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我趕在伯恩夫婦醒來之前早早起了床,在廚房水槽裏把臉洗幹淨,仔仔細細把頭發梳成辮子,紮上兩條從縫紉室廢料堆裏找到的緞帶,穿上最幹淨的一條裙子,係上圍裙——昨天洗完衣服後,我把圍裙晾到了屋側的一根枝丫上。


    吃早餐的時候(燕麥都結成了團,還沒有加糖),我問起怎麽去學校,又該什麽時候去,伯恩太太望了望她的丈夫,目光又落回我身上。她裹緊肩上黑色的佩斯利渦紋花色圍巾,說道:“多蘿西,伯恩先生和我認為,你還沒有準備好去上學。”


    燕麥吃上去活像凝成了塊的動物油脂。我望向伯恩先生,他彎下腰係起了鞋帶,鬈發耷拉在前額上,遮住了麵孔。


    “什麽意思?”我問道,“兒童援助協會……”


    伯恩太太握起雙手,緊抿著嘴微微一笑:“你已經不歸兒童援助協會管了,不是嗎?至於什麽最適合你,現在由我們說了算。”


    我的心猛地一緊:“可是我應該去上學啊。”


    “看隨後幾個星期你的進展如何了。不過目前我們覺得,你最好花點時間適應新家。”


    “我……已經適應了。”我的臉在發燙,“您的吩咐我全都照做了,如果您擔心我沒有時間做縫紉活兒的話……”


    伯恩太太不動聲色地瞥瞥我,我的舌頭打起了結。“學校已經開學一個多月了,”她說,“你落下的課太多,今年死活也趕不上。再說,鬼知道你之前在貧民窟裏念過什麽書。”


    我頓覺一陣刺痛,連伯恩先生也嚇了一跳。“行啦,行啦,洛伊絲。”他低聲說。


    “我住的不是……貧民窟。”我費力地吐出那個詞。因為她沒有問過我,因為他們兩人都沒有問過我,我又接著說,“我讀四年級。我的老師是烏裏希夫人,我參加了合唱團,我們還表演了歌劇《光滑的鵝卵石》。”


    他們都盯著我。


    “我喜歡學校。”我說。


    伯恩太太站起身,開始收拾盤碟。她收走了我的碟子,盡管我還沒有吃完吐司。她的動作很猛,銀餐具在瓷器上撞得叮當響。她打開水龍頭,哐的一聲把盤碟和刀叉扔進水池,轉過身用圍裙擦了擦手。“你這個野丫頭,我一個字也不想聽了。什麽最適合你,這歸我們說了算,明白了嗎?”


    此事就此收場,上學的事再也沒有人提了。


    伯恩太太每天會像個幽靈一樣在縫紉室裏出現幾次,但她連一根針也沒有碰過。據我看來,她會追蹤訂單、給範妮派活兒(範妮再把活兒分派給我們)、把做好的衣服收起來。她讓範妮報告進度,同時一刻不停地審視著整間屋,確保其他人都在賣力幹活兒。


    對伯恩一家,我憋著一肚子問題,卻不敢問出口。伯恩先生究竟是做什麽的?他如何處理這些女人縫的衣服呢(我可以說是“我們”縫的衣服,但我隻不過做些疏縫和卷邊的活兒,如果這麽說,豈不是活像削削土豆皮,卻聲稱自己是大廚?)?伯恩太太每天都去哪兒了?她平時都在幹些什麽?時不時,我能聽到她在樓上發出些動靜,卻壓根兒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伯恩太太規矩很多。她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差錯當著其他姑娘的麵訓斥我:床單疊得不夠嚴實,廚房門沒有關等。除了進進出出,家裏所有的門必須隨時關緊。縫紉室的門,廚房門,飯廳門,甚至樓梯頂端的門——四處的門都層層緊閉,整幢房屋因此顯得森嚴而神秘。夜晚時分,在樓梯腳下黑漆漆的走廊裏,我躺在墊子上,摩擦著雙腳取暖,心裏害怕極了。我還從未這樣孤零零一個人。即使在兒童援助協會,在病房的鐵床上,也有其他女孩跟我做伴。


