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綁局長舅舅


    一


    綹子本來打算壓下來,將人馬全部拉到艾家窯,大櫃天南星經一夜考慮,決定回到一馬樹老巢去,立刻就走。


    “大當家的,艾……”秧房當家請示,如何處置手上的艾金生,“是帶走,還是……”


    “帶回一馬樹。”天南星說。


    “讓他提著錢串子嗎?”秧房當家的說的意思是,準不準許艾金生帶上家眷。


    “不,帶他和紅眼蒙兩個人走,挖血(弄錢)!”


    “是,大當家的。”


    攻下艾家窯審訊時,老家夥艾金生除供出藏在地窖裏的大洋外,還供出個秘密,家中所存大洋僅是一部分,大數都寄放外甥陶奎元處。因此,殺仇人給陣亡兄弟血祭時,故意留下艾金生和紅眼蒙。


    胡子傍午回到一馬樹,為了安全起見把艾金生和紅眼蒙撂在離老巢很遠的地方——押在割烏拉草人廢棄的一個馬架內,留下秧房當家的帶人在此審票。


    “麻溜處理完此事,”大櫃天南星對秧房當家的說,“艾金生不聽話,狠點兒,他惜命。”


    “是!”秧房當家的領會道。


    安頓下來,馬架內審票開始,秧房當家的提審艾金生,說:“艾金生,把你存在陶局長那兒的錢,借爺爺花花。給你外甥描垛子(寫信)吧!”


    家破人亡的艾金生知道與虎謀皮沒什麽好結果,況且身陷魔穴,胡子要什麽給什麽,保住性命要緊。他哆哆嗦嗦地說:“我聽爺爺的吩咐。”


    “你的家底我們清楚,交一千塊現大洋,沒難為你吧。”


    “一千?”


    “一個子兒不能少,把你的手指頭做好價,缺多少就用它補。快描(寫)吧!”


    按胡子意圖艾金生給外甥陶奎元寫了封信:


    奎元吾外甥收閱:


    舅身陷囹圄,家已敗落,尚有老小數口,虎口度日,生命攸關。為幸存者免遭殉葬殺戮,速派人送現銀一千,係急用。此舉吾思再三,重金贖命行之有效,措置得宜,至當不易,萬望妥實辦理,交銀地點方法如下……餘言不瑣,專此。


    順問


    日好


    舅金生手書


    秧房當家的叫紅眼蒙親自將信交給陶奎元,強調一遍交錢的具體細節,恫嚇道:“如果不按期交錢,撕票。”


    “是,是。”外陋內險且詭計多端的紅眼蒙,裝出一副言聽計從的樣子。暗自慶幸派他去送信,離開胡子窩,再也不用忍氣吞聲苟且度日,恨不得立馬就離開匪巢,他說:“大爺,我這就走了。”


    “等一會兒,”秧房當家的把他喝住,讓胡子割下艾金生的半片肥厚的耳朵,扔給紅眼蒙道:“帶給陶局長。”


    艾金生疼得像被殺的豬一樣嗷嗷慘叫,捂著鮮血淋淋的傷口,潸然淚下道:“告訴奎元,早點送錢來。”


    “姐夫放心。”嚇得屁滾尿流的紅眼蒙,包好艾金生的耳朵揣入懷裏,像獵人槍口下脫逃的兔子似的,倉皇逃遁而去。


    胡子綁票也不是每每勒索都能成功的,紅眼蒙一去沒複返。綹子派人送去第二封信,第三封信,艾金生兩隻耳朵和六個指頭被割去,仍然未見陶奎元送贖金來。


    水香大布衫子過來同秧房當家的商討對策,他說:“紅眼蒙再沒信兒?”


    “沒有,肉包子打狗。”秧房當家的說一去無回。


    “陶奎元……”


    “瞧這架勢,不管他舅的死活啦。”秧房當家的分析道,舍命不舍財的票家也是有的,過去的綁票中遇見過。處理的方法,撕票。一無所獲放人丟綹子麵子,這個口子不能開,他說,“要不然跟大當家的合計一下,看怎麽辦。”


    “唉,吐陸陳了。”


    “大當家的……”秧房當家的問是什麽病。


    “老病,翻。”


    “哦,咋又犯啦。”


    “踢坷垃著了涼……這回比較重。”


    秧房當家的想起上次犯病,說:“祁小姐不是會挑翻嗎?”


