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戴維,”莫琳說,“他還在走。他基本上每晚都會打電話回來,雷克斯對我也很好。有趣的是,我還覺得挺驕傲的呢。 但願我知道該怎麽告訴哈羅德這一點。”


    她躺在曾經和哈羅德分享的大床上,盯著困在窗簾背後那團明 亮的晨光。這周發生了太多事情,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不小 心闖進了另一個女人的身體。“他會寄明信片回來,有時還有一份 小禮物。他似乎對鋼筆情有獨鍾。”莫琳停了一下,擔心自己冒犯 了戴維,因為他一直沒有回應。“我愛你。”她說。說完這句,他 還是沒有出聲。“我該讓你去忙了。”她終於說。


    結束對話那一刻不至於如釋重負,但這是她第一次和兒子說話 有不舒服的感覺。她本來以為哈羅德離開後兩人會更親近,但是她 發現與其花上好幾個小時告訴他自己過得怎麽樣,還不如忙碌自己 的事情。有時當她真的說起過得怎麽樣,又會突然發現其實他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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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在聽。她找到了不去整理他房間的理由,甚至不再想他會不會來看她。


    那趟斯萊頓沙灘之行是她的轉折點。那晚她摸索著把門鑰匙 插進鎖孔,隔著籬笆朝雷克斯喊一聲謝謝後,她穿著鞋子就走上了 樓梯,徑直走到主人房,衣服也不脫就睡到了床上。半夜她突然懷 著一絲驚恐意識到自己在哪裏,緊接著又鬆了口氣。終於結束了。 除了沉甸甸的痛,她想不到還有什麽結束了。拉過羽毛被,她蜷著 身子枕上哈羅德的枕頭,那裏聞起來有梨牌香皂和他的氣味。醒來 後,她感覺到一種輕鬆感像熱水一樣傳遍了全身。


    然後她開始將自己的衣服一堆堆從客房搬進來放進衣櫃,掛在 哈羅德衣服的另一端。她給自己立了一個挑戰:他不在的每一天, 她都要嚐試一件新事物。她把那堆未結的賬單和支票本放到廚房桌 子上,開始清理。她打電話給哈羅德的保險公司,確定他的健康險 還未到期。她把車開到車房,檢查了車胎的氣壓情況。她甚至在頭 發上綁了一條舊絲巾,像從前一樣。當雷克斯突然在花園籬笆那頭 出現,她閃電般地伸手將絲巾扯下來。


    “我看起來肯定很可笑。”她說。 “一點都不會,莫琳。”


    看來他心裏有事。他們談談花園,談談哈羅德走到哪兒了, 然後他突然說想起一件事,靜靜走開了。莫琳問他是不是一切都沒 問題,他隻是點點頭。“等一下就好,”他告訴她,“我有個計 劃。”莫琳下意識覺得應該和自己有關。


    前一周在臥室清理窗台的時候,她無意中注意到雷克斯收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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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紙板包裝的管狀包裹。一天後在同一個位置她又看到雷克斯抱著 一塊窗戶大小的板辛苦地走過來,還用一塊格子絨毯藏藏掖掖地蓋 住。莫琳好奇了,跑到花園裏等著,甚至拿出一籃子幹洗的衣服掛 上晾衣繩,但雷克斯整個下午都沒有出來。


    她敲敲門,確認他是不是還有牛奶,他隔著一條窄窄的門縫說 還有,又說自己想早點休息。但是當莫琳十一點鍾出去檢查後花園 時,雷克斯家廚房的燈仍然亮著,能隱隱約約看到他在敲敲打打。


    第二天莫琳突然聽到信箱被人猛敲一下,她趕緊跑到門廳, 發現大門磨砂玻璃外有一個奇怪的四方形物體,上麵還露著個人頭 一樣的圓形。打開門,她發現是雷克斯抱著一塊巨大的方形棕色包 裹,外麵還綁著一圈蝴蝶結。“我可以進來嗎?”他幾乎連這句話 都說不出來。


