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突然遭槍擊


    一


    攻打縣城的計劃一直拖延下來,但是沒有取消。兩年後,胡子大櫃說:“撂了幾年的事,我們還要撿起來。”


    此時,天南星綹胡壓在叫三道圈的地方,人馬減少一些,大約剩下六七十個人。炮頭病死,一致推舉槍法最好的小頂子做炮頭,她正式進入四梁八柱領導人序列,位置第四,人稱四爺,隻是她是女子叫四爺時多少有些拗口,叫習慣了也就自然啦。大櫃稱她老四,有時也叫四弟而不是四妹,符合匪道風俗。


    “四弟,你看家。”天南星叮囑道。


    “好,我守天窯子。”小頂子說。


    大櫃親自帶領四個胡子化裝進城瞭水(偵察)。建於清道光年間的古城亮子裏,一丈多高城牆雖經戰亂和風蝕雨剝,但隨毀隨修,仍然堅固如初。


    大霧剛剛散去,聚集城門外等候進城的人排成長長隊伍,守城的黑衣警察硬是等到太陽升得老高,才開城門放人。


    胡子擔筐背簍,一身莊稼漢打扮,大櫃天南星甩上幾盒紅妹牌香煙,輕而易舉地通過警察的檢查,入城踅進醉仙居小酒館,靠近窗子的條桌旁坐下。


    窗戶外,那條與古城一起誕生的商業街曆史悠久,商貿繁華風貌可見,青磚魚鱗瓦、梁柁頭畫著陰陽魚廟似的房屋,街道彎彎曲曲幽巷很深,小販叫賣的吆喝聲灌滿耳鼓。


    “冰棍兒——糖葫蘆!”


    “山東的大地瓜——熱乎!”


    買賣店鋪林立的老街兩側,店鋪的幌子五花八門:鐵壺底綴紅布條的茶館;柱子紅一道白一道的剃頭棚子;掛膏藥串的藥店;懸掛花圈的壽衣店;門前木樁上挑隻破花簍專門供窮人歇宿的小客棧。


    醉仙居酒館掌櫃的人很精明,見多識廣。一眼便從來人言談舉止中看出是有錢人,親自伺候到桌。很快,風味佳肴上齊一桌:燉山貓(野兔),手扒羊肉,白肉血腸……掌櫃客套道:“諸位屈尊俯就,辱臨敝店,招待不周,懇請海涵。”他說番客套話後離開桌子,“失陪,失陪!”


    深受酒館掌櫃歡迎的五位食客,以大櫃天南星為首,水香大布衫子、及三個槍手。綹子大櫃、水香親自出馬,可見此次望水的重要性。攻打縣城無疑是大膽計劃,說好聯手行動的北崗天狗綹子、綠林隊變卦與顧慮縣城內軍警憲特有關。


    “大當家的,要不的我們也……”水香說。


    “你也這麽膽小?他們不幹我們自己幹,幹響(成功)給他們瞧瞧!”天南星強,要爭這口氣。


    水香勸止不了,轉過來支持大櫃,說:“要攻打我們不能急幹,摸清路數再行動。”


    “對勁兒,慢慢來。”胡子大櫃說。


    拖延下來與他們細致準備有關係,沒二百分把握都不能貿然。關鍵是偵察敵情,天南星說:“兄弟,咱倆去瞭水。”


    “好!”


    破天荒的一次行動,綹子大櫃攜軍師水香一起出來偵察。許久以前,大布衫子曾是此地花子房二掌櫃,十分熟悉城內情況,今天親自探路摸底,無疑是把握加把握。


    此次行動關係到全綹人馬存亡,如果失敗可能全綹滅亡。三江地區數綹胡子對亮子裏饞涎欲滴,沒人敢輕舉妄動,倘此行動成功,可使綹子聲名大震。攻城顯示威風之外,次要的是解決越冬禦寒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天氣逼出來的一次冒險行動。還有一個目的,替小頂子報仇,目標是警察局長陶奎元。


    醉仙居酒館隻剩下天南星和大布衫子,橫行子(姓謝)帶兩名胡子去陶府探路,約定三個時辰後在此聚齊。他倆一邊淺斟慢飲,一邊窺視街上動靜。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老一少賣唱的。滿臉皺紋的老者拉胡琴,大約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唱《摔鏡架》(《摔鏡架》:見王兆一、王肯著《二人轉史論》,時代文藝出版社。)——


