肥缺,開價都在十萬兩之上!


    而其中的津海關道就以十二萬兩的天價被楊起隆一舉拿下!


    這個津海關道聽上去和王忠孝的粵海關道差不多,但實際上卻差遠了粵海關道主要是對西洋、南洋的買賣,如果可以拿出來賣,一百萬兩都不虧!


    而津海關道主要是對朝鮮、日本的,這兩國都閉關鎖國,要和他們進行貿易,還得自辦船隊,出海去做買賣。所以這個津海關道,實際上是一家“特許貿易公司”,和粵海關道完全不是一回事兒。也就是背後站著裕王福全,身邊還站著延平王府谘議參軍陳永華,手頭還有一幫“漕幫兄弟”的楊起隆才吃得下來。


    所以他是這個津海關道的唯一買家,之所以出到十二萬兩,完全是為了討康熙皇帝的歡心——這個楊起隆又是送女人,又是送銀子的,現在已經是簡在帝心了!


    而且除了賣出天價的鹽運使和津海關道,其它的缺還都不是實缺,而是候補的缺。


    至於能不能補上,那就得看那些買了缺的官到了地方上怎麽走通地方督撫的門路了——因為這次大賣官,到地方上去候補的官員數量一定會大增,想要補缺恐怕就更困難了。


    另外,這些拿出來賣的候補縣丞、候補知縣、候補知府都不是什麽好地方的,主要是陝甘、湖廣、兩廣的候補無他,靠近前線,不知道什麽時候那裏就姓吳了!


    到時候就沒法賣了現在雲貴川三省的官就沒法賣了,多可惜啊!


    但即便如此,小麻子皇帝拿出來的不到五百個候補官,還是被一搶而光!


    沒辦法,想這些官的人太多了,不僅楊起隆這樣的土豪想要個官兒,連賈漢複家的四個兒子也一人得了一個廣東候補縣——要沒這個候補縣,他們可就得入營當兵,準備上戰場去和吳三桂的人拚命了!


    對於那些手裏頭有錢,家裏頭又有不成器而且還怕死的孩子的旗人權貴和大包衣來說,給兒子們買個候補官,就能名正言順讓他們遠離戰場,遠離三桂,實在是太劃算了。


    此外,還有些和老王家的情況差不多的主兒,也把這次的朝廷大賣官爵當成了機會!


    定南格格府和平南王府都有奴才買到了兩廣的官缺


    此時此刻,在王家莊外的官道上,正有十來個身穿行褂的騎士,沿著官道徐徐而行。為首的三人之中,有一個就是和王忠孝因為爭奪“吳世璠”爭鋒吃醋的李爛。


    另外兩人,一人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四五十歲年紀,蓄著幾綹長須,看著很有官腔。


    還有一人看著就是個武人,四十許歲年紀,滿臉橫肉,皮膚黝黑,目露凶光,一部絡腮胡子看著有點雜亂,大腦門子鋥亮,太陽光底下居然泛出金屬的顏色,看著就跟鐵打似的。


    “朱撫台,這次姓王的可破費了,一口氣買了十幾個候補知府、知縣.他n的,這是要把廣東變成他們老王家的天下嗎?皇上怎麽就察覺不到老王家的這點心思?”


    看著遠處熱熱鬧鬧的王家莊在咬牙切齒說老王家壞話的,正是新任廣東提督李爛!


    “哼!怎麽會察覺不到?皇上要察覺不到,就不會讓咱們去廣東當巡撫、提督和總兵了.讚伯,你說是吧?”


    接下李爛話茬的就那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朱國治了!


    在曆史上他在吳三桂造反的時候正好是雲南巡撫,於是就當了忠烈。但是這回他比較走運,沒等他花錢運動到雲南巡撫,吳三桂就已經反了。


    他之前當過一任江蘇巡撫,人送外號“朱白地”.說他把江蘇刮成白地那當然是誇張的,但是他挺會刮地皮是肯定的。


    他因為太能刮,又在江蘇搞出兩個大案,結果得罪太多人了,後來因為“當孝子”被彈劾,罷官回家吃老米了——規矩滿清當孝子的規矩,漢人官員要死了爸爸、媽媽、大媽(如果親媽是小老婆的話),就得丁憂三年!但是旗人官隻有守孝二十七天就可以了。而且還不能擅離汛地回家奔喪.但是這位朱國治太孝順,沒等來接任的新巡撫到達,他就先跑路回家當孝子了。


    結果被人揪住把柄給罷了!


    不過現在康熙覺得他這個地皮刮得實在,所以又起複了他,讓他去廣東好好刮了!


    而被他喚作“讚伯”的武人,和王忠孝還挺有緣的,因為他叫陳世凱,讚伯是他的字兒。


    王世凱、陳世凱都是世凱嘛!


    不過“天下世凱”未必是一家!


    這個陳世凱是前任川陝總督李國英的舊屬,李國英病死後他就成了個沒有後台的官,領著個副將銜在夔州、重慶一帶當參將,當來當去也沒得升官。


    但這次狗屎運來了,被康熙提拔為了肇慶總兵!


    肇慶可是兩廣總督的駐地啊!


    陳世凱聽見朱國治的話,趕忙笑著道:“撫台所言極是廣東巡撫有撫標兩千,廣東提督有提標五千,卑職的肇慶總兵有鎮標兩千,總共有九千精銳.雖然比不了王輔臣的一萬新軍和五千督標,但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的!”


    朱國治笑道:“一戰還不至於.不過嘛,廣東是天南之根本,總不能讓一家兩家平分了,怎麽都得來個三足鼎立吧?咱們到了廣東後,咱們是一足,平南王府是一足,王家又是一足.互相牽製著,應該是壞不了事的。李爵爺,你和王世凱雖然有點過節,但是和大局相比,那可不算什麽!”


    “哼!”李爛哼了一聲,“撫台,您算得不對.兩廣總督兼管兩廣,您可不能隻算廣東,漏了廣西!”


    “廣西?廣西那是定南格格、廣西將軍、廣西提督三足鼎立吧?”朱國治顯然是個“三國迷”。


    李爛搖搖頭:“撫台,您大概不知道,定南格格和王輔臣有一腿.定南格格的兒子孫吉慶的親爹很有可能就是王輔臣!


    所以,定南格格藩下的十五個佐領都得算在王輔臣麾下!另外,廣西還有一兩個總兵、副將是定南格格的舊部,說不定也會給王輔臣籠絡過去。


    還有,廣東的潮鎮總兵劉進忠,高雷總兵祖澤清是吳三桂的表弟這水可深著呢!”


    “這個.你聽誰說的?”朱國治一愣。


    他可是熟讀三國演義的,可是現在卻遇上了用《金瓶梅》兵法的王輔臣.


    “傅弘烈!”李爛說,“他是定南王府的包衣出身,之前因為彈劾吳三桂給下了獄,最近才放出來,得了重用,要去廣西當知府了!”


    朱國治點點頭,然後一指王家莊:“走,咱們去討杯喜酒喝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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