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星期的美國曆史課上,莫莉的班級正在學習瓦班納基諸部落——由五個操阿爾貢金語32的印第安部落組成的聯盟,其中包括居住在北大西洋海岸的佩諾布斯科特族。裏德先生告訴全班學生,緬因州是全美國唯一一個要求學校必須教授美洲原住民文化和曆史的聯邦州。學生們已經讀過原住民的故事,讀過同時期一些針鋒相對的觀點,去巴爾港的印第安博物館考察了一趟,現在則要就這一主題寫一篇研究報告,報告成績占期末總成績的三分之一。


    該報告的主題叫作“運輸”。過去的瓦班納基人在經由陸路從一個水域搬到另一個水域時,必須隨身帶上他們的獨木舟和其他所有家當,因此他們不得不謹慎地做出取舍:該帶什麽,不該帶什麽。他們學會了輕裝上陣。裏德先生要求學生們找某人做次采訪,母親也好,父親也好,祖父母也好,了解此人生命中那些不得不奔赴某段旅程的時刻,不管是一段字麵意義上的旅程,還是一段心靈之旅。學生們必須將訪談用錄音機錄下來,進行所謂“口述曆史”研究,向訪問對象提問、根據錄音記下回答,再按時間順序記錄成文。作業單上的問題包括:當時你選擇帶些什麽和你一起上路?你扔掉了什麽?哪些事物至關重要,你從中得到了哪些啟示?


    莫莉對這個項目有點興趣,但她不想采訪拉爾夫,更別提迪娜了。


    傑克?他太年輕。


    特瑞?她肯定不會答應。


    社工洛麗?嗨,算了吧。


    這麽一來,隻剩薇薇安了。莫莉已經陸續聽說了薇薇安的一些事情:她是被人領養的,在中西部長大,從富裕的養父母手中繼承了家族生意,又和她的丈夫一起把生意發展壯大。最後他們把生意轉手賣出,賺了一大筆,足以到緬因州的一棟豪宅裏養老。最重要的是,薇薇安的年紀真的非常非常大。也許,想在薇薇安的“旅途”中找到波瀾起伏的故事不太容易,畢竟幸福安穩的生活哪來什麽有趣的故事?但莫莉聽說,有錢人也有煩惱。這就得靠她掘寶了,如果她能說服薇薇安接受采訪的話。


    莫莉自己的童年記憶支離破碎。她記得客廳裏那台電視機似乎總是開著,拖車有股煙味、黴味和貓砂味道。她記得媽媽把窗簾拉上,躺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然後再去便利店工作。她記得媽媽不在家時,她到處找東西吃,冰涼的熱狗也好,吐司也好,有時即便媽媽在家也是這樣。她還記得拖車門口的積雪融化後成了一個大水坑,大得不得了,她不得不從拖車的最上麵一級台階往下跳過水坑,才不會被濺濕。當然,也有些幸福的回憶。比如和爸爸一起煎雞蛋,用一把又大又黑的塑料鏟把雞蛋翻過來。“別太快了,莫莉·莫拉斯,”爸爸說,“慢慢來,不然雞蛋會散。”複活節去聖安妮教堂的時候,他們會挑上一盆盛開的番紅花,種在綠色塑料花盆裏,裹上一麵銀色、一麵亮黃的箔紙。每年複活節,她和媽媽都會在車道兩邊的籬笆旁種上番紅花,用不了多久,一簇簇白色、紫色、粉色的花束便好似變魔術一樣從四月光禿禿的地麵破土而出。


    她記得,在印第安島學校念三年級的時候,她了解到“佩諾布斯科特”一詞源於“panawahpskek”一詞,意思是部落河流的源頭“岩石散布的地方”,也正是他們所住的地方。瓦班納基的意思是“黎明之地”,因為瓦班納基人所住的地方能見到美洲大陸的第一縷曙光。在後來成為緬因州的這片土地上,佩諾布斯科特人已經生活了一萬一千年,追隨著食物按季節遷徙。他們設陷阱獵捕駝鹿、馴鹿、水獺和海狸,用長矛叉起魚類、蛤蜊和貽貝。正處瀑布上方的印第安島成了他們的聚集地。


    她還了解到一些已經融入美國英語中的印第安語,比如“moose”“pecan”和“squash”,還有佩諾布斯科特人的問候語“kwai kwai”和感謝用語“woliwoni”。她了解到,他們並非生活在帳篷裏,而是生活在茅屋裏,會用一棵白樺樹的樹皮製成獨木舟,取樹皮時整片一起剝下,以免那棵白樺樹死掉。她了解到,佩諾布斯科特人現在還在用生長在緬因州濕地裏的樺樹皮、白菖蒲和深色白蠟木做籃子,老師甚至指導莫莉親手做了一個小籃子。


    她還了解到,她的名字“莫莉·莫拉斯”是跟著一位著名的佩諾布斯科特印第安人取的。這位“莫莉·莫拉斯”在美國宣布獨立之前就已出生,在印第安島上來來去去,一直活到了九十多歲。傳說她擁有“m’teoulin”(一種印第安魔法),也就是神靈為造福眾生而賦予少數人的力量。爸爸告訴莫莉,擁有神力的人能夠解夢,能夠救死扶傷,能為獵人指出獵物的方向,能夠驅使幽靈禦敵。


    但直到今年,莫莉才在裏德先生的課上學到:1600年,生活在東海岸的瓦班納基人足有三萬多,到了1620年,其中百分之九十已經喪命,幾乎全部死於跟移民們打交道:移民們帶來了異國疾病、酒精,耗盡了資源,為了爭奪領土跟部落展開戰爭。她剛剛了解到,印第安女人比白種女人享有更多權利與權威,這在那些印第安囚俘故事裏有詳細描述。相比在同一片土地上耕作的歐洲人,印第安人的技能更高,收成也更多。不,他們並不“原始”;他們的社會網絡高度發達。盡管他們被稱為野蠻人,但就連著名將軍菲利普·謝裏登也不得不承認:“我們奪走了他們的故土,奪走了他們的謀生之道,他們正是因此而戰,也為此而戰。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