    王二姐眼淚汪汪,


    拔下金簪畫粉牆。


    二哥走一天我畫一道,


    二哥走兩天我畫一雙。


    不知二哥走了多少日,


    橫三豎四我畫滿牆。


    要不是爹媽管得緊,


    我一畫畫到蘇州大街上。


    “大哥,菜涼啦。”大布衫子見大櫃凝神朝外望,半天未夾一口菜,提醒道。公眾場合黑話不能隨便說,黑話容易暴露身份。


    “噢。”天南星轉回身,喝了兩盅酒,心仍然在那賣唱的一老一少身上,酒喝得很悶屈。


    突然,窗外一陣紛亂,歌聲戛然而止。幾個斜挎短槍,穿戴闊氣,神態蠻橫的人圍住賣唱的,領頭的中年漢子梳著鋥亮的大背頭,腦門油光奶亮。他用二拇指托起小女孩的下巴頦,仔細端詳,滿意地說:“小丫頭蛋子挺俊,太君肯定喜歡這青茄包嫩豆角呀,帶走!”


    二


    “行行好吧,大爺。”老者拉住那個中年人的衣襟哀求道,“妮兒她爹來關東修鐵路,好多年沒回家,去年一場大水淹了莊,一家九口人隻剩我們爺倆兒。一路賣唱、討飯出關來找她爹,東滿、南滿、北滿……找遍了滿洲,沒見……”


    “滾!”領頭的漢子狠踹一腳,老人捂住胸口倒地,那枯枝一樣的雙手舉向蒼天,隻掙紮一下就再也沒舉起來,壓在身下的胡琴弦斷了一根,響起最後一聲永歎,悲哀地休止了。


    “爺,爺爺!”小女孩哭天搶地地呼喚,被幾個凶漢拖拽架走。


    “欺負人嘛!”天南星手伸腰間,無疑是中年漢子那一腳得罪了他,胡子大櫃容不得以強欺弱,嘟囔道,“是你爹做(讀zuo音)的和爺爺比試比試!操!”


    “大哥,”大布衫子手疾眼快,捺住莽撞的大櫃手腕,勸阻的聲音極低道,“不行啊,千萬別露出家夥,城裏到處都是眼線、耳目。”


    “那個鱉犢子!”天南星恨罵,他冷靜下來,抓起酒壺,空了,他喊道,“跑堂的,上酒!”


    “來啦,來啦!”掌櫃的親自送壇好酒,他說,“鄙人家藏多年,陳箱老酒,請品嚐!”


    “那個梳背頭的犢子(犢子:罵人話,即王八犢子或鱉犢子的簡語。)是?”


    “真作孽啊,他是陶局長手下的便衣。”掌櫃有戳鼓的意思說,“諸位仁兄,你們初到本鎮有所不知,他們受命給日本兵搞慰勞品,誰家生養模樣俊的姑娘可倒血黴嘍。”


    關東軍從本土帶來慰安婦——軍妓,天南星早有所聞,強迫中國姑娘給日本鬼子……他憤憤然,脫口罵道:“小日本,我操你祖奶奶!”


    酒館掌櫃觀察出兩位食客恨日本鬼子,壓低嗓音說:“小鬼子橫行霸道,陶局長又為虎作倀,搜刮民脂民膏,新近修起一座洋樓,你們往北邊兒看。”


    街盡頭蓋起一座黃色洋樓,在古樸低矮的房居中鶴立雞群,鐵旗杆上掛的那麵燒餅旗,呼啦啦地飄出天南星一腔怒火,手又癢起來,直門兒(不斷)想掏槍。


    “洋樓裏關著十多個女子,大姑娘小媳婦都有,湊夠二十個,送到關東軍軍營裏去。”酒館掌櫃突然咽回要說的話,指指窗外說,“騎洋馬的人叫小野,那些姑娘的第一宿(夜)……”


