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歲那年,尼爾森太太在我的錢包裏發現了一包香煙。


    當時我走進廚房,一眼就看出:我不知怎的惹她不開心了。她比平常更加安靜,有種傷心欲怒的模樣。我納悶自己是否在做白日夢,於是搜腸刮肚地尋思著今天上學之前說錯過什麽話,辦錯過什麽事,居然惹她難過。我連想也沒想過那包煙——那是我的朋友朱迪·史密斯的男友在鎮外的埃索加油站買給她的,她順手遞給了我。


    尼爾森先生進了廚房,我們坐下吃晚餐,尼爾森太太把那包好彩煙從餐桌上向我推過來。“我在找我的綠手套,以為是你拿去用了,結果找到了這個。”她說。


    我抬眼望著她,又望望尼爾森先生——他舉起刀叉,正把豬排切成小塊。


    “我隻抽了一支,嚐一嚐。”我說道,盡管他們一眼就能看出那包香煙已經所剩無幾。


    “你從哪兒弄來的?”尼爾森太太問。


    我想告訴他們是朱迪的男朋友道格拉斯給的,但我明白把別人攪進這攤渾水隻會更加糟糕。“這是……試試而已。我很不喜歡抽這東西,害我咳個不停。”


    她對尼爾森先生挑挑眉毛,我看得出來,他們已經想好怎麽罰我了。養父母隻能拿一件事罰我——每星期日下午,我都會跟朱迪一起去看電影,因此接下來兩個星期,我隻能待在家裏,還要忍受他們倆不作聲的責備。


    從此以後,我認定:惹惱養父母的代價實在太高了。我不會像朱迪那樣從自己的臥室窗戶爬出去,沿著水管溜下樓。我會乖乖上學、在店裏幹活、幫忙準備晚餐、做好家庭作業、上床就寢。我會偶爾出門跟男生約會,通常是四人約會,或者成群結隊。其中一個名叫羅尼·肯的男孩對我尤其鍾情,還給了我一枚定情戒指。但我很擔心自己的舉動讓養父母失望,因此見到任何出格的苗頭都一概避開。有次約會後,羅尼想要吻我道別,他的嘴唇剛剛挨上我的唇,我就唰一下抽了身。沒過多久,我就把戒指還給了他。


    我一直隱隱有種擔心:說不定什麽時候,索倫森先生就會出現在門前台階上,嘴裏告訴我,尼爾森夫婦認定我花的錢太多,惹的事太多,要不就讓人失望透頂,於是已經決定不要我了。在夢魘中,我獨自一個人待在火車上,正前往茫茫荒野,或者正身處幹草堆,找不到出路,不然的話,我便正在大都市的街道上穿行,凝望著每扇窗口的萬千燈火,望見屋裏的戶戶人家,其中卻沒有一個是我的家。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一個男人在櫃台旁跟尼爾森太太閑聊。“我太太讓我來店裏買點東西,我們教會正在為某個乘孤兒列車來的小子湊一籃子東西呢。”他說,“還記得那些列車嗎?以前會載著一堆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經過這裏?我曾經去奧爾本斯的格蘭其禮堂見過他們一次,可憐兮兮的小家夥。總之,這小子真是撞上了一連串黴運,先是被收養他的農夫打得夠嗆,後來收養他的老太太又去世了,那小子又落得個無依無靠。真丟人呢,居然把那些可憐的孩子送出去自生自滅,指望大家照顧,好像我們沒有家累一樣。”


    “嗯。”尼爾森太太不置可否地說。


    我往前湊了湊,想知道他是否在說“德國仔”,但又轉念一想,眼下“德國仔”已經十八歲了,足以自己謀生。


    快滿十六歲時,我環顧著店裏,發現自從我來到這兒,它就幾乎沒有變過;但我們大可以想些辦法讓它變得更棒。法子還真不少。首先,跟尼爾森先生商議過後,我把雜誌挪到了商店的前方,靠近收銀台。洗發水、乳液和香脂原來擺在商店的後方,我把它們搬到了藥房附近的貨架上,這樣一來,配藥的人們也可以順便買點膏藥和軟膏。女性用品區的存貨少得讓人發愁——這倒不奇怪,因為尼爾森先生對此一竅不通,尼爾森太太又不感興趣(她偶爾會塗塗口紅,但看上去總像是隨便挑了一支,匆匆了事)。我還記得大家在墨菲太太家沒完沒了地聊長襪、吊襪帶和化妝,於是提議店裏擴充女士用品區,比如買個轉盤式貨架,擺上某家供應商的有縫絲襪和無縫絲襪,再在傳單上打廣告。養父母將信將疑,但第一個星期商店就賣光了所有存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尼爾森先生把訂單翻了一倍。


