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嚴寒中費力地往前走,仿佛正在夢遊。走過車道,向左拐彎,吃力地走過布滿車轍的泥路,向搖搖欲墜的小橋走去。有時候,我不得不嘎吱嘎吱地踏過一層跟餡餅皮一樣厚的冰雪,冰層的尖邊割破了我的腳踝。我抬頭仰望滿天繁星,寒氣奪走了我的呼吸。


    走出樹林來到大道,一輪圓月灑下珍珠般的清輝,照亮了四野。腳下的碎石咯吱作響。透過單薄的鞋底,我能感覺出石子的形狀。我摸了摸手套裏柔軟的羊毛,它是如此溫暖,就連我的指尖也不冷。我並不害怕——那間小屋比這月下的道路可怕多了。我的外套很薄,但我把帶出來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一路奔波讓我身上發熱。我想好了——我要去學校,不過區區四英裏而已。


    遠處的地平線還是黑幽幽的一片,頭頂的天空則亮了幾分,好似岩石一樣層次分明。我已經下定決心去校舍,隻是要抬腳走到那裏。我踩著碎石穩步走著,邊走邊數數,數到一百再從頭開始。爸爸曾經說過,時不時挑戰一下自己的極限,了解一下身體的潛能,了解一下你能承受多少,對人是有好處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在艾格尼絲·波琳號上忍受疾病的折磨;另外一次則是剛到紐約的那個嚴冬,包括媽媽在內,我們四個全染上了肺炎。


    挑戰你的極限,試試你能承受多少。現在我不是正在這麽做嗎。


    我朝前走著,感覺輕飄而虛無,猶如被風卷起的一片薄紙,從路麵蹁躚拂過。我想起曾被自己忽略的條條出路:我怎麽會這麽睜眼瞎,怎麽會蠢到沒有防備之心呢。我想起了“德國仔”——他就知道要做最壞的打算。


    前方的地平線漸漸露出了第一道粉色的曙光。就在離地平線不遠的地方,半山腰上,帶有護牆板的白房子依稀可見。學校就在眼前,我卻一下子筋疲力盡,一心隻想在路邊倒下。我的雙腳像灌了鉛,感覺疼痛難忍,一張臉已經麻木,鼻子也已經凍僵。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學校的,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到了。我來到學校前門,發現學校上了鎖,於是又繞到後麵堆柴火的門廊裏,打開門,倒在了地上。柴火堆旁邊疊著一條舊馬毯,我用毯子裹住身子,跌進了斷斷續續的夢鄉。


    我在金黃的田野裏奔跑,穿行於迷宮般的幹草堆,不知路在何方……“多蘿西?”我感到有隻手放在我的肩頭,頓時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那是波斯特先生,“天哪,這到底是……”


    有那麽一會兒,我自己也有點摸不著頭腦。我抬頭望著波斯特先生,望著他紅通通的圓臉和疑惑的表情,又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木頭堆上,落在門廊牆壁寬寬的白木板上。教室大門半開著,很顯然,波斯特先生是來取柴生火的。每天早晨駕車來接我們之前,他一定會給爐子生火。


    “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


    “家裏人知道你在這裏嗎?”


    “不知道,先生。”


    “你是怎麽來的?”


    “走過來的。”


    他瞪大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說:“先讓你暖和起來吧。”


    波斯特先生領我到教室的椅子上坐下,把我的腳擱在另一張椅子上,拿走我肩上的髒馬毯,換上一條從櫥櫃裏找到的幹淨的格紋毯。他脫下我的靴子,放在椅子旁邊,還對我襪子上的破洞嘖嘖驚訝了幾聲。我望著他生起一堆火。過了幾分鍾,拉森小姐進屋的時候,教室裏已經開始暖和了。


    “這是怎麽回事?”她說,“多蘿西?”她解開紫色的圍巾,摘下帽子和手套。透過她身後的窗戶,我看見一輛車正在開走。拉森小姐長長的頭發在頸背卷成一個髻,棕色的雙眸清澈而明亮,身上的粉色羊毛裙將她的臉頰襯得格外嬌豔。


    她在椅子旁蹲下來,問道:“天哪,孩子,你已經來了很久了嗎?”