    戎裝的小野腰佩軍刀,金色肩章閃光耀眼,此人氣宇軒昂,儼然赳赳武夫。他一出現如同困獸出籠,人們對這個日寇駐足而立,側目而視。


    “鱉犢子!”天南星又罵了一句。


    “官府的耳目甚多,望仁兄少言為佳。”掌櫃好心勸道,“亮子裏是日本人、警察的天下啊。”說罷關上臨街窗戶,見店堂沒有其他食客,撈(搬)把椅子坐在天南星身旁,說,“小日本把咱造禍(糟蹋)苦啦。”


    掌櫃講述了他表弟慘死的經過,不過講的是另一個日本人,他說:“表弟買匹良種馬,那天騎馬在街上閑遛,憲兵隊長角山榮騎馬趕上來,兩匹馬並行,轉過兩條街。表弟想回家就加了一鞭子,角山榮的馬被拋在後麵,萬萬沒想到激怒了他,一槍將表弟擊落馬下。”


    酒館掌櫃講的毋庸置疑。大布衫子早聽說日本人殺中國人手法殘忍,命令被殺者自己先掘好墳坑,跪在裏邊……亮子裏鎮的日本人,個個橫行霸道。


    橫行子回來了,掌櫃的又吩咐上菜燙酒,大櫃天南星說:“多謝了,我們還有事要辦,告辭啦!”


    “慢走,走好哇。”酒館掌櫃一直送到門外,望著消失人群裏的背影,回身對跑堂的說,“麻溜把店幌摘了,這幾天關門。”


    “為啥呀?”跑堂的疑惑道。


    “你懂個六(屁)哇?”酒館掌櫃已猜出今天這幾位食客的真實身份,預料到鎮上要出事,要出大事,吃虧的是哪些人他估摸到了。


    走出酒館他們再次分頭去瞭水,傍晚時分在進山口的老爺廟聚齊。兩組胡子偵察都很順利,按時到達見麵地點,然後一起回白狼山。


    “好機會!”天南星召集四梁八柱開會,胡子稱議事,他說,“我們等了好幾年,終於啦!”


    駐守在三江縣城亮子裏的日本憲兵隊接到命令去柳條邊剿匪,縣警察隊也參加,留下極少數兵警看守縣城。


    “他們還剩下多少人呢?”總催問。


    “守城門幾個警察,憲兵隊部留有幾個憲兵,”大布衫子說,“他們這次任務緊急,能夠動員的力量都去了柳條邊。”


    “進城城門是關鍵了,夜晚大門關閉。”天南星說,胡子決定夜晚去攻城,夜色掩護安全,他望著小頂子說,“四兄弟這次看你的,你鞭子好(槍放得好)。”


    “沒問題。”小頂子保證說拿下城門沒問題,她的作用不言而喻,總大行動炮頭前大後別,躍躍欲試道,“看我的。”


    胡子的計劃——攻打縣城首先打開城門掃清第一道障礙,馬隊可以長驅直入,城內兵力空虛,進了城,留下守城的兵警不堪一擊。


    “四兄弟你有把握就好。”天南星滿意道。


    經過一番商討,決定明晚攻打縣城亮子裏。四梁八柱做了分工:炮頭小頂子拿下城門樓,進城迅速封鎖日本憲兵隊部,一個憲兵不讓出來;糧台搶衣帽鋪弄服裝,頂殼(帽子)、登空(褲子)、踢土子(鞋)甚至纏絲(腿帶)也要,總催負責弄糧食,大沙子(米)、殺口(鹽)、滑子(油),包括火山子(酒);水香大布衫子的任務特殊,去小野所在的洋樓,解救被抓去的地牌(女人)們。


    三


    “韝連子!”


    大櫃天南星孔武有力地喊道。


    躍躍欲試的胡子終於盼來日落西山時刻,聽到這聲命令頓然精神亢奮,紛紛上馬飛出神草溝老巢,躍下白狼山,直撲縣城亮子裏。


    天氣不太好,細雨飄灑著涼意,但絲毫未影響攻打縣城行動。


    炮頭小頂子行進在隊伍最前麵,綹子中炮頭的角色是衝鋒陷陣、前打後別。同那年端午節前出城采野韭菜的鐵匠女兒判若兩人,裝束差異明顯,她當年穿著素花衣裳,此刻身披黑色鬥篷,一頭短發同男人無疑,最搶眼的是腰間的盒子炮——駁殼槍、匣槍,正式名稱是毛瑟軍用手槍——威風凜凜,槍是天南星送給她的。胡子稱它大肚匣子,因為該槍配備二十發彈夾,也稱大鏡麵。寬大的槍身,讓她覺得挺拔,在當時確實是把好槍!她走近縣城一步,心情複雜一分。本來打算借這次行動進城,親手殺了警察局長陶奎元,他率警察隨角山榮帶的憲兵隊去柳條邊。他不在城裏,這次便宜了他。


