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打大輪失手


    一


    “明天去打大輪(搶劫車輛)!”幾盞煤油燈下,天南星召集四梁八柱宣布他的決定。


    醞釀打劫時刻有了機會,目標出現。三江到新京(長春)有一條公路,當地人稱線道,冬天跑著各種車輛,運輸的、拉腳的,其中也有軍用車輛。派出瞭水的胡子發現,每天都有三輛摩托、一輛帶篷卡車護衛一輛大卡車,弄清是給駐守公主嶺關東軍一支炮兵部隊運送給養,由警察幫凶從各個村屯搜刮來的。大約有一個班的日本憲兵和一隊警察,總共不到二十人。


    胡子決定對他們下手。由於是打劫日軍軍車,從兵警的虎口奪食,風險陡增幾倍。因此,四梁八柱間產生分歧,反對者說:“溜子海,溜了韁(不成功)怎麽辦?”


    主張打劫的信心十足,看到獵物心比手還癢,同兵警交一次鋒振作一次士氣。大櫃天南星傾向打,綹子他當家,最後才做出決定。四梁八柱就一些行動細節做番密謀,然後分頭準備。大櫃的屋子隻剩下水香,大布衫子說:“二爺在家就好了,她槍法準。”


    此次打大輪是打白皮——冬季打劫的重要行動,還不是一般民用大輪,而是風險極大的日軍運給養的軍車。因而動議之初出現意見分歧,最後由大櫃拍板。如果二櫃在家,他們倆來商議,小頂子不在,天南星自己考慮後定奪。


    “她去了三天,快回來了。”天南星說,“但是肯定趕不上這次行動。兄弟,你帶幾個人看家。”


    “大當家的,我還是去……”


    “我當然希望你去,隨時出謀劃策啥的。”天南星離不開軍師,但是老巢不擱人守著不行,他說,“家總得有人看吧,別人看家我不放心?”


    “哎。”


    天南星盡管對此次打大輪信心十足,天有不測風雲,必須做出交代,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二爺年輕,你扶助她,綹子大旗不倒,局紅管亮……”出征前做交代成為慣例,自然而平常。


    “放心吧。”大布衫子祝福道,“一定旗開得勝,我在家準備宴席,迎接大當家的凱旋。”


    “天象看過,挺吉利。”天南星說,“時辰也推算出來了。”他指翻垛先生推八卦。


    每次行動前,綹子的翻垛先生要看以後的行蹤是否吉利可靠,如果發現不吉利停止或改變行動計劃、時間、路線。通常用掌中八卦推算——歌訣:醜不遠行酉不東,求財望喜一場空。寅辰往西主大凶,病人遇鬼害邪傷。亥子北方大失散,雞犬作怪事難成。己未東北必不通,三山擋路有災星。午申休往西南走,文生下馬一場空。逢戌不上巽中去,口舌是非有災星。癸上西北必不通,隔山隔水不相逢——行動時辰。


    昨晚大櫃天南星吩咐翻垛先生道:“推算一下,看看明天……”


    “是。”翻垛先生去辦。


    各個綹子的翻垛先生功夫不一樣,使用的方法也不盡相同。譬如,用紙牌擺八門——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方門,推開哪個門走哪個門;拋帽、點香堆、飄手巾、看星象……本綹翻垛先生拿手看天象,不巧,那夜陰天看不清天象,怎麽辦?自有一套辦法,用找河水的流向,簸箕崴子麵臨一條河,但是它已經凍絕底,翻垛先生隻好沿著河冰走,看它流去的方向。當然不能僅憑天象,還要確定時辰,這就涉及星象了,它決定行動在哪一時刻,也有一首歌訣:


    一七艮上不可移,


    口舌是非步步逼。


    三九兌上有橫事,


    禍傷人亡要當心。


    五十一坤必要死,


    畢星查辰有救星。


    六十二坎準得傷,


    錢財不旺不有災。(具體時間:一七艮上(10點~12點);三九兌上(6點~8點);五十一坤(2點~4點);六十二坎(夜12點~2點)。人馬埋伏在線道兩側深深的壕溝內,待目標出現一躍而起。)