    伯恩太太不許我去廚房幫忙,我猜她是怕我偷東西吃。實際上,跟範妮一樣,我也開始把東西偷偷塞進口袋裏,要麽一片麵包,要麽一個蘋果。伯恩太太做的飯菜寡淡無味:軟趴趴、灰撲撲的罐裝豌豆,硬邦邦的煮土豆,稀拉拉的燉菜,而且永遠不夠吃。我不知道伯恩先生是真的沒有注意到飯菜多麽難吃,還是根本不在乎,也有可能,他隻是心思不在這兒。


    伯恩太太不在的時候,伯恩先生倒是挺和氣。他喜歡跟我談愛爾蘭。他告訴我,他的家族來自東海岸附近的薩利布魯克,他的叔叔和堂兄弟們在獨立戰爭時期27都是共和黨人,曾經與邁克爾·柯林斯28並肩作戰。1922年4月,英國人衝進都柏林四法院大樓血洗反叛力量時,他們就在場。幾個月後,柯林斯在科克郡附近遇刺時,他們也在場。柯林斯是愛爾蘭史上最偉大的英雄,你不會不知道吧?


    是的,我點點頭,我知道。但我不太相信他的堂兄弟在場。爸爸曾經說過,在美國,隻要遇見一個愛爾蘭人,對方就會發誓說自己的某親戚曾與邁克爾·柯林斯並肩作戰。


    爸爸無比愛戴邁克爾·柯林斯。他會唱起革命歌曲,通常大聲又不著調,直到媽媽讓他安靜些——寶寶正在睡覺呢。他跟我講過許多波瀾起伏的故事,例如在都柏林的克邁哈姆監獄,1916年起義的領袖之一——約瑟夫·普朗克特與他的愛人格雷絲·吉福德在小教堂裏舉行了婚禮,幾小時後即被行刑處死。當天被殺的總共有十五人,就連病得站不起來的詹姆斯·康納利,也被行刑隊捆在椅子上帶進院子裏,用子彈把他打成了篩子。“用子彈把他打成了篩子。”這是爸爸的原話。媽媽總是叫他收聲,但他又把她打發走。“讓他們知道這些很重要。”他說,“這是他們的曆史!現在我們是在美國,可話說回來,天哪,我們的族人還在海那邊呢。”


    媽媽自有想要忘卻的理由。正因為1922年條約29,愛爾蘭自由邦30隨之成立,我們才被迫離開金瓦拉,她說。決意擊潰反叛力量的英軍襲擊了戈爾韋郡的大小城鎮,炸毀了鐵路,經濟被破壞殆盡,害得鎮裏無工可做,爸爸的工作也沒了著落。


    嗯,都怪這些事,還有酒。她說。


    “你本來可以當我的女兒,知道吧。”伯恩先生告訴我,“你的名字——多蘿西……以前我們總想著,有一天給自己的孩子取這個名字,但很可惜小孩一直沒來。結果你倒來了,還有一頭紅發。”


    別人叫我多蘿西的時候,我總是忘了答應。但在某種程度上,我很高興有個新身份,這樣一來,把許多往事拋到腦後就會容易得多。我不再是那個離開金瓦拉的祖母、叔叔、阿姨,坐著艾格尼絲·波琳號橫渡重洋的妮芙,不再是和家人一起住在伊麗莎白街的妮芙。不,現在我是多蘿西了。


    “多蘿西,我們得聊一聊。”某天晚餐時,伯恩太太說。我看了一眼伯恩先生,他正認認真真地往烤土豆上抹黃油。


    “瑪麗說你不……該怎麽說呢……學得不怎麽快。她說你似乎有點……不樂意學?要麽就是不服管教?她說不好到底是哪種情況。”


    “不是這樣的。”


    伯恩太太眼神炯炯:“仔細聽好了,如果依我的主意,我會立刻聯絡委員會的人,把你送回去換個人來。但伯恩先生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不過……要是再讓我聽到有人說一句你行為不端,我就把你送回去。”


    她頓了頓,喝了口水:“我想,這都是你的愛爾蘭血統害的。沒錯,伯恩先生是愛爾蘭人……實際上,這也是我們饒你一次的原因。但我要告訴你的是,伯恩先生大可以娶個愛爾蘭姑娘,但他沒娶,原因不是明擺著的嗎。”


    第二天,伯恩太太來到縫紉室,讓我去一英裏以外的鎮中心給她跑趟腿。“沒什麽難的,”當我問她怎麽走時,她不耐煩地說,“我們開車帶你回來的時候,你沒注意看路嗎?”


