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不想在巴斯待太長時間,埃克塞特已經讓他明白城市會磨蝕他朝目標進發的意誌力。他要給鞋子再換個底,但補鞋匠家中 有事,中午才會開業。哈羅德一邊等,一邊又給奎妮和莫琳選了一 份禮物。炙熱的陽光像一塊厚厚的鋼板壓在修道院教堂的大院裏, 晃得人眼睛發疼,他隻好用手遮一下。


    “請您排隊好嗎?”


    哈羅德回頭看見一些外國遊客,統一戴著帆布遮陽帽,來這 裏參觀帶有羅馬氣息的巴斯城。導遊是個英國女孩,應該剛滿二十 歲,麵容精致,說話帶著一種下層階級的顫顫巍巍。哈羅德正想解 釋自己不是旅行團的一員,她就向他坦白這是自己第一次帶團, “他們好像都聽不懂我在說什麽。”她的聲音聽起來和年輕時的莫 琳不可思議地相似,哈羅德無法挪開腳步。女孩的嘴唇顫抖著,好 像隨時會哭出來,那哈羅德可就慘了。他盡量往後靠,試著走進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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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快遊覽完的遊客,但每次即將成功時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輕 時穿著藍色大衣的妻子,他不忍心讓這年輕人失望。兩個小時後導 遊講解完畢,哈羅德在禮物店裏買了一些明信片和馬賽克鑰匙圈, 莫琳和奎妮都有份。他告訴女導遊,她將神聖溫泉那部分講解得特 別精彩,羅馬人實在是十分聰明。


    年輕導遊動一動鼻子,好像聞到了什麽難聞的氣味,問他有沒 有興趣去一趟附近的巴斯公共浴場,那裏不但可以欣賞到整個城市 的美景,還可以享受一級的洗浴服務。


    驚駭 萬分的 哈羅德 幾乎 逃一樣 離開了 。他已 經很 細心地洗 澡、洗衣服,但襯衫的領子還是垮了,指甲縫裏也夾著汙垢。他 買了門票、租了毛巾才想起自己沒有遊泳褲,隻好離開,找到最 近的運動商店,這變成他出門以來開銷最多的一天。導購給他拿 了一堆泳衣、遊泳鏡,哈羅德向她解釋自己是個徒步旅行者,而 不是遊泳愛好者,她又拚命向他推介指南針的防水保護蓋和一係 列特價運動褲。


    離開運動店時,人行道上擠滿了人。哈羅德被擠得貼向一個戴 高禮帽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銅像。


    “我們在等那位超級巨星,”旁邊一個女人向他解釋,熱氣 讓她臉上發紅,“他在簽名售書。如果他能看我一眼,我想我會暈 過去。”


    連看到那個超級巨星都是一件難事,更別提和他對視了。他看 起來不高,身邊又有一麵穿黑色製服的書店工作人員圍成的人牆。 人群又尖叫又鼓掌,攝影記者努力舉高相機拚命打著閃光燈。哈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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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想,人活到這樣的成就又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旁邊那個女人繼續嘮叨她的狗也是以這位巨星命名的,是一條 西班牙獵犬。她希望待會兒可以告訴他這一點。她已經在雜誌上讀 過有關他的一切,就像朋友一樣了解他。哈羅德靠著銅像想看清楚 一點,但銅像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肋骨,嘶啞著聲音讓他滾遠點。發 白的天空亮晃晃的,哈羅德的脖子突然冒出了汗,腋下也濕了,襯 衫粘在了身上。


    等哈羅德回到浴場,已經有一群年輕女人在水裏嬉戲,他不 想驚擾她們,於是匆匆蒸了一下身就離開了。在泵房裏,哈羅德問 能不能給貝裏克郡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帶一份據說有益身體健康的聖 水,工作人員給他灌了一瓶,又因為他丟了門票多收了他五英鎊的 費用。已經下午了,哈羅德該上路了。