    翻垛先生看完天象和星象,確定明天吉利時辰在晨兩點至四點之間,他向胡子大櫃報告推算結果。天南星決定這個時辰出發,他對大布衫子說:“現在卯時辰時天還沒亮,不能讓弟兄們摸黑上馬,你準備些柴草籠火照亮。”


    “哎,我準備好。”大布衫子說。


    冬夜天倒是長,由於睡得晚眯登一覺就到了出發時刻。全綹子留下十幾個人,其餘七八十人大櫃帶走,除了水香,糧台、總催、上線員、紅賬先生……四梁八柱都去參戰。路程差不多有近百裏,冬天雪原行走艱難,胡子馬隊又不能大搖大擺走大路,基本上拉荒(抄近道走),倒也節省了時間。線道上白天車很多,有平民百姓的車,也有官府的車,兵警的車輛時而出現。一馬平川的地方不好下手,胡子尋找好襲擊地點,一個叫坨子嘴的地方,確實有沙坨像某種動物的嘴,牙齒抵到的雪被碾壓實,道路異常光滑如鏡子麵。此處地形有利胡子攻擊和逃脫,采用的戰術是伏擊。


    二


    無法計算軍車出現準確時間,馬隊還不能進入線道兩側的壕溝,先藏身在稍遠一點的柳樹毛子,冬天的柳樹落盡葉子,遮擋不住人馬,很容易被發現。隻好藏匿離線道再遠些,派出胡子在線道附近盯著,目標出現馬隊就撲過來。


    “你們瞭高(觀望),遇到袍子(兔子)海嘴子(狼)啥的真打。”天南星讓他們裝作打圍的,在線道旁活動,碰到獵物真開槍,那樣才像,不會引起懷疑,冬天雪地三兩個人打小圍的很多。圍繞線道多是打兔子,它們順著線道尋找人類運糧落下的糧食粒兒,野雞也這麽做,“滾子(車)露頭及早放龍(報信)。”


    “哎,大當家的。”總催說,他帶人兩個瞭高,胡子扮獵人很像,平常他們閑時也打獵,改善了夥食還練習了槍法。


    “別靠線道太近,土地孫(鄉下人)的車馬經常走,萬一給誰認出來麻煩了。”


    “哎!”


    “去吧!”


    三個胡子騎馬去了線道附近,騎馬打獵沒人太注意他們,稍稍有漏洞的是騎馬打獵應該帶著獵犬,或是鷹。看上去是細小的東西,不過問題就出在這上麵。


    天氣不太好有風,人們盡量在惡劣天裏減少出行,冬天線道本來人車就少,天氣原因現在就更少。


    一輛大車店拉腳的膠輪大馬車駛過,掛在車轅子下麵的銅鈴特別響。銅鈴主要作用,鞭策拉車的馬奮蹄向前,丁當聲不啻優美的音樂。夜間鈴聲還有嚇唬猛獸作用,主要是狼。聲音和火光狼最怕,金屬的聲音尤其令它們不敢放肆。


    趕車的老板子眼睛在雪野間巡視,看到三個打獵的人像是遛野雞(獵人在檢查所下的套子、拍、夾等)……尚未發現動物,為他們惋惜,見到開槍打住獵物誰都興奮。大車走遠,胡子還在野地上踅,他們的目的是巡風而不是打獵。


    晌午,日軍出現。還是素日那麽個規模:三輛摩托、一輛帶篷卡車護衛一輛大卡車。所不同的是行駛最前麵開道的摩托車上今天坐著豬骨左右衛門,這個憲兵狡猾出名,他見三個騎馬的人出現線道旁,一搭眼疑竇頓生,三個人打獵遛圍——獵人遛著走,碰上獵物則打——並不多見,騎馬打獵該是帶著狗,起碼不需要趕仗(獵幫在進行狩獵活動,用響聲來嚇唬動物,使其奔向有伏擊的地方。)也需要轟起藏著的動物。他聯想坨子嘴這個地方偏僻經常出事,因而懷疑他們不是打獵。於是舉起一隻手後麵的車子慢下來,然後停住,曹長從汽車駕駛室下來,用日語問怎麽回事:“どうしましたか?”