    莫琳已經想不起來上回收生日禮物或聖誕禮物之外的驚喜是什 麽時候了。她把他引進客廳,問他要喝茶還是咖啡。雷克斯堅持沒 時間喝東西了,她一定要馬上打開禮物。“撕掉包裝紙,莫琳。” 他說。


    她撕不開。實在是太激動了。她撕下一角棕色包裝紙,發現是 硬硬的木頭,又撕下另一角,仍是木頭。雷克斯緊握著雙手放在大 腿上,每次她撕開一小塊,他的腳就抬一抬,好像在跳一條隱形的 繩子,還喘著氣。


    “快點,快點。”他說。 “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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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出來,繼續呀。好好看一看,莫琳。我特地做給你的。”


    是一幅釘在硬紙板上的巨大英格蘭地圖,背後安了兩個掛釘, 可以掛在牆上。他指指金斯布裏奇的位置,莫琳看到一枚圖釘,纏 著一根藍線連向洛迪斯韋,那裏也有一枚圖釘,然後藍線再連向南 布倫特,又連向布克法斯特。哈羅德一路的旅程都用藍線和圖釘標 出來了,直到巴斯以南為止。在英格蘭頂端,貝裏克郡用綠色熒光 筆標記出來,還插著一枚小小的手工旗子。甚至還有一盒圖釘,讓 她把哈羅德寄來的明信片釘起來。


    “我想你可以在哈羅德不會經過的地方釘那些明信片,”雷克 斯說,“像是諾福克和南威爾士。我想效果肯定會很好。”


    雷克斯在廚房牆上釘好釘子,和莫琳一起將地圖掛上去。地圖 就在桌子邊上,莫琳隨時可以看到哈羅德在哪裏,還可以把他剩下 的旅程畫出來。地圖有點歪,因為雷克斯用電鑽不太在行,第一枚 釘子還直接砸到牆裏頭去了。但如果她微微斜著頭看,就幾乎看不 出什麽來。況且,她跟雷克斯說,不十全十美並沒有關係。


    這,對莫琳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曆險。 地圖展示完畢後,他們每天都會出去走走。她陪他帶著玫瑰去墳場看伊麗莎白,然後在希望灣停下來喝杯茶。他們到索爾科姆坐 船穿過河口,有一天他還開車送她到布裏克瑟姆買螃蟹。他們順著 濱海大道走到貝伯雷,在蠔屋品嚐新鮮的貝類海鮮。他說出來走走 對身體很好,希望不會給她帶來麻煩,她趕緊保證分散一下注意力 對她也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他們在班特姆的沙丘前坐下,莫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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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說起四十五年前她和哈羅德剛結婚時是怎樣搬到金斯布裏奇的。 那時候一切都充滿希望。


    “我們誰也不認識,但這不要緊,我們有彼此就夠了。哈羅 德童年過得不容易,我想他非常愛他的母親,而他的父親參軍回來 後肯定是因為什麽原因而徹底垮了下來。我想成為他從來沒擁有過 的幸福,給他一個家。我學做飯,做窗簾,找來木箱子拆開釘成咖 啡桌。哈羅德在房子前給我開了一片地,我什麽都種,馬鈴薯、豆 子、胡蘿卜。”她笑了,“我們那時非常快樂。”敘述過去是多麽 愉快的一件事,莫琳但願自己能有更多的詞匯。“非常快樂。”她 又說了一遍。


    潮水退得遠遠的,沙地在陽光下閃著光,海岸和博拉島之間 有一段明顯的距離。人們支起了色彩斑斕的防風牆和帳篷,小狗在 沙地上蹦跳,追著樹枝、小球,孩子則提著小鏟子、小圓桶在沙灘 上跑來跑去,遠處的海麵閃閃發亮。她想起戴維小時候多想養一條 小狗,有一陣子她甚至懷疑是否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但不可 能。莫琳摸索著掏出手帕,讓雷克斯別管自己。或許是因為多年後 又回到班特姆這裏,她曾經一次又一次為戴維幾乎溺水一事責怪哈 羅德。


