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男人走在夜晚的大學校舍裏。


    年紀大約四十五歲上下。如紳士般充滿知性的容貌,但卻是個體態結實的男性。不知是否長期生活在異國,如阿拉伯人般留長的胡須,與他曬得黝黑的膚色十分搭調。


    建築物裏頭十分寂靜。


    窗外雖已夜色深暗,但離大學閉門時間尚嫌太早。平常這個時候理應還有許多職員及學生逗留校內,然而建築物中現在卻感覺不到有人的氣息。


    一麵對此感到怪異,男人伸手向自己研究室的房門。接著他像是警戒般,表情突然間嚴肅起來。


    房門未上鎖。理應無人的研究室裏,流泄出油燈的光亮。


    先確認皮包裏裝有護身用手槍,男人慎重地推開房門。緊接著


    「唉呀呀,博士,您可回來了。」


    房間深處傳出親切異常的男性聲音。一名年輕男子身穿剪裁良好的西裝,翹著二郎腿坐在賓客用的長椅上。


    「你是誰?為什麽在我房裏?」


    被稱呼為博士的男人,焦躁地瞪視擅闖研究室的人物。


    然而西裝男子卻絲毫不見歉疚,朝他刻意營造出笑容。總覺得那臉孔似曾相識。


    「長途跋涉辛苦您了。抵達黑暗大陸前人未至的領域,進行生態係調查,甚至發掘古代遺跡……實在是了不起的成就。」


    「你是……記得是報社的特派員?」


    「很榮幸您還記得我。」


    語畢,西裝男子起身,殷勤地行了個禮。


    「其實這次博士您歸國時,我也共乘了同一艘貨船,拜此之賜從您助手們那裏聽說了許多趣事。」


    「就為了采訪區區的搬運工,特地跟隨我們到白尼羅河上遊,真是個奇特的男人。還真是辛苦你了。」


    哼。博士不悅地鼻哼一聲。警戒的體勢雖毫不鬆懈,但對於男子擅闖研究室的不快似乎更勝一籌。


    西裝男子臉上靜靜浮現冷笑:


    「不不不,博士的活躍可是背負諸多國民的期待呢。聽說王室也正商討將敘勳於您騎士爵位。」


    「那可真感激不盡,不過有些操之過急了,我都尚未實現半個目標。還得立刻為下次遠征做準備,抱歉,采訪請留待下次機會——」


    「您所謂的目標,指的是這個嗎?」


    男子打斷博士的話,緩緩舉起右手。他手中握著一塊石板。那是以罕見的灰色岩石所製的古代遺物。一見那物品,博士表情憤怒地扭曲。


    「……你這家夥……!」


    「很令人感興趣的古文書。」


    西裝男子說著,高舉起石板,仿佛想透過燈光審視。


    「看來是以近似碳酸鹽岩的岩石製成,即使經過了數百年……又或者數千年的歲月,卻仍保有完整的形態。聽說是您以前從黑暗大陸的遺跡帶回來的?」


    「不許碰那個!」


    博士粗吼。男子一臉愉快地看著心生動搖的博士:


    「而且聽說這古文書能引領持有者前往某個場所。記載著不該存於此世的禁忌知識的書籍,終將抵達的場所——也就是『幻書墓園』。」


    「為何你會知道這個?」


    博士聲音低沉變調地呻吟。


    「唉呀,我剛才沒說嗎?您的助手們告訴了我許多趣事。」


    西裝男子裝傻似地挑眉。


    博士憤恨地瞪著男子,自行李中掏出手槍。他毫不遲疑地將槍口對準男子,口氣有些被逼急地說:


    「還給我,那是我的東西。」


    聽聞博士所言,西裝男子臉上浮現炫耀勝利的笑容。


    「這您就錯了,博士。看來您一點也不了解。」


    『你說什麽?」


    「您對這石板根本一無所知。幻書並沒有選擇您。」


    男子露齒大笑。博士扣著扳機的手指加重力道。


    「放開石板!」


    「機會難得,最後我再告訴您一件事吧。這本幻書——《王威之書》,是這麽使用的。」


    語畢,西裝男子不疾不徐地開始朗誦石板。博士驚愕地瞪大雙眼。彷佛在嘲笑這樣的他,男子悠然繼續朗讀。博士持槍的身體僵得動彈不得。


    接著,朗誦完石板的男子,最後隻簡潔說了一句話:


    「——去死。」


    槍聲響徹夜間的大學校舍。


    臨終前的淒厲慘叫隨即傳出。


    episode 27:the final destmation


    1


    大河的水麵沐浴在午後陽光下波光粼粼。


    這裏是一座沙漠中的城鎮。幹燥的風運來沙塵,使得老舊市街的街景籠罩著一層迷蒙茶褐。商人們在狹窄街道搭建起帳篷;而彷佛在縫接帳篷間的空隙,許許多多的行人穿梭其間。


    港口停泊著大型貨船,挑夫們正忙不迭地工作。


    稍遠處,一對異國二人組正眺望著這幅風景。


    其中一人是手握莊嚴金屬長杖的壯碩男性。


    年紀推測介於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


    一身宛如祭司服的長擺大衣,腳下踏著牛仔風的硬皮靴子。


    奇異的打扮不知該說像個聖職者,還是像賞金獵人。


    男子的五官生得意外端整,但總是緊抿的唇瓣,使他看起來有些難以親近。灰發整齊地垂束在腦後,眉宇間有著宛如苦惱哲學家的深深皺紋。


    而在男子身旁,一位纖瘦的年輕女孩抱膝坐在街道台階上。


    是一位年約十六、七歲的美麗少女。


    肌膚白皙似雪,留著一頭長長銀發,是個宛如精致工藝人偶的少女。


    「好熱喔,喂。」


    鬧脾氣似地噘起端整的唇瓣,少女對持長杖的男子說道。


    麵無表情佇立的男子,豔陽毫不留情地灼曬他的臉龐。氣溫應該十足超過了四十度吧。雖因空氣幹燥而免去了汗濕衣襟之苦,但對不習慣沙漠氣候的旅人來說仍是嚴苛的環境。


    「我說哈爾,你打算在這裏待到何時?」


    雖然男子的穿著已屬奇怪,但她的服裝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少女穿著覆住全身的白色衣飾。厚重布料四處都縫上了皮帶,像是限製行動般緊緊束縛著她。


    這身服飾簡直像在移送窮凶惡極罪犯時所穿的拘束衣。就算刻意以荷葉邊及蕾絲做美麗裝飾,也掩蓋不了此件衣服是用來束縛她的事實。


    除此之外,拘束衣各處都是閃著黯淡光芒的老舊鎖頭。


    眾多鎖頭扣住了少女拘束衣上的皮帶,彷佛不讓她逃脫般封印著她。


    「閉嘴,芙蘭,你會妨礙我監視。」


    被稱作哈爾的壯碩男子,口氣尖銳地如此回應,態度彷佛在呼喊罪犯。但少女對此一點也不在意:


    「反正既然要站,就別呆站在這種路邊,不如去表演個一、兩項雜耍吧?搞不好還能貼補一點住宿費。你不是很擅長嗎?邊揮舞點燃的火把邊跳舞之類。」


    「我不是叫你閉嘴嗎?人偶。」


    苦澀地皺著臉,男子沉聲放話。銀發少女愉快地朗笑出聲。


    「黑暗大陸啊……還是老樣子,滿是塵味的土地。」


    「怎麽講得好像你以前也來過?」


    「嗬嗬嗬,你說呢?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


    「真是廢物。」


    哈爾憤憤地咕噥,少女再次尖聲輕笑。


    「你的目標是那個大叔嗎,哈爾?」


    芙蘭說著並拾了拾下巴,指向某個男人。一名站在貨船甲板上、約略三十歲的男性。雖穿著富裕但麵


    如菜色,眼神也很凶惡。率領著一票身強體壯的護衛,正以威壓的態度對著搬運工人們頤指氣使。看樣子他似乎就是該船的船主。


    「拉劄勒斯·高丁。年齡才剛過三十,卻已是發行全歐洲大陸的『大陸郵報』報社社長,人稱新聞王。」


    「嗬,雖名為王,卻有著一張看似秉性惡劣的長相呢。和你很有得比嘛。比起當股東,作為窮凶惡極罪犯被刊在報上還較為適合。」


    「直到六、七年前為止,別說股東,他根本不過隻是一介報社記者。」


    「啊?那他真是一舉出人頭地了。」


    芙蘭諷刺般地挖苦道。哈爾依舊麵不改色,直盯船上的男人。


    「高丁是如何爬到今日的地位,這我是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經由正當手段。」


    「是藉由犯罪?不愧他長得一臉凶神惡煞。」


    芙蘭微妙地點頭表示理解。


    「若隻是一般犯罪倒也就罷。」


    「意思是那位大叔可能是幻書讀者?」


    銀發少女揚起唇角詭譎一笑。哈爾慎重其事地點頭。


    「可能性很高。」


    「是嗎?」


    「高丁還在當報社記者的時代,曾隨行亨利,賈威斯頓的調查團取材。」


    「那是誰啊?」


    「『幻書墓園』的發現者。」


    「嗬……哈哈,那個啊?結束了職責的幻書,終將抵達的終焉之地……是這樣對吧?」


    對於少女半摻嘲笑的話語,哈爾無言地首肯。


    「幻書墓園」——那是前後曆經三度遙訪、踏遍黑暗大陸,因而聲名大噪的探險家——亨利·賈威斯頓,主張他發現到的神秘遺跡的俗稱。


    雖說是遺跡,但並未留有人工打造的建築物殘骸,而是群生於黑暗大陸深處的奇妙岩石群。賈威斯頓在該地發現為數驚人的人骨,以及被棄置的無數石板。據說有數不盡的大量古文書被遺留在該遺跡裏。


    「可是啊,發現石板一事隻是他本人自己聲稱的吧?」


    芙蘭語氣輕蔑地說道。


    賈威斯頓為了證實遺跡確實存在,打算將發現的多數石板帶回國,可是卻因氣候惡劣加上搬運工人們的造反而未能實現。


    他帶回國的石板僅僅隻有一塊。就連那塊石板也被判定為偽造品,因此沒人相信賈威斯頓的報告。身為探險家的他雖不至於身敗名裂,但卻在他身為研究者的經曆留下了汙點,這仍是不變的事實。


    「不過,博士直到最後都有意再訪幻書墓園。一直到他自殺之前都是。」


    啥爾淡淡說道,目光落在手中報紙上的一小篇報導。


    上頭大肄報導著「新聞王」拉劄勒斯·高丁即將親身前往黑暗大陸參與調查一事。


    打從過去在大航海時代,秘境探險就是世人們的一大關心事。人們毫不吝惜地讚許勇敢的探險家並授予名譽,他們於是得以名留青史。對於報社的社長高丁來說,前往黑暗大陸調查不僅能炒作話題促銷報紙,同時也是滿足自身權力欲望的手段,實可謂效益良多的事業。


    而其調查目標也包括「幻書墓園」在內。


    「高丁似乎打算繼承博士遺誌,自己也以『幻書墓園』為目標。那男人是個實業家,若沒有十足確信,他不可能會想造訪黑暗大陸深處。」


    哈爾說著,一把捏皺手中報紙。芙蘭輕笑出聲:


    「那可難說。有錢人一頭栽進奇怪的妄想以致損失慘重,可不是什麽稀奇事。現在都已是飛行船暢行天空的時代了,還搞什麽秘境探險。」


    聽了少女的話,哈爾默默抬頭看向天空。


    正如她所言,黑暗大陸的土地半數以上都已成為歐美列強的殖民地,大陸的縱貫鐵路建設也正在進行。就連開普敦與開羅之間的飛行船定期航線,也預定將在不久後開設。在許多冒險家的探險下被拓盡的黑暗大陸,早已不再是帶給人們美夢的秘境了。


    「也是。不過,如果高丁當真從賈威斯頓博士那裏繼承了真正的幻書,就足以讓人相信『幻書墓園』確實存在了吧?」


    值得去確認看看——打斷芙蘭的嘲笑聲,哈爾繼續說道。


    但在他此話說出口之前,背後卻傳來微弱的悲鳴。


    「啊……!」


    悲鳴聲的主人是位年輕女子。身上穿著彷佛自繪本走出的舊時代豪華洋裝,一手撐著外緣綴有荷葉邊的純白洋傘,一手拖著巨大的行李箱。似乎是在走下狹窄階梯的途中,因承受不住行李箱的重量,重心不穩而失去平衡。


    自她手中鬆脫的行李箱滾落台階。


    而前方則是哈爾的背。


    「嘖……!」


    判斷無法閃避,於是哈爾隻憑一隻活動自由的左手,擋下了朝他滾落的行李箱。行李箱的扣鎖在衝擊下鬆脫,箱中內容物彈開般散落四周。


    行李箱中塞滿了大量衣物。問題不在於重量,而是那些衣物的分量非比尋常。宛如爆炸般膨脹開來的衣物,完全淹沒了哈爾他們的身影。


    突然遭受衣物雪崩的活埋,哈爾嘴裏冒比「嗚噗」的不爭氣呻吟。


    「對不起。嗬嗬,你們不要緊吧?」


    女子並未顯得神色慌亂,依舊手撐著陽傘從容走下階梯。


    哈爾一麵撥開掉落身上的衣物,一麵回瞪那名女子。察覺哈爾臉上滿是不悅,女子的眉頭困擾似地皺成八字。


    雖猜不出女子年齡,但無疑比哈爾年輕。她臉上五官輪廓清晰,是個散發不食人間煙火氣息的美女。


    由服裝來看似乎不是本地人,大概是來自王國本土的旅客。


    留長的秀發是明亮的茶褐色,瞳孔則是榛果般的淡褐色。優雅的舉止一看就像個名門千金,但也因此給人一種不可靠的印象。獨自走在龍蛇混雜的異國街道,讓人看得實在替她擔心。


    「嗬嗬嗬,別放在心上。將年輕女孩的衣物罩在頭上是這人的興趣。」


    芙蘭口中流泄出抽搐般的笑聲。


    陽傘女子毫不在意散落一地的衣物,感到奇妙地眨眨眼,看著芙蘭。


    「是這樣嗎?」


    「沒錯,而且他好像特別喜歡內褲喔。」


    「啊啊……因為肌膚觸感很好嘛。」


    女子邊說邊領會似地點頭。啥爾煩躁不耐地瞪著芙蘭。


    「我並沒那種奇怪嗜好。少在那胡說八道,芙蘭。」


    「不對嗎?難道說比起女性用衣,你更喜歡頭戴男性內褲?你這變態。」


    「給我閉嘴,你這人偶。」


    陽傘女子沉默了好一會,望著哈爾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接著她突然義憤填膺地眯細雙眼,顧不得撿拾自己的衣物,而是朝哈爾投以責怪的視線。


    「請問……為什麽她身穿這樣的服裝?為何對她做出如此過分的對待?」


    指著手腳被束縛自由的芙蘭,女子問道。


    「別管她,是她自己愛穿成那樣。」


    麵對哈爾冷淡的回應,女子說了句「果然」,彷佛得到確信般用力點頭。


    「你是奴隸商人吧?綁架這位女孩,想進行人口販賣對吧?」


    「什麽?」


    「我爺爺說過,過去我們王國也有這種惡德商人,強行帶走黑暗大陸的居民,賣到新大陸作為奴隸。有數百萬人因此被迫帶往異國……實在太過分了!」


    哈爾歎息摻半地俯視以誇張聲量吵鬧的女子。


    「那是幾世紀以前的事了啊?王國早在百年前就禁止了奴隸貿易,就連新大陸如今也已廢止了奴隸製度。」


    「我不想聽這種狡辯。」


    「不,就說這不是狡辯……」


    「請


    你放那女孩自由,奴隸商人先生。」


    在陽傘女子的咄咄逼人下,哈爾陷入沉默。芙蘭大笑出聲。


    哈爾苦澀地嘖舌一聲,氣憤地說:


    「我是焚書官,不是奴隸商人。」


    「焚書宮……?」


    對於哈爾的陌生頭銜,女子微側頭表示困惑。


    哈爾百般不願地蹲下,開始撿拾女子散落一地的衣物。


    由於剛才的騷動,往來行人的視線都朝哈爾他們這裏聚集。哈爾他們的服飾原本就夠惹眼了,若再繼續遭受注視,恐怕對於監視高丁會滋生障礙。唯有這點非避免不可。


    「你呢?剛才你自稱王國之人,是旅客嗎?」


    哈爾隻好無奈地詢問女子以打發時間。


    不是。女子搖頭,並且看似驕傲地微笑。


    「我是個探險家。」


    「探險家?」


    「是的。我在找尋『幻書墓園』。」


    「你說『幻書墓園』?」


    哈爾臉色一沉,回望女子。女子抬起仰角視線看著他。


    「你知道些什麽嗎?」


    「不。」


    啥爾靜靜搖頭。女子的表情略顯沮喪。


    「這樣啊……啊!」


    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她圓睜杏眼。將哈爾幫忙撿起的衣物「嘿咻」地塞回行李箱,然後就此快步準備離去。