    “危ない!”豬骨左右衛門說,他說出那三個獵人值得懷疑,曹長順著手望去,見到兩個人,說,“兩個人啊,第三個人在哪裏?”


    “唔,”豬骨左右衛門明明見到三個人,忽然少了一個,更加重他的懷疑,遠望曲折的沙坨子,嗅到危險,命令架起機槍,快速通過坨子嘴。


    接到報告的天南星遲疑一下,車隊突然停下來,還朝馬隊藏匿的方向比畫說些什麽。


    “大當家的,他們是不是覺警啊?”糧台問。


    “不像。”天南星不相信日軍發現什麽。


    “可是他們停下來,不能平白無故吧。”


    獵物近在咫尺,天南星手癢癢,衝動鑄成大錯,他做出錯誤決定,舉起槍:“弟兄們,壓!”


    胡子馬隊從雪窠裏躥出撲向汽車,結果可想而知,迎接他們的是機槍。對馬隊來說單子摳、手榴彈都不可怕,但是最怕致命的機槍,子彈連發馬躲閃困難。


    “大當家的,他們有快上快(機槍)……”總催話未說完,被子彈射中,落下馬去。


    “開花(分散),海踹!”天南星下令撤退,死傷數名弟兄,打下去將吃大虧。


    日軍和警察沒追趕他們,馬隊得已逃離現場。可是沒走多遠,前麵探路的胡子驚恐地喊:“響馬殼(被包圍)啦!”


    倒黴事情連續發生,沒跑離坨子嘴多遠,突然與一隊換防的日軍遭遇,因有騎兵,天南星一口氣被追出去幾十裏,一路可見胡子流血的屍體。剩下十幾人時日本騎兵不再追擊了,身負重傷的大櫃天南星在胡子拚死保護下撤回老巢。


    從打起局拉綹以來這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今晨出發時七八十人,回來不足二十人,缺胳膊少腿的,囫圇個兒沒幾個。天南星身中三處槍傷,連馬鞍子都坐不穩,一個胡子抱著他,兩個人騎一匹馬速度很慢。


    丟盔卸甲的胡子往下的路程還算順利,再沒遇到兵警,如果遭遇敵手他們一擊即潰,已經沒有反手之力。天南星痛苦不堪,頭腦還清醒,身邊沒有一個四梁八柱,他們都死去。再也沒人可商量事,一切決定還是由他來做出,說話聲音很小,抱著他的胡子把他的命令傳達出去。胡子喊道:“回天窯子,拉荒!”


    還是不敢走大路,挑選背靜的荒道走,速度不是很快,太陽卡山時見到烽火台村,不能直接進村繞過去回老巢簸箕崴子。


    在遠處放哨的胡子發現他們,跑過來迎接,見到的景象應該是極其慘烈,有的人當場就落了淚。


    “咋整的啊?”


    “遭難啦!”


    生死不怕的人哭泣震撼心靈。天南星見到大布衫子時放聲大哭,此前誰也沒見到大櫃哭過。


    三


    兵敗如山倒,轉瞬間局紅管亮的天南星綹子一敗塗地。昨夜興盛景象不在,大部分地窨子空著,空蕩而悲涼。負傷不止大櫃一個人,需要救治的七八個人,遭槍傷最重的是天南星,槍口仍然淌血。


    “掯(吃)吧。”水香拿來一塊大煙膏,擱的時間挺長顏色黑黢黢,但不影響藥效。綹子用大煙膏止痛療傷是傳統,哪個綹子都自備一些,大綹子儲備量則更大。


    “幾個人受傷?”大櫃問。


    “撇子(六個)。”大布衫子說,“算上輕傷的,總共全伸子(十個)。”


    “唉,我們徹底掉腳(失敗)了,”天南星一時難以走出喪綹之痛,深深自責道,“都怨我啊!腦瓜皮一熱(一時衝動),釀成大禍。”