    在洗手間裏,哈羅德突然發現身邊站著的就是剛才那個簽售 新書的演員,他穿著皮夾克、皮褲子,腳上是一雙細跟牛仔靴。他 盯著鏡子裏的倒影,拉緊臉上的皮膚,仿佛在檢查有沒有丟什麽東 西。從近處看他的發色非常深。哈羅德不想打擾那位演員,擦幹自 己的手,假裝在想別的東西。


    “可別告訴我你也有一條狗以我命名,”演員突然盯著哈羅德 說,“今天我沒什麽心情。”


    哈羅德回答自己沒有養狗,又說自己小時候被一條叫作清客的 北京犬咬過好多回。也許在政治立場上這樣的名字不是那麽恰當, 但養狗的阿姨從來不會因為他人的感受麻煩自己。“後來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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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養一隻小狗,我還是太害怕,拒絕了。現在我很後悔。最近我一 直在徒步行走,看到一些實在還不錯的小狗。”


    演員轉頭繼續關注鏡子裏的倒影,接著埋怨給小狗命名的事 情,好像哈羅德一點沒提起兒子的事。“每天都有人來跟我說他們 養什麽狗,現在直接就把我的名字給狗了,好像我還應該高興似 的。這群人什麽都不懂。”


    哈羅德嘴上附和著,心裏卻覺得這的確是看重他的表現。舉個 例子,他就想不到有誰會管自己的狗叫哈羅德。


    “我用了很多年認認真真拚搏,在皮特洛赫裏待了一整個劇 季,但最後一部古裝劇就成名了,全國每個人都覺得給自己的狗起 我的名字是創意。你來巴斯是想買我的書嗎?”


    哈羅德坦言並非如此。他以最簡略的語言介紹了奎妮的情況, 覺得沒必要提及想象中療養院裏的護士見到他到達時會怎樣鼓掌。 演員看起來在聽,聽完又問了一遍哈羅德準備好他的書沒有,仿佛 哈羅德很想讓他簽名似的。


    哈羅德於是同意了,覺得這或許也是一份不錯的禮物,奎妮一 直都很喜歡看書。他正要問演員介不介意等他趕緊去買一本回來, 演員又開口了。


    “還是算了,全都是垃圾,裏麵沒有一個字是我寫的,我連 讀都沒讀過。我隻是個到處睡女人的癮君子。上周我和一個女人口 交,下去了才發現她有那家夥。這些東西他們可不會放到書裏。”


    “的確。”哈羅德看向門口。 “所有訪談節目都來找我,所有雜誌都要采訪我,所有人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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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我是個好好先生,其實他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就像扮演著兩個人。現在你大概要告訴我你是個記者了吧。”他嘿嘿一笑,舉手 投足卻讓他想起戴維的莽撞冷酷。


    “我不是什麽記者,我不是做記者的料。” “再跟我說一遍,你為什麽要走路去布拉德福?” 哈羅德小聲說了幾句貝裏克郡、補償之類的話,但他還是慌張於這個明星突然的坦白,他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來。 “你怎麽知道這女人還在等你?你有她的音信嗎?” “音信?”哈羅德明明聽到了,還是重複了一遍。這其實是在拖延時間。


    “她有沒有跟你說她願意你這樣?” 哈羅德張開嘴,試了幾次,都無法說出話。 “你們到底是怎麽說的?”演員又問。 哈羅德用指尖碰了一下胸前的領帶:“我給她寄明信片了,我知道她在等我。” 哈羅德笑了,演員也笑起來。他希望演員被說服了,因為他實在不知道還能怎樣表達。有一陣子演員看起來也的確認同了,但是 突然他蜜色的臉龐升起一種陰沉,好像吃了什麽味道不對的東西一 樣:“如果我是你,我就趕緊找輛車。”


    “什麽?” “徒步個毛啊。”


    哈羅 德的聲 音顫抖 著: “徒步 才是關 鍵,這 樣她 才能活下 來。約翰·列儂也曾臥病在床,我兒子就在他牆上掛了一張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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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報。”