    “挑了,見輕,可沒好利索。”大布衫子說。


    從艾家窯回來大櫃天南星就病倒了,症狀還是跟白狼山那次症狀一樣,他說:“又是翻。”


    “大當家的,叫祁小姐過來吧。”大布衫子說。


    “嗯。”天南星同意。


    “我去叫她。”大布衫子說。


    水香來到小頂子住處,她正擺弄子彈殼,他說:“小姐喜歡米子?”


    “米子?”


    “子彈。”大布衫子解釋道。


    小頂子說她喜歡槍,並說:“大當家的能給我一把槍嗎?”


    大布衫子未置可否。目前大櫃尚未做出安排她的決定,她身份還是票,有給票一把槍的嗎?當然,給她槍也不擔心她做出破格的事情。水香觀察一段時間,祁小姐不是危險人物。他說:“大當家的病啦。”


    “啥病?”


    “還是上回你治的病。”


    “翻?”


    “翻。”


    小頂子準備跟水香去大櫃的住處,她問:“上次使(用)的銀針還有吧?”


    “有,你沒讓扔我沒扔。”


    “走吧!”小頂子說。


    二


    這是被胡子帶到一馬樹匪巢後第一次走出屋子,接觸的人雙口子,他每天按頓數來送飯。胡子馬隊去攻打艾家窯,沒留下幾個人,老巢陡然肅靜起來,聽不到馬打響鼻的聲音。雙口子就借送飯的機會,多在她的屋子待一會兒,這是她希望的。她問:“大當家的打算怎麽處置我?”


    雙口子苦笑,因為他能猜到。大櫃睡過一個女人叫柳葉兒,他們好像有了一個孩子,住在紙房屯。是否喜歡她不知道,喜歡麵前這個祁小姐是肯定的。如何處置,跡象表明要娶她做壓寨夫人。猜測的東西不能說,她無論怎麽問都不說。他回答:“我不知道。”


    “知道你也不說。”她說。


    “隨你怎樣想。”


    “過去你們大當家的娶過壓寨夫人?”她問。


    雙口子還是三個字不知道,她不為難他,沒再繼續問這個話題。她說:“他們出去……”


    “踢坷垃。”


    打家劫舍是胡子主要活動,小頂子沒覺得驚奇。她想到什麽問什麽:“你們綹子好像沒有二櫃。”


    “有。”


    “沒聽你們叫。”


    雙口子說水香就是二櫃,隻不過沒明確叫而已。綹子裏四梁晉升要依座次,三爺大布衫子晉升二櫃二爺想當然,他在綹子的地位、威望——此前他是亮子裏花子房的二掌櫃(二筐),率領幾名乞丐靠窯到天南星綹子,憑賞也坐上二當家的交椅。當時大溝子還活著,他隻能等待候補。二櫃大溝子在一次警察追剿中斃命——應該做二櫃,綹子裏的人都不清楚為什麽天南星沒宣布,大布衫子職務還是水香,大家還叫他三爺,行使的是二當家的權力。


    “你們有三爺,沒見二爺。”


    “三爺和二爺是一個人。”雙口子說。


    小頂子迷惑,無法理解胡子的這句話,兩個人怎麽是一個人?雙口子不肯給她多解釋。走出屋子,她問大布衫子:“你是三爺還是二爺,咋回事?”


    大布衫子笑笑,沒回答。


    一馬樹胡子老巢大櫃的臥室透著匪氣,比白狼山的窩棚陰森。狼皮以外裝飾物還有一張黑熊皮,被做成標本,活靈活現地臥在門口,像是一隻冷眼看家狗。


    “不好意思,又找你。”天南星破天荒地客氣,他對誰都沒有這般客氣,土匪大櫃心裏天下人人都虧欠他的,怎樣對待他好都應該。歌謠:“天下第一團,人人都該錢,善要他補給,惡要他就還。”


    小頂子眼裏天南星早不是土匪頭子,而是一個像郝大碗那樣的男人,而且還是對自己有意思的……想到他足以使自己心奔馬一樣。她說:“我們開始紮痼。”她掀起被子,他露出赤光的屁股,那幾個紫色的血皰像熟透的葡萄,水亮水亮的。她說:“需要挑開。”


    “挑吧!”


