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熬鷹逼贖票


    一


    “我自己去亮子裏。”大布衫子說,人多目標大,偵察還是人少好,出入城方便。


    胡子大櫃尋思一會兒同意了,說:“我們叫紅眼蒙送信兒,陶奎元準定驚了(警覺),你萬分小心。”


    “放心吧,大當家的。”大布衫子說。


    水香辦事大櫃放心,大布衫子足智多謀,幾次進出三江縣城,沒有一次出差兒。天南星重視另一件事,說:“去祁家爐一趟,把信兒送到。”


    大布衫子騎馬到城郊,隨來的胡子將他的馬帶回去,不能騎馬進城,那樣太顯眼。軍警憲特留意騎馬人,因為胡子都騎馬。下馬步行的水香一身商人打扮,肩上多了副布褡褳——中間開口而兩端裝東西的口袋,大的可以搭在肩上,小的可以掛在腰帶上——和一副煙袋,煙具本來可以插在褲腰沿上,多數掖在腰間,他卻搭在肩膀上,鄉民特征更突出、明顯。


    進城門很順利,警察隻摸摸他的褡褳,沒有武器什麽的。肩上搭煙袋山裏人的習慣,警察不懷疑。過了城門,他去老地方——通達大車店住宿。


    “呦,啥風把你吹來?”大車店萬老板半開玩笑道。


    “還能是啥風?西北風,你喜歡的風唄。”大布衫子回敬道,玩笑你得會開,不然達不到效果,當地風俗不說不笑不熱鬧,也不近便(親近)。八麵來風偏偏說西北風有典故,王八喝西北風便能活,意為萬老板是王八。


    “哦,我是王八你頂蓋。”萬老板反擊道。


    一喝個西北風,一個頂蓋,都是王八一路貨色彼此扯平。大布衫子問:“有地方?住幾天。”


    “沒別人住,得有你住的。”萬老板真真假假地說,大車點到底是有地方還是真沒地方,專門給大布衫子騰個地方,總之是安排他住下,萬老板說:“參把頭號下(預占)的客房,寬敞,朝陽。”


    “空著?”


    “把頭帶人上山,老秋才能下來呢!”


    “好!我叨上(得到)啦。”


    “你有王八命。”


    大布衫子被夥計帶到房間,一鋪小炕,擺著兩床被褥顯然是雙人間,萬老板不會隨意安排人來插間,大布衫子來幾回都是住一個包間。炕很熱乎,大夏天的用不著太熱,炕太熱人睡了嘴幹、上火,不過熱乎炕睡著解乏。大布衫子躺在炕上直直腰,舒服一陣。


    “先生,我們老板問你吃不吃包夥?”夥計來問。


    通達大車店有夥房,住宿者可以選擇在店內用餐稱吃包夥。大布衫子有時吃包夥有時上街去吃不固定,不過這次他決定吃包夥,對夥計說:“吃包夥。嗯,有二人轉嗎?”


    “這兩天沒有,小戲班剛走。”夥計說。


    大布衫子吃完晚飯被萬老板請到堂屋喝茶,兩人閑聊起來。大車店老板問:“這次來亮子裏做啥買賣啊?”


    “看看糧行。”大布衫子信口收購糧食。


    “不太好辦。”萬老板說,“去年年頭不好歉收,莊稼人年吃年用(正夠一年中的吃用消費),當局糧穀出荷(糧食出荷是日本帝國主義強製農民將其所生產的大部分糧食,按照日偽政府所規定的收購數量和最低的收購價格交售的政策。有一首歌謠雲:“出荷糧,似虎狼,家家愁斷腸,抱頭痛哭兒喊娘,兩眼淚汪汪,寒冬無法過,家無隔夜糧。”(王永安搜集))抓得緊,根本沒有多餘糧食賣。”


    通達大車店老板說的是實情,大布衫子本來也不是來做糧食生意,他說:“唔,我先看看再說。”


    “收糧食你可要小心,憲兵對收糧食的人特防備。”萬老板好心提醒,拿大布衫子當朋友,不能眼見他吃虧。


    “謝謝你。”大布衫子道。


    他們聊了一陣山貨,說蕨菜、蘑菇和榛子,大布衫子找準機會轉入正題,問:“祁家爐還開著吧?”


    “開著,你做鐵活兒?”