    「非常抱歉,我看見正在找的人,先告辭了。」


    女子留下優雅的微笑便離去。芙蘭拄著臉頰目送她離開。


    「探險家啊?真是位有趣的小姐。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誰曉得。」


    哈爾表情依舊僵硬地咕噥。看來他對於陽傘女子口中的「幻書墓園」一詞似乎很在意。


    既然她都為了尋求「幻書墓園」,專程來到遠離王國本土的黑暗大陸殖民地,哈爾實在不認為她與拉劄勒斯·高丁之間無關。


    況且她自稱探險家,這頭銜也很令人在意。話雖如此,哈爾並未就此輕易相信她當真是個探險家。


    「我說啊,若真有什麽『幻書墓園』你要怎麽辦,哈爾?那裏可是集合了數千……不,數以萬計的失落幻書耶?」


    狀似愉快地仰望困惑的哈爾,芙蘭如此間道。


    哈爾緊握銀色長枝的手加重了力道,用百無聊賴的音調不加思索答道:


    「就算有數十萬冊,我也要將一切幻書焚燒殆盡。這就是焚書官的使命。」


    2


    臨近港口的廣場長椅上,坐著一對年輕的男女二人組。


    黑暗大陸,尼羅河中遊。這裏是位於努比亞地方,有史以來便靠交易興盛的古都。


    不愧為交易都市,廣場上往來的行人,無論人種或國籍也都各式各樣,就連非阿拉伯係的黑人、遊牧民族、地主國「王國」人的身影也不在少數。但即便在這群人當中,這對二人組也還是顯得格外醒目。


    那是由於少女的美若天仙,以及奇裝異服的緣故。


    她年紀看來大約十二、三歲,是個宛如精致陶瓷人偶,有著驚人絕世美貌的少女。


    蕾絲發飾綰起一頭及腰的柔亮青絲。


    一雙杏圓眼眸亦近似夜色股深黑。


    服飾也是一身漆黑。綴有多層蕾絲及荷葉邊的裙子雍容地澎起,包裹其身段的則是金屬手甲及粗獷的腰鎧。


    而取代緞帶結在她胸前的,是一個陳舊的金屬箱子。


    為銀色鎖鏈所縛的巨鎖——


    「好熱……」


    那名美麗的黑衣少女,仰望著頭頂上的蔚藍晴空,恨恨地咕噥。


    雖有著黃鶯出穀般的美妙嗓音,口吻卻是極度粗魯。像是要排解無處發泄的怒氣,她惡狠狠瞪著鄰座男子:


    「你安排的那艘破船,是要花多久時間準備才能出港,修伊?這裏的豔陽太過熾烈,搞得我都沒法好好看書。蒼蠅又多,還被一堆路人直盯著看,我可是非常不愉快。」


    「引人注目的原因,我想應該出在你點了三十人份的那個吧?妲麗安。」


    被稱作修伊的年輕男子回望黑衣少女,無奈地歎口氣。


    那是位穿著皮製長禮服的青年。


    年紀大概二十歲上下,隨和的麵容怎麽看都讓人覺得家教良好,是個微妙散發著習於旅行氣息的青年。盡管處於陌生異國的遝雜人群中,仍是一副悠然閑適的模樣,卻也不可思議地給人一種無懈可擊的印象。


    被他稱呼為妲麗安的少女,膝上的一個大盤子裏,看似炸鬆餅的甜點滿滿堆成一座小山。少女默然專注、毫不停歇吃著甜點的模樣,實在新奇得足以吸引群眾目光。


    可是妲麗安卻不滿地鼻哼一聲:


    「這個叫作qatayef(注:中東地區的甜點。狀似圓形煎餅的柔軟餅皮,裏頭包有起司或奶油、堅果等,再經由炸而成)的炸甜點,吃起來還不壞。裏頭包的奶油柔潤香醇,搭配外頭淋上香甜糖漿的麵皮,兩者口感十分搭調,無論多少個我都吃得下。若你肯低頭求我,要我施舍你一塊也不是不行。」


    「雖然很感謝,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修伊說著並聳聳肩。


    明明就很好吃。黑衣少女不滿地微嘟著嘴。青年佯裝不知自她身上移開目光,望向一艘停泊在港邊的船。


    雖是一艘隨處常見的河運貨船,不過聽說搭載了高性能的蒸氣渦輪式動力引擎。十之八九是投注了軍艦級費用所建造的探險船。


    甲板上有個身穿白西裝的男人身影。雖然才看似年約三十,卻是個舉止傲慢的男人。嘴裏刁著根雪茄,正以高壓口氣怒斥部下。似乎正對作業員運貨上船的工資進行殺價。


    「那個吵鬧的大叔是誰?」


    妲麗安以譏諷口吻詢問。修伊無奈地歎氣回答:


    「拉劄勒斯·高丁。他是這次探險船的出資者。」


    「《王威之書》的宿主啊……原來如此。」


    「宿主……是嗎。」


    黑衣少女的奇異言詞,令修伊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


    接著他察覺有人接近的氣息而忽然抬頭。


    朝兩人走來的,是一位拖著行李箱、身穿奢華洋裝的女子。那是個散發不食人間煙火氣息的美女,由白色陽傘底下可窺見她猶如舞台女伶般的美貌。


    「那個,午安。」


    唇角浮現嬌媚的微笑,女子出聲向他們搭話。


    修伊詫異地抬頭看她,妲麗安則是瞬時弓起身子,生怕大腿上的炸甜點被搶走。女子狀似愉快地望著這樣的兩人,並且向他們提問。那是讓人感到一種奇妙的嫵媚感、略帶沙啞的迷人嗓音。


    「請問您是修·安索尼·迪斯瓦特大人吧?」


    「是的……請問你是?」


    「我叫作恩妮·賈威斯頓。」


    「賈威斯頓?」


    似曾聽過的姓氏令修伊蹙眉。


    「莫非是亨利·賈威斯頓博士的親人……?」


    「是的,他是我叔父。」


    說著,少女有些惡作劇地看著修伊。


    「大約八年前,我曾與您有過一麵之緣,您還記得嗎?就在衛斯理·迪斯瓦特子爵的宅邸裏。」


    「咦……?」


    修伊目瞪口呆注視著自稱恩妮的女性,眼神間的訝異之色逐漸擴大。斜眼望著他這樣的表情,黑衣少女不知為何不悅地抿緊嘴唇。


    「這真是失禮了。因為與印象中實在相差太多——沒想到你竟變得如此漂亮。」


    「唉呀,您真會說話,迪斯瓦特大人。」


    恩妮開心地微笑。見此,妲麗安的表情越發僵硬。


    修伊仍是難掩


    驚訝地苦笑:


    「……叫我修伊就好,賈威斯頓小姐。這位是妲麗安。」


    「那也請您直呼我為恩妮。」


    恩妮優雅地提起裙擺,輕舉了一下陽傘。妲麗安不發一語別過臉,拿起一個炸甜點送往嘴裏,腮幫子隨著滿口的甜點鼓起。


    修伊輕歎口氣,再次看向陽傘女子。


    「你是自己一個人來這裏的嗎,恩妮?」


    「本來負責監護的執事到半路都還跟著,可是後來進了洗手間就一直關著沒出來,所以我就把他留在旅舍裏了。」


    恩妮彷佛事不關己地如此答道。修伊頭疼似地按著額頭。


    「為何不惜做到如此也要跑來這種地方?以度假勝地來說,這塊土地的治安可是稍嫌不佳喔?」


    「我是來攏您的,修伊大人。」


    「找我?」


    對於恩妮不期然的發言,修伊不禁側頭。


    恩妮正麵直視著他說:


    「我想請您歸還我一本書。可不可以請您將我叔父轉讓給令祖父的手稿還給我呢?」


    「……你是指薩拉哈爾法手稿嗎?」


    修伊喃喃說著,手貼上大衣胸口。底下的口袋裏裝著一本有著皮革製封麵、用舊了的手冊。


    「是的。由探險家亨利·賈威斯頓著述,這世上僅此一本的珍貴旅行記錄。」


    「……理由是什麽,恩妮?為何到了現在才想要這個?」


    看著自大衣口袋取出的皮革手冊,修伊問道。


    探險家亨利·賈威斯頓在遠征途中每達一地,便會親筆記下的備忘錄。等到他歸國不再需要這份手稿後,便被修伊的知名蒐書狂祖父——衛斯理·迪斯瓦特所收購。說珍貴也的確很珍貴,但對絕大多數之人來說卻是一文不值之物。