    “喝口大煙吧。”小頂子在燈火上燒銀針,怕他疼才這樣建議道。


    “不用。”天南星要硬挺,不使用麻醉的東西。


    心疼占據小頂子的心裏,她望一旁幫忙的大布衫子,請他去勸大櫃。他領會勸道:“大哥,靠熏(吸大煙),差以(有所減輕)疼。”


    “沒事兒,”天南星拒絕,他說,“挑吧!”


    小頂子見過剛強的人,天南星這樣的人還沒見過,心裏複雜有些怯手(不敢下手),遲疑片刻,將銀針刺向血皰,撲哧一股濃黑的血濺出,再看胡子大櫃嘴咬被當頭(被頭),一聲不吭。


    三隻血皰挑破,小頂子嫻熟地處理創口,對大布衫子說:“抹明礬,不如抹大蒜汁效果好。”


    “綹子上沒有,我叫人去弄。”大布衫子說。


    “暫時用明礬吧,弄到大蒜再重新抹。”小頂子目光掃遍大櫃的房間,說,“屋子發陰,也有些潮。”她說這樣環境易起翻,“多燒些火,開開窗戶門,通通風。”


    “哎。”大布衫子聞到黴味兒,小半年未住人未走煙火,空屋子潮濕,“祁小姐,大當家的還需注意什麽?”


    “哦,這病除了怕涼怕潮,還有心情,不能憂鬱……”


    她儼然是經驗豐富的醫生,更是一個細心關懷人的女人,這些使胡子大櫃的心曬了太陽那樣溫暖,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陽光照耀。他這一時刻萌生念頭:將她永久地留在身邊,做壓寨夫人。


    “能弄到獾子皮嗎?”小頂子問。


    大布衫子一旁說:“做什麽?”


    “弄到獾子皮最好,貂皮也可以。”她說,“我給大當家的縫個小墊子,睡覺時鋪,騎馬時也可以墊在鞍子上,暖和著就不至於得此病了。”


    胡子大櫃屋子有狼皮、黑熊皮,綹子上其他人手裏也有一些皮張,狗皮貓皮兔子皮,很少有獾子皮,貂皮就更少見。白狼山裏有兩種獾子,體大的狗獾和人腳獾,要弄到它必須進山。捕貂則又是一個驚險行當,俗稱攆大皮,有一首民謠——出了山海關,兩眼淚漣漣,今日離了家,何日能得還?一張貂皮十吊半,要拿命來換——唱出獵貂的艱辛。貂皮僅次於虎皮屬貴重之物,不易獲得。


    “也能淘換著,隻是得容空。”大布衫子說。


    翻挑了疼痛減輕,徹底好還需調養數日,天南星有了血色臉比先前好看得多,他頻率很高地在小頂子身上踅(暗中用眼瞟),她感到有一道目光閃電那樣掠過,每每經覺出它熱乎乎的。


    大布衫子注意到天南星的目光,暗中觀察投射出去後她的反應,有一條暗河在大櫃的房間流淌,自己變成河邊一棵毫無意義的青草,沒必要待下去,將空間都留給河水,他借因由道:“祁小姐你再好好給大當家的看看,我去踅摸(尋找)獾子皮。”


    三


    躲出去的人和看明白躲出原因的人,彼此都不用說破什麽,屋子隻剩下兩個人時,他們倒沉默起來。河水醞釀進入另一個季節。先前如果是春天的河床,窄流、幹涸流瀉不暢,此時跨入夏季的汛期……天南星終於開口了,他說:“有兩條路你選擇,做壓寨夫人和回家。”


    “沒有第三條?”