    到達計劃的位置,小頂子掏出槍,對準城門樓上的一個門崗,一槍擊落城牆。砰!砰!接著幾聲槍響,雙方打起來。大櫃喊道:  “壓!(衝)”


    守城的幾名警察抵擋不住,大門被胡子攻破,馬隊湧入城中。小頂子始終衝鋒在前麵,她的任務封鎖憲兵隊,路過陶奎元的宅院門前瞥了一眼,陶府掛著兩盞紗燈,搖曳的燈光照得兩尊石雕時明時暗時隱時現,象征權勢的石獅青麵獠牙,眸透凶光守衛鐵門旁……如果陶奎元今晚在家,堅不可摧的青石壘築的圍牆,和看家護院的炮手,都將抵擋不住複仇的腳步。


    亮子裏浸在雨簾之中,靠近城門的居民隻聽到幾聲槍響,沒幾個人看到荷槍實彈、殺氣騰騰的胡子攻進城來,連露宿街頭的叫花子、流浪漢也未發覺胡子分幾路,分別撲向既定目標——小野所在的日本小洋樓、竇記布衣店、廣聚豐糧棧……糧台帶人輕而易舉地砸開竇記布衣店,布匹棉衣褲子,凡是搬得動的都上馬背。曾以財源茂盛而光大前業、榮宗耀祖的竇老板,苦心經營的店鋪轉眼間被洗劫一空,他不住地磕頭哀求:“爺爺啊,給我留點兒吧!”


    “老錢秀(吝嗇鬼),你的命不比葉子——衣裳值錢啊!”胡子說,並沒住手劫掠。


    竇老板喊了聲:“天老爺不讓我發財呀!”一頭撞牆而死。


    與此同時,水香大布衫子這一路迅速接近小洋樓,隻兩名警察守衛在這裏。


    胡子打進洋樓前,小野身著睡衣,獨斟自飲。災難即將降臨那位賣唱的小姑娘頭上,她手腳被綁牢,衣服剝光,油燈照著赤條條發育不怎麽豐滿的身體。他邊喝酒邊用電筒往少女身上他感興趣的地方照,像觀賞件藝術品。


    “鱉犢子!”一聲斷喝,幾個彪形大漢從天而降,黑洞槍口對準他。


    “你們是?”小野驚惶道。


    “天皇!”


    日本人更驚詫,誰敢拿至高無上的天皇開玩笑,竟然敢說自己是天皇。小野問:“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閻王爺!”大布衫子覺得詼諧不好玩,冷冰冰地說,他揮刀割斷賣唱小姑娘身上的綁繩,抓起一件衣服扔給她,“穿上,快影(跑)吧!”


    小姑娘穿好衣服,不懂快影是啥意思,呆愣站在一旁。


    “三爺叫你快跑。”一個胡子解釋說。


    “哎,哎。”小姑娘意外獲救,連鞠三躬道,逃走。


    小野眼盯來人,莊稼漢打扮,驀然想起亮子裏鎮居民見他就倉皇逃遁,仗著膽子喊道:“我是日本太君!”


    “x毛太君,小鼻子!”大布衫子將小野的那把左輪手槍插進腰間,打開匣子槍的保險機,說,“小日本,你陽壽到了。”


    “我的不明白……”


    “回你日本老家明白去吧!”大布衫子一槍射死小野。


    關押女人的房間被打開,大布衫子一張臉一張臉看,他在找一個人,柳葉兒他認識。天南星讓他看看柳葉兒在不在裏邊,紙房屯燒毀柳葉兒是不是被日本鬼子抓來,她模樣俊……要找的人不在裏邊,大布衫子問一個女子:“你們見過一個叫柳葉兒的女人?”


