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薪水就花在買這些花裏胡哨的蔬菜上了。”迪娜抱怨道,“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撐得下去。”


    迪娜說的是莫莉從巴爾港圖書館回家後匆忙炒的一道菜:豆腐、青紅椒、黑豆,再加上西葫蘆。最近一陣子,莫莉經常下廚,心裏盤算著:如果迪娜多嚐幾道不含動物蛋白的菜,她就會發現這世上還有許多美食。因此,上個星期莫莉做了芝士蘑菇餡玉米餅、茄子千層麵和素食辣湯,可惜迪娜還是抱怨個沒完沒了:吃不飽啦,菜色很怪啦(在莫莉烤出茄子之前,迪娜還從未吃過這東西)。至於現在,她又抱怨花銷太高。


    “我覺得也沒花太多啊。”拉爾夫說。


    “還得加上多出來的一張嘴呢。”迪娜小聲說。


    “別管了,”莫莉心想,可是……“等一下,收留我你是有錢拿的,對吧?”她說。


    迪娜驚訝地抬起頭,餐叉舉在半空中。拉爾夫挑高了眉毛。“我不知道那跟這些有什麽關係。”迪娜說。


    “那筆錢不是足以支付多出一張嘴的費用嗎?”莫莉問,“還有剩的,對嗎?說實話,這不就是你同意當寄養家庭的原因嗎?”


    迪娜霍地站起身。“你在開玩笑吧?”她轉身麵對著拉爾夫,“她居然這麽跟我講話?”


    “嗯,你們倆……”帶著哆哆嗦嗦的笑容,拉爾夫開口說道。


    “鬼才跟她是‘我們倆’,你怎麽敢把她跟我算成一夥呢。”迪娜說。


    “嗯,好吧,我們……”


    “不,拉爾夫,我受夠了。罰做社區服務,見鬼去吧。要是我說了算,這小孩就該乖乖在少教所裏待著。她是個小偷,就這麽回事。她從人家圖書館偷東西,鬼才知道她從我們家偷了什麽,從老太太那裏偷了什麽。”迪娜邁開大步向莫莉的臥室走去,開門進了屋,不見了蹤影。


    “嘿。”莫莉邊說邊站起來。


    片刻後,迪娜又現了身,手裏拿著一本書,仿佛舉的是一幅表示抗議的標語——那是《綠山牆的安妮》。“你從哪兒弄來的?”她斷然問道。


    “你不能隨隨便便……”


    “這本書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莫莉坐回椅子上:“薇薇安給我的。”


    “才怪。”迪娜翻開書,用一根手指使勁戳著封裏,“這裏明明寫著,主人是‘多蘿西·鮑爾’,那是誰?”


    莫莉轉身麵對著拉爾夫,緩緩說道:“我沒偷那本書。”


    “沒錯,我敢肯定她隻是‘借’書而已。”迪娜伸出一根魔爪般的粉色長手指,直指莫莉,“聽好了,小姑娘。自從你踏進這個家,就盡給我們惹事,我簡直受夠了。我可是認真的,我真是受——夠——了。”她叉腿站著,氣喘籲籲地擺著頭,暗淡的金發搖來晃去,好似一匹神經兮兮的小馬駒。


    “好吧,好吧,迪娜,聽著。”拉爾夫舉手在空中拍了拍,活像個樂隊指揮,“我看鬧得有點過了。大家能不能深呼吸一下,冷靜冷靜?”


    “你這是在開玩笑嗎?”迪娜這回真是口沫橫飛了。


    拉爾夫望了望莫莉。從他的臉上,她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神情:他看上去滿臉倦意,他看上去也受夠了。


    “我希望她滾。”迪娜說。


    “迪……”


    “滾。”


    到了晚上,拉爾夫敲響了莫莉房間的門。“嘿,你在幹什麽?”他說著東張西望:裏昂比恩行李袋正敞著口,莫莉珍藏的書堆在地板上,其中就有那本《綠山牆的安妮》。


    莫莉一邊把襪子塞進食品超市的塑料袋,一邊說:“我看上去像是在幹嗎?”通常她不會對拉爾夫凶,但此刻她心想,誰在乎呀?剛才他不也沒護著她嗎。


    “你還不能走,必須等我們先聯絡社工,可能要花一兩天的工夫。”


    莫莉把那袋襪子塞到行李袋的一頭,正好撐起袋子。她又開始把鞋擺放整齊:從二手店買來的馬丁靴,黑色人字拖,黑色沃爾瑪運動鞋,一雙被狗啃過的勃肯鞋——某個以前的養母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又被莫莉撿了出來。


    “社會福利機構會給你找個更合適的去處。”拉爾夫說。


    她抬眼望著他,把劉海從眼前拂開:“所以呢?可惜我不會眼巴巴地盼著。”