    “大哥,怎麽能怨你呢?”大布衫子勸解道。


    “決定是我做的,怎麽能不怨我呀!”石頭一樣堅強的大櫃天南星,此次打擊後變成一團棉花軟囊囊,眼淚窩子(淚囊)淺起來,再次落淚,“他們過土方很慘。”


    日本騎兵追殺過程中,中槍落馬的弟兄沒立刻斃命的,敵人補上一槍,等於是躺在地上挨槍的,陪同主人的還有坐騎,負傷的馬遭到同樣命運。


    “跟回來兩匹高腳子。”大布衫子說,隨天南星他們潰逃回來兩匹馬,它們空鞍,以為主人跟大隊人馬歸來,於是緊緊跟在後麵,其中一匹就是你糧台的坐騎,“五弟的馬自己回來。”糧台職務序列被稱為五弟。


    “它還不知道五弟已經……”天南星無限哀傷地說,“我的高腳子身中數彈,成了篩子眼。”


    “灰狗子(兵)有麻蜂窩(機關槍)?”


    “是啊,沒想到哇!最後連大噴子(炮)也用上。”


    運送給養的日軍車隊配備機關槍也就頂天了,還有炮?胡子大櫃誤認為迫擊炮,實際是擲彈筒,但殺傷力不小。


    大煙神奇地很快止痛,天南星說:“打墓子……”他吩咐水香辦喪事,死在外邊的弟兄屍首運不回來,到他們的住處找遺物,修衣冠塚、馬鞍塚、鞭子塚、煙袋塚……一切能代表的物品,實在找不到,寫牌位,“我們要好好送送他們。”


    大布衫子同意,也應該這樣做。可是大櫃現在受傷這樣重,需要馬上治療。簸箕崴子老巢的條件太差,缺醫少藥不說,地窨子內寒冷,身體虛弱的人受得了?他說:“大哥,聽我一句勸吧,你立馬到孟老道家去養傷,那兒比這兒強。”


    “我沒事兒。”


    “必須請先生紮痼了,傷口……”大布衫子苦口說服,“我知道你不放心綹子,還有我嗎。”


    “不是不放心,綹子沒幾個弟兄了。”天南星幾分絕望道。


    “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哇。”大布衫子說,“你先養好傷,身體複原了,我們再拉人上山。”過去綹子的發展循著這樣的軌跡,不斷擴充人馬逐漸壯大起來。


    “恐怕不是一年兩年啊!”


    “那倒是,慢慢來。”


    水香的說勸終於使大櫃吐口去活窯養傷,但還是有條件的,為死去的弟兄舉行完葬禮再去孟家。


    “好吧,我立刻安排。”大布衫子說。


    這種遭難時候天南星很想一個人,問:“大白梨該回來了吧?”自從小頂子當上二櫃,報了號,天南星就稱她的號。


    “是,一半天肯定回來。”大布衫子說,計劃五天,今天是第四天,“明天差不多。”


    “她要是趕上最好了。”天南星希望她參加葬禮,當然趕不上葬禮照常舉行,他說,“明天早點兒辦。”


    “哎!”


    隆冬裏掘墓坑不容易,靠一鎬一鎬刨下去,好在利用了一個現成的土坑,數十名死難弟兄葬在一起,體現了不能同生但能同死。尋找到故去弟兄的遺物很順利,每個人找到一件,總共六十二件,這座墳叫衣冠塚、馬鞍塚、鞭子塚……什麽塚都不能概括,統稱空塚,沒有一具屍骨。


    次日,天南星對水香說:“我去送他們!”


    大布衫子勸阻道:“大哥身體這樣,別參加了。”


    “活著我不能帶他們回來,去了我一定送送他們。”天南星毅然決然道,“抬我過去!”


    大布衫子無奈隻好安排人抬大櫃到墳地,天南星連坐都坐不起來,根據他的要求抬他到墳坑前,讓人遞給他香,親自點燃,口中念道:


    江湖奔班,


    人老歸天。


    兄弟走了,


    大哥來送你們!