    “約翰·列儂還有小野洋子和全世界的傳媒報道呢。你有誰? 你就有你自己,一點一點挪去貝裏克郡。如果她沒收到你的信呢? 或許他們壓根就忘了告訴她。”演員皺起眉,壓下嘴角,仿佛在揣 摩這個錯誤決定的意義,“我把車子借給你,還有我的司機。你今 晚就該到了。”


    衛生間的門被打開了,一位穿著短褲的男士走向便器。哈羅 德耐心地等他忙完。他要讓那個演員明白平凡人也可以嚐試不平凡 的事,這沒法用邏輯解釋。但他腦子裏又全是一輛開往貝裏克的汽 車。演員是對的,哈羅德留了口信,寄了明信片,但沒人能肯定她 真的相信他是認真的,甚至沒人能證明她的確收到了消息。他要握 緊雙手才能阻止它們發抖。


    “我沒有掃你的興吧?”演員說。他的聲音突然溫柔起來, “我跟你說了我是個渾蛋。”哈羅德搖搖頭,但沒有抬眼,心裏希 望那個穿短褲的男士沒有聽到。


    男士走到哈羅德和演員之間洗手,突然開始笑,好像想起了一 件很私人的趣事:“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妻子給我們的狗起了你的 名字。”


    哈羅德轉身向大街走去。


    空中有一層厚厚的白雲,壓在整座城市上頭,仿佛要將城裏的 生命力壓榨出來。酒吧和咖啡館都擺到了路上,喝酒和逛街的人都 隻穿背心,幾個月沒見太陽的皮膚曬成了深紅色。哈羅德把外套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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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手臂上,依然要不停舉手,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汗。楊絮種子像飛蟲一樣懸在半空。哈羅德走到補鞋店,門還是沒開。他背包的肩帶 都被汗浸濕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或許到修道院待一陣。他希望那裏涼爽一點,再給他一點啟 示,但那裏正在進行音樂彩排,不對遊客開放。哈羅德在一小片陰 影中坐下來,看了一眼銅像,直到一個小孩子突然哭喊起來,銅像 突然朝她揮了揮手,還給她遞過去一顆糖。哈羅德來到一家小小的 茶館,發現自己在這裏可以買得起一壺小小的茶。


    女侍應皺著眉說:“我們下午不供應飲料,你隻能點攝政巴斯 奶茶。”但哈羅德已經坐下了,隻好點了一杯攝政巴斯奶茶。


    這裏的桌子很擠,幾乎可以看見蒸騰上來的熱氣。店裏顧客 都伸開腿坐著,用店裏過了塑的菜單扇著風。飲品上來時,哈羅 德看到的是一小勺凝結的奶油窩在一攤脂肪裏。女侍應說:“慢 慢享用。”


    哈羅德問她知不知道到斯特勞德最近的路,她聳聳肩。“可 以請你和其他顧客搭桌子嗎?”她用陳述的語氣說完,就向站在門 口的一個男人打招呼,示意他坐到哈羅德對麵。男人麵帶歉意地坐 下,抽出一本書。他的臉刮得很幹淨,頭發剪得短短的,白色襯衫 的領子打開著,露出v形的完美的咖啡色皮膚。他麻煩哈羅德把糖遞 過來,又問他喜不喜歡巴斯。他說自己是美國人,女朋友正在這裏 享受簡·奧斯丁式的體驗。哈羅德不太確定那是什麽,但希望千萬 不要牽扯到剛才那個明星。接著是沉默,哈羅德鬆了一口氣,他可 不需要再來一回埃克塞特的偶遇了。放下心裏對他人的考慮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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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此刻非常希望身邊能有一堵牆把自己隔開。


    哈羅德把奶茶喝掉,卻無法吃下那碟司康餅,心中有種沉悶 無趣,感覺就像奎妮離開釀酒廠後那些年一樣。他隻是一團穿著西 裝的空虛,有時說話,有時聽到身邊人講話,每天上車下車,上班 回家,卻與其他人沒有真正的交流。納比爾離開後走馬上任的經理 說,哈羅德應該轉到幕後工作,直至退休,比如整理文件。真是一 個奇怪的建議。於是哈羅德得到一張特殊的桌子、一台電腦和一個 寫著他名字的徽章,但從來沒人接近他。他用餐巾紙蓋住司康餅, 不小心碰到了對麵男士的目光。


    “天氣熱得叫人吃不下東西。”男人說。 哈羅德表示同意後馬上後悔了。現在對麵的男人好像要將對話繼續下去。


    “巴斯看起來還不錯,”他合上書說,“你在度假?”