    莫莉一直以為印第安人打的是遊擊戰,剝人頭皮,掠人財物,現在才知道:他們曾經嚐試與移民們協商,身穿歐式西服、帶著善意對國會陳詞,可惜遭到的是一次次欺騙與背叛。這讓莫莉怒火中燒。


    裏德先生的教室裏有張“莫莉·莫拉斯”像,攝於其即將去世之時。相中人筆直地坐著,戴著高聳的串珠頭飾,脖子上圍著兩枚大大的銀飾針,黑黑的臉上布滿皺紋,表情十分淩厲。一天放學後,莫莉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裏,盯著那張臉望了很久,尋找著一些問題的答案,雖然她並不知道這些問題該如何問起。


    八歲生日那天晚上,媽媽從便利店帶回了冰激淩三明治和“sara lee”蛋糕。在吹熄一根根粉色條紋小蠟燭時,莫莉緊閉著眼睛,滿心期盼地許下了願望(她記得,當時自己許願得到一輛粉色自行車,紮著白色和粉色的飾帶。對街的女孩前幾個月過生日就收到了這麽一輛自行車)。吃完蛋糕,許完願,莫莉坐在沙發上等爸爸回家,媽媽則在一旁來回踱步,不停地重撥爸爸的電話,一邊低聲嘀咕:“你怎麽會忘了獨生女兒的生日?”可是爸爸始終沒有接電話。過了一會兒,她們隻好拉倒,上床睡覺去了。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有人拍拍莫莉的肩膀,把她從夢中叫醒。爸爸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椅子搖搖擺擺,他手裏拿著一個塑料袋,嘴裏輕聲說:“嘿,莫莉·莫拉斯,你醒了嗎?”


    她睜開眼睛,眨了眨。


    “醒了嗎?”他又問了一聲,伸手把從跳蚤市場買回來的公主台燈打開。


    她點點頭。


    “把手伸出來。”


    爸爸在袋子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三張綴有飾品的灰色塑料卡,卡片的其中一麵是灰絨,綴著一個小飾品。“小魚,”他一邊說,一邊遞給她一個藍綠相間、光澤閃閃的小魚,“烏鴉,”——他遞給她一隻白鑞小鳥,“小熊。”——這回是一隻丁點小的棕色泰迪熊,“本來想送你一隻緬因黑熊的,但店裏隻有這個。”他的口吻聽上去滿是歉意,“我想給你找一份有意義的生日禮物,而不是像芭比娃娃這種隨處可見的玩意兒。我想著,我們兩個都是印第安人嘛。你媽媽不是,但我和你是。我一直都很喜歡印第安象征物。知道什麽叫象征物嗎?”


    莫莉搖搖頭。


    “就是代表了某種玩意兒的玩意兒。讓我來瞧瞧我記得對不對。”他坐在床上,從她手中拿過小鳥卡,翻了過來,“好,這家夥擁有魔力,能夠保護你不受惡咒之苦,能夠辟邪,那些怪事你可能都意識不到。”他小心地從卡片上解下飾品,把小鳥放在床頭櫃上,又拿起了泰迪熊,“這隻猛獸則是個守護者。”


    莫莉笑了。


    “別笑,是真的。看上去可能不太像,但外表常常會欺騙人。這家夥英勇無畏,對需要勇氣的人們來說,正是勇氣的化身。”他從卡片上取下泰迪熊,在小鳥旁邊放下。


    “好啦,現在輪到小魚了。它也許是最棒的一個,因為它能給你抵禦他人魔法的力量,是不是很酷?”


    她凝神想了想:“那跟惡咒有什麽不一樣呢?”


    爸爸解開小魚,放在其他飾品旁邊,又仔細地把它們排好:“這個問題問得非常棒。你還沒怎麽睡醒呢,卻比大多數毫無睡意的人看得清楚。好吧,我明白它們聽上去很相像,但它們的不同點至關重要,所以仔細聽好囉。”


    莫莉坐直了身子。


    “別人的魔法不一定全是惡咒,有可能看上去格外美好,聽上去格外動聽。有可能是……嗯,有人試圖勸你做一些你知道不應該做的事情,比如抽煙。”


    “好惡心,我才不會抽呢。”


    “那就好。但也有可能是沒那麽惡心的事情,比如不付錢就拿走便利店裏的糖果。”


    “可是媽媽在那裏上班啊。”


    “沒錯。可就算她不在那兒工作,你也知道偷糖果是不對的,對嗎?不過,也許有人魔力高強,非常讓人信服。‘哦,來吧,莫莉,不會有人抓住你的。’”他壓著嗓子低聲說,“‘難道你不喜歡吃糖嗎?不想要一點嗎?來吧,就這一次?’”他拿起小魚,學著小魚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要!我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你別想對我施魔法,辦不到。我馬上就會從你身邊遊走,聽到了嗎?再見。’”他舉著小魚,用手畫了一彎上下起伏的波浪。


    他又伸出手在袋子裏摸索:“哎呀,不好。我本想給你買條項鏈把這些墜子掛起來的。”他拍拍莫莉的膝蓋,“別擔心,下回就是它了。”


    兩個星期後,在深夜駕車回家的路上,爸爸的汽車失控,他也因此喪生。不到半年,莫莉被送去別處生活,直到多年以後,她才給自己買下了那條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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