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男人


    卓紹華領著帆帆進了書房,帆帆坐的位子正對著窗戶,夕陽的餘暉灑滿了窗台,落日紅彤彤的,戀兒總愛說像蛋黃,說時,還會很大聲地咽下一口口水。


    “這秋陽——他仿佛叫你想起什麽。一個老友的微笑或者是你故鄉的山水。”帆帆腦中突然跳出老師在課堂上講過的一個叫徐誌摩的人寫的詩。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軍營。剛滿兩周歲的孩子記憶應該不是很清晰的,不知怎麽,那一幕卻像刻在了梁柱上,一筆一畫,清晰如昨。


    他是隨卓明一塊去的。卓明下軍營,不是日程安排,是和成書記幾人約了一塊去看個老戰友,穿著便隨意了些,跟著的人也不多。剛滿兩歲的小孩,臉圓圓的,腿短短的,盡管刻意地嚴肅了表情,怎麽看還是怎麽可愛。那時成功還沒結婚,成書記看得心癢癢的,忍不住伸手掐了下帆帆的臉頰,惹得卓明一瞪眼:“想掐回家讓成功生去,我家孩子不準碰。”


    成書記訕訕一笑:“說那麽難聽,什麽掐不掐,我這是疼孩子。你把孩子帶來軍營,是不是想再培養出一個卓紹華?”誰說兒子總是自家的好,成功是不錯,和紹華一比,就經不住看了,成書記很有自知之明。


    抱一會兒不覺得,抱久了發覺帆帆還是挺沉的,卓明換了個胳膊著力,瞧帆帆兩隻黑葡萄般的眼好奇地轉來轉去,心裏麵更是疼愛:“教育的問題歸他爸媽管,我不過問。紹華我也沒刻意培養過,一切順其自然,但願這孩子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成書記風中淩亂了,這個卓明還能再謙虛一點嗎?


    那天三軍儀仗隊下部隊選人,一溜一米八向上的小夥子,長腿,窄腰,寬肩,端正的國字臉,手持鋼槍,腰杆筆直,往那兒一站,像一棵棵挺拔的小白楊。


    帆帆看得眼珠都定住了,他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種氣勢,隻覺得震撼得胸膛都脹得滿滿的。卓明說道:“帆帆,這就是真正的男人,帥氣、銳氣、霸氣,上天入海,保家衛國,馳騁疆場,流血不流淚。”


    男人?帆帆默念著這兩個字,突然掙紮著下了地,不管卓明怎麽哄,怎麽也不肯讓他抱。成書記在一邊樂了:“哈哈,你也被嫌棄了吧!”卓明微微一笑,笑得很是自豪。


    帆帆上一年級時,同桌是個小胖子,他迷蜘蛛俠、鋼鐵俠、美國隊長,連做夢都在拯救地球。他也愛畫畫,他畫的都是各種大俠發達的肌肉。他戳著畫紙上那像鐵塔一樣的肌肉對帆帆說道:“我長大後,也要成為這樣的男人。”


    帆帆看著他,覺得“男人”像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


    卓紹華特意找了張腳凳,這樣他坐下來,勉強可以和帆帆平視。帆帆下意識地又挺了下腰,認真地注視著爸爸。


    卓紹華沒有像以前一樣,和帆帆說話時,溫和地摸摸他的頭,眼中滿是笑意,語氣帶著疼愛和引導。他嚴肅的表情,讓帆帆陡然有一種被鄭重對待的平等感。


    “爸爸看了帆帆的課本,也去和老師好好地談了談,覺得帆帆請兩個月的假,不會影響到帆帆現在的學習。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走出校門,其實也是一種學習。那些知識,是書本上沒有的,它們會增長你的見識,豐富你的人生。”