    “有點兒活兒。”


    “那你提另(重新)找一家吧。”


    “祁記的鐵活兒不錯……”大布衫子說,“過去我一直在那兒做,打過馬鐙。”


    “如今不行了,掌鉗的是祁二秧子的徒弟郝大碗,技術還是差些。”萬老板說。


    “祁掌櫃呢?他不打鐵了?”


    “還打什麽,被抓了老勞工,去西安(偽滿時期西安縣即今遼源市。)當煤黑子(煤礦井下工人叫煤黑子。)。”萬老板說。


    這是個驚人消息,大布衫子說:“怎麽抓他去挖煤?”


    “還不是得罪了人。”


    “得罪誰?”


    “得罪不起的人,”萬老板壓低嗓音說,“警察局長陶奎元相中祁二秧子的閨女,他不肯嫁,你說還有好嗎?如今啥年頭,警察有日本人撐腰,沒一槍斃你都活撿著。”


    “嫁人你情我願,硬……”


    “沒看是誰?三江地麵,除了日本人最打幺的是警察。”萬老板說。


    “押走祁二秧子那天我正巧上街碰見,昔日神氣的祁掌櫃嚇我一跳。你猜怎麽著?”


    “怎麽著?”


    “剃掉眉毛……人沒有眉毛,你說嚇人不?”萬老板說。


    被抓走的勞工防止逃跑,日偽發明了更損的絕招,剔掉勞工的眉毛,還在額頭烙上記號。有首《勞工歌》這樣唱:“煤窯地獄十八層,大鬼小鬼來追命;大巴掌,榔頭棍,要不扣個大罪名;‘反滿抗日通八路’,屈打成招用大刑。辣椒水,老虎凳,凍冰棍,蚊子叮。剃掉眉毛打頭印,熬出人油點天燈。各種刑罰全用盡,閻王殿裏難逃生。”


    大布衫子獲得了祁二秧子準確消息,不過很悲慘——去挖煤。


    二


    三天後大布衫子回到一馬樹老巢,他在通達大車店住了三宿,摸清警察局長的底細,按兵不動,目前沒有贖票的跡象。


    那日,紅眼蒙懷揣書信,帶著艾金生的耳朵見陶奎元局長,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艾家如何遭胡子洗劫,又濫殺無辜,罵道:“那幫牲口可真狠,一槍一個,連溜撂倒咱家九個人。”


    陶奎元聽後並沒感到震驚,歸鎮管轄的村屯,經常有村長、屯長、甲長前來報喪:某某村、屯,某某富戶被搶,肥羊滿圈糧穀滿倉一夜之間便成為囊空如洗的窮光蛋,因此鄉間舅舅被搶劫在所難免。


    “快救救老爺子吧,胡子太狠啦。”紅眼蒙急切地說。


    艾金生是他姐夫,論著陶奎元比紅眼蒙小一輩叫叔叔,關係並不複雜,可是警察局長麵前即使大輩也不能充大輩,他把平日掛在嘴邊上的稱呼姐夫改成老爺子,完全站在晚輩和尊敬的角度上請求,他認為這樣效果更好,事實也是如此。


    “難啊!”三江縣警察局管轄兩鎮九十三個村屯,管得了貓狗——偽滿時期有田畝捐、灶捐、雞捐、人頭稅、狗稅;家中的車、馬、牛、羊、貓、狗、雞、鴨,一概登記,都要交稅——就是管不了胡子。盡管警察局長深受偽滿洲國和日本憲兵的賞識,換句話說,他效忠賣命,有功有方也有道,亮子裏的確成了他的一統天下,他有能力贖出艾金生——拿出親舅存在自己處的錢,可他卻猶豫不決。


    “胡子勒索不成,定下毒手。”紅眼蒙見陶奎元態度不明朗,試探虛實道,“你的意思是?”


    “舅存放我處的錢足夠一千,”陶奎元說不贖人的理由,“可是我身為堂堂的警察局長,怎能任流賊草寇擺布?”


    “是啊,送錢贖人,慫恿了胡子。”紅眼蒙看出眉高眼低,既然陶奎元不肯贖票,莫不如隨聲附和,日後自己也好在陶府謀點事兒做。


    話雖這麽說,陶奎元心猶未甘,舅舅萬貫家財落入胡子手裏,他老人家魚遊釜中視而不見,日後怎向親戚交代?如果有機會還是想辦法去救他,問:“人現在哪裏?”