    天南星驚訝,她怎麽還要什麽第三條路,不願做壓寨夫人,可以選擇回家啊!倒是要看看她的第三條路。他問:“說說你的第三條路聽聽。”


    小頂子沒立刻回答,不是沒想好是不好回答。大櫃說的兩條路她都想走,做壓寨夫人她跟他在一起,這種想法有了,日益增強。那她為什麽還遲疑呢?有一個彎還需轉過來,做天南星的女人她願意,做土匪頭子的女人她不願意,心裏排斥壓寨夫人這個詞匯;進匪巢數日,父親營救未果淚眼汪汪地離開,回家同父親團聚,她又猶豫什麽?父親臨離開時說警察局長要娶她做姨太,這是她不願馬上回家的原因。第三條是一種折中,她說:“我不做壓寨夫人,也不回家,留在綹子裏。”


    “噢?”天南星惑然。你不肯做壓寨夫人,放生回家你還不願意,留在綹子裏做什麽?


    “我想加入綹子。”


    語出驚人。天南星絕沒想到她會有如此想法。不可行的怪想法,目前綹子還沒有女人,清一色的男人。


    小頂子的選擇體現了這個女人的聰明,不做壓寨夫人並不意味不做天南星的女人;此刻回家,難逃被警察局長納妾的命運,此刻不回家不等於將來不回家,留在綹子當上胡子乃緩兵之計,一切都看發展,她需要時間。天南星為她著想了,勸道:“你還是回家吧,綹子不合適你幹。”


    “怎麽不合適?”


    “你見到綹子裏有女人嗎?”


    “你們綹子沒有,不等於沒有女人當胡子,三江有名的一枝花,還有旋風,她倆都是女子。”


    事實無可辯駁,天南星一時語塞。旋風女扮男裝,統領百十人的大綹子,威震三江;一枝花單搓名聲也很大。


    “我要是能當上……也報號。”小頂子描繪做土匪後自己也報號,而且想好了,就叫大白梨。母親李小腳最喜愛的美味,父親也喜歡,既然他們都喜歡何不報此號,同警察局長讚美她是大白梨不謀而合。巧合的東西就是故事,所有的故事都離不開巧合,至少我們故事中的人物鐵匠女兒小頂子是這樣。


    “祁小姐,你還是回家吧。”天南星勸道。


    “我不走。”她倔強道。


    天南星檢討自己,說當初就不該跟你父親尋仇,不該把你綁上山,這不就害了你嗎!他說:“回家去,同你父親團聚,過太平日子。”


    “你希望我給人家當姨太?”


    天南星一愣,怎麽冒出這麽句話。


    “陶奎元看上我,逼我嫁給他做姨太……”小頂子和盤托出,她說,“警察局長得罪不起,他看上誰家女子不嫁根本不行,找你毛病,禍害你。”


    她所言是事實,天南星承認,小百姓拒絕警察局長提親,恐怕沒有好日子過。他說:“既然你不想回家,暫時可待在綹子。”


    “那我入夥的事?”


    “女子掛柱(入夥)我們綹子沒有先例,你先等等,我跟弟兄們商量一下,看可不可以。”天南星說。


    “行,我等,你們抓緊商量。”


    天南星宣布道:“從現在起你再也不是票了,作為我的客人,不,熟麥子,自由活動。”


    “謝,大當家的。”


    天南星望去意味深長的一眼,然後說:“走出綹子回家,一定告訴我一聲。”老巢外圍至少還有三道防線,外人進不來,裏邊的人也出不去。秧房當家的羈押艾金生的地方屬於最外圍的第三道防線內,方便跟票家來往,又不能暴露老巢位置。


    “我不回家。”


    “不想你爹?”


    “想有什麽辦法,見不到他,我不能離開這裏,說不定警察就在家門口等我出現呢!”


    天南星說你真想見你父親一麵我有辦法,派人接他來綹子。她說:“那樣是不是太麻煩你們,還是我找機會回家看望爹。”


    天南星沒堅持什麽,祁小姐不肯離開綹子是他所希望的。不願讓走的人沒走,而且還是自己主動要求留下。


    “大當家的,”大布衫子進來,手裏拿塊獾子皮,確切說是一隻抄袖——皮製圓筒,冬天用來暖手——遞給小頂子,“純獾子皮的,拆了給大當家的做墊子吧。”


    “好,我拿回去拆。”小頂子告辭。


    她走後,大布衫子說:“陶奎元不肯贖票,艾金生怎麽辦?”


    “嗯,陶奎元怎麽想的呢?”