    哈羅德不情願地把故事解釋了一遍,能簡潔的地方就一筆帶 過。他沒有提起加油站女孩和她靠信念救下阿姨的事,但提到了兒 子離開劍橋後他到湖區走過一趟,雖然他並不確定自己到底走了多 遠。那次他回到家後有好幾周沒動。


    “你的兒子會和你會合嗎?”男人問。 哈羅德說不會,然後詢問美國人以何為生。 “我是一個外科醫生。” “我遇到過一個斯洛伐克女人,她也是個醫生,但她在這裏隻能找到清潔工的工作。你是什麽醫生?” “腫瘤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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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羅德感到身體裏的血加快了速度,好像一不小心開始狂跑起來。“天啊,”他說,很明顯兩人都不知道怎麽接下去,“我 的天!”


    那醫生聳聳肩,歉意地笑笑,仿佛希望自己做的是別的事情。 哈羅德四下尋找剛才那個侍應,但她正忙著給一個顧客拿水。哈羅 德熱得暈乎乎的,抬手擦了擦額頭。


    腫瘤醫生說:“你知道你朋友得的是哪種癌症嗎?” “我也不確定,她在信裏說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做的了,就是這麽多。”哈羅德感覺自己完全暴露在醫生的審視下,仿佛醫生正拿 著解剖刀一寸寸探究他的皮膚。他鬆鬆領帶,解開了領口的紐扣。 那個侍應怎麽不快一點呢?


    “是肺癌嗎?”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嗎?”


    哈羅德並不想給他看,但他已經將手伸了過來。哈羅德伸手進 褲袋找到信封,整了整老花鏡上的膠布,奈何臉上太濕,隻好用手 固定住老花鏡,另一隻手用袖子擦了擦桌麵,然後用手帕又擦了一 遍,才把粉紅色信紙打開撫平。時間好像停滯了,當那個外科醫生 伸手輕輕將信挪過去,哈羅德的手指還在上麵徘徊。


    在醫生看信的當兒,哈羅德又把奎妮的話讀了一遍。他感覺自 己必須保護好這封信,隻要不讓信離開自己的視線,就可以做到這 一點。他的目光落在那句附言上:“不用回信了。”後麵是歪歪斜 斜的一筆,好像有人用左手寫字,不小心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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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向後靠到椅背上,發出一聲歎息:“多麽感人的一 封信。”


    哈羅德點點頭。他把老花鏡放回襯衫口袋,擦幹臉。“而且打 得這麽整齊,”他說,“奎妮總是這樣一絲不苟,你真該看看她的 桌麵。”然後他笑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腫瘤醫生說:“但我以為是護工幫她打的。” “什麽?”哈羅德的心跳停止了。 “她不可能還有力氣坐在桌前打字。應該是療養院裏的人幫她打的。但她還能寫清楚地址,這已經很不錯了。可以看出她真的下 了功夫。”醫生露出一個笑容,明顯帶著安慰的意味,笑容牢牢定 格在醫生的臉上,好像被遺忘在了那裏,或是放錯了地方。


    哈羅德收回信封。真相如千斤石墜到他心底,周圍一切仿佛 都消失了。他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覺得熱還是冷,他笨手笨腳地 重新拿出老花鏡,終於看到了那個不對勁的地方。怎麽可能沒發現 呢?那稚氣的,歪歪斜斜的,錯落得好笑的筆跡,和信紙下方潦草 的曲線一樣,那是一個笨拙的簽名。