    “沙坨子裏,”紅眼蒙也說不清具體位置,隻能講出大致的方向,“過了葫蘆頭坨子,再往前走就到了。”


    對西大荒的地理環境警察局長比紅眼蒙熟悉,葫蘆頭坨子很有名,當年他帶警察跟花膀隊(多指俄羅斯人土匪,他們在衣服肩膀上或手臂上皆佩戴花哨標誌,老百姓稱為“花膀子隊”。)在那兒展開一場惡戰,問:“天南星馬隊都壓在那兒?”


    “不是,隻三五個人。”


    “噢?”陶奎元認真想一想,悟出什麽,說,“這麽說葫蘆頭坨子不是匪巢,那他們在哪裏?”


    離開艾家窯往西南方向走了大半天,馬不停蹄疾走半天時間能走很遠的路程。在一條岔道分開,秧房當家的帶紅眼蒙他們直奔葫蘆頭坨子,大隊人馬朝南邊走去,到哪裏不清楚。


    陶奎元叫紅眼蒙暫時待在城裏,他自己想想怎麽辦。


    大布衫子探聽到警察局長尚未做出任何決定,他返回老巢。大櫃天南星說:“陶奎元啥意思?”


    “還是不肯出血。”


    “錢也不是他的。”


    大布衫子分析警察局長貪財,恨不得舅舅死掉,錢他就落下啦。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呢?有待於事態發展。他說:“財神不能放,有他在我們就有得到那筆錢的希望。”


    胡子綁票家裏不贖,長時期困在綹子的大有人在。艾金生無疑是個財神,陶奎元今天不贖,明天不贖,咱們耗下去,最終看你贖不贖人。天南星問:“見到祁鐵匠了?”


    “哪兒見去呀!”大布衫子歎然道。


    “怎麽?”


    “他當了煤黑子。”


    天南星詫異,鐵匠鋪掌櫃怎麽當了煤黑子?他問:“咋回事?”


    “是這麽回事……”大布衫子講了祁二秧子被抓勞工的經過,最後說,“通達大車店萬老板見到他,眉毛都給剃掉了……”


    “日本鬼子幹的損事兒!”天南星說。缺德事兒說日本人幹的不冤枉,也不排除漢奸的主意,“去西安挖煤,還能回來嗎?”


    “還回來啥,他那麽大歲數,人肯定扔在那兒。”大布衫子說。


    勞工不僅做苦力,等於去一次鬼門關,很少有人回得來。三江地區流傳一首勞工歌:“滿洲國康德十年間,家家都把勞工攤,你要不願意,就把嘴巴扇。到那兒一頓一碗飯,土豆沙子往裏摻,最苦就是上西安。”


    “祁小姐還不知道。”天南星說。


    “告訴她嗎?”大布衫子問。


    天南星想了想,說:“實話對她說吧。”


    “大當家的對她說,還是我對她說?”


    “你說吧。”


    大布衫子在一片野花間找到小頂子,對她說:“祁小姐,對你說個事兒。”


    小頂子手裏拿著幾枝野花。


    “你父親被抓了勞工……”


    “誰抓了我爹?陶奎元?”


    “是。”


    “因為我?”


    “差不大概。”


    小頂子沉默一陣,問:“我爹去了哪裏?”


    “去西安,挖煤。”大布衫子說。


    小頂子聽人說日本憲兵護煤礦,根本近不了前,去煤礦探望父親基本就不可能。


    三


    剛強的小頂子回到屋子隻自己時才哭起來。勞工是什麽她清楚,一把年紀下井挖煤,再吃不飽,九死一生啊!爹,都因為我害了你啊!她深深自責。邏輯合理,警察局長如果不看上自己,父親也遭不到迫害,消停做他的鐵匠鋪掌櫃。


    “爹呀!”她心裏不住地呼喚。


    土匪老巢,牽涉此事,或者也在想此事還有人,大櫃的屋子裏,大布衫子說:“我對她講了。”


    “劈蘇(哭)啦?”


    “沒。”


    天南星想一個女子聽到父親遭難沒哭,隻能解釋為她很剛強。哭哭啼啼缺少骨氣,她不缺骨氣。敢用針挑攻心翻血皰,而且是神情自若,不簡單啊。他說:“兄弟,我估摸她這回不走了。”


    “大哥說她要求留在綹子?”


    “掛柱。”


    “她要當……”


    “她跟我說過。”天南星征詢道,“我們接受她入夥,你看行不行?”