    “我說過很多言不由衷的話。就好像,即使我想到的是哈羅德 的好,一說出口就又變了味。好像不斷否定他成了我們之間唯一可 以做的事。他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連話都沒聽完就回一句‘我不 這麽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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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伊麗莎白忘記蓋上牙刷蓋我都會朝她發火。現在我一打開一管新的就馬上把蓋子丟掉,原來我根本就不想留著那蓋子。” 她笑了。他的手就在她的旁邊,她抬起手拂過脖子上依然柔軟的皮膚。“年輕時,看見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覺得自己的生活一定 會井井有條。從來沒有想過到六十三歲時會是這個混亂樣子。”


    過去有太多東西,莫琳希望自己作的是不同的選擇。躺在晨光 中的床上,她打哈欠,伸懶腰,用張開的手和腳感受著床墊之大, 甚至伸到冰冷的床角。然後他將手指移向自己,觸摸自己的臉頰、 喉嚨、乳房的輪廓。她想象哈羅德的手覆在自己腰上,他的唇覆在 自己的唇上。她的皮膚已經鬆弛,指尖已經失去年輕女人的敏感, 但心還是瘋狂地跳起來,血液奔騰。外麵傳來雷克斯關上前門的哢 嚓聲,她突然坐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的車聲響起,開走了。她又 縮回羽毛被裏,將被子攬入懷中,像抱一個人那樣。


    衣櫃門半開,露出哈羅德留下的衣服的一隻袖子。她又感到一 陣熟悉的刺痛,將羽毛被扔到一旁,開始尋找可以分神的東西。經 過衣櫃時她找到了最好的分心方法。


    多年以來,莫琳都喜歡像她媽媽一樣將衣服按照季節分門別 類擺好。冬衣和厚的套衫一起放在掛衣杆的一頭,夏天的衣服則必 然和輕薄的外套、開衫掛在另一頭。之前忙著把自己的衣服掛回衣 櫃,居然沒有注意到哈羅德的衣服掛得亂七八糟,根本沒有天氣、 麵料、質地之分。她於是一件件翻出來,扔掉他不再穿得下的,再 把剩下的擺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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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羅德的工作服翻領位置都鬆鬆垮垮了,她拿出來放到床上。 有幾件羊毛衫,手肘位置磨薄了,需要補一補。翻看一堆或白色或 格子花紋的襯衫時,她找到了他專門為戴維的畢業禮買的斜紋軟呢 外套。她的心上仿佛有人一下一下敲打著,好像有什麽被關在了裏 麵。好多年沒看到這件外套了。


    莫琳將外套從衣架上取下,在眼前展開。二十年時光溜走了, 她又看到了他們兩個穿著並不舒服的新衣服,乖乖地站在劍橋大學 的國王禮拜堂外,在戴維指定的位置等候。她看到自己穿著一條綢 緞裙,現在想起來,那肩墊是煮熟的貝類海鮮的顏色,或許和她當 時的臉色還十分搭配。


    她看見哈羅德弓著肩膀,手臂僵硬,仿佛那件外套的袖子是木 頭做的。


    都是他的錯,她當時這樣抱怨:他應該仔細檢查一下通知,是 心裏的緊張讓她過分疏忽了。他們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最後發現 還是等錯了地方。整個畢業典禮都錯過了。雖然戴維在小酒館外麵 撞見他們時道了歉(這還是可以原諒的,畢竟那是一個值得和朋友 大肆慶祝的喜慶日子),他還是沒有帶他們體驗那趟早早答應好的 劃艇遊覽。夫妻兩人從劍橋開車回金斯布裏奇的路上一直沉默。


    “他說這個假期要出去走走。”最後她開口說。 “很好。” “隻是一個過渡而已,然後就會找一份工作。” “很好。”他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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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挫敗的眼淚像一團固體塞在她喉嚨裏。“至少他還得到了一個學位,”她爆發了,“至少他這輩子還做了點事情。”