    “她頭一次去,我可以帶她一起去,夫人。”範妮說。


    伯恩太太看上去不太樂意:“難道你不用幹活兒嗎?範妮?”


    “我剛做完這堆活兒,”範妮邊說邊把青筋畢露的手放在一堆裙子上。“都卷好邊,熨好了。我的手指酸得很。”


    “好吧,下不為例。”伯恩太太說。


    為了照顧範妮的腰腿,我們慢慢穿過伯恩家所在的街區,這裏的一片片土地上擠滿了小房子。我們從榆樹街左拐走上中央大道,一路經過楓樹街、樺樹街和雲杉街,再右轉來到主街。房屋大多數看上去很新,設計大同小異,粉刷成各種顏色,有著各色灌木,顯得景色宜人。其中有些前門甬路筆直地通向門口,其餘則是蜿蜒迂回的小徑。快到鎮上的時候,我們還經過幾幢公寓樓和市郊的幾家商店:一家加油站,一家街頭小店,一個滿是鮮花的苗圃,花朵的顏色猶如秋日落葉——赭色、深紅、金色。


    “我真是不明白,上次開車回家的時候,你怎麽會沒記住這條路呢?”範妮說,“天哪,丫頭,你還真是不靈光。”我瞥瞥她,她狡黠地笑了。


    主街上的百貨店裏燈光朦朧,十分暖和,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才適應過來。抬頭望去,我發現天花板上懸掛著醃火腿,一排排貨架上擺滿了幹貨。我們挑了幾包縫紉針、一些紙樣和一匹粗布。付完賬,範妮從找來的零錢中取出一便士,從櫃台上向我遞過來:“自己去買根棒棒糖,回家的路上吃吧。”


    糖果罐在貨架上依次排開,五彩繽紛,口味各異,讓人眼花繚亂。我仔細琢磨了好久,終於挑了一根漩渦形的棒棒糖,摻著粉色西瓜口味和綠色蘋果口味。


    我撕開糖紙,準備掰一塊給範妮,但範妮不要:“我早就不吃甜食了。”


    “我還不知道會有人不吃甜食呢。”


    “這是給你吃的。”她說。


    我們慢悠悠地往回走。我覺得,我們倆都不急著回去。帶有凹凸紋路的棒棒糖又酸又甜,讓我陶醉不已。吃著吃著,棒棒糖變得尖溜溜的,而我盡情品嚐著它的滋味。“你得在我們到家之前吃完。”範妮說。至於原因,她用不著解釋。


    “瑪麗為什麽討厭我?”快到家時,我問範妮。


    “咳,她不討厭你,孩子,她隻是害怕。”


    “怕什麽?”


    “你說呢?”


    我不知道。為什麽瑪麗要怕我?


    “她認定你會搶走她的工作。”範妮說,“伯恩太太是個鐵公雞。你學一學就能幹瑪麗的活兒,還不用付你工錢,那伯恩太太為什麽還要花錢雇瑪麗?”


    我盡量不動聲色,但範妮的話刺痛了我的心:“這就是當初他們選中我的原因。”


    範妮慈愛地笑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吧。隻要是個會做針線活兒的姑娘就成,不要錢的人手終究是不要錢的人手嘛。”走上台階快要進屋時,她說,“你總不能怪瑪麗心裏害怕吧。”


    從那時起,我不再擔心瑪麗,而是一頭紮進了針線活兒裏,一心讓針腳間隔保持一致,仔仔細細將每件衣服熨得平整挺括,從我手裏交給瑪麗(或其他姑娘)的每件衣服都讓我有種成就感。