    波斯特先生把我安頓完畢,於是戴上帽子,穿好外套,準備出門去給卡車做例行檢查。“我來的時候,她就睡在門廊那兒。”他笑了,“把我嚇得夠嗆。”


    “還用說嗎。”


    “她說她是走著來的,四英裏路呢。”他搖搖頭,“沒凍死就是福氣了。”


    “看上去,你幫她弄得挺暖和嘛。”


    “她在慢慢緩過來。好了,我得出發接孩子們去了。”他拍了拍外套,“回頭見。”


    他剛走出門,拉森小姐說:“嗯,告訴我出了什麽事。”


    於是我告訴了她。我並不打算這麽做,但她眼中的關切如此真摯,我肚子裏的話不禁一湧而出。我跟她講起終日臥床的格羅特太太,出沒在林間的格羅特先生,清晨落在我臉上的薄雪,汙漬斑斑的床墊。我跟她講起冰冷的燉鬆鼠肉,哭哭啼啼的孩子。我又跟她講起沙發上的格羅特先生,講起他那摸到我身上的手,講起走廊裏懷孕的格羅特太太大喊著讓我滾出去。我告訴她,我不敢停下腳步,生怕一停下就會睡去。我還把範妮替我織的手套告訴了她。


    拉森小姐伸手握住我的手,一直沒有放開,不時捏上一捏。“哦,多蘿西。”她說。


    過一會兒她又說:“感謝上帝,還有那副手套。範妮聽上去是個很不錯的朋友。”


    “是的。”


    她支起下巴,用兩根手指輕輕敲著:“是誰帶你去格羅特家的?”


    “兒童援助協會的索倫森先生。”


    “好。等波斯特先生一回來,我就讓他去找這位索倫森先生。”她打開午餐盒,取出一塊餅幹,“你一定餓了吧。”


    要是放在平時,我不會接受——我知道那是她的午餐。但我餓得厲害,光是看見那塊餅幹就讓我流出了口水,於是我顧不上羞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與此同時,拉森小姐在爐子上燒水泡茶,把一個蘋果切成片,從架子上取下一隻缺了口的瓷碟,擺上蘋果。我望著她舀起一些茶葉放進濾網,用燒開的水泡了兩杯茶。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她泡茶給任何孩子喝,當然也沒有給過我。


    “拉森小姐,”我開口說,“你能不能……你願不願意……”


    她似乎知道我要問什麽。“帶你回家跟我一起住?”她微微一笑,表情卻有些難過,“我很關心你,多蘿西,我想你也清楚。但我不能……我沒法照顧孩子,我寄宿在房東家裏。”


    我點點頭,喉頭有些哽咽。


    “我會幫你找到一個家的,”她溫柔地說,“一個安全整潔的地方,過十歲女孩該過的生活,我向你保證。”


    其他孩子從卡車上魚貫而入,個個好奇地看著我。


    “她在這兒幹什麽?”一個叫羅伯特的男孩問道。


    “多蘿西今天來得早。”拉森小姐理了理身上漂亮的粉色羊毛裙。“請坐下拿出練習冊,孩子們。”


    波斯特先生從屋後拿了些木頭進來,擺好爐子旁邊的柴火,拉森小姐向他使了個眼色,他便跟著她走回了門廊。幾分鍾後,他又穿著大衣、戴著帽子出門了。隨著引擎的轟鳴聲和刺耳的刹車聲,波斯特先生的卡車駛下了陡坡。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耳邊傳來了卡車的哢嗒聲,我趕緊朝窗外張望。車子慢慢地爬上坡,停了下來。波斯特先生走出卡車,進了門廊,拉森小姐讓全班等一等,然後動身去了屋後。不一會兒,她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在全班的注視下,我從課桌旁站起身,走進門廊。


    拉森小姐看起來有些擔心,不停地摸著自己的發髻:“多蘿西,索倫森先生不信……”她住了嘴,又摸摸脖子,用求援的眼神望著波斯特先生。


    “我想,拉森小姐想說的是,”波斯特先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得把事情的經過向索倫森先生詳細地解釋一次。你明白吧,理論上,他們並不希望重新安置,索倫森先生覺得,說不好這件事是否隻是個……誤會。”


    我悟出了波斯特先生的言外之意,頓時感覺天旋地轉:“他不相信我?”


