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深吸了一口氣。眼前的宅邸比她想象中更加宏偉:一幢白色維多利亞式石質大宅,鑲著花飾,配著黑色百葉窗。透過風擋玻璃,她可以看出大宅處處維護得當,既沒有脫漆,也沒有朽壞,一定是最近剛剛漆過。不用說,老太太必定一天到晚雇人打理大宅,分明是蜂後的一群工蜂嘛。


    這是個溫暖的四月早晨。大地浸潤著融化的雪水和新降的春雨,今天卻難得的風和日麗,昭示著明媚的夏季即將來臨。碧空如洗,點綴著團團棉花般的雲朵,一叢叢番紅花似乎已經綻綠吐翠。


    “好吧。”傑克說,“事情是這樣的。她是個和善的老太太,但為人有點拘謹。知道吧,不是‘開心果’類型的。”他泊好車,捏了捏莫莉的肩膀,“點點頭笑一笑就好,你會沒事的。”


    “再說一次,她年紀多大了?”莫莉囁嚅道。她居然很緊張,也不禁生起自己的氣來。誰在乎呀?不就是幫個年紀大得一塌糊塗、愛在家裏堆東西的老太太收拾收拾她的破爛嗎?真希望那個爛攤子不是又臭又惡心,活像電視上那些囤物狂的房子。


    “我不知道……總之很老。順便說一句,你看上去很不錯。”傑克補了一句。


    莫莉皺了皺眉。她身穿一件粉nds’end(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服裝直銷商)襯衣,那是迪娜專為此事借給她的。“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莫莉穿上襯衣走出臥室時,迪娜冷冰冰地說,“你看上去這麽……淑女。”


    按照傑克的主意,莫莉已經取下了鼻環,每隻耳朵隻留了兩個耳釘。花在妝容打扮上的時間也比平時要長:粉底不再是麵無血色,略微淺了些;眼影淡了些。她甚至在藥妝店裏買了一支粉色唇膏——美寶蓮水潤亮彩璀璨唇膏,這名字簡直逗得她哈哈大笑。她取下了從舊貨店買來的諸多環飾,取下了平時佩戴的又大又粗的十字架和銀色骷髏頭,戴上了爸爸給的吊墜項鏈。頭發依然是黑色,兩側各有一綹挑染成白色,十指指甲也依然是黑色;但很顯然,她已經在外表上下了一番功夫,正如迪娜所說,“看上去比較像個正常人了”。


    在傑克使出他那“萬福馬利亞傳球”式5的招數後(他把這招叫作“萬福莫莉”),迪娜勉強同意再給莫莉一次機會。“清理某個老太太的閣樓?”她哼了一聲,“好得很,沒錯。過一個星期再看吧。”


    莫莉倒沒指望迪娜會對自己滿腔信心,但她自己心裏也有點打鼓。難道真要把生命中整整五十個小時花在一個怪脾氣的富孀身上,花在一個漏風的閣樓裏,把一個個裝滿飛蛾、塵蟎和其他鬼玩意兒的盒子翻個遍嗎?如果去少教所的話,這五十個小時會被花在集體治療(總是很有意思)和觀看脫口秀節目上(也還過得去),還可以跟別的女孩待在一起。但眼下家裏有個迪娜看管她,這裏還有個老太太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莫莉看了看表:早到了五分鍾——真是拜傑克所賜,誰讓他剛才死活催她出門呢。


    “記住:要正視對方。”他說,“而且一定要微笑。”


    “你真是個嘴碎的老媽啊。”


    “你知道你有什麽問題嗎?”


    “我男朋友是個嘴碎的老媽?”


    “不。你的問題是,你似乎沒有意識到這次你已經命懸一線了。”


    “什麽‘線’?哪裏呀?”她東張西望,在座位上扭著屁股。


    “聽著。”他抹了把下頜,“我媽沒有告訴薇薇安少教所那攤事。就老太太所知,你是在做學校的一個社區服務項目。”


    “這麽說,她不知道我的犯罪史嘍?真好騙。”


    “見鬼。”他說著拉開門下了車。


    “你跟我一起進去嗎?”


    他砰一聲關上車門,從車後繞了一圈走到副駕駛座旁,伸手打開門:“不,我陪你走到前門台階。”


    “哎喲,真是位紳士。”她鑽出汽車,“還是說你覺得我可能會突然閃人?”