    帆帆點點頭,孔子教書,也曾帶著七十二弟子周遊列國。真正的大學者都不會宅在屋裏閉門造車。


    卓紹華確定帆帆理解了自己剛才的那一番話,繼續說道:“爸爸在見老師前,有想過如果老師說請假兩個月對帆帆有影響怎麽辦,爸爸的答案是假一定要請。學習固然很重要,但媽媽比學習更重要。缺習的課,帆帆以後可以補回來,而媽媽如果遇到什麽事,不一定是危險的事,人有時候,不需要別人幫她做什麽,你陪著她,給她心靈的依賴,讓她覺得溫暖,她就不會覺得孤立無依了。再險峻、再惡劣的局麵,她也能從容麵對。”


    “爸爸……”帆帆一身的熱血都沸騰了。


    卓紹華這才露出一絲笑容:“是的,因為爸爸走不開,沒辦法陪在媽媽的身邊,爸爸想讓帆帆代替爸爸,在媽媽不開心時,寬慰她;在媽媽沮喪時,鼓勵她;在媽媽歎氣時,抱抱她、親親她。以前帆帆就做得很好,但這次要求更高。”


    帆帆小眉頭情不自禁地蹙緊,他擔憂自己達不到爸爸的要求。


    卓紹華從抽屜裏拿出四封信:“這是爸爸給媽媽寫的信,爸爸按時間做好了標記,但是什麽時候給媽媽,帆帆要自己分析,而且預先要把信藏好,不能讓媽媽發現,這樣媽媽看到信時,才會感到驚喜。”


    信都不是太厚,帆帆握在手中卻像有千鈞重。卓紹華克製住自己想擁抱帆帆的衝動:“我們家四個人,爸爸媽媽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需要麵對很多突發事件,帆帆是男人,是爸媽的兒子,是戀兒的哥哥,以後,說不定還有這種那種時候,爸爸需要帆帆來幫著爸爸保護妹妹、陪伴媽媽。”


    帆帆小臉漲得通紅,還很單薄的雙肩端得筆直。


    “一個真正的男人,是不會把任務寫在臉上的。”卓紹華語重心長地摸摸帆帆緊繃的小臉,“無論多麽高的山、多麽寬的海,男人都放在心裏。帆帆還小,小孩子應該有小孩子的樣,那不是幼稚,而是正常。不必逼自己長大,在成長的曆程中,每個年齡做好每個年齡該做的事,就足夠了。爸爸相信帆帆。”


    桌紹華站起身,像男人對待男人那樣伸出手。帆帆用力地握住。那一刻,他懂了:男人,不是一個名稱,而是一種榮耀。


    (2)家宴


    任務結束得很快,二十六個恐怖分子全部抓獲,夜劍無一人員傷亡,李南的心情可以說是非常好。這次任務本來不必他親自過來,但是考慮到地點特殊,又逢春節前夕,他還是親自過來了。剛下過雪,那裏的天空是那種瓦藍瓦藍的,空氣也像澄澈的雪水,吸一口,通體清涼剔透。


    電話打過來,接他們回京的直升機會在一小時後到達。明天就是除夕,大夥兒的情緒都有點高昂。可是半小時後,電話又過來了,外麵起風了,直升機無法飛越三十裏風區,隻能等風歇。大夥兒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三十裏風區,因海拔急劇下降,冷空氣翻過山口,順著地勢下滑,勢不可擋,八級的風是家常便飯,十二級的風也是說刮就刮。


    “不知明天能不能回京呢?”雖然不能回家和家人團聚,但是待在外麵過年與在部隊和戰友們一塊過年還是兩種感覺的。


    “回不回京都不影響咱們過年,進屋打打牌烤烤火,我找人給兄弟們烤羊去。”李南甩了一嗓子,把大夥兒欲出口的遺憾全甩沒了。歡呼聲中,不知誰提了一句:“唉,要是欒中校在就好了,他一肚子的文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指哪說哪,最能打發時間了。”有人忙拽了下說話的人,朝門口努努嘴。