    是奎妮的筆跡。已經到這地步了。 哈羅德想將信放回信封,手卻顫得厲害,塞到一半就卡住了。


    他隻好把信抽出來,重新塞一遍。 過了許久,腫瘤醫生問:“哈羅德,你對癌症了解多少?” 哈羅德打個哈欠,將臉上露出的情緒強按回去。輕輕地、緩慢地,醫生向他解釋了腫瘤形成的原因和過程,沒有趕時間,也沒有 猶豫。他解釋一些細胞怎樣不受控製地分裂,形成不正常的惡性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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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織。世界上有多達兩百種的癌症,每一種都有不同的病因和症狀。


    他形容了一期癌症與二期癌症的區別,不同的腫瘤為何需要不同的 療法。他解釋一團新的腫瘤即使擴散到其他部位還是會和原來的腫 瘤一模一樣,比如說擴散到肝髒的乳癌細胞不會像肝癌細胞,而會 是長在肝髒的二期乳癌細胞。一旦擴散到其他器官上,病情就會惡 化。一旦癌細胞開始擴散,治療就難上加難。舉個例子,如果癌細 胞蔓延到了她的淋巴係統,結局就不遠了,雖然受影響的免疫係統 也許會因為小小的感染崩潰得更快。“甚至是一場感冒。”他說。


    哈羅德一動不動地聽著。


    “我並不是說癌症無藥可醫,如果手術失敗,還有其他的療 法。作為一名醫生,我絕對不會告訴我的病人完全無法可施了,除 非我百分之百確定。哈羅德,你家裏有妻子兒子,如果可以的話, 我想說你看起來十分疲累。這一趟真的非走不可嗎?”


    無話可說的哈羅德站了起來。他拿起外套,但有一邊袖子怎麽 都對不準,在那位醫生幫忙下他才終於穿上了。“祝你好運,”他 伸出手,“請讓我結賬,這是我能做的。”


    那天剩下的時間裏,哈羅德一直在街上踱步,他完全不知道目 的地在哪兒。他需要有人分享他的信念,讓他也相信這個信念,但 他好像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最後他終於換了鞋底,還買了一盒 新的膠布,可以用到斯特勞德。他停下來買了杯外帶咖啡,簡單提 了提貝裏克,但沒說打算怎麽去或為什麽去。沒人對他說他想聽的 話,沒人對他說,大家都會鼓掌的,因為,哈羅德,這是我們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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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的最好的主意。你一定要堅持。 哈羅德試著和莫琳說話,卻擔心占用她的時間。他感覺自己連最簡單的詞句都說錯了,每天都問的老生常談也問錯了,所以對話 隻給他帶來更多痛苦。他告訴她他做得很好,還鼓起勇氣暗示路上 有些人表達了他們的懷疑,希望莫琳會笑出來,表示這些懷疑根本 不用理會。但她隻是說了一句:“是,我明白。”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這些詞句又自己跑出來。 “她是不是——什麽?”


    “還在等。”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我並不確定。”


    “你有沒有在其他斯洛伐克女士家停留過?” “我遇到了一個外科醫生,還有一個非常出名的演員。” “我的天,”莫琳笑著說,“我要把這個告訴雷克斯。” 一個禿頭,穿著花裙子的矮胖男人蹣跚著走過電話亭,街上行人漸漸慢下來,指著他竊笑。裙子的下沿箍在他突出的肚腩上,他 的眼睛周圍有一塊很大的淤青,應該是最近才被打的。哈羅德寧願 自己沒有看見他,但既然看到了,就難以避免有一段時間他無法將 他從腦海中抹去,無論這令他有多麽不舒服。


    “你確定你一切都好?”莫琳說。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他突然害怕自己會哭出來,所以他急 急地對莫琳說還有人等著用電話,他要走了。西邊的天空有一道紅 霞,太陽開始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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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拜拜吧。”莫琳說。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坐在離修道院很近的一張長椅上,試著 想出下一步到哪裏去。哈羅德感覺自己好像脫掉了外套、襯衫、皮 膚、肌肉,即使最普通的東西也讓他不勝重負。一個店員把遮陽棚 收起來,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聲聲像刻在哈羅德的腦子裏。他看著 空空如也的街道,誰也不認識,哪兒也不能去,但突然,他看到了 戴維,在路的那一端。