    我想起範妮曾經說過,就算手頭不寬裕,女人們卻仍然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於是說服尼爾森先生訂了些廉價的小玩意兒、閃閃奪目的珠寶飾品、全棉平絨手套、塑料手鐲、五顏六色的印花絲巾。學校裏有幾個女生經常吸引我的關注,她們比我高一兩個年級,家境優越的父母會帶她們去雙城34買衣服。我留心著她們愛吃什麽,愛穿什麽,愛聽什麽樣的音樂,愛什麽樣的汽車,追什麽樣的電影明星。我把這些點點滴滴搬回店裏,好似喜鵲搜羅碎片和樹枝。如果其中有個女生換上了新顏色或新款的皮帶,或者把一頂平頂圓帽歪著戴,那到當天下午,我就會查遍店裏供應商的產品目錄,找到類似的設計。我從目錄裏挑出跟這些女生相像的模特,一個個有著兩彎纖纖細眉、玫瑰般的嬌唇和柔軟起伏的秀發,再給她們裝扮最新的款式和顏色。我挑出那些女生喜愛的香水,比如伊麗莎白·雅頓的“青青芳草”。商店會把這些款跟那些最受歡迎的流行款一樣屯上一批貨,比如jean patou(香水品牌)的“喜悅”和嬌蘭的“午夜飛行”香水。


    隨著業務增長,我們把貨架湊近了些,在過道盡頭豎起了專門的展架,上麵擺滿乳液。隔壁名叫裏奇氏的珠寶店關門歇業時,我說服尼爾森先生改裝並擴建了我們的商鋪。庫存不再放在店後,轉而放進了地下室,店麵也被分成了不同部門。


    我們的商店一直堅持低價,加上每星期打折和發放紙質優惠券,價格就更低廉了。商店設立了分期付款機製,好讓人們分期購買昂貴商品,還設置了冷飲櫃台,好讓大家有個久待的地方。沒過多久,商店的生意便蒸蒸日上。在一片蕭條之中,我們商店的生意似乎是唯一一宗欣欣向榮的生意。


    “你的眼睛是你身上最漂亮的地方,你知道吧?”念中學最後一年的時候,湯姆·普萊斯在數學課上告訴我,同時俯身越過我的課桌端詳我的雙眸,輪番凝望我兩隻眼睛,“有點棕,有點綠,還有點泛金色。我還從來沒有在一雙眼睛裏見過這麽多顏色。”他的目光害得我很不自在,但當天下午回家以後,我卻湊近浴室的鏡子,盯著自己的眼睛打量了好一會兒。


    我的頭發再也不是當初的黃銅色了。多年來,它變成了深赤褐色,恰似落葉的顏色。我剪了個時髦的發型(至少在我們鎮上算時髦),正好齊到肩膀。等到開始使用化妝品,我還發現了一件事:迄今為止,我一直將自己的往昔看作一串毫無聯係的轉變,從愛爾蘭的妮芙到美國的多蘿西,再到轉世的薇薇安。一重重身份被投射到我身上,剛開始頗不合體,就像一雙你必須先硬塞進去的鞋,稍後才會合腳。但有了紅色唇膏,我卻可以打造出一副嶄新的麵具(也是暫時的麵具)。下一次要變成誰,現在由我說了算了。


    我跟湯姆一起參加了返校節舞會。他帶著一串腕花來到我家門口——一朵飽滿的白色康乃馨加兩朵嬌小的玫瑰。我的禮服裙則出自自己之手,是用粉色雪紡按金吉·羅傑斯在《歡樂時光》裏穿的一條裙子縫製而成的,尼爾森太太還把她的珍珠項鏈和配套耳環借給了我。湯姆一直顯得和藹溫厚,直到他從他爸爸那件有點嫌大的西裝外套裏摸出了一瓶威士忌,結果喝得酩酊大醉。他跟另一個畢業班學生在舞池裏扭打起來,害得他自己和我都被趕出了舞會。


    到了星期一,十二年級的英語老師弗萊太太在課後把我叫到了一旁。“你為什麽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渾小子身上?”她責怪道。弗萊太太敦促我申請州外的大學,比如她的母校——馬薩諸塞州的史密斯學院。“你的人生將會更加廣闊。”她說,“薇薇安啊,你不希望如此嗎?”雖然她的好意讓我受寵若驚,我心裏卻清楚自己永遠也不會走那麽遠。我不能離開養父母,他們已經非常依賴我了。再說,盡管身邊是湯姆·普萊斯這種渾小子,對我來說,人生卻已足夠廣闊了。


    高中一畢業,我就開始管理商店。我發覺自己不僅適合這份工作,而且還挺中意(我在聖奧拉夫學院念會計和工商管理課程,但課程都安排在晚上)。我雇用人手(現在總共有九個人了),還負責很大一部分訂貨。晚上我則與尼爾森先生一起複核賬目。我們共同管理員工、安撫顧客、扶植供應商。我一直設法謀求最優惠的價格、最吸引人的商品、最新鮮的貨色。尼爾森公司是全縣首家出售直立式電動吸塵器、攪拌機、凍幹咖啡的商店。我們從未這麽忙碌。


    跟我同一個畢業班的姑娘們會到店裏來,揮舞著一顆顆鑽石,仿佛炫耀的是至高無上的榮譽軍團勳章,仿佛她們已經達成了一項重大使命——我猜吧,她們也確實這麽想。但在我眼中,那條路卻隻通向為某個男人洗衣服,做家事。我完全不想跟嫁人扯上半點關係,尼爾森太太也頗為讚同。“你還年輕,用不著著急。”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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