    “行行好,小莫莫,饒了我吧。”


    “應該是你饒了我才對。還有,別叫我‘小莫莫’。”她拚盡全力才忍住,沒有像隻流浪貓一樣張牙舞爪地撲向他的麵孔。讓他見鬼去吧。讓他和他家那個賤人都見鬼去吧。


    她的年紀已經太大了——大到沒辦法再傻等著被安置到另一個寄養家庭,大到沒辦法轉學,搬到一個新城市,再被另一對養父母變幻莫測的心意折騰一回。她簡直氣炸了,幾乎覺得頭暈眼花。她尋思著迪娜是多麽頑固、多麽白癡,拉爾夫又是多麽唯唯諾諾、多麽軟骨頭,好借此給心裏的怒火澆點油。因為她知道,怒火燒盡以後,接踵而至的就是沒頂的悲哀,到時候她會再也沒有力氣動彈。她不能停下腳步,必須在屋裏四處走動,必須裝好行李,滾出這個鬼地方。


    拉爾夫在一旁徘徊,打不定主意——真是他一貫的德行。莫莉知道,他夾在自己和迪娜中間左右為難,兩個女人他哪個都應付不了。莫莉差點就同情起他來了,這膽小的可憐蟲。


    “我有落腳的地方,不用擔心。”她說。


    “你是說,去傑克家?”


    “也許吧。”


    其實怎麽可能嘛。去傑克家——她還可以到巴爾港旅社開個房間呢!太瞎扯了(沒錯,最好是來間海景房。再給我送個杧果奶昔,謝謝你!)。跟傑克的關係還僵著,但就算他們兩個人交往得一帆風順,特瑞也絕不會允許她留下來過夜。


    拉爾夫歎了口氣:“嗯,我明白你為什麽不想待在這裏。”


    她瞥瞥他:不是吧,你還真是明察秋毫呢。


    “如果用得著我開車送你,說一聲就行了。”


    “不用了。”她說著把一摞黑t恤收進行李袋,抱著雙臂站在那兒,直到他灰溜溜地出了屋。


    好了,她到底能去什麽鬼地方呢?


    莫莉的賬戶裏有二百一十三美金,是去年夏天在巴爾港打工賣冰激淩賺最低工資攢下來的。倒是可以坐巴士去波特蘭或班戈,甚至去波士頓,但接下來又能怎麽樣?


    莫莉琢磨起了媽媽的下落(這倒不是第一次):說不定她已經有了起色,說不定她現在戒了酒,還有份穩定的工作。莫莉總是竭力忍住去找媽媽的衝動——說不定情形很不堪呢!不過,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鬼知道呢?親生父母要是能收拾好他們的爛攤子,政府還不樂開花嘛。對母女兩人來說,目前可能都是一個契機。


    趁自己還沒有改變心意,莫莉向攤在床上、正在休眠的筆記本電腦爬過去,敲敲鍵盤喚醒電腦,上網搜索“緬因州唐娜·艾爾”。


    搜索結果第一條直接鏈接著某個唐娜·艾爾的領英(linkedin)個人頁(不太像吧),接下來一條是雅茅斯市議會的pdf文檔,其中有個唐娜·艾爾(更不像了)。第三條是婚禮公告:三月,在馬托瓦姆基格,某位唐娜·哈爾賽嫁給了空軍機師羅博·艾爾(不對吧)。嗯,好啦,終於找到了!這是《班戈每日新聞》上的一篇豆腐塊文章,點擊打開報道後,莫莉的眼前赫然出現了媽媽被警方拘捕時的疑犯檔案照。錯不了,正是她本人,不過臉色蒼白,眼睛鬥雞,而且穿得一塌糊塗。三個月前,她因為在老城區一家藥店偷止痛藥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個叫德韋恩·波迪克的家夥,現年二十三歲。據報道稱,艾爾被關押在班戈的佩諾布斯科特縣監獄。


    嗯,事情好辦了。


    投奔媽媽這條路走不通。


    怎麽辦呢?莫莉在網上搜了搜收容所,發現埃爾斯沃思有一家,可惜明文規定被收容者必須在十八歲以上,否則須有父母陪同。巴爾港也有個施膳所,可惜不能過夜。


    那……投奔薇薇安怎麽樣?她家的大宅有十四間客房,薇薇安大概用了其中三間房。她八成在家,畢竟老人家很少出門。莫莉瞟了一眼手機,下午六點四十五分。現在打電話給她還不算晚,對吧?不過……她回頭一想,還從來沒有見過薇薇安煲電話粥呢。也許搭免費觀光巴士過去跟她聊聊更妥當些?如果薇薇安不同意的話,好吧,那幹脆在薇薇安家的車庫窩一晚上好了。等明天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再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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