    “我看有必要去摸摸他的底……”大布衫子說。


    天南星想想覺得有必要。輕易不能放棄勒索,艾金生交代放在陶奎元手裏的錢不少,他為貪得那筆錢可以不顧舅舅性命,一定逼陶奎元拿出來。他說:“派個準成的人去亮子裏,稍聽(打聽)……”


    “我親自去。”大布衫子說。


    “也成,”天南星同意是有一件事委托他去做,“去趟祁家爐,見到祁掌櫃的就跟他說小姐自由了,可以隨時領她回去,來看她也行。”


    “哦,大哥允許她離開?”


    “她堅持不回家,攆都不走。”


    “為什麽?”


    “陶奎元要娶她做姨太,她不肯……”事情的來龍去脈天南星講了一遍。


    四


    祁二秧子懷揣骰子進山,他想得很天真,跟胡子大櫃再賭一次,有可能贏回來女兒。他現在無心打鐵也不想再打鐵,贏不回來自己重回賭桌上去,尋找第三次機會,終有一天再跟天南星過手,隻有在牌桌上才有贏回女兒的可能,否則永遠沒機會。


    祁家爐經營到此,如果說牌子沒摘,做出的鐵活兒還打上“祁記”的話,也是徒弟在經營,自己全身退出,甩手當家的多數時間是甩手,精力投向賭桌,一個賭徒走回昔日老路。


    進入白狼山容易,找到天南星綹子並非容易。進山時胡子給戴上蒙眼,走的哪條路不清楚,更說不準匪巢準確地點,盡最大努力也就接近匪巢的那座山。往下,他是一隻無頭蒼蠅,亂飛亂撞,一天找不到就兩天,有的是時間消費。攜帶的幹糧——小米麵煎餅夠吃上十數八天,山裏不缺水,泉眼、控山水、溪流、河溝……渴到一定程度露水、植物汁液均可以解渴。


    一定找到天南星!祁二秧子這個決心蠻大,他不跟他賭一場死不瞑目。輸給誰他都心服,隻輸給胡子大櫃心不甘,賭,你不跟我找你纏你賭,非賭不可。不想讓誰找到的胡子就像白狼山中狡猾的鬆鼬,藏身的地方隱蔽不易被找到。祁二秧子恒心找到天南星綹子的老巢,因為來過,相信通過回憶一些細節找到它。當時蒙著眼睛,鼻子還好用,嗅到老巢附近有一條溪流的味道,濕潤的空氣中有樟樹好似幽蘭的味道。香樟樹在白狼山不多,成片生長更是少見。


    香樟樹是一條線索,找到它離匪巢就近了。山裏吹著西風,沒聞到幽香,說明不在西邊,路是東西向,他往東走去,聽見流水聲音,眼前一亮,見到一條淙淙小溪流。記得那天走到此處,一個胡子說:咦,有條頂浪子(魚)!另個胡子說:瞧花搭眼(模糊)了,這麽清的水哪兒來的頂浪子,尖條子(蛇)還差不多。祁二秧子走近溪流,的確如胡子所說,水清澈見底,這種水被稱為瘦水不會有魚,如果生長在這種水中吃什麽?


    匪巢離此處不遠了,記得過了小溪很快就到了。祁二秧子沒有沿山道走下去,他記得那天過了溪流路異常難走,腳下荒草纏結,磕磕絆絆行走艱難,顯然撇開小道拉荒走,他摸索著走下去,過了一片黃菠蘿樹林,驚喜見到香樟樹,肯定沒有走錯,匪巢一定在附近。令他生疑的是,該遇到外圍站崗的胡子,老是沒人攔截不對勁兒,說明沒走入胡子的領地。綹子的暗哨安排得很遠,隻要外人進入早早地發現,不可能叫你靠近。怎麽回事?自己目標不明顯沒被發現,為引起注意,他放開嗓門唱歌,唱賭博《十二月歌》:


    正月裏來正月正,


    音會老母下天宮,


    元吉河海把經念,


    安士姑子隨後行……


    沒有人出現,林子間的回聲還是十二月歌,近處樹間一隻貓頭鷹被驚飛,落入一棵更高大更茂密的山楊樹枝丫間。故意唱歌給胡子是聽見不肯出來還是沒聽到?或是附近根本沒有胡子。難道找錯了地方胡子老巢不在這一帶?他坐下來歇一會兒,想想還朝哪個方向找尋。一直走去,穿過香樟樹林再說。