    哈羅德站起來,呼吸急促得可以感覺到氣體在嘴裏進出。不可 能是他的兒子,他不可能在巴斯。但是看那駝著背大步大步往前走 的身影,身上的黑外套被風鼓起像翅膀一樣張開,嘴裏叼著香煙, 哈羅德知道那是戴維,他們要見麵了。他的身體抖得那樣厲害,他 不得不伸手扶住長凳。


    雖然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哈羅德也能看出戴維又把頭發留長 了。莫琳看到會很高興的,戴維剃光頭那天她哭得非常傷心。他的 步履依然搖搖晃晃,步幅很大,眼睛盯著地麵,低著頭,好像要避 開路上的人。哈羅德喊出聲:“戴維!戴維!”他們之間的距離不 會超過五十英尺。


    他的兒子驚訝地晃了一下,好像絆了一腳或失去了平衡。或許 他喝醉了,但沒關係,哈羅德會給他買杯咖啡,或其他什麽飲料, 隻要他喜歡。他們可以吃頓飯,也可以不吃。他們可以做他的兒子 想做的任何事情。


    “戴維!”他邊喊邊開始慢慢地走向他。一步一步,輕輕地, 顯示自己沒有任何惡意。又走了幾步,他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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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從湖區回來的戴維,瘦骨嶙峋,腦袋支在脖子上尋找著 平衡,整個身體都拒絕著外麵的世界,唯一的興趣就是慢慢銷蝕掉 自己。


    “戴維!”他又喊了一遍,這回大聲了一點,想讓他抬起頭來。 他看到了兒子的目光,裏麵沒有一絲笑意。戴維茫然地看著父 親,仿佛他不在那兒,或者他隻是街上物件的一部分,完全沒有認出他的跡象。哈羅德的胃開始翻騰,祈禱自己不要倒下。 那不是戴維,是別人,是另一個男人的兒子。有那麽一陣子,他說服了自己會在這條街的另一頭看到自己的兒子。那個年輕人突然一 個急轉彎,以輕快的步子走遠了。哈羅德依然張望著,等待著,看他 會不會轉過身來,看會不會是戴維的臉龐。但他沒有回頭。


    這比二十年沒見到兒子還要痛苦。就像失而複得,又再次失 去。哈羅德回到修道院外的長椅上,明白自己必須找個過夜的地 方,但他卻無法動彈。


    最後他在車站附近一間悶熱的房間裏安頓下來。他望向窗外的 馬路,他搖起窗戶,想透點新鮮的空氣,但汽車川流不息,一列列 火車尖叫著來了又去。牆那頭傳來一個講外語的聲音,應該正對著 電話大吼大叫。哈羅德躺下,床太軟了,不知道有多少陌生人曾經 在這張床上睡過。聽著牆那邊聽不懂的外語,他突然害怕起來,站 起身,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隻覺得牆壁太近,空氣太焦灼,窗外的 汽車火車轟轟烈烈地奔向它們要去的方向。


    過去已經無法改變。不能做手術的癌症是好不了的。他想起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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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見過的人,他們的痛,他們的掙紮,於是,他又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孤獨。他想起那個穿著女性衣著的陌生人和他頭上的傷。他想起 戴維畢業那天的模樣,還有接下來幾個月的時光,他仿佛在睜著眼 睛做夢。太多了,太多了,走不下去了。


    黎明剛破曉,哈羅德已經站在a367國道上,但是他既沒有看指 南針,也沒有翻導遊書。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抬起一隻腳放到另 一隻腳的前麵。直到三個騎著馬的少女向他詢問謝普頓馬雷的方向 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在往錯誤的方向前進。


    他在路邊坐下,看著一片被小黃花照亮的綠地。他想不起這種 花的名字,也不想拿出包裏的植物百科翻查。事實上他已經花了太 多錢了。走了三個星期,金斯布裏奇還是比貝裏克離他近。第一隻 燕子猛衝下來又升起,像孩子一樣在空中玩著遊戲。


    哈羅德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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