    “說實話,兩者皆有。”他說。


    站在那扇宏偉的胡桃木門前,麵對巨大的黃銅門環,莫莉猶豫了。她扭頭回望傑克,他已經鑽回了車裏,耳朵裏塞著耳機,翻閱著一本朱諾·迪亞斯的作品集。莫莉知道,他一直把這本泛黃的書放在汽車的小置物箱裏。她站直身子,挺了挺肩膀,將頭發攏到耳後,擺弄著襯衣的衣領(上次穿帶衣領的衣服是在哪年哪月?珠飾項圈倒有可能),輕敲起了門環。沒有人應門。她又敲了敲,聲音大了些。正在這時,她注意到大門左側有個門鈴,於是摁了下去。大宅裏響起洪亮的叮咚聲,片刻之後,隻見傑克的媽媽特瑞帶著一臉憂色,急匆匆地向她走來。看到傑克的棕色大眼睛長在他媽媽那張又平又寬的臉上,每次都能讓人嚇一跳。


    傑克已經跟莫莉保證過,他媽媽是站在莫莉這邊的:“你都不知道,清理閣樓的鬼事煩她很久了。”但莫莉心裏清楚,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特瑞深愛自己的獨子,幾乎願意不惜一切讓他開心。不管傑克多麽願意相信特瑞對此一拍即合,莫莉卻心知是他把特瑞逼上船的。


    特瑞打開大門,飛快地瞥了眼莫莉:“嗯,你收拾得還不錯。”


    “謝謝,算是吧。”莫莉喃喃道。她說不清特瑞身上穿的到底是套製服,還是因為太乏味以至於看上去像套製服:黑色長褲,笨重的橡膠底黑鞋,一件主婦風格的桃色t恤。


    莫莉跟著她走下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旁陳列著鑲有金色邊框的油畫和蝕刻版畫,腳下是東方風格的長地毯,讓人幾乎聽不見足音,走廊的盡頭則是一扇緊閉的門。


    特瑞把耳朵湊到門上聽了一會兒,輕輕敲了敲。“薇薇安?”她將門打開一條縫,“那個女孩來了,莫莉·艾爾。是的,好。”


    她推開房門,眼前是一間灑滿陽光的大客廳,可以望見窗外的一片碧波,室內擺放著落地書架和古董家具。一位老太太坐在飄窗旁的靠背扶手椅上,身穿黑色羊絨圓領毛衣,青筋密布的雙手疊在懷裏,膝上搭著一條羊毛格紋毯子。


    兩人走到老太太身旁,特瑞開口說,“莫莉,這是達利夫人。”


    “你好。”莫莉說著,遵照父親以前的教導伸出一隻手。


    “你好。”老婦人說。握在莫莉手中,老婦人的手又幹又涼。她是個精神矍鑠、手腳纖長的女人,長著窄鼻子,一雙目光銳利的褐色眼睛好似鳥兒般明亮敏銳,肌膚薄得幾近透明,卷曲的銀發在後頸綰成了一個發髻,臉頰上零星散落著一些淺淺的雀斑(還是老年斑呢?),雙手和手腕上青筋密布,眼周長著一些細紋。她讓莫莉想起了在奧古斯塔天主教學校裏念書時遇到的修女嬤嬤(當時她在一個頗不搭調的寄養家庭裏短短地待過一陣),那些修女在某些方麵顯得無比老邁,在其他方麵卻又不可思議地年輕。跟修女們一樣,這個女人身上隱隱有種專橫的氣質,仿佛她已經習慣隨心所欲。難道不對嗎?莫莉心想,人家確實習慣了隨心所欲嘛。


    “好了。如果你需要我,我會在廚房裏。”特瑞說道,隨後從另一扇門消失了。


    老婦人向莫莉探過身子,微微皺起眉:“你究竟是怎麽弄出這種效果的?我是指臭鼬一樣的條紋。”她說著抬起手,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嗯……”莫莉吃了一驚,還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呢,“是挑染出來的。”


    “你從哪裏學來的呢?”


    “我在youtube(世界上最大的視頻網站)上看到的一則視頻。”


    “youtube上?”


    “在互聯網上。”


    “啊……”她抬起下頜,“是電腦啊。我年紀太大,跟不上潮流了。”


    “我覺得,如果某件事物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那就不能叫作一種‘潮流’了吧。”話音剛落,莫莉就懊悔地笑了——對方有可能雇她打工,而她居然跟人家鬥上了嘴。


    “但沒有改變我的生活方式。”老婦人說,“一定相當費功夫。”


    “什麽?”


    “把你的頭發弄成那樣。”


    “哦。沒那麽糟,我又不是新手。”


    “如果你不介意我問一問,你天生是什麽發色?”


    “不介意。”莫莉說,“是深褐色的。”


    “嗯,我的頭發生來可是紅色的。”老婦人說。莫莉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老太太拿她自己的花白頭發開了個小玩笑呢。


    “我喜歡你的發髻。”她岔開了話題,“跟你很搭。”


    老太太點點頭,在座椅上往後一仰。她似乎頗為稱許。莫莉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些。“請恕我唐突,但到了我這個年紀,拐彎抹角沒什麽意思。你的打扮相當有型,你走的是……怎麽說來著……哥特路線嗎?”


