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0年(順治七年)冬多爾袞去世,接著順治帝親政,又經過一年多的政壇風雲,這位15歲的少年天子才真正掌握了封建王朝的最高統治權力。


    順治帝主政後,麵臨著各種尖銳的矛盾。為此,他采取了幾項重要措施,其中一項就是“下詔求言”。順治十年四月十七日(1653年5月13日)的上諭說:“今年三春不雨,入夏亢旱,農民失業,朕甚憂之。意朕躬有缺失歟?祀享有不誠、詔令有不信、政事有未當歟?抑大小臣工懷偏私,重賄賂,不肯實心為國,曠廢職業,以致膏澤不下逮歟?抑當言不言,不當言而言,沽名釣譽,持祿養交,無濟於實事歟?抑民間疾苦無所控訴,地方各官不以實上聞歟?著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各抒所見,凡有關朕躬及天下大利大害、應興應革者,悉心條奏,毋含糊兩可,毋借端影射。若所言合理,切中過失,朕不憚改。”(《清世祖實錄》,卷74)這道上諭,言詞不可謂不懇切,期望不可謂不殷迫。


    在以後的幾年裏,類似的上諭還發過好幾次。廣開言路,集思廣益,調動官員的積極性共同應對政治、軍事、經濟各方麵所麵臨的嚴峻形勢,這應該說是一個很高明的舉措。


    但是,事實並沒有如順治帝所預期的那樣發展。“下詔求言”遭到了群臣的冷遇,效果很不理想。這一點,順治帝曾多次談及。如順治十四年十月十六日(1657年11月21日),他召集三品以上官員,麵諭說:“朕年來屢飾科道各官,據實陳奏,以廣言路。乃不抒誠建議,或報私仇,或受囑托,或以瑣細之事瀆陳塞責。雖巧飾言詞,而於國家政治有何裨補?”(《清世祖實錄》,卷112)順治十七年六月九日(1660年7月15日)又頒旨說:“頃因亢旱為災,朕省躬引咎,宣諭求言。原欲大小臣工,於朕躬闕失及關係國計民生利害者,指實陳奏,以圖興革。近見入告章疏,多摭拾浮泛修飾繁詞,開列款數,沽名塞責,不惟無裨治理,反使虛文愈增,稽誤正務。其於朕躬闕失,並內外滿漢大小臣工結黨循私,貪贓壞法,以及豪右侵漁、商市強霸,一切蠹政害民之事,未見確有指陳,殊負朕省改谘詢實意。”(《清世祖實錄》,卷136)此事對這位皇帝影響甚深,可以說是終生未能釋懷。一直到他即將結束其24歲年輕生命的時候,他還在《遺詔》中專門寫了這樣一段話:“人之行事,孰能無過。在朕日禦萬幾,豈能一無違錯,惟肯聽言納諫,則有過必知。朕每自恃聰明,不能聽言納諫,古雲: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於斯言大相違背。以致臣工緘默,不肯盡言,是朕之罪一也。”(《清世祖實錄》,卷144)或者說這份《遺詔》是別人代擬的,不一定代表順治帝的思想。但無論如何,把這件事情特意鄭重其事地寫入《遺詔》,表明順治皇帝“下詔求言”的失敗,則是確鑿無疑的。