    眾胡子燒紙。


    一座特大墳塋在雪地上凸起,六十多個弟兄將長眠於此。天南星被人抬回老巢,人已經昏迷過去。大布衫子立刻決定:“馬上送到孟老道家,一刻也不能騰(故意拖延)!”


    當晚,胡子大櫃被送到活窯孟家。


    四


    今天是最忙碌的一天,做明天回去的準備。鐵活基本做完,馬鐙、馬掌和馬掌釘按數打完,剩下的隻是匕首的蘸鋼。郝大碗說:“小姐,隻打出二十八把,你再待兩天,還能打出一些。”


    “出來幾天了該回去,不等啦,明早走。”小頂子說,“今晚能完吧?”


    “能。”郝大碗說,眼神流露內心不舍她走。


    小頂子比在家做小姐時心細了,也懂了男女感情方麵的事情,對男人眼裏的東西看得更多。可是,還能做什麽?最多的同情和憐憫,這類安慰的話不知咋說,索性不說,望著他如同貓見到強烈日光忽然眯下眼睛,她說:“辛苦你啦,大碗。”


    郝大碗的心被搓成一根繩子,壓迫感很強,破勁兒的力量還沒有,隻好忍受,他悵然離開。


    小頂子感覺到郝大碗在注意自己打匕首的用途,分析他想通過它猜出自己的身份。他肯定想知道自己的身份,現在還不能告訴他,以後對他說不說實情那是以後的事情,他婉轉地試探地問:“小姐打刀,防身用?”


    “是。”


    “當然宰豬殺羊也可以用,”他沒直接說做武器殺人,“不隻是防身的話,刃口再長些,刀尖再尖……”


    小頂子聽出郝大碗拿刀用途試探什麽,鐵匠打刀是一門技藝,更是一種樂趣,至於打出的刀你用來做什麽不是鐵匠關心的。短刀的用途十分廣泛,削木、剝獸皮、殺人……她含糊道:“反正是用,短刀能幹什麽。”


    郝大碗也聰明,再問下去小姐會覺警,他說:“我的意思用什麽料,鋼口好些的有炮彈皮子。”


    鐵匠的女兒多少懂得一點打鐵用料的知識,父親曾用炮彈皮夾鋼的方法給飯館廚師打過菜刀,鋒利無比。不過,夾鋼需要技術,郝大碗從師傅那裏學來打刀手藝。她說:“用炮彈皮子,夾鋼。”


    誰都需要鋼口好的刀它鋒利。郝大碗本來還有許多的試探用途的方法,比如,需不需要配刀鞘,這就涉及公開佩戴和暗藏身上,作為銳器時它的佩戴方法顯露一個人的身份,軍警人員、獵戶……職業允許佩刀,公開佩戴,漂亮的刀鞘還能助威、提高身份,暗藏則偷偷攜帶,很多短刀攜帶它的人未必合法,藏在身上找不到。各種職業的人藏刀也有講究,胡子騎馬方便多藏在褲腿內,也稱腿別子,黑話為青子。小姐佩刀做什麽?很少見富家的小姐佩刀,刀槍不是她們喜歡的東西也不實用。郝大碗生疑,小姐要這麽多刀總不是開刀具鋪吧?因此他大體猜到了用途。生怕小姐不高興他嘴不問,心一直問下去。


    小頂子覺得還有一件事情沒辦,也可以說是一個心願未了,那就是對警察局長陶奎元的懲罰。兩天來她時不時地想到這件事,家破人亡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父親是他直接害死的,一直等待機會報仇。她派啃草子去打探陶奎元的消息,也就打聽而已,此次不打算采取什麽具體行動,對一個警察局長下手,計劃要周密,沒有天南星參與自己報不了仇。


    “不用再尋思陶奎元了。”啃草子打探回來說。


    “哦?”


    “陶奎元……”啃草子帶來重大消息,陶奎元死了,“街上的人都議論這件事。”


    “怎麽回事?”