    “她被抓來,二鼻子(日本人)禍害(糟蹋)她死了。”女子說。


    日本憲兵燒毀紙房屯的原因,是一個木頭——日語:瑪璐達,即活人實驗品——從孟家屯活人試驗場逃出跑到紙房屯,給小屯帶來滅頂之災,關東軍司令部下達密令給三江憲兵隊,將紙房屯人統統殺掉以防消息外泄。憲兵對紙房屯暴虐時,柳葉兒正帶著孩子在村外挖野菜,日本鬼子作惡完村時發現她,因不能確定她是哪個村子的,模樣又好,沒殺她帶回來準備做慰勞品——慰安婦,孩子命運悲慘了,當場刺刀挑死。弄到洋樓來,小野對她施暴時,被她咬傷。小野為震唬其他女人,剝光衣服組織日本兵強暴她,當著全體抓來的女人麵……活活奸汙致死。


    返回白狼山路上,天南星急切打聽:“咋樣?見到人沒?”


    “大哥,她過土方(死)……”大布衫子講了聽到的不幸消息,說,“一群牲口禍害她。”


    “操他祖太奶的!”胡子大櫃罵完,說,“可惜了我兒子,他才多大呀!”……胡子劫掠了縣城,小野被殺,放走做慰安婦的女人,多家店鋪被搶,震驚偽滿朝野,圍剿尚未完全結束,關東軍憲兵司令部即令角山榮率隊速回亮子裏,馬上部署討伐胡子。


    憲兵隊長見到洋樓千瘡百孔,樓前那麵燒餅旗依然呼啦啦地飄,鐵旗杆下麵吊著一絲不掛的小野僵屍,日本人的身體很白很潔淨,他像一朵塑料花給人不真實感,往日那跋扈專橫、趾高氣揚的神色蕩然無存……  四


    天南星綹子在亮子裏殺了小野,搶了布衣店、糧棧,達到了攻打下縣城的目的,料到日偽必然報複,連夜就挪了窯,出山向東走。


    “我們去柳條溝。”天南星說。


    柳條溝也稱柳條邊——康熙年間,清廷為維護祖宗肇跡興亡,防止滿族漢化,保持族語騎射之風而修築的標示禁區的綠色籬笆。全柳邊長2600裏,設邊門20座、邊台168座,數百水口,如巨龍盤踞東北大地,被稱為關東綠色長城——三江進境內的一段,方向在縣城東麵。天南星馬隊打算去的地方是老邊,即南起今遼寧鳳城南,至山海關北接長城,名為老邊也稱盛京邊牆或條子邊,和自威遠堡東北走向至今吉林市北法特的新邊交匯處,曆史上就荒蕪,屬於三不管的地方。


    “我們沒去過柳條邊,那兒人生地不熟的,沒活窯沒蛐蛐,撲奔誰去呀?”水香大布衫子說,他同意綹子離縣城遠一點兒,走出白狼山,即使不去西大荒,可以去北崗。


    “說錯了不是?活窯有,蛐蛐也有。”胡子大櫃狡黠一笑,他說,“不安排妥帖,我能主張去柳條溝嗎?”


    “這?”


    天南星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我安排好啦。”


    胡子黑話活窯——在那個懼怕胡子,又暗中巴結胡子的畸形年代,大戶人家為自身利益,想方設法成為某一匪綹的活窯以求庇護,於是胡子的活窯應運而生。蛐蛐,黑話親戚的意思。


    胡子大櫃天南星說活窯有蛐蛐有,那樣胸有成竹有其根據。他說:“記得啃草子吧?”


    “土墊了反聖(死)。”


    天南星狡猾地笑,說:“沒有鏰嘴兒(死)!”


    “噢?”大布衫子驚訝,打下艾家窯的夜晚,啃草子尾隨艾家一名傭人壓花窯(強奸女人)犯了規矩,大櫃親自做行刑者,他說,“大當家的不是耮高粱茬子,他做了子孫官(執行死刑)?”


    “我不能殺啃草子。”天南星說。


    江湖義氣有時跟綹子規矩衝突,如何處理好兩者的關係是門學問。啃草子做了不該做的事,多次瞭水立功,綹子需要這樣機智的人,殺了他可惜。不殺,壞了規矩影響綹子紀律嚴明。怎麽辦?於是就有了夜間大櫃親自處罰犯規矩的胡子。


    馬拖死人需要速度、時間,馬背上的天南星掌握好鞭馬速度,他不準備殺死他。馳出村外,天南星放慢速度,如此走上一百裏脫在馬後麵的人也死不了。他回頭在看不見村子的地方停住,跳下馬,解掉繩子,說:“兄弟,站起來吧!”