    莫莉忍不住笑了:“算是吧。”


    “我猜襯衣是你借來的。”


    “唔……”


    “你其實不必費這種功夫,它跟你不搭。”她示意莫莉在對麵坐下,“你可以叫我薇薇安,我從來就不喜歡別人叫我達利夫人。我丈夫已經不在世了,你知道吧。”


    “很遺憾。”


    “沒必要遺憾,他是在八年前死的。總而言之,我已經九十一歲了,昔日故人沒幾個還活著。”


    莫莉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如果告訴某人他看上去並沒有那麽老,那算是有禮貌嗎?她並沒有料到對麵這個女人已經九十一歲,但話說回來,她也不太認識年紀大的人。爺爺奶奶在她爸爸年輕時就已經去世,外公外婆則從未結過婚,她也從未見過外公。她所記得的唯一一個祖輩——外婆,在莫莉三歲時死於癌症。


    “特瑞告訴我,你是被寄養的。”薇薇安說,“你是個孤兒嗎?”


    “我媽媽還活著。但是……沒錯,我認為自己是個孤兒。”


    “不過嚴格來講,你並不是。”


    “我覺得,如果沒有父母照料,那你願意怎麽叫自己,就可以怎麽叫自己。”


    薇薇安端詳了她好一會兒,仿佛在掂量這種想法。“有道理。”她說,“那跟我說說你自己吧。”


    自出生以來,莫莉一直住在緬因州,甚至從未出過州界。她零零星星地記得寄養前在印第安島度過的童年:她跟父母所住的那輛灰色車身的拖車、到處停滿了皮卡的社區活動中心、索克雷西斯賓果遊戲廳6,還有聖安妮教堂。她記得曾經把一個玉米殼做成的印第安娃娃放在臥室的架子上,娃娃有一頭黑發,身穿傳統的印第安服飾,不過她更喜歡由慈善機構捐贈、聖誕節期間在社區活動中心發放的芭比娃娃。當然,那些芭比娃娃都不是流行款,人家怎麽會送灰姑娘和選美皇後芭比娃娃呢,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短命款,能讓淘便宜貨的人在大甩賣時淘到,比如飛車手芭比啦,叢林芭比啦。有什麽關係呢?無論芭比的服飾有多怪,她的五官總是一個樣:穿慣高跟鞋的玲瓏雙腳、傲人的上圍、挺直的鼻梁、柔若無骨的纖腰、光澤的塑料秀發……不過,薇薇安想聽的可不是這些。該從哪兒講起?該講什麽?這才是問題所在。這不是個幸福的故事,莫莉已經從親身遭遇中發現了一件事:對於她的身世,有些人退避三舍,有些人並不相信,更不堪的是,有些人還會可憐她。於是,她學會了如何三言兩語講完身世。“嗯,”她說,“我有佩諾布斯科特印第安血統7,從父親身上繼承的。在我小時候,我們住在奧爾德敦8附近的一個印第安保留區裏。”


    “嗯,所以頭發染成黑發,化妝成部落風。”


    莫莉嚇了一跳。她還從未想過其中的關聯呢——真的嗎?


    念八年級的時候,曾經有一陣特別難熬:脾氣暴躁的養父母整天叫嚷,養父母家的孩子愛吃醋,學校裏還有一幫賤妞兒。於是莫莉買了一盒歐萊雅十分鍾染發膏和封麵女郎黑色眼線,在家中的洗手間裏給自己換了造型。接下來一個星期,一個在某商場克萊爾店裏工作的朋友幫她紮了不少耳孔:每隻耳朵紮了一串孔,一直紮到耳朵的軟骨;穿了鼻釘,上了眉環(不過那枚眉環沒用多久,不久後引起了感染,隻好取出來,留下的疤痕好似蛛網)。她身上紮的這些孔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莫莉因此被趕出了那個寄養家庭——算是大功告成了。


    莫莉接著講起了身世:父親如何去世,母親如何疏於照顧她,她又是如何到了拉爾夫與迪娜家裏。


    “特瑞告訴我,你被分派去做社區服務項目,而她想出了一個高招兒,讓你幫我清理我的閣樓。”薇薇安說,“對你來說,似乎是樁賠本的生意啊,但誰說得清呢?”


    “我有點潔癖,信不信由你,我很喜歡整理東西。”莫莉說。


    “那你比看上去還要怪。”薇薇安往後挪了挪,合起了手掌,“我來告訴你一些事吧。照你的定義,在跟你差不多的年紀,我也算是成了孤兒,所以我們這點很相像。”


    莫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薇薇安是想讓她細問詳情,還是說說而已?實在很難講。“你的父母……”她大起膽子問道,“沒有照顧你嗎?”


    “他們努力過。發生了一場火災……”薇薇安聳聳肩,“事情過去太久了,我幾乎記不得了。話說回來吧……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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