    “不清楚,”啃草子隻聽到警察局長死掉的消息,他說,“憲兵隊長角山榮一塊死啦。”


    三江日本憲兵隊長、警察局長一起死掉,消息始終封鎖,人們隻是紛紛議論和猜測,但不知道內情。半個世紀後這個使日本皇軍大跌麵子的事件——關東軍批準三江日本憲兵隊長角山榮策劃以毒攻毒計劃,即收編了天狗綹子,用胡子去打胡子,結果是天狗暗中和另綹胡子商議好,聯手消滅了三江日本憲兵隊大部分、幾乎全部三江警察——才逐漸披露出來。


    “三江的警察差不多連窩端。”啃草子興奮地說著大快人心的事情,“報應啊!”


    “陶奎元肯定完蛋啦?”


    “徹底完蛋!”啃草子現幾分幸災樂禍,他說,“從新京調來憲兵到了亮子裏……明天我們走嗎?”


    “走,今晚能蘸完鋼。”小頂子說,出這樣大的事件,日偽必然對三江地區采取什麽行動,還是抓緊離開的好。


    啃草子說孫大板問走的準確時間,他好去給東家買箱子,說東家孟老道用不如說是胡子用,打製這批短刀、馬鐙、馬掌……都是些敏感玩意兒,短刀數量不算小,公開帶不出城門,警察檢查會生疑,藏在箱子內方能蒙混過關。啃草子說:“孫大板要上街買箱子。”


    “買吧!抓緊。”


    “今天出去嗎?”啃草子問二櫃是否出院,不出去他打算去跟孫大板購箱子。


    “我去燈籠鋪。”小頂子準備去取馬燈,約定今天取。


    “可是街上亂馬營花(人馬紛亂流動)的……”啃草子擔心二櫃出什麽危險,盡量不出門,“我去取馬燈吧。”


    小頂子堅持親自去取,主要是擔心燈籠鋪蒙不好馬燈罩,發現問題好讓工匠當場修補、改正。


    “我陪你去!”啃草子說。


    小頂子沒反對,他們一起走出鐵匠爐院子。


    不知是冬天寒冷還是發生日本憲兵隊長、警察局長被打死事件,人們躲在屋子不出來,街上行人驟然稀少。小販扛著一隻刺蝟似的——用稻草編成的圓筒樣的架子,上麵插滿了晶瑩剔透的冰糖葫蘆兒,並不斷地喊:糖葫蘆!又脆又甜的冰糖葫蘆!


    “來兩串!”小頂子買了兩串,遞給啃草子一串,邊吃邊走,更顯從容,自然不會使人對他倆生疑。


    五


    去燈籠鋪經過鍾表店門前,小頂子向屋內掃一眼,遇到一雙很陰的目光,鍾表店老板正向外張望,她走開了,覺得一雙不善的眼睛盯著自己很不舒服。


    “我來取馬燈。”小頂子邁進燈籠鋪說。


    燈籠鋪掌櫃鼻子眼睛一起笑,說:“給您蒙好啦,我親自蒙的。”他喊夥計,“拿過來!”


    夥計將馬燈放在顧客麵前。小頂子看燈,魚皮蒙的,看上去不錯挑不出什麽毛病,問:“亮嗎?”


    “點上試試。”燈籠鋪掌櫃說。


    哧啦,夥計劃火柴點上燈,魚皮的花紋清晰可見,它雖然不及玻璃透光好,但射出的光淡黃色,別有一番情趣。小頂子滿意道:“行,可以。”


    “活兒我特意給您加細……”燈籠鋪掌櫃表白一番他的努力,然後說,“我敢說三江沒人擺弄得了魚皮。”


    不願聽他吹噓下去,小頂子同啃草子走出燈籠鋪,啃草子說:“王婆賣瓜!”