    啃草子懵然,莫非大當家的想換個處死自己的方法?槍斃比較常見,少遭罪,一槍斃命。他沒往死裏逃生方向想,也不敢想,犯了綹規得到處理心服口服。


    “啃草子,跟我幾年了?”


    “有年涎子(年頭兒)了。”


    “我最恨什麽樣的人?”


    “不守規矩的人。”


    “那你呢?”


    “我犯了規矩……”


    天南星訓斥道:“說話巴巴的,尿炕嘩嘩的!明知道濕鞋,還往河裏走,找病嘛!”


    “是,大爺。”


    天南星掏出手槍,喝道:“站直!眼睛瞅手筒子(槍口),像個爺們!”


    啃草子在那一刻凜然了,屹立在夜色荒原上,迎接子彈飛來。再沒什麽留戀和不舍,死在大櫃的槍口下倒是一種榮幸。


    砰!一聲槍響。


    啃草子覺得左耳朵被熱的東西燒燙一下,身體其他並未遭槍。胡子大櫃講究一槍將人打死,如槍卡殼,或者沒擊中就不打第二槍。天南星收起槍,說:“老天爺不讓你過土方,感謝老天爺吧!”


    啃草子撲通跪地,他沒給老天爺磕頭給大櫃磕,說:“大當家的,是你給我留條命,不是老天爺呀!”


    “唔,起來吧!”


    重生的啃草子站起身,他沒想錯,大櫃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沒擊中要害,是故意沒擊中,不然還能活命嗎?耳朵掉了一塊,就是一隻耳朵都掉了也不影響活命。


    “啃草子你活是活啦,可是回不到綹子去了。”天南星說。


    “大爺,讓我拔香頭子(退夥),我不如過土方。”啃草子不願離開綹子,幾分鍾前是求生,現在是求存,胡子離開綹子就如一條狼被趕出族群,將生存艱難,“大爺……給我個機會……”他要戴罪立功。


    “你想讓我違背五清六律?”


    啃草子啞言。


    綹規《五清六律》大櫃必須帶頭遵守。五清——大當家的要得清;兄弟們打得清;號令傳得清;稽查查得清;線路子帶得清。六律——貪吞錢財者處死;奸淫婦女者處死:攜帶錢財槍彈外逃者處死;反叛和蠱惑局勢者處死;欺貧弱者處死;臨陣脫逃者處死。


    “兄弟,你去做一件大事,成了我說服全綹子弟兄原諒你!”天南星說,等於給他指條明路,或者說幫他洗清罪過,也是戴罪立功。


    “大爺叫我做什麽?”


    “你去柳樹溝。”


    “柳樹溝?”


    五


    一道道壕溝,沿壕植柳,便是柳條邊。柳樹溝不是一個村屯的名子,指那一帶地方,統稱柳條邊也可以。


    “你到烽火台村,找東家孟老道。”天南星說。


    “他是念四(道士)?”


    “不,大名叫孟憲道,大家叫他孟老道。”胡子大櫃說,“他是熟麥子,你把這個給他,”說著將一枚牙簽給啃草子,“你把這個東西給他看,他就會好好待承你。”


    “嗯!”


    “你在他家找個事兒幹,外人覺得你是他家的長工……”天南星交代具體任務,一項很重要的任務,隻是胡子大櫃和啃草子及孟老道知道的內容,此刻他告訴水香,“啃草子早就踅摸(尋找)好地方,我們過去就行。”


    大布衫子明白了,說:“那樣好,我們免得沒處待。”


    “孟老道家業很大,院子擱得下幾百人。”天南星說。胡子大櫃交得廣,像孟老道這樣的財主朋友還有很多,當胡子難免馬高鐙短,背累(遭難)經常事,沒有蛐蛐庇護不成。


    天南星決定向東走,還有一個原因水香能夠猜到,與“柳”有關了。長滿柳樹的地方,人們稱為柳條趟子或柳條通。大櫃選擇此地趴風(藏身),原因是柳樹,確切地說是春天的柳樹狗,也叫毛毛狗。