    兩周後戴維出乎意料地回了家。他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麽這麽 快就回來了,但他帶著一個棕色手提箱,打在樓梯扶手上發出沉悶 的咚咚聲。他經常把母親拉到一旁,朝她要錢。“大學可把他累慘 了。”他早上不起床,她會這麽說。或是“他隻是還沒找到最合適 的工作”。他錯失了一場又一場的麵試,即使去了,也總是忘記洗 漱梳頭。“戴維太聰明了。”她說。哈羅德會用他一貫的方式輕輕 點頭,她則生出朝他大喊大叫的衝動。事實上,大多數時候,他們 的孩子幾乎連站都站不直。有時候她偷偷瞥他一眼,甚至無法相信 他已畢業。看見戴維,你就可以看見過去,看見那麽多不連貫的東 西,最後連自己最確信的事物都開始分崩離析。但緊接著她又會為 自己對孩子的懷疑而內疚,轉而責怪哈羅德。至少你兒子還有點前 途,她說。至少他還有頭發……一切讓哈羅德失去控製的話。漸漸 她錢包裏的錢開始不翼而飛,剛開始是鋼 ,然後是紙幣。她假裝 什麽都沒有發生。


    多年以來,她不止一次問過戴維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麽,戴維每 次都說已經夠了。畢竟是她在報紙的求職專欄畫出一個個合適的職 位,是她幫他預約醫生,開車送他過去。莫琳記得他是怎樣將藥方 一把丟到她的腿上,好像這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麽多藥,”她說,“醫生說什麽了?他說是什麽問題?” 他隻是聳聳肩,又點起一支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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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至少還是有一點進步的。晚上她細細傾聽,戴維好像已經 入睡了。他不再在淩晨四點爬起來吃早餐,不再穿著睡袍到外麵遊 蕩,或是弄得整間屋子充滿卷煙那令人作嘔的甜味。他堅信自己會 找到一份工作。


    她又看到戴維決定應征入伍的那天,他自己把頭發剃光。廁所 遍地是他打著卷兒的長發,頭皮上有手顫劃出的傷痕。看到她深愛 的兒子受到的傷害,她難過得想大聲號叫。


    莫琳彎身窩在床上,把臉埋入雙手。他們還能做些什麽? “噢,哈羅德。”她撫摸著他那件英國紳士外套粗糙的紋理。 突然有一股衝動,要她做一件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仿佛有一道力量穿過她的身體,逼她再次站起來。她找出畢業禮上穿的蝦色緞 裙,掛在衣櫃正中,然後把哈羅德的外套掛在裙子旁邊,它們看起 來又孤單又遙遠。她拿起他的衣袖,放到粉色肩墊上。


    然後她將每件自己的衣服都和哈羅德的衣服配對掛起來。她把 自己襯衫的袖子塞進他藍色套裝的口袋,裙子的褶邊在男裝褲腿繞 一圈,另一條裙子塞到他藍色羊毛衫的懷裏。仿佛有許多隱形的莫 琳和哈羅德在她的衣櫃裏閑逛,隻等著踏出來的機會。她笑了,然 後又哭了,但是她沒有將衣服的位置換回來。


    雷克斯車子的引擎聲將她拉回現實,她很快就聽到了自己前門 花園的響聲。莫琳撩起窗簾,看見雷克斯用繩子將草坪分成一塊塊 長方形,然後開始用鐵鍬鏟地。


    他抬頭向她招手:“幸運的話,我們或許還來得及種上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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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豆。”


    穿著哈羅德舊襯衫的莫琳種下了二十株小小的豆苗,細心地 將它們綁到竹架上,小心翼翼,不去破壞它們柔軟的綠色根莖。她 輕輕地把地上的泥土壓實,澆上水。剛開始她總是滿心擔憂地看著 它們,害怕它們被海鷗啄去,被霜氣凍死。但寸步不離觀察了一天 後,她的擔憂消失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苗的根莖強壯起來,長 出了新葉。她種了幾行萵苣,幾行甜菜根,幾行胡蘿卜,又把裝飾 池裏的碎石清掉了。


    指甲縫裏塞著泥土的感覺真好。重新養育一些東西的感覺,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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