    他們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拉森小姐開口了:“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他隻是必須聽你親口說一回。”


    生平第一次,我感覺一腔不肯順服的熱血湧遍全身,眼淚奪眶而出:“我不回去,絕不。”


    拉森小姐伸手摟住我的肩膀:“多蘿西,別擔心。你把你的遭遇告訴索倫森先生,我也會把我知道的告訴他。我不會讓你回那裏去的。”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一片混沌。露西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她拿出拚寫書,我也拿出拚寫書,她去黑板上寫字,我也跟在她身後排隊,但我幾乎記不得周圍發生了什麽。她輕聲問我:“你沒事吧?”我聳聳肩膀。她捏捏我的手,卻沒有追問。我不知道是因為她感覺到我不想提,還是因為她害怕我嘴裏可能說出來的話。


    午飯後,大家剛回到座位上,我就看見一輛汽車從遠處駛來。發動機的轟鳴聲充斥著我的耳朵。除了那輛駛向學校的深色卡車,我的眼睛什麽也看不見。車來了——爬上陡峭的斜坡,尖叫著停在波斯特先生的那輛卡車後。


    我遙遙望見了駕駛座上的索倫森先生。他在那裏坐了一會兒,摘下黑氈帽,撚了撚黑胡須,接著打開了車門。


    “天哪,天哪,天哪。”我講完整件事以後,索倫森先生歎道。我們坐在後廊硬邦邦的椅子上,陽光和爐火替這裏添了幾分暖意,總算是比剛才暖和些了。他伸出手想要拍拍我的腿,接著似乎改了主意,單手叉起腰,另一隻手撚著胡髭。“天寒地凍裏走了這麽遠,你一定很……”他咽下了後半句,“可是,可是,我有點好奇,深更半夜的,你是不是有可能……?”


    我冷靜地望著他,一顆心怦怦直跳。


    “……誤會了?”


    他向拉森小姐望去:“一個十歲的女孩……難道你不覺得,拉森小姐,有可能會有些……情緒過激?有點誇張的傾向?”


    “這得看是哪個女孩,索倫森先生,”拉森小姐昂起頭,一板一眼地說,“多蘿西從不撒謊。”


    索倫森先生訕笑著,搖搖頭:“啊,拉森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當然不是!我隻是說,某些時候,尤其是幼年時遭遇過不幸的人,容易對事情過早下結論……無意中誇大事實。我親眼見過格羅特家的居住條件,嗯,確實不太理想。不過話說回來,我們總不能個個都有十全十美的家庭,對吧,拉森小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當我們得靠別人施恩才活得下去時,我們總不能動不動就抱怨吧。”他衝我微微一笑,“我的建議是,多蘿西,再試一次吧。我可以跟格羅特夫婦談談,讓他們一定要改善條件。”


    拉森小姐目光熠熠,亮得驚人,脖子漲得發紅:“你沒有聽到那丫頭的話嗎,索倫森先生?”她的聲調繃得很緊,“他企圖……施暴。格羅特太太撞見了那種駭人聽聞的場麵,卻把她趕出了家門。你一定不希望多蘿西回到那種泥潭裏吧,對嗎?坦率地說,我很奇怪你為什麽不叫警察去查一查。對他們家別的孩子來說,那個家聽上去也同樣不利。”


    索倫森先生緩緩點著頭,仿佛在說:“好了好了,我也就是說說,不要生氣,都冷靜一下。”但他開口說的卻是:“嗯,你要知道,現在的情況有點棘手。據我所知,目前沒有家庭願意領養孤兒。當然了,我可以去遠點的地方問問。要麽跟紐約的兒童援助協會聯絡聯絡。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想多蘿西可以搭下一列經過此地的火車回去。”


    “當然用不著到那一步。”拉森小姐說。


    他微微聳聳肩膀:“沒人希望會那樣,可誰知道呢。”


    她把手擱到我的肩頭,輕輕捏了捏:“那我們來想想辦法,好嗎?索倫森先生?與此同時……這兩天,多蘿西可以住在我那兒。”


    我驚訝地抬頭望著她:“可我以為……”


    “隻是暫時的,”她飛快地說,“我住在寄宿公寓裏,索倫森先生,那裏不許帶孩子。不過我的房東很好心,她知道我是個老師,而且不是所有學生都……”她似乎在謹慎地措辭,“有便利的居住條件。我覺得她會站到我這邊的,就像我剛說的,一兩天而已。”


    索倫森先生輕撫胡須,說道:“很好,拉森小姐,我會找找其他機會。那麽這幾天多蘿西就交給你了。這位年輕的小姐,我相信你會懂禮貌,守規矩。”


    “是的,先生。”我鄭重地回答,一顆心卻早已樂開了花。拉森小姐要帶我回家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有多麽走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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