    大布衫子需要動腦筋想想,綹子大門敞開的,誰來加入都歡迎。一般說來,入夥有一套程序兩種情況,保人保舉和自己投靠。由綹子裏四梁八柱保舉,相對簡單些。自己來掛柱審查較嚴格,基本步驟掛柱——過堂——拜香。祁小姐要入夥這些顯然都可以免掉,大櫃直接向眾弟兄宣布她是新丁貴人(新弟兄)即可。大櫃征求他的意見是打破一個規矩,綹子吸收女人進來,此前若幹年沒有的。


    “從來沒這個慣例,你看?”天南星問。


    “規矩是人定的,有什麽不能改?”大布衫子支持大櫃打破規矩,完全為天南星著想,祁小姐掛柱不隻是綹子多了一個弟兄,他們之間可能發展成一種關係……成全好事作為出發點,他說,“別猶豫了,我看行。”


    水香一個坡搭好,胡子大櫃順勢走下來,說:“既然你都覺得行,我們就收她。”


    祁小姐的事說到這裏,大布衫子說:“艾金生咋辦?放不得押不起,好幾個弟兄陪著他。”


    “嗯,黏手。”天南星也覺得遇上陶奎元茅坑石頭這樣貨不太好彈弄(對付),他帶著臭氣的梆硬,撕票倒簡單,錢到不了手心不甘,嘴邊的肥肉太誘人,他說,“畢竟一千塊大洋,一大泡兒(大筆財物)啊!丟掉可惜嘍!”


    “沒頭到腦,一時半會兒陶奎元不能掏出錢。”大布衫子說,警察局長不挺到萬不得已不會拿出這筆錢,需要耐心,“那就耗(靠),看陶奎元能挺多久。”


    “耗!”天南星說起乞丐幾句歌謠:


    你不給,


    我不走,


    就在你家死糗!


    大布衫子做過丐幫二筐,立馬接上一段:


    你不給,


    我就靠,


    靠到天黑日頭落!


    乞丐要飯的賴勁兒運用到綁票上肯定有故事。天南星說:“好賴不濟是親娘舅,陶奎元總不能眼瞅著不管吧。”


    “也不好說,一千塊大洋比舅舅命值錢。”大布衫子糙話道,“人是塊肉,死了再做(讀zou音)。”


    胡子大櫃覺得好笑就放聲大笑,笑聲中含著對警察局長的蔑視,為一千塊大洋可以不顧舅舅性命。


    “到時候,陶奎元不顧親情,我們沒必要客氣。”水香是說撕票。


    “那是,那是!”票家不肯贖票,撕票怨不得誰,被親人拋棄的人活著也沒啥意思,“道理說警察局長纜足(有錢),還在乎……”


    “誰怕水海(錢多)咬手啊?”


    大布衫子說也就陶奎元能幹出這薄情寡義的事兒來,管錢叫爹,管舅不叫爹,他說:“換個日本人看看,不用是舅舅,早就狗顛肚子(跑前跑後獻殷勤)。”


    “不然他能當上警察局長?”天南星短短話語對三江警察局長做出評價,為日本人辦事如一條狗,也可以說成狗顛屁股,總之是一條狗的樣子。


    “沒好下場。”


    胡子對陶奎元結局有了定論,根據什麽做出的定論且不說,恨狗仗人勢警察的人都這樣希望。


    “葫蘆頭坨子太遠了,我看是不是把他們撤到圍子裏來。”


    “嗯,不妥。陶奎元萬一暗中營救他舅舅呢?就可能動用警察……”天南星謹慎沒錯,他的意思是押票的地方即使被兵警包圍,損失無非秧房當家的幾個人,老巢不被發現不傷筋動骨,“談票、贖票還是離天窯子遠點兒安全。”


    “也是。”


    “我們放走送信的紅眼蒙,鉚大勁兒(頂多)記住葫蘆頭坨子,不知道一馬樹。”


    “對,沒錯。”大布衫子也認為防範有必要,兵警找不到老巢,綹子就安全。


    四


    正如胡子猜測的那樣,陶奎元暗中積極營救舅舅,說暗中是沒公開派騎警去尋找、剿殺,贖票等於是向土匪低頭,與警察局長身份極不相稱。於是他可能暗中想轍,如果他想救人的話。


    綁票贖票有一套程序,票家違背後果嚴重——撕票。陶奎元深諳胡子綁票之道,人質在綁匪手上不能硬來。警察局長舅舅遭綁票,等於是有人打耳光羞辱,忍與不忍事情結果不一樣。做警察局長幾年,他跟日本主子學到本領是借刀殺人。過去都是日本人借中國人的刀殺中國人,這回倒個兒……他親自到日本憲兵隊,說:“隊長,我發現一綹胡子。”


    “嗯?”憲兵隊長角山榮問,“哪綹土匪?”