    遙遠的往事在攻打三江縣城後頻頻出現,準確說是得知柳葉兒和兒子已經死去,他要帶馬隊走回一條老路,去回首那段甜蜜的往事:一次,馬隊晝夜兼程趕向柳條溝途中,一日在一個村子打間(短期休息),趕上本村富戶張家辦喜事。按胡子綹規,趕上紅、白喜事,不管認識不認識,都要派人上禮。


    “大哥,人生地不熟的,張家又不對邁子(相識),溜子海(風險大)。”大布衫子心存疑慮道。


    “規矩不能破,”天南星固執己見,“滑一趟(走一趟),坐席去。”


    天南星同大布衫子帶上禮金,到張家參加婚禮。過去他們多次進陌生人家,吃喜酒,抬棺送葬,從來沒出什麽意外。然而,這是一次意外,張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在陶奎元的警察局當差,便衣來參加婚禮。同桌喝酒,言談中,滿口黑話隱語的天南星引起警察的懷疑。


    “來,我敬這兩位先生一杯。”警察倒酒,端到天南星和大布衫子麵前,掃眼他們的腰間,鼓鼓囊囊一定藏著家什。經他挑動,天南星來了勁道:“這蓮米(酒杯)太小啦,換大撇子(大碗),爺和新丁貴人(新兄弟),痛痛快快班火三子。”


    大布衫子看明那人的歹意,示意天南星迅速離開張家。大櫃從水香眼神看出風緊拉花(事急速逃),剛站起身,警察的槍響了,大櫃覺得左胳膊一陣酥麻,熱乎乎的血順著袖管淌出。


    這時候大布衫子槍響了,撂倒了警察。


    天南星傷勢很重,不得不中止向柳條溝行進,向南走,到望興村的活窯家安頓大櫃,大布衫子從近處的北溝鎮請來治紅傷的大夫,為大櫃天南星治槍傷,酒噴藥敷,大夫治得很認真,傷勢大見好轉。但是還需要臥床靜養幾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


    習慣馬背生活厭煩床榻,胡子大櫃漸漸感到冬天漫長而枯燥難熬。風餐露宿,趴冰臥雪竟比這熱乎乎土炕、細米白麵有滋味有意思,左臂木木地抬不起來,必須聽大夫的忠告,要想保住胳膊就得臥床靜養。


    整日望著秫秸房棚,靜養,夠鬧心的。後來他尋找排遣寂寞無聊的辦法,又回味流賊草寇的生涯,攻下響窯,大海碗喝酒,槍決仇人祭祀死難弟兄,勝利時的光耀,訣別時的悲戚,狂飲時的豪放,落魄時的淒涼……甜酸苦辣榮辱悲歡,長夜難明黑幕重重,何時結束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


    有一束陽光突然照射進來,冬天驟然溫暖了。活窯主將一個女孩送到胡子大櫃身邊兒,說:“給大當家的解解悶兒。”


    “她……”天南星要問清來路。


    “她爹是我的佃戶,虧了我幾十擔租子,將閨女抵租給我家幹活,沒多久她爹娘得暴病死了……你說她十六了,該找個婆家,還沒找。大當家的……”活窯主殷勤加好心,獻上抵租在他家的傭人,“今晚就讓她過來。”


    天南星沒反對。


    一個女孩走進來,從門檻子到土炕也就三兩步遠,她走了差不多一年似的。天南星那一刻動了惻隱之心,他說:“你不願意那個,就那什麽。”


    “帶我走,我就願意。”她說。


    條件很特別。一個女孩要跟自己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麽的吧,問:“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


    “東家對我說了。”


    “你知道,還要跟我走?”


    “知道才跟你們走。”


    天南星一時為難。綹子規矩大櫃不能成家不能有家,有家分散精力。家就是馬背就是匪巢,帶著一個女人不行!


    移動的物體到了炕前,略顯緊張一股芥菜味兒,再次煽起他的欲望。真的想……顧不得疼痛,抱她上炕,她沒掙紮,順從到底。


    “你叫啥名?”


    “柳葉兒。”


    “那不就是柳毛子嗎?”


    “俺小名叫毛毛狗。”


    有個問題天南星沒去想,她是不是黃花閨女?也沒必要去想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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