    終於見到熟悉的一片樹林,他清楚地記住一塊石頭,下山時胡子在此去掉了蒙眼。天南星老巢肯定就在附近。祁二秧子堅持找下去,果真見到窩棚和馬架,並沒有人。


    胡子走了?他緩過神來,明白發生了什麽。眼前隻是一個空巢,胡子已經挪窯。小頂子呢?他首先想到女兒。關押她的窩棚門敞開著,一隻狗獾從裏邊跑出,可見多日不住人了,不然獾子不敢擅入窩棚。


    小頂子你在哪裏啊!祁二秧子心裏淒愴地呼喊。山石樹木板起冷漠的麵孔,它們不去安慰一個父親,發出奇怪的聲音嘲笑。祁二秧子傷心落淚,哭給老天看,沒有獲得絲毫同情,陰鬱地歧視。


    “祁掌櫃!”


    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鐵匠鋪掌櫃一跳,見鬼了嗎?哪裏冒出一個人來?祁二秧子驚詫。


    “祁掌櫃!”來人走近,還是一個熟人,三江縣警察局的警務科長,綽號馮八矬子,“撲了空?沒見到閨女?”


    祁二秧子吃驚,警察怎麽在這裏?他怎麽知道自己來找女兒?他從哪裏來?提前來到這裏還是跟蹤而來?疑問青草一樣連成片。


    “事先沒跟胡子大櫃約好見麵,還是他故意躲你?”馮八矬子問。


    回答警察特別是警務科長的問話要斟酌、小心,他來這裏做什麽?像是什麽都清楚。女兒小頂子的事警察知道不是好事啊!祁二秧子說:“我沒白馮科長的意思。”


    “顛憨(裝糊塗)!”


    “我真沒明白。”祁二秧子說。


    “唔,真沒明白?”


    “是沒明白。”


    馮八矬子陰陰地笑,說:“你跟天南星勾搭連環別以為我們沒掌握,祁掌櫃,你顛兒顛兒的(歡樂地跑來跑去)往山上跑,想給胡子大櫃當老丈爺吧?”


    “冤枉我了,馮科長。”


    “冤枉?”馮八矬子說,“祁掌櫃你千萬識相點兒,陶局長看中你家閨女,你卻把她抵當給胡子頭……”


    “話可不能這麽說,馮科長,我們小老百姓可承受不起。”祁二秧子心裏害怕,警察的話說得很白,說自己把女兒暗中送給胡子大櫃,如此定性問題就嚴重了,爭辯道,“胡子綁架了我閨女。”


    “綁票?你報案了嗎?”


    “沒有。”祁二秧子不得不承認。


    五


    胡子綁票經常發生,處理方法贖票私了,遭綁票不去警察局很正常,可見人們並不都信任警察。馮八矬子可不相信鐵匠鋪掌櫃的話,你閨女不是被胡子綁票,躲茬不肯嫁給陶局長借口而已。他說:“跟我說這些沒用,回局裏跟陶局長說去吧,走!”


    鐵匠不能反抗,警務科長腰別著手槍,乖乖跟他走,回三江縣城去。馮八矬子跟蹤祁二秧子是受陶奎元的指派。警察局長說:“八矬子,你得伸手啦。”


    “噢?”


    “祁二秧子跟我玩心眼子……”陶奎元說他打算娶祁鐵匠的女兒,徐大明白去說媒,“鐵匠躲三藏四,又傳出他閨女被胡子綁票,咋那麽巧?你親自去調查。”


    “祁鐵匠不缺心眼吧?”馮八矬子意思是攀上局長親戚打燈籠難找的好事,祁二秧子該是爽快同意。


    “耍錢弄鬼的人有傻子嗎?”