    “嗯,手藝不錯。”


    動物皮子燈罩需要一定技術才能蒙得上,不像紙啊紗的好糊。皮子又是不多見的魚皮,頗顯奇特。本來這盞馬燈夠特別的,一座銅鍾還是德國產的改製的馬燈,再配上魚皮,奇上加奇。


    “孫大板沒說到哪家鋪子買箱子?”小頂子問。


    “沒說。”


    “那我們回去等他。”她說。


    祁家爐正開著火,郝大碗領著徒弟打鐵。短刀不能白天明晃晃地打,蘸鋼安排在晚間進行。


    “孫大板回來你叫我。”小頂子回自己屋去前,說。


    “是。”


    她回到屋子內還是看馬燈,樣子愛不釋手。不滿足看外形,也點著欣賞它。很細的魚皮,大概是狗魚,絕對不是鯉魚。穿這樣細鱗魚皮衣服一定特漂亮!


    籲!院子有人吆喝牲口,孫大板拉回箱子。小頂子下地出門,不用啃草子來叫,她走向大車。一對嶄新的朱紅的箱子,油漆好像未幹透,牡丹花鮮豔奪目(滿族箱櫃上圖案多是牡丹和蓮花。)。


    “挺好看的箱子。”小頂子說。


    啃草子也走過來,他說:“孫大板,箱子應包裹上免得刮掉漆嘍。”


    “等裝完東西。”買箱子主要為運回東西——馬鐙、馬掌、短刀,孫大板問,“啥時裝箱子?”


    “明天早晨,”小頂子想得細致,說,“準備些草,墊在箱子裏。”如此做減少鐵器碰撞箱子聲音,又防止碰壞箱子。


    次日,一輛拉著兩隻箱子的大馬車來到城門前,警察過來檢查。一般出城檢查比進城鬆,平日簡單看看放行。但發生了憲兵、警察被胡子消滅事件,盤查格外嚴。


    大嘴叉警察問:“去哪兒?”


    孫大板上前搭話,他指指車轅子,顯眼位置烙著個“孟”字,說:“烽火台孟家的大車,我們進城買箱子。”


    “箱子裏裝的什麽?”大嘴叉警察問。


    “新買的箱子,能裝啥呀。”孫大板說,“啥也沒裝,怕磕碰嘍。”


    大嘴叉警察是做事認真還是有意刁難?他執意要打開箱子,啃草子和小頂子一旁默不做聲,觀其事態發展,開箱子就麻煩,裏邊藏著的東西警察不會輕易放過。發生意外,人可闖出去,大車走不了,有木頭欄杆擋著。


    “箱子包裹一次費事兒……”孫大板磨蹭著,說不打開箱子的理由,能否對付過去心裏沒底。


    “你省事,我就有事啦。不行,打開箱子檢查。”大嘴叉警察死不開麵,堅持打開箱子檢查。


    “這……”孫大板想法拖延。


    人不死終有救,從城樓走下一名警察,對孫大板來說是救星。他認識孫大板,看樣子故意出麵解圍,他老遠就說:“噢,孫大板!”


    “張警官!”孫大板為難之際遇到熟人,而且還是解恰的警察,“你的班呀!”


    “多暫(何時)來的?”


    “有兩天了,給東家買箱子。”孫大板說。


    兩個人嘮得熱乎,大嘴叉警察看出棱縫,說:“原來你倆熟悉呀!”


    “我下鄉坐他的大車,”張姓警察真心幫忙,說,“他是孟老道家的老板子,趕了幾年大車,十裏八村的誰不認識他呦!”


    “唔,這位警官不認識我。”孫大板說。


    “坐一回你的大車就認識了,是吧?”張姓警察想盡快了事兒,說,“孫大板,下趟啥時候進城啊?”


    “那還不說來就來,東家總有事進城。”孫大板說。


    張姓警察對大嘴叉警察低聲說些什麽,大嘴叉警察說:“走吧,走吧!”


    孫大板一邊將大車趕出城門,嘴裏連說感謝的話,相信後幾句警察肯定沒聽見,大嘴叉警察忙檢查下一輛出城的馬車。


    一路上不寂寞,在小頂子的要求下,孫大板唱了一段歌謠:


    眼看過了秋,


    窮人百姓犯了愁,


    為何種地不打糧?


    日本鬼子把稅收。


    他們把咱當牛馬,


    拿著戶口把兵抽。


    一時不動棍棒揍,


    打得渾身血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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