    “天南星。”


    計劃清剿土匪的黑名單上有天南星,角山榮問:“他們在哪裏?”


    “葫蘆頭坨子。”


    角山榮展開一張軍用地圖,找到葫蘆頭坨子,疑惑道:“高大的蒿草、樹木這裏沒有,溝壑的也沒有,土匪怎麽藏身?”


    “天南星可定在那兒……絕對沒錯,隊長太君。”


    “情報可靠?”


    “絕對。”


    角山榮不相信警察局長的絕對,細問道:“提供情報的什麽人?是不是陷阱?”


    “不是,紅眼蒙親自來……”


    “紅眼蒙什麽的幹活?”


    陶奎元瘋狗咬傻子,利用日本憲兵要剿殺土匪的心裏去打天南星,解救出舅舅,算盤如意到底還失算,憲兵隊長刨根問底,他不得不說出實情:“我舅舅被胡子綁票,人就押在葫蘆頭坨子,綁匪放紅眼蒙來送信……他是我舅舅家的管家。”


    角山榮徹底相信,他問:“天南星有多少人馬?”


    “近百人。”


    “他們都藏在葫蘆頭坨子?”


    “不是,隊長太君,葫蘆頭坨子那兒人不多,也就五六個人。”


    角山榮皺下眉,問:“大隊人馬呢?”


    “從艾家窯出來,半路分開……”陶奎元分析道,“估計藏在附近。”


    “估計?”


    “是!”


    憲兵隊長拉長臉,不高興道:“情報怎麽能模棱兩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要十分準確。”


    “是,隊長太君!”警察局長一臉恭順,接受批評。


    “情報不準確我怎麽去追擊?”角山榮訓斥一頓警察局長,而後說,“你派人到葫蘆頭坨子一帶偵察,確定土匪藏身地點,我再部署兵力去消滅他們。”


    “是!是!”陶奎元唯命是從道。


    回到警察局憋著氣兒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馮八矬子問道:“成了沒有哇?”


    “成個六!挨一頓狗屁呲。”陶奎元一切抱怨隻能回到警察局他的一畝三分地上撒,日本人麵前他不敢,打碎牙也要往肚子裏咽,“八矬子,角山榮要我們搞準情報。”


    “什麽情報?”


    “天南星綹子藏身地點……”


    馮八矬子說局長別上火,角山榮細問也有道理,紅眼蒙講的半拉磕幾,胡子有多少人,藏在哪裏,這些不清楚如何去清剿?他說:“我到過葫蘆頭坨子,那兒蒿草長得稀巴拉登藏得住胡子?他們肯定有老巢,必須弄清楚。”


    “說得容易,胡子讓你靠近?”


    “這有什麽難?”


    陶奎元從來不懷疑馮八矬子的能力,他說能接近胡子就生出翅膀飛過去。相信久了變成依賴,遇到棘手的事讓他去做,問:“你說怎麽整?”


    馮八矬子不長個兒心眼多墜住,不用眨眼便有道道,他說:“胡子不是等著你回話,派人跟他們談條件。”


    “噢,你是說假借談票,順便偵察?”


    “對呀。”


    陶奎元撇下嘴,說:“紅眼蒙指定不行。”


    “見胡子腿都打戰,哼,不是紅眼蒙,綠眼蒙……”馮八矬子貶斥一番紅眼蒙,說,“派他去隻能壞事。”


    “那派誰去?”


    “我呀!”馮八矬子拍胸脯道。


    陶奎元心裏也是他最合適,假惺惺道:“同胡子見麵需提著腦袋,不行,太危險。”


    “局長,我知道危險,可是為你……”馮八矬子極富表演天賦,他說,“為局長,我就算搭上小命,值!”


    陶奎元顯出滿意和感動,幾成真實在裏邊聰明的馮八矬子自然明白,大家都在演戲,多一出兩出也無妨。他問:“胡子派出說票的人叫什麽?”


    “花舌子。”


    “對!花舌子,你當一把(次)花舌子。一次能摸清胡子底細就不去第二次,盡量減少接觸。”


    “我爭取一次成功。”


    “好,你準備妥當再去。”陶奎元說。


    五


    “站住!”大櫃門前,胡子攔住她。


    小頂子說:“我要見大當家的。”


    站崗的胡子指下夜空,說:“你瞅兔屋子(月)都到哪兒啦?大爺拖條(睡覺)了,上空子(天)亮再來吧!”