    李南臉黑成了鍋底,本來就給人壓力,這下就像個惡神,十米內無人敢靠近。


    在夜劍,“欒逍”這個名字是不能提的。對於欒逍棄戎從教,他至今仍意未平,每每想起,都有想把諸航生吞活剝的衝動。得知欒逍和諸航是同事,李南特地跑過去取笑了他一把。欒逍很大度地說,笑吧,人生不是你看我的戲,就是我看你的戲。李南當即差點吐血而亡。其實欒逍在國防大學混得不比在夜劍差,而那個諸航混得更是風生水起,不是你進了國防大學的計算機專業就能做她的學生,得先筆試,再麵試,最後通過的隻有八人。那八人除了必須上的基礎課,其他時間全耗在她那。她的資格不夠做研究生導師,可是誰敢當她不是?據說她的課都是實戰,一對八。每一次,那八人都輸得找不著北,可是一個個卻說學到的東西比書本上讀來的要強百倍。


    欒逍說金子在哪兒都會閃光,李南鄙夷他沒見過世麵,那種人也算金子,這兒就不叫地球了,叫金球。反正,搶了他的得力幹將,他和諸航這仇是結下了。


    天公作美,淩晨時分,風停了。冒著嚴寒,大夥兒抓緊登機。當太陽出現在東方時,直升機降落在部隊駐地。去營區轉悠了一圈,查看了下年夜飯的安排、各項慶祝活動,確定都妥當後,李南開車回家了。


    這是李大帥退下來後第一次在北京過年,李南怕他失落,沒回自己的家,直接開車去了李大帥的院子。


    人還站在院中,廊下掛著的大紅燈籠,窗沿上擺放的一盆盆萬年青、串串紅、橙黃的金橘,年的味道撲麵而來。一時間,李南的鼻子就有些酸酸的。這種感覺自母親過世後就沒有過了。等情緒過去,他才推門進去。


    屋子裏暖氣開得很大,簡直可以說是熱了,妻子穿了條羊絨連衣裙,袖子挽著,正在往花瓶裏插百合。看到他,一喜,想不到他回來這麽早,然後嘴唇撒嬌地噘起,說忙年真累。他安慰地上前抱了抱,脫下外衣,問:“爸呢?”


    “爸在弄餃子餡,卓姨在烤蛋糕。”


    李南有點意外,通常李大帥肯親自下廚房弄餃子餡,一般是家裏要來貴客,他嫌棄保姆阿姨的水平不過關。廚房裏水汽騰騰,能看到的地方擺滿了熟的、半熟的食物。李大帥正在案板上又切又剁,精氣神十足。羊肉黃瓜餡,李大帥最拿手也是最喜歡吃的。羊肉選的是腰窩,有肥有瘦,還有筋頭巴腦,吃起來柔韌筋道,鮮美多汁。把腰窩不緊不慢地剁了,再攪進去泡好的花椒水,為的是去除膻味,也能讓肉更鮮嫩。黃瓜用礤床礤成細絲,略微攥一攥湯,之後加上蔥末、薑末、海米末、鮮醬油、鹽和肉餡兒攪拌在一起。和餡兒也是門技術活,一手把著鍋沿,另一隻手順著一個方向攪,用力越均勻餡兒和得越滋潤。


    這些年過去了,李大帥的手藝一點也沒丟,李南咽了咽口水。“爸,今天還有誰來吃飯?”


    李大帥甩了甩酸痛的胳膊,人不能不服老,這才一會兒,氣就喘上了。“你卓伯伯一家。”


    還好,是卓伯伯,沒說是卓舅舅,李南自我安慰地蹙了下眉,朝一直專注給蛋糕做造型的卓陽看了一眼,知道她豎著耳朵在聽呢。“我什麽時候過去接人?”