    祁二秧子賭徒出身,缺心眼的人當得了賭徒?可是他為什麽不積極這件事?陶奎元想想是鐵匠瞧不起自己,阻撓這樁婚姻,甚至跟胡子勾結……動用心腹馮八矬子,放下手裏的活兒去調查。


    馮八矬子經過秘查,確定祁小頂子確實在胡子手上,找到天南星的藏身處並非容易,盯梢祁二秧子,他不可能不與胡子大櫃接觸,於是尾隨鐵匠到白狼山來……帶回來祁二秧子,馮八矬子遵警察局長命令,直接送進牢房,警察局大院內一間秘密牢房,專門關押重要人物,鐵匠鋪掌櫃算什麽重要人物?他享受此高規格待遇,是陶奎元對鐵匠的特別關照——親口問他嫁不嫁女給自己,不給就整死他。


    “馮科長,我犯了什麽法?關我蹲小號?”祁二秧子問。


    “祁掌櫃別急,你會明白。”馮八矬子說完離開秘牢,他來到局長辦公室,“陶局長,人弄到號子裏。”


    “好。”


    “局長什麽時候去見他?”


    陶奎元現出得意,一隻蟋蟀抓來放到罐子裏,慢慢地把玩,他說:“哼,憋性子(迎親的隊伍回到男方家,並不是馬上進門,而是把喜轎關在門外,俗稱“憋性子”,意思是把新娘的性格憋得柔順些。)。”


    “祁鐵匠是需要憋憋。”馮八矬子附和道。


    “皮子也緊啦,需要熟熟。”陶奎元說。


    局長的意思很明確,熟皮子也稱硝皮子,一種古老的工藝,意思就是把剛剝下的牛羊皮子鞣製。引申為教訓、懲罰,也叫開皮,總之是打一頓的意思。


    “啥也別說,就是胖揍!”陶奎元說。


    “我明白。”


    “別一下子弄死他。”警察局長講出原則,“到最後不聽話,再麵了(整死)他。”


    “哎。”


    警察搞體罰輕車熟路,局長定下的蹂躪尺度,馮八矬子分寸掌握好,開了皮子還留一口氣。他指使兩個打手,拉出來祁二秧子叮咣一頓揍,什麽都別說,打完往牢裏一塞。


    劈頭蓋腦就是一頓蔫巴揍,祁二秧子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喚,問警察為什麽打他,打手不說話就是打——熟皮子,原始的方法用草灰泡水後,把曬幹的皮子“燒”熟,再把皮子陰幹後皮子弄軟,毛在皮子上也就比較結實了。後來硝皮子,羊皮、狼皮、鼠皮、貓皮、狗皮、兔皮、黃鼠狼皮、狐狸皮各種生皮經過硝製後,潔白、柔軟、美觀富有彈性,保溫好,可長期存放。警察熟的是人皮,不用草灰和硝,皮鞭子蘸涼水,簡單而經濟,祁二秧子的皮子熟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媽的,官報私仇!”祁二秧子想明白罵,用詞不十分準確,官報私仇是借助公事以泄私憤,陶奎元泄私憤亂用公事。罵偽滿的警察的歌謠多如牛毛:例如,警察官,是洋狗,拖著尾巴滿街走。東聞聞,西瞅瞅,不見油水不鬆口。叫洋狗,你別美,日本鬼子完了蛋,堅決把你打下水,砸碎狗頭和狗腿。此刻,警察在鐵匠心裏不隻是一條普通的狗,是一條瘋狗!身上的傷疤疼了一夜,他不住嘴地罵了一夜,秘牢在警察局大院的旮旯裏沒人聽得見,呻吟的變成這個樣子:哎喲!我操你媽警察狗,疼死我啦,操你……咣啷一聲鐵牢門打開,驚醒剛剛眯(睡)著的祁二秧子,他睜眼見到皮靴,順著皮靴往上看,見到一張熟悉的臉。


    “祁掌櫃,想明白了嗎?”馮八矬子問。


    “不知道你們要我想什麽?”


    “噢,皮子還是沒熟好,還得繼續熟!”馮八矬子說完掉頭要走,被祁二秧子喊住:“馮科長,你們要我做什麽說出來,不能啥也不問就是揍。”


    “一宿工夫你沒想明白?”


    “沒有。”


    馮八矬子說:“你趕緊說什麽時候找回小頂子。”


    “胡子綁走她,我哪裏找去啊?”


    “哦,找不到,還得挨揍!”馮八矬子冰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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