    “我真有急事……”


    站崗的胡子死不開麵,夜晚絕對不能放這個女人進大櫃的屋子,他沒接到讓她進去的命令,說:“回去吧,別磨嘰。”


    “小兄弟,要是事兒不急,我能半夜三更來驚動大當家的嗎?”小頂子商量道,“麻煩你通報一聲,看準不準許我進去。”


    站崗的胡子不是經不住纏磨,而是怕真的有什麽事耽誤了,他進屋去她等在外邊,出來後說:“大爺讓你進去,進去吧!”


    邁入屋子,天南星摸索火柴,說:“等一下,我上亮子(點燈)。”


    “不用,我摸黑說。”


    天南星是故意拖延,總之沒劃火,聽見腳步走過來,她說:“我找你!”


    “幹什麽?”


    “蘸鋼!”


    胡子大櫃需要消化一下她的話,蘸鋼是鐵匠術語,淬火增加硬度。小頂子要增加什麽?顯然是勇氣和膽量,能夠給自己的恰恰是胡子大櫃。方法浪漫,她爬上炕去,鑽進他的被窩。他激動萬分:“你想?”


    “你不想?”


    回答的是一隻手,黑暗中看不清動作,但清楚聽到句黑話:“你的球子(乳房)真大!”


    “喜歡嗎?”


    “我采球子(摸乳房)!”


    “吃一口!”


    嬰兒吮吸奶水——呱唧,呱唧,不是奶水豐沛而是香甜的聲音。下麵胡子大櫃的話太隱私,不便敘述。他急迫地說:“壓裂子……”


    門外站崗的胡子受到刺激,痙攣似的弓下腰去,對某一膨脹部位實行強製措施,效果是有了,但那個部位火山一樣噴發了。好在一切都在狹小範圍內發生,不被外界所知。


    次日,天南星對大布衫子說:“她昨晚睡在我被窩裏,主動過來。”


    “恭喜大哥!”


    “張羅一個儀式,給她掛柱。”


    “好!”


    天南星問從艾家窯都帶回來什麽喘氣的?大布衫子說:“哼子(豬)、老粗(牛)和壽頭子(鵝)。”


    “收拾幾隻壽頭子,燉大豆腐。”胡子大櫃命水香安排酒席,問,“有跑土子(兔子)嗎?”豆腐燉大鵝加上兔子一道美味。


    “有幾隻。”


    “打!”天南星說,三江當地對宰殺動物名稱不同,例如,勒狗,殺豬,剁鵝……兔子則稱打了,胡子忌諱說死字,不然叫打死兔子。宰殺方法的確是打,雙手拽住兔子的兩隻大耳朵,兔子拚命朝後掙,將最軟弱處暴露給屠夫,一棒子打下去,頸部骨頭被打斷立即斃命。


    掛住儀式在空地上進行,眾人席草地而坐。一個沙包堆起,它便是香爐,莊嚴的插香時刻開始前,小頂子獨自跪在沙堆前,水香指導她怎麽插香——總共十九根,十八根代表十八羅漢,其中一根代表大櫃,順序有講究,前三後四左五右六,中間一根。


    大布衫子說一句插香詞,小頂子跟著說一句:


    我今來入夥,


    就和兄弟們一條心。


    如我不一條心,


    寧願天打五雷轟,


    叫大當家的插了我。


    我今入了夥,


    就和弟兄們一條心。


    不走露風聲不叛變,


    不出賣朋友守規矩。


    如違反了,千刀萬剮,


    叫大當家的插了我!


    所有在綹的胡子都在莊嚴時刻念過這段誓詞,因此在一個新人來入夥他們重溫一次,熱血沸騰一次,心裏跟著誦一遍插香詞。


    小頂子成為綹子一員。從昨晚開始,胡子大櫃給她蘸了鋼,匪氣病毒一樣進入她的軀體,迅速蔓延驟然挺拔起來。天南星說:“給她一匹高腳子,一支手筒子(槍)!”


    糧台牽來一匹馬,炮頭遞過一杆槍。小頂子向四梁八柱行禮,說那句固定的套話:“大兄弟聽你的!”


    認完眾哥們,天南星宣布開席!


    綹子添丁進口大家吃喝一頓,從中午喝酒到傍晚。從酒桌上下來,小頂子沒回原來的住處,徑直走入大櫃的屋子。


    那一夜,她哭了。


    “你怎麽啦?”


    “想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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