    “不必了,他們自己開車過來。”


    “開車的還是原先跟著卓伯伯的那個勤務兵嗎?”李南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故意多問了一句。


    餡和好了,想象著鮮嫩的羊肉浸潤了黃瓜清新的汁液,那種銷魂的鮮香實在是用語言描述不清的,李大帥滿意得眼都眯成了一條線,於是,也就忽視了李南忽然嚴峻起來的神情。“不是吧,他和紹華一塊過來,應該是紹華的勤務兵。”


    卓紹華過來,那麽諸航肯定也得跟著,李南覺得這年還是不要期待了,但他還試圖挽救道:“阿姨會做的菜有限,這麽多人,她可以嗎?”


    “就是,我和他說去餐廳,他偏不依。”卓陽好像找到個知音,激動起來,“瞧瞧這一屋子油煙,誰家過年還在家這般折騰?”


    李大帥把手中的鍋重重往案板上一砸,幾十年在軍營不是白待的,雖然退了,餘威仍在。“在餐廳吃的年夜飯還叫過年嗎?什麽時節吃什麽東西,過年就要有個過年的樣子,一家子和和氣氣地坐一桌,吃什麽不重要,開開心心才是真的。我說你一把歲數,怎麽這樣不會做人呢?我們家是第一年定居北京,紹華家也是剛從寧城搬到北京,你大哥也剛退,往年想聚一塊都沒這個機會,現在多難得呀!我說你別折騰那個中看不中吃的東西,去把水果、糖果擺擺,還要準備幾個紅包,女主人得有女主人的樣兒。”


    “什麽時節吃什麽東西,那是落後的農耕文明,現在是新時代……”餘下的話在李大帥的瞪視下,卓陽默默地咽回去了,很自然地想起了晏南飛。那時,他們過年總愛找個熱帶島嶼住幾天,赤著腳在沙灘上走,龍蝦、冰著的新鮮魚片、香檳……往事已如煙,卓陽低下眼簾,還是接受現實吧,她不情不願地去了客廳。


    李南在陽台上抽了半盒煙,不是解悶,是暗戰前給自己鼓下勁。不是他心眼小,誰讓諸航挑這時候找上門呢。


    門是在穿著紅色唐裝的小女孩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中被推開的,不到他膝蓋高的小孩,仰著頭,烏溜溜的大眼睛毫不畏懼地看著她。“你是伯伯嗎?”


    都不用驗dna,這孩子一看就是諸航親生的。李南應付地拍拍小孩頭,看向外麵,卓紹華和諸航都是淺咖色的大衣,黑色的短靴,一人脖子上紮一條係成同心結的紅色圍巾,正好和倆小孩身上的紅色唐裝相對應起來,這是怕別人不知他們是一家嗎?李南捂著嘴巴,滿嘴的牙都酸了。


    場麵上的禮貌還是要遵守的,李南先向卓紹華夫婦寒暄了幾句,然後很熱情地迎向走在後麵的卓明和歐燦。李大帥和卓陽也忙著從裏麵出來了,李南的妻子溫婉地招呼大家進屋,茶、點心已經擺上了,再遞給倆小孩一人一個紅包。倆小孩雙手接過,脆脆地道謝,鄭重地放進口袋。李南妻子笑笑,朝李南看了一眼,幽幽一聲輕歎。


    卓家這門親戚,李南心裏是不接受的。李大帥娶卓陽時,他驚得以為自家老爹被魂穿了,這明顯是兩個星球的人,什麽都不在一個頻率。可是李大帥中意了,他除了尊重還能幹嗎,隻能說李大帥的感情世界他不懂。卓家對他們呢,禮貌得公事化,大概也是很無奈。


    李大帥在後院搞了個玻璃菜園,很高檔,溫度可以自由調節,冬天裏成功長出了幾株扁豆和瓠子,特別是瓠子長得特好,濃綠的藤架上爬滿了大大的心形葉子,雪白的瓠子花開了,素雅的花朵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茶剛喝了一口,李大帥就盛情邀請卓明去菜園看看,帆帆有些好奇,跟著一塊過去了。卓陽對這些沒興趣,她一會兒要準備蔬菜沙拉,還想做意大利肉醬麵。歐燦看她落寞的樣子,有些不忍,便過去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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