    但我跟瑪麗的關係還是沒有什麽起色。我的活兒越幹越好,她卻變得越來越苛刻。我把一條粗縫過的裙子放進籃子裏,瑪麗一把搶過去仔細端詳,扯開針腳,又扔回來給我。


    樹葉從淡玫瑰紅變成嫣紅,又從嫣紅變成了褐色。向屋外走去時,我的腳下是一地鬆軟清香的落葉。有一天,伯恩太太上下打量著我,問我還有沒有其他衣服。我一直在用帶來的兩套衣服換洗,一件藍白格子,一件格仔棉布。


    “沒有。”我說。


    “那好吧,”她說,“你得給自己做幾身衣服。”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伯恩太太開車帶我去鎮上,一隻腳猶猶豫豫地踩著油門,另一隻則時不時踩一下刹車。汽車一路顛簸,我們終於來到了百貨店門口。


    “你可以挑三種不同的布料。”她說,“我想想……每種來個三碼?”我點點頭。“布料必須又禁穿又便宜,那才適合……”她頓了頓,“九歲的姑娘。”


    伯恩太太帶我到了布料區,又領我到了便宜布料的貨架旁。我挑了一匹藍灰格子棉布,一匹雅致的綠色印花布,一匹粉紅色渦紋布料。伯恩太太對前兩匹布點點頭,卻對第三匹扮了個怪相。“天哪,這跟紅頭發實在不搭。”她抽出一匹藍色條紋布。


    “我覺得上身可以做點小褶邊,簡單又樸素;下身配條百褶裙。幹活兒的時候可以在外麵套上你那條圍裙,你還有其他圍裙嗎?”


    我搖搖頭,伯恩太太說:“縫紉室裏有很多被套料子,你可以用來做件圍裙。你有外套嗎?毛衣呢?”


    “嬤嬤們給過我一件外套,不過太小了。”


    店員量好布料,裁剪完畢,用牛皮紙包好紮上麻線。伯恩太太帶我沿著大街來到一家女士服裝店。她徑直走向商店後方的打折區,找出了一件芥末色的羊毛大衣。這件衣服比我的尺寸足足大了好幾個號,黑色的扣子閃閃發光。我穿上以後,她皺了皺眉。“嗯,這衣服很劃算。”她說,“再說了,買件過一個月就穿不上的衣服有什麽意思。我覺得挺好。”


    我恨死那件大衣了,它甚至都不暖和;但我不敢頂嘴。還好店裏有很多清倉出售的毛衣,我找到了一件合身的深藍色絞花針織衫和一件米白v領毛衣。伯恩太太又幫我多挑了一件三折的燈芯絨裙子,大得不合身。


    那天晚餐時,我穿上了新買的白毛衣和裙子。“你脖子上是什麽東西?”伯恩太太問。我回過了神:她說的是我的項鏈,通常它都被我的高領衣服遮住了。她湊近我端詳著。


    “一個愛爾蘭十字架。”我說。


    “看上去真怪。那些是什麽,手嗎?為什麽心上會有皇冠?”她坐回椅子上,“我覺得真是褻瀆神靈。”


    我告訴她,我的祖母如何在第一次領聖餐時得到了這條項鏈,又如何在我來美國之前傳給了我。“握在一起的手象征著友誼,心象征著愛,皇冠象征忠誠。”我解釋道。


    她哼了一聲,把腿上的餐巾重新疊好:“還是覺得很怪,我有點想讓你取下來。”


    “行啦,洛伊絲。”伯恩先生說,“不過是件家人給的小玩意兒,不礙事的。”


    “也許是時候把那些故國舊事扔一邊了。”


    “又沒有礙到任何人,不是嗎?”


    我瞥了伯恩先生一眼,很驚訝他會為我說話。他朝我眨眨眼睛,好像在玩遊戲。


    “礙到我了。”她說,“這姑娘用不著到處告訴人家她是個天主教徒吧。”


    伯恩先生放聲大笑:“瞧瞧她的頭發,她明明就是個愛爾蘭人,還用說嗎?”


    “對姑娘家來說太不雅觀了。”伯恩太太小聲說。


    後來伯恩先生告訴我,天主教徒都不討他太太的歡心,盡管她自己嫁的就是個天主教徒。他從不去教堂,那倒是有點用處。“我倆總算相安無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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