    如果我們再進一步作深入的探究,看看“下詔求言”所以落得個失敗的緣由,我們會發現,根本原因不在別處,正是在大力倡導此事的順治皇帝本人身上。


    按照順治帝自己的說法,叫作“居心未淨”。用我們現在的語言,就是出發點不對,動機不純。順治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1660年7月2日)的一個上諭說:“朕統禦寰區,焦心圖治。前此屢有引咎省躬詔諭,自今追思,皆屬具文,虛邀名譽,於政事未有實益。且十二、十三年間,時有過舉,經言官指陳,有即加處分者,有優容寬宥,而此心介介尚未全釋者。事有錯誤,猶可改圖,居心未淨,政事之流弊必多。”(《清世祖實錄》,卷136)原來,皇帝的“引咎省躬詔諭”,是做做表麵文章,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虛邀名譽”,說穿了不過是一種政治“作秀”。所以對有些批評皇帝過失的話,或者“即加處分”,有的即使“優容寬宥”,心裏卻“介介尚未全釋”。我們並不驚異順治帝會有這種心態,因為這對於握有最高獨斷權力的封建君主來說,抱有這樣的想法是毫不為怪的;使我們略感驚異的倒是如此坦率的自白,應該說這也是難能可貴的了。但“求言”既然不過是一種政治“作秀”,必定難以收到切實的效果,則是確定無疑的。


    正由於出發點存在問題,所以順治帝對於群臣的意見和建議,並不認真對待,往往束之高閣,置之不理。順治十七年六月一日(1660年7月7日),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朱之弼上疏說:“順治十二年下詔求言,內外千百疏,部複未見施行。臣請此次應詔章疏,倘有事關大利大害、宜因宜革者,祈皇上俯賜裁決。”(《清世祖實錄》,卷136)一方麵指責群臣“虛文塞責”,一方麵對群臣的章疏視若無睹,不理不睬,豈不是葉公好龍,大臣們哪裏還會有建言獻策的積極性?


    更加重要的,是順治帝自食其言,在“求言”的時候,要求大家“有官守者,必盡其職;有言責者,必盡其言”,並且信誓旦旦地表示,“若所言合理,切中過失,朕不憚改”,“即朕躬闕失,亦直言勿諱。朕不惟不加罪,並不芥蒂於心”。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這在前引的諭旨中我們已經看到了順治帝自己的自白。我們還可以舉一個具體的實例。順治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1655年3月5日),吏科副理事官彭長庚,因為“水旱相繼”,檢討政治得失,在奏折中曆數多爾袞開國時的種種功勞,認為對他削爵藉產,“毀滅過甚”,“其中不無冤抑”,提出“賜之昭雪,複其爵號”。多爾袞曾經是順治皇帝的最大政治威脅,也可以說是他的頭號政敵。要對多爾袞平反,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和容忍的。於是,他“命議政王、貝勒、大臣會同斟酌密議具奏”。大臣們揣摩上意,給彭長庚定了個“陽應求言,陰圖構亂,違天悖上,紊亂朝綱,煽惑國家,情罪甚大”的嚇人罪名,本擬“斬立決”,看在“係奉旨條奏之時”,從寬免死,給了個“流徙寧古塔地方”的處分。這決不是孤立的個案。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王永吉就上奏說:“夫官居言路,敷奏固其職掌,即百職諸司,感事憂時,豈無一得之見,況求之使言,誰不能言,而直言者甚少,何哉?揆厥所由,皆生於不敢。而其所以不敢之故,不過因禍福利害橫於前,誅殛放流迫於後爾。”(《清世祖實錄》,卷112)有一個叫李森先的禦史,更直截了當地指出:“皇上孜孜圖治,求言之詔屢下,而兩月以來,大小臣工,猶然遲回觀望,不肯進言者,皆以從前言事諸臣,一經懲創,則流徙永錮,遂相率以言為戒爾。”(《清世祖實錄》,卷117)你想,上書言事必須隨時冒著“誅殛放流”的風險,官員們怎麽能不“以言為戒”呢?


    可見,要想真正廣開言路,讓大家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首先必須有一個真誠的態度,不是做表麵文章,一味“虛邀名譽”;還必須認真聽取和采納合理的意見,做到擇善而從;更需要有寬闊的胸懷,能夠聽得進逆耳之言,特別是要真正做到“言者無罪”,而不能以言治罪。但是,對於一個具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封建帝王來說,要做到這幾點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順治皇帝“下詔求言”的失敗也就成為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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