    「能請您不做多問轉讓給我嗎?」


    恩妮麵露哀戚神色反問。修伊靜靜搖頭。


    「很遺憾……」


    「那可不是你這種人配擁有的書,你這濃妝妖怪。」


    黑衣少女咕噥著搶接了下一句話。


    「……濃、濃妝妖怪?」


    耳朵靈敏地接收到這句話,恩妮臉頰不禁抽搐。但她立刻又回複原本的優雅微笑。


    「當然不會白白請您還我,我這邊也會支付相應的代價。雖然現在並未帶在身上,但等回到本國後一定馬上支付。」


    「不,不是金錢的問題。」


    見修伊果斷地搖頭,恩妮麵色凝重陷入沉思。接著她不知為何按著胸口倒退兩、三步,以被逼急似的口吻說:


    「若錢不行的話,難道您想要的是我的純潔?雖然我有些害怕,若修伊大人如此期望……」


    「為什麽會變成這種結論!」


    修伊滿是倦煩地說道。


    「你不惜做到如此也想得到博士手稿的理由是什麽,恩妮?」


    「理由您應該也很清楚,修伊大人。那本手稿的內容,記載的是我叔父亨利·賈感斯頓直到抵達『幻書墓園』期間的行程記錄……換言之,也就是能引領我們前往『幻書墓園』的路標。」


    「哦……」


    像是要打斷修伊等人的對話,一陣低沉聲音突然響起。


    某人粗暴地揪住修伊右手,從他手中搶走皮革手冊。


    站在他們眼前的,是一位體格壯碩的男子。一身宛如祭司服的奇異大衣,手持一根銀色長杖。隨行身旁的,是位身穿拘束衣的銀發少女——


    「這話題能再稍微說得詳細點嗎?鑰匙守護者。」


    靜靜散發出殺意,焚書官——哈爾·卡姆赫德如此說道。


    3


    「你是……」


    警戒地回視散發攻擊氣息的哈爾,修伊眯細雙眼搜尋記憶。妲麗安則躲到修伊背後,有如小貓般毛發倒豎。


    「你是……焚書宮吧?記得你是妲麗安的舊識……」


    「不對!」


    「no!」


    兩人猛反駁修伊的低喃。妲麗安還從修伊背後踹了他小腿一腳。


    「我才沒有讀姬這種舊識,給我訂正!」


    「誰是我的舊識啊!你這白癡,蠢蛋!那家夥是棲息在黑暗大陸、碰巧路經此地的噴火猩猩。八成是在返鄉的途中。」


    焚書宮與黑衣少女異口同聲斥責修伊。見兩人充滿默契一搭一唱,修伊隻好閉嘴聳聳肩。


    見到這樣的修伊,芙蘭挖苦般說道:


    「好久不見了,守護鑰匙的小哥。你還是老樣子,照顧那個貪吃小鬼應該很辛苦吧?」


    「彼此彼此吧?我們都有個替自己平添辛苦的搭擋。銀之讀姬。」


    「是啊,說得沒錯。」


    芙蘭說著便嗬嗬輕笑起來。哈爾沉下臉瞪著她。


    「你給我閉嘴,芙蘭。」


    「你也是,幹嘛和氣地跟她閑話家常?你這蠢貨。隻要看到是女的,你就毫無節操嗎!」


    滿口塞著剩下的炸甜點,妲麗安戳了戳修伊背後。


    修伊無奈地歎息:


    「我就猜想你們會不會聽說『幻書墓園』的風聲而出現,這下我應該高興果不其然嗎?幸好我有事先做好準備。」


    「準備?是跟覺悟搞混了吧?」


    手握著從修伊那裏奪來的皮革手冊,哈爾猙獰地咧嘴。


    「告訴我,鑰匙守護者。你們打算去『幻書墓園』做什麽?」


    「我才想問你要做什麽,蠢猩猩。特地找出『幻書墓園』,該不會笨得以為一招就能打遍天下,打算四處見書就燒吧?你這笨蛋。」


    妲麗安半眯起眼瞪著哈爾說道。但哈爾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若有必要我會這麽做。就隻是這樣。」


    「誰教他就是個笨蛋嘛。」


    芙蘭揚起唇角,像個惡魔般笑道。


    「再說,對著笨蛋罵笨蛋的人才是個笨蛋喔,小不點。你不知道嗎?」


    「誰是小不點啊?你這銀光閃閃頭……」


    對著煩躁咕噥的妲麗安,銀發少女伸手對她比了個中指。妲麗安緊咬的牙縫間「噫~」地溢出尖銳怒吟。


    哈爾重重地歎一口氣:


    「既然讀姬也在這裏,就表示『幻書墓園』不淨是無稽之談了吧。將幻書給拉劄勒斯·高丁的也是你們嗎?」


    「若您是說《王威之書》,那是我叔父帶回來的。」


    代替修伊回答的是恩妮。哈爾驚訝地凝視陽傘底下微笑的她。


    「……《王威之書》?你叔父?」


    麵對哈爾的疑問,恩妮以壓抑感情般的平靜表情點頭:


    「是的。《王威之書》是探險家亨利·賈威斯頓從『幻書墓園』帶回的石板。但是卻被人奪走了。就在叔父自殺的當晚——」


    恩妮悲傷地垂下眼簾,哈爾一臉困惑看著她。緊接著——


    「你們似乎在討論什麽擾人安寧的話題呢。」


    一陣格格不入的笑聲突兀傳來,哈爾等人一齊轉向聲音來源。


    撥開遠處圍觀看熱鬧的人群——或者該說是人牆,現身的是一位領著護衛的白西裝男子。叼著看似昂貴的雪茄,腋下夾抱著薄薄一疊文件。


    「拉劄勒斯·高丁……」


    哈爾皺起眉頭瞪視男子。但男子對此加以無視,朝著修伊露出客套笑容。那是種看似對金錢精打細算的笑臉。


    「您就是迪斯瓦特大人吧?久仰您祖父的盛名,因為聽說他在本國也是屈指可數的蒐書家。」


    「感謝您的邀請,高丁會長。承蒙您慷慨允許讓我同行參與榮譽的探險之旅,我由衷感謝。」


    修伊說著,對高丁露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


    高丁則是喜形於色大方點頭:


    「該說感謝的人是我。本以為下落不明、無望得手的薩拉哈爾法手稿,原本我差點都要放棄了,感謝您將它帶來。」


    聞言,恩妮臉色蒼白地看向修伊。


    「這是怎麽回事,修伊大人?您無法歸還叔父的手稿給我,理由莫非是——」


    「抱歉,恩妮。」


    修伊毫無歉意地回視她,以冷漠的口吻說:


    「知識應當賦予能充分活用的人。若當真重視賈威斯頓博士的手稿,不就理當交付給與其匹配的擁有者嗎?」


    「真是英明的判斷。」


    高丁滿意地點頭。


    「賈威斯頓博士所遺留,記載了通往『幻書墓園』路徑的手稿……該由誰來繼承,看來迪斯瓦特大人十分清楚。至少實際上我也確實為拜訪『幻書墓園』做好了準備。」


    「很抱歉,那可由不得你。」


    哈爾挺身站到高丁麵前,秀出從修伊那裏搶走的皮革手冊。無禮的口氣令高丁臉上顯現不悅。


    「你是什麽人?從外表看來也不像個聖職人員……?」


    「哈爾·卡姆赫德。我是焚書官。」


    將皮革手冊收進懷裏,哈爾將長杖作為武器舉起。金屬製長杖在沙漠陽光照射下,閃閃反射出刺眼光輝。


    「你所持有的幻書,將在此被我破壞,高丁。」


    「雖不知你是誰,但真是個蠢男人。你想妨礙我?」


    對著露骨展現敵意的啥爾,高丁投以煩厭的視線。他的表情絲毫不見懼色,也不見護衛們有上前阻止哈爾的意思。


    對於高丁目中無人的態度,哈爾嘖了一聲後說道:


    「去吧,芙蘭!不,芙蘭蓓爾!吾之所問——」


    「不許動。」


    高丁隻簡短說了這麽一句話。不知何時他已從文件包取出小石板握於手中。有著光澤表麵的石板,上頭刻著陌生的文字。


    「什……」


    維持著緊握右手的姿勢,哈爾一陣驚愕。


    他全身僵硬,動彈不得的身體微幅顫抖。宛如被看不見的細鎖纏縛住全身——


    高丁帶有魔力的話語封住了哈爾的動作。


    「……這是……怎麽回事……?」


    一麵痛苦喘息,哈爾虛弱地呻吟。


    「這就是所謂王的威嚴,焚書官。」


    高丁語氣平淡且輕蔑地宣告。


    他全身散發出強烈的威嚴感,甚至讓人有種受到物理性壓力的錯覺。


    高丁稱不上是個美男子,體格也並非格外魁梧。身上穿戴的裝飾品雖然豪華,但他本身的肉體卻反而貧弱。盡管如此,高丁卻散發著強烈的存在感。所有見到的人都不由得心生敬畏,等同於聖人或君王的威嚴感——


    「好了,讓鮮血玷汙難得的探險之旅也未免太沒格調,所以請你就此沉入尼羅河底,化為肥沃大地的一分子吧。」


    高丁冷峻地笑著如此說道。


    彷佛受那句話所驅使,哈爾開始緩緩走向蘆葦叢生的河灘。與哈爾本人的意願相悖,身體擅自行動。他臉上神情因痛苦而扭曲。而原本圍著哈爾一行人看熱鬧的群眾也順從高丁的命令,下意識為哈爾讓開了一條路。


    「嗚……!」


    哈爾試圖以驚人的意誌力違抗高丁的命令。


    但握有石板的高丁,威嚴感卻隨著時間逐漸高漲。哈爾的額頭醜陋地浮出血管,鮮血自他緊咬的唇瓣流出。


    若再這麽繼續反抗幻書的魔力,在他掉進阿裏溺死之前,恐怕就會先因痛苦而悶死了——正當這麽想時,一旁出其不意傳出槍聲。


    「哈爾!」


    芙蘭近乎悲鳴出聲。


    正麵胸膛遭受槍擊,哈爾仰身倒地。重覆了數次微弱痙攣,之後他就此停止動作。銀色長杖自他的右手鬆離落地。


    舉著大型軍用手槍,修伊俯視倒地的哈爾。硝煙自他的槍口緩緩升起。


    「……迪斯瓦特大人?」


    高丁有些錯愕望著修伊。


    恩妮也眼神怒惡地轉頭。就連妲麗安也目瞪口呆抬頭看著修伊。但修伊卻麵無表情接受他們的目光。


    「抱歉,是我多事了,高丁會長……」


    動作流暢地收起手槍,他神情謙遜地說道:


    「可是這男人和我之間有些許過節。」


    「原來如此,所以你想親手確實了結他是吧?」


    高丁領會地深呼了口氣。


    「若是如此,那我倒也沒什麽怨言。先打算訴諸暴力的是那男人,再說旅人之間的糾紛也構不成什麽大問題。這麽一來反倒就能安心上路探險了。」


    「會長,那麽依照約定——」


    「是的,當然,我已為你們準備好船上的客房了,馬上帶您前往。」


    在高丁的催促下,修伊與妲麗安朝向探險船邁步。


    在背後,芙蘭對著他們詢問:


    「你在想什麽,鑰匙守護者?」


    身穿拘束衣的銀發少女,蹲在倒地的焚書官身旁仰望著修伊。她眼裏浮現看似對當下狀況樂在其中的邪惡笑意。


    「我隻是因為必要才這麽做。就隻是這樣,銀之讀姬。」


    修伊僅僅一瞬間佇足,頭也不回說道。


    他離去的背影,在沙漠的熱氣間搖曳。


    4


    哈爾·卡姆赫德在黑暗之中醒來。


    醒來的瞬間,神經被撕裂般的痛楚竄遍全身,他咬緊牙根忍受痛楚。


    感覺有如持續數天重勞動的疲勞一口氣襲來——這是違抗《王威之書》支配的代價。除了肉體上的消耗,精神上的重創同樣不可小覷。要是下次再受到同樣的攻擊,可無法保證能捱得了。


    「你醒了嗎?」


    過了一會兒,頭上傳來略帶沙啞約甜美聲音,使得哈爾不禁眨眨眼。


    恩妮將哈爾的頭抱在大腿上,正窺伺著他的臉。她就直接坐在木板鋪成的地麵,讓哈爾枕著她的大腿。


    「賈威斯頓小姐……?」


    「叫我恩妮就可以了,焚書官哈爾。」


    對於朝他親切微笑的恩妮感到訝異,哈爾撐起上半身。痛楚現在仍不間斷襲遍他全身,倒也不是完全動彈不得。


    這是間天花板低矮的狹小房間。


    空氣間充滿潮濕,如地鳴般的微幅震動搖晃著牆壁及地板。環境看起來很陌生。本以為是監牢,但看來也不像遭到監禁。銀色長杖就置於哈爾身旁,芙蘭則倚在牆邊像在奚落般地笑著。


    「要喝水嗎?」


    恩妮說著,指了指房間角落的木桶。


    哈爾隻字未回。但恩妮或許是貼心,掏起水送往自己的唇邊。接著她含著水靠近哈爾的臉。


    「你在做什麽?」


    製止打算疊上嘴唇的恩妮,啥爾低聲詢問。


    恩妮在反作用力下將口中含的水吞了下去。


    「我是想喂你喝水……因為我猜想你或許口渴。」


    她有些不滿地說道。


    哈爾焦躁地拔高音量:


    「為什麽是用口喂?」


    「哎呀,可是剛才一直都是這樣啊……」


    「什麽?」


    「現在才害羞個什麽勁啊?明明一整晚都讓她這樣照顧你。」


    見哈爾一臉困惑,芙蘭冰冷地嘲笑他。哈爾皺眉反問:


    「怎麽一回事?」


    「不隻有這樣。還是她抱著你那笨重的身體到這來的。你好歹也感謝人家一下……真是的,不過是被槍擊而已,真沒用。」


    「槍擊……?」


    按住自己的胸膛,


    哈爾低聲沉吟,想起失去意識前的記憶。


    哈爾的大衣上確實留有彈痕,但卻不見血跡。盡管感到疼癰,但也隻是輕微瘀血的程度。


    「為什麽……?」


    哈爾自問般呢喃。芙蘭將某樣東西扔到他麵前。


    那是一本皮革封麵的老舊手冊。是哈爾從修伊那裏搶來的。


    「那個男人……!」


    見到封麵的瞬間,哈爾便理解了一切,一拳揍向地板。他瞪著銀發少女嘶聲詢問:


    「——這裏是哪裏,芙蘭!那個鑰匙守護者在哪?」


    5


    即便是沙漠化嚴重的黑暗大陸,也是有雨季的存在。


    雖說雨季,但也並非持續不斷降雨。伴隨強烈暴風的陣雨一日數度襲卷沙漠,但又隨即驟然放晴是常有之事。


    依地域不同,龐然大雨短時間內一口氣傾注,有些地區的絕大多數低地便被河川淹沒。河床無止境延展,放眼望去皆化為一片巨大沼澤,麵積甚至可與一小國的國土匹敵。紙莎草形成的巨大浮島阻人前行、使人迷失方向感,阻斷了航行去路。


    被人們稱為黑暗大陸最大的難關,就是這片大濕原。


    「原來如此……雖然以前就聽說很廣大,但實際看到的更勝於傳言……」


    眺望著持續拓展到地平線的廣大濕原,修伊感動地說道。


    站在甲板上,溫熱而帶有濕氣的風迎麵吹拂,大衣長擺也隨之飄動。


    自探險船離港已過了一天一夜。修伊他們目前早已到達當地人也鮮少造訪的未開拓土地。劇烈的暴風以及濕原地形,使得這趟旅途較原先設想得更是困難重重。但多虧賈威斯頓博士遺留的手稿,截至目前的航行勉強還算順利。


    「濕氣滿布,真令人鬱悶的土地。」


    妲麗安閱讀著自備帶來的書,頭也不抬如此說道。


    「這片濕原過去是令許多探險家喪命的難關,不過據說唯獨水位增升的這個季節,會形成可供通行的水路。照這步調來看,今晚就能通過濕原了。高丁準備的探險船真不是蓋的。」


    「飯難吃,床鋪又窄,加上竟然漏雨,這船真是艘破銅爛鐵。之前的某艘幽靈船都比這好多了。」


    妲麗安無情地批評。修伊半是苦笑地歎息:


    「根據賈威斯頓博士的手稿,『幻書墓園』似乎就位於前方最頂端的台地。過去超過數百年間,在峻峭的絕壁阻絕下與外界隔離、形成獨自生態係的桌山——真有意思。聽說當地居民都將那裏看作魔物棲息的土地,避之唯恐不及呢。」


    「對於像你這種特別接近古代猿猴的人類個體,作為旅行地點實在再適合不過了。」


    妲麗安毒辣地說道。修伊倦煩地抿起嘴。


    相似的對話從昨晚就重覆上演了無數次。打從上了探險船之後,不知為何妲麗安就露骨顯得不悅。


    「……你該不會是在生什麽氣吧,妲麗安?」


    修伊好像事不關己地開口。


    黑衣少女更是不耐煩地眯起眼。她全身鎧甲鏗鏘作響,自原本坐著的木箱跳下,不發一語走近修伊。接著金屬製的長靴前端對著修伊的小腿腔骨狠狠踢去。


    「很痛耶,妲麗安。」


    修伊皺眉說道。妲麗安鼻子發出一聲冷哼。


    「誰教你這大色魔和那個銀光閃閃頭親密地聊天,這是當然的報應。」


    「銀光閃閃頭?是說那個銀發讀姬嗎?記得她叫作芙蘭——」


    「居然幫助焚書官這種人,真是腦袋不正常的輕浮女人。」


    妲麗安像個人偶般麵無表情地咕噥。修伊無言望著她的側臉,接著看似沉思般,注視自己覆著手套的右手。


    「毀滅讀姬是嗎……」


    「你在想什麽啊?笑得那麽奸險,真下流。」


    妲麗安噘嘴瞪了修伊一眼。


    「你果然也在妄想把女人像那樣束縛住,帶著四處閑晃是嗎?或者是你想當被束縛的那一邊?」


    「兩者都不是啦。但她確實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那種女人哪裏漂亮?隻不過個子比我高一點、腳長一些、稍微有那麽點胸部、看起來有一點點成熟罷了……」


    自己說著說著就愈是生氣,妲麗安咬牙切齒再次踢了慘伊脛骨一腳。


    「……很痛耶,妲麗安。」


    「閉嘴,呆頭鵝。」


    妲麗安鼓著臉頰冷言設罵。接著她斜眼瞪著修伊。


    「還有,那女人的飼主,那個山猴子大王——你幹嘛特地救他?」


    「——這問題的答案我也很感興趣,鑰匙守護者。」


    緊接著妲麗安身後傳出聲音。聽見木頭嘎吱作響,黑衣少女怯生生地繞到修伊身段。


    上了閂的小房門被從另一側硬是橇開,眼前是通往貨艙的狹窄通路。自門後露瞼的,是身穿奇特大衣的哈爾。


    全身濕漉漉的芙蘭以及恩妮也隨後出現。


    「真是的,沒想到這麽淒慘,居然漏雨漏得這麽嚴重。」


    說著,銀發少女像隻小狗般粗魯甩頭。濡濕的頭發噴甩著水滴,恩妮則以陽傘擋下水滴攻勢。


    「抱歉從這裏出現打擾,修伊大人。您別來無恙?」


    「唔……」


    跟著她們後麵打算通過門的哈爾,突然被什麽勾到似地停下動作。是金屬長杖卡在通道地板上了。


    妲麗安啞口無言地望著與不為所動的長杖苦戰的哈爾,好一會兒後說:


    「你從哪蹦出來的,山猴子大王?」


    「我不是山猴子大王,是焚書官。」


    一麵像要把地板掀起似地使勁拉扯長杖,哈爾輕歎口氣說道。然後他將一本手冊扔到拚命忍笑的修伊腳邊。是他從修伊手中搶走的皮革封麵的老舊手冊。


    「……這是什麽意思,可以請你說來聽聽嗎?鑰匙守護者。」


    「我有說過吧?說『幸好我有事先做準備』。」


    修伊壞笑著拾起手冊。手冊的皮革封麵殘留著小小的焦痕。是被修伊手槍射擊的痕跡。


    但那傷痕僅止殘留在手冊封麵。從皮革封麵綻開的孔隙,可以窺見散發著黯淡光澤的厚重金屬板。


    哈爾滿臉不悅地交互看著手冊與修伊的表情。


    「居然在假冒的手冊裏頭藏進鐵板。你是故意瞄準鐵板開槍的吧?我會搶走這本手冊,也在你的算計之內?」


    「拜此之賜你才免去了溺斃河底吧?除丁讓你失去意識,我想不到其他方法讓《王威之書》的支配失效。」


    「……你是說從幻書的攻擊之下救了我?身為焚書官的我,被你這個鑰匙守護者所救?」


    望著因屈辱而顫抖的哈爾,修伊笑道:


    「因為我這邊也有自己的打算。當然,我不介意你感謝我。」


    「你們的打算……?」


    哈爾殺氣騰騰的視線射向修伊。


    修伊一副事不關己地撿起手冊翻閱。


    「既然你們潛進船上,就表示你們注意到裏頭夾著的便條紙了吧?」


    「探險船的結構圖嗎?」


    哈爾語氣憤恨地說道。恩妮她們能抱著暈厥的哈爾,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抵達貨艙,正是因為參考了船內結構圖。換言之也就是拜修伊所賜。這一點應該讓焚書官很是不滿。


    「托你的福,我們一整晚都被關在窄得要命的貨艙裏,實在閑得發慌。」


    芙蘭邊說邊啃著手中的水果。見此,妲麗安愕然瞪圓雙眼。


    「雖說因為有裝水果的貨箱,所以不愁餓肚子就是了。」


    「區…區區偷渡客竟敢吃那麽好的東西,你這銀光閃閃頭!那哈蜜


    瓜連我都還沒吃過!」


    「嗬嗬嗬,真抱歉呢,小不點。貨箱裏的全被我吃光了。」


    「什麽……?」


    噫!妲麗安氣得尖聲怒吟,像個小孩似地用力跺腳。看著兩位讀姬毫無緊張感的對話,修伊無奈地聳聳肩。


    「在這種地方引起騷動,對你而言也不是什麽上策吧?不如暫時休戰吧,哈爾·卡姆赫德?」


    「雖然我是不打算跟讀姬的狗套交情……也罷,反正我也有話想問你。」


    哈爾百般不願地歎息。修伊揚起半邊眉毛:


    「是想問高丁持有的那塊石板嗎?」


    「你們說那叫《王威之書》是吧?那本幻書是什麽?」


    哈爾鄭重其事點頭發問。修伊輕輕搖頭:


    「不曉得……」


    「你想裝傻?」


    「不,不是的。《王威之書》是充滿謎團的幻書,就連在此的妲麗安都不清楚正確情報。」


    「黑之讀姬所不了解的幻書……?」


    哈爾蹙眉看向妲麗安。芙蘭邊咀嚼水果邊嘲笑說:


    「除了對書籍的知識,明明其他就一無是處,真遜。」


    「你可沒資格說我,狐狸眼。」


    妲麗安悻幸然咕噥:


    「被稱作《王威之書》的石板,過去曾在各式各樣的土地上被人發現。但上頭記載的知識全都化作暗號,人類無法解讀。」


    「這話什麽意思……?」


    哈爾啞口無言地反問。妲麗安無視他,繼續說下去:


    「能夠得知的隻有一點,那就是——那些石板是這顆星球上最古老的幻書之一。而且隻產自黑暗大陸深處,以罕見的岩石所製成,並能帶給閱讀者堪稱王者的強烈威嚴與壓迫感——任誰也無法違逆的威嚴。」


    「賜予人壓迫感的幻書……奪去我行動自由的也是那項能力嗎……」


    似乎回想起殘留全身的痛楚,哈爾不禁皺眉。


    修伊倦煩地撥起頭發:


    「高丁僅僅幾年內就得到新聞王的稱號,大概也是《王威之書》帶來的效果。畢竟甚至擁有足以命令人自殺的影響力,篡奪報社應該也是輕而易舉。」


    「真麻煩的幻書,果然無法置之不理。」


    說著,哈爾重新舉起長杖。芙蘭一臉受不了地看著這樣的搭擋:


    「冷靜點,哈爾。你要是大剌剌走到那家夥麵前,隻會重蹈覆轍而已。」


    「真是欠缺學習能力的猴子。焚書官果然是笨蛋集團。」


    被兩位讀姬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哈爾額角浮現青筋。


    至今一直默默當聽眾的恩妮,神情困惑地看向修伊。


    「修伊大人,你之所以賣高丁會長恩情、對他諂媚逢迎,果真是因為害怕那本幻書?」


    「無法將手稿還你,有一半是基於這理由沒錯。」


    修伊裝傻般笑了笑。恩妮訝異地歪著頭。


    「那另一半理由是?」


    「《王威之書》其實還有另一項功用,恩妮。」


    「除了帶給閱讀者威嚴之外,還有其他能力?」


    聽了修伊夾雜歎息的回答,哈爾瞪著他詢問。


    「沒錯。不如說,那項能力反倒隻是《王威之書》原本功用的副產物。」


    「那原本的功用為何?」


    哈爾質問,並將長杖前端威脅地指向修伊。


    「你們很快就會明白了。」


    「什麽?」


    無視眼神凶惡的哈爾,修伊自懷中取出手槍。但他目光並非鎖定哈爾,而是停留在探險船行進方向的水麵上。


    緊接著,猛烈撞上巨大岩石的衝擊襲卷探險船,船身激烈晃動。


    船員們的悲鳴此起彼落。


    6


    彷若遭受強烈暴風雨侵襲,船身大幅度傾斜。


    再也無法抵抗船身的振動,哈爾單膝著地。恩妮與芙蘭束手無策滾倒在甲板上。妲麗安更是差點被拋出船外,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修伊從背後抓住。讀到一半的書掉進河裏,妲麗安悲慟地哀號。


    「哇喔……這可真不得了,是新品種嗎?」


    察覺到猛烈撞上船身的對象,芙蘭搞不清場合發出歡呼。


    原本平靜的水麵隆起,出現閃耀著滑溜光澤的巨大黑影。有如鎧甲般厚實的外皮、強韌的四肢、巨大的下顎,以及裏頭如刃器的成排利牙——


    除了怪物一詞,實在想不出其他字句來形容。


    成群體長超過十公尺的巨大爬蟲類。


    「這什麽啊……?」


    哈爾抽搐著臉頰怒吼。


    「帝王鱷(sarcosuchus)!」


    回答他問題的是恩妮。她目瞪口呆嘶聲叫道。


    「據說在一億一千萬年前的白堊紀前期,棲息於黑暗大陸的古代鱷魚。」


    「你說這是理應已絕種的古代鱷魚?」


    哈爾似乎驚覺到什麽,他咬緊牙根。


    「當地居民稱為魔物的,就是這群家夥嗎!」


    「原來如此……跟博士手稿上所寫的一樣。」


    唯獨修伊一人冷靜呢喃。哈爾狠狠瞪著這樣的修伊:


    「鑰匙守護者!你早就知道了嗎!」


    「不光隻有鱷魚喔,焚書官。」


    「什麽?」


    隨著有些樂在其中的修伊手指的方向,哈爾轉身往船背後一看。眼前出現新的怪物。全身覆蓋著甲殼紋鱗片的巨魚躍上船甲板,襲擊無處可逃的船員們。


    「含肺魚(hyneria)——泥盆紀棲息於淡水域的肉食魚。是現代肺魚的近親,能夠短時間上陸捕食獵物。」


    妲麗安淡淡解說。巨魚全長遠超過六公尺,巨大的下顎輕而易舉就將船員們的身體扯裂。哈爾的表情憤怒地扭曲。


    「鑰匙守護者,你這家夥……!讓我上這艘船,為的就是讓我對付這群家夥嗎!」


    「抱歉,因為手槍實在敵不過它們,而且我也想不到能一舉清除這麽多怪物的幻書。」


    修伊毫無歉意地說道。超脫的口吻雖與平時無異,但神情卻不如語氣那股遊刃有餘。而實際上他手槍的子彈也被巨大鱷魚的外皮阻絕,就連牽製行動的效果都達不到。


    「嘖!去吧,芙蘭……不……」


    哈爾脫下右手的手套,展現出裏頭的寶石。如凝固鮮血般的鮮紅寶石,就鑲在他的右手掌心。


    啥爾緊握右手,再度張開之時,手中多了一串金色的鑰匙串。那是一串鑰匙柄上刻有奇妙文字的古鑰匙串。


    「《毀滅讀姬》(long lost library)芙蘭蓓爾!吾之所問(i ask of thee)汝為人乎(art thou mankind)——?」


    哈爾右手高舉起鑰匙串。鑰匙碰撞著發出樂器般美妙的音色。


    淩亂的銀色長發閃耀著,芙蘭笑了。


    世人難以想像,如此美貌少女如何會發出這般狂妄的大笑。


    封印著少女的拘束衣上,數個鎖頭被解開了。


    自封印解放的銀發少女,脫下拘束衣露出了肌膚。


    令人目眩神迷的潔白裸體,從左側腹部到右大腿根部,劃著一道像傷口股的銀線。那是金屬製的拉鏈。銀色拉鏈就嵌在少女白瓷般的肌膚之中。


    『否,我乃天——墮落之天。』


    銀發少女的唇中吐出老婦般的沙啞聲音。


    哈爾將劃開莢蘭裸身的拉鏈一口氣拉到底,取出了一本書。已經連書名都無法判讀、毀壞的幻書。自芙蘭體內取出那本書,裝入長杖前端部位。


    「幻書裝填(catri


    dge load)——爆發(ze)!」


    哈爾粗聲喊道,長杖前端於是噴出了藍白色火焰。


    噴出如巨劍般火焰的,已不應稱之為手杖,而是帶來毀滅的兵器。以不應存於此世的幻書為彈藥,將其魔力轉換為火焰的破壞兵器。


    眩目刺眼的魔力之炎,包覆住了古代鱷魚的巨軀。


    「原來如此。九把鑰匙所封印的災禍之枝……這就是以諸神黃昏燃盡世界的火巨人——史爾特的災厄之杖……可是……」


    望著操控熾烈火焰的焚書官,修伊不禁佩服地低喃。但他依舊是神情嚴肅。古代鱷魚雖正麵挨受了火焰攻擊,卻並未因此而消滅。雖算不上毫發無傷,但卻與致命傷相去甚遠。


    「沐浴在火焰中,卻竟然沒消滅……?」


    長杖依舊架在身前,哈爾忍不住呻吟。尚被修伊抱著的妲麗安,掩不住失望地歎道:


    「唉唉,真是中看不中用。終究隻是山猴子大王耍小聰明做出的道具。」


    唉呀呀。修伊傷腦筋似地搖頭。


    「藉由幻書魔力以燒毀幻書的災厄之炎……那手杖是專為燃盡幻書能力所創之物的武器。既然無效的話就表示……」


    「這群家夥並非幻書所創造的——是嗎?」


    一麵閃避著古代鱷魚,哈爾喃喃自問。


    芙蘭坐在甲板上嘲笑著說道:


    「再不然就是有比你手杖更強大的魔力在運作……嗬嗬,你要怎麽辦,哈爾?」


    「閉嘴,人偶!」


    哈爾難掩焦躁地怒喝。注意到哈爾身後出現黑影,恩妮不禁悲嗚。自水麵躍起的古代魚,從死角以尾鰭襲擊焚書官,將他掃倒在地。


    「哈爾大人!」


    「唔嗚……!」


    長杖從撞上牆壁的哈爾手中脫離。鎖定失去武器的哈爾,古代鱷魚的巨軀突擊前進。


    見此,修伊先是嘖舌,隨後脫下自己右手的手套。嵌在他手背上的是跟哈爾同樣的深紅寶石。


    「嘖……沒辦法。妲麗安!」


    「慢著,修伊!」


    妲麗安高聲加以製止。


    修伊詫異地回頭,卻看見一名中年男子自探險船的船艙從容步出。


    似乎正午睡到一半,赤裸的上半身隻披了件長睡袍,呈現毫無防備之姿。但他手中卻慎重地抱著一塊灰色石板。


    「傷腦筋,粗暴的歡迎方式果真如傳聞。」


    冷眼睥睨因負傷所苦的船員,男子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高丁……!」


    邊擦拭裂開的嘴唇站起身,哈爾叫道。高丁對如此的哈爾不屑一顧,逕自走近古代怪物群。


    看著求血若渴的瘋狂怪物,他眉頭皺也不皺一下。


    「正統君王歸來。退下,魔物們!」


    朗誦出石板上記載的奇怪文句,高丁肅穆地宣告。


    下一瞬間,高丁瘦小的身軀迸發出近似閃光的驚人壓迫感。像是臣服於那股壓力,怪物們停下了活動。


    退下!順從高丁的命令,怪物們開始退回河中。


    滿意地眺望這幅光景,高丁大笑出聲。


    「居然鎮壓了那群怪物……?這就是《王威之書》真正的功用嗎……!」


    目睹幻書超乎想像的能力,哈爾不禁語帶顫抖。


    「正是如此。能獲準抵達『幻書墓園』的,就隻有這《王威之書》認同的讀者、被選上的人類而已。」


    高丁回頭,臉上帶著誇耀勝利般的神情。


    《王威之書》所賜予的威壓感,不僅僅針對人類,就連不具智能的怪物也能支配。別說妄想對閱讀者造成傷害,就連違逆的意誌都不允許擁有。這部幻書著實有著可怕的威力。


    「賈威斯頓博士僅隻一度,而且還是碰巧運氣好才輾轉抵達『幻書墓園』。自此之後不管他再怎麽挑戰都再也無法到達那裏。真正被幻書認同的人,是我。」


    「……所以你就殺了叔父?」


    恩妮靜靜地質問持續朗笑的高丁。


    高丁不悅地皺眉。但恩妮還是訥訥地繼續說下去:


    「是你搶定那部幻書,並以其能力命令叔父自殺的吧?就像你想在港口殺掉焚書官時一樣。為了獨占『幻書墓園』剩餘的無數幻書——」


    「確實是有過那麽回事。過度的知識會為持有者帶來毀滅……像博士這樣的小人物,那樣的死法再適合不過了。」


    高丁視線有如看著路旁的垃圾,對著恩妮苦笑。他依序看向受傷的哈爾及倒地的芙蘭,若有所思地沉吟:


    「話說回來,你們為何在此?你不是應該在港口被槍殺了嗎……能請您說明這是怎麽回事嗎,迪斯瓦特大人?」


    高丁以樂在其中的口吻質疑,他的護衛們舉槍朝向修伊。


    修伊默默舉雙手投降。


    7


    「真是屈辱。為何我非得跟那個銀光閃閃頭受同樣待遇不可?」


    倒在載貨車的一角,黑衣少女誇張地歎息。


    不僅四肢遭捆綁,還被塞進了木箱裏,實在窩囊至極。不知是否連進食也未獲妥善對待,胃袋不時因為饑餓而嗚叫抗議。


    「嗬嗬,很適合你喔,臭小不點。」


    和妲麗安背對背捆綁在一起的銀發少女,在木箱中晃動著身體笑道。


    妲麗安使勁以後腦勺頂著這樣的芙蘭。


    「會變成這樣,還不都因為你們偷渡還大搖大擺的關係。你這廢物!」


    「不就是你們從中牽線的嘛?別歸罪他人。」


    「早知焚書官是那麽不中用的蠢材,就不做那種事了。連一隻爬蟲類也燒不死,你家的噴火猩猩究竟有多無能啊?」


    「……兩位,請別在馬車上騷鬧。」


    修伊疲倦地出聲製止持續鬥嘴的兩位讀姬。


    他們目前正來到山腰一帶,陡峭絕壁上偶然形成的險峻坡道途中。


    當地人稱呼此地為死者之山(薩拉哈爾法)。


    絕壁環繞成的山頂,是一片幾乎呈水平的廣大岩盤。是在古老大陸經常可見的桌山特殊地形。


    因風雨侵蝕而形成的山頂台地,與平坦的原野呈現出完全異樣的風貌。不過基於垂直絕壁的阻礙,無法由地上窺見其樣貌。


    賈威斯頓博士就是在那山頂台地發現了「幻書墓園」。


    「迪斯瓦特大人說得沒錯,這可不是去野餐。」


    高丁從容不迫地說道。


    他正悠然自得垃坐在架設於貨車車頂的皮製長椅上,讓人聯想到古代王族乘坐的轎子。負責推車的是高丁的男部下們,而其中也有修伊和哈爾的身影。


    「有時間說廢話,就請您認真勞動,迪斯瓦特大人。」


    高丁以散發優越鹹的語氣對他們說:


    「我也可以當場殺了你們所有人,但畢竟人手不足。你們應該感到慶幸,那場怪物騷動使得好幾個搬運工成了廢物。」


    「那可真是感謝。」


    修伊譏諷地歪嘴說道。哈爾則不發一語,肩膀憤怒地顫抖。


    恩妮默默跟在修伊他們身後。險峻的山路對女性來說應是過於嚴苛,但她卻毫無半句怨言。


    隨著逐漸接近山頂,周圍的景色也開始變化。


    見慣的鳥兒們失去蹤影,取而代之飛舞天空的,是全身覆蓋著鱗片的奇怪生物。植物的外觀上也產生了變化,有著鮮豔基層原色的藤蔓攀爬著岩石表麵。而在那些藤蔓叢間,則潛伏著理應已絕種的巨型哺乳動物,正發出低沉的鳴吼。


    「……標高差大約七百公尺吧。生態係被這片斷崖隔離,使得數百萬年前的古代生物得以免於絕種,持續活到了現


    代。」


    修伊語帶些許感動地說道。


    恩妮也跟著感歎:


    「實在讓人難以想像是這世間的風景。簡直像通往地獄之路……」


    「是啊,開始有那種『幻書墓園』的氣氛了。」


    從阻礙視線的白霧當中,眺望於山頂台地延展的群生奇岩,修伊興味盎然地呢喃。無數石柱排成螺旋狀的漩渦,朝向天空高聳屹立。起伏翻覆的外觀令人聯想到巨大生物的觸手。


    「嗚……」


    被奇岩的根部絆到腳,哈爾一個重心不穩而單膝跪地。似乎身上仍殘留著被古代生物重創的影響,無法站起身,呼吸紊亂地喘息。


    輕蔑地看著這樣的哈爾,高丁嗤之以鼻:


    「哎啊,一開始的氣勢到哪去了?焚書宮也真是沒用。」


    「就是說啊,就隻有頭蓋骨裏的肌肉特別發達。」


    全身遭捆綁的妲麗安趁機跟著謾罵。芙蘭輕嗬著說道:


    「嗬嗬嗬,人家這麽說你呢,哈爾。」


    「閉嘴,這群人偶!不管哪個讀姬全都一個樣……」


    氣得發抖的哈爾站起身。恩妮擔心地奔到他身旁。


    「不要緊吧,哈爾大人?」


    「別管我,隻不過腳滑了一下。」


    說著哈爾粗魯地擦了下臉頰。尚未痊愈的傷口再次裂開,微微滲出鮮血。恩妮靜靜將臉湊近他的臉頰。


    「請您別逞強。」


    臉頰上傳來柔軟的觸感,使得哈爾麵露吃驚神情。


    「你在做什麽?」


    「消毒。唾液有殺菌的作用。」


    在哈爾臉頰留下一吻,恩妮朝他妖豔一笑。


    望著這樣的兩人,修伊忍不住輕輕噴笑出聲。


    芙蘭也露出與修伊類似的表情:


    「你在笑什麽?鑰匙守護者?」


    「不,隻是覺得有點佩服,沒想到焚書官意外地純情呢,真是人不可貌相。」


    「嗬嗬嗬……還好啦。」


    芙蘭說著也抿嘴悶笑。


    高丁不耐煩地在貨車上站起身,對著停下腳步的部下們斥喝:


    「你們幹嘛跟著休息?隻差一點距離就快到『幻書墓園』了!好了,別動作慢吞吞的,快點搬東西!」


    他順手擲出空酒瓶,砸到了附近一位搬運工額頭上。他們早已超過半日持續爬山不做休息,這一下使得他們頓時殺氣騰騰。


    隻不過受錢辦事的搬運工人們,對於高丁的蠻橫忍無可忍,全都帶著反抗的眼神瞪著雇主。就連高丁所帶領的護衛們也不打算出麵製止。護衛們終究也受夠這位雇主了。


    以侮蔑眼神睥睨著這樣的部下們,高丁從懷中取出石板。


    《王威之書》發出眩目的光芒,強烈的威壓感覆罩了高丁。


    「哼……想違抗我是嗎?一群蠢貨!」


    高丁朝部下們粗聲大罵。下一瞬間,爆發性的衝擊波自他全身迸散開來。部下們一瞬間就被掃倒,高丁所乘的貨車也被震個粉碎。裝著兩位讀姬的術箱也因此損毀,兩人發出咒罵聲滾倒在地。


    「搞什麽……這能力怎麽回事?」


    哈爾低聲咕噥的同時,情急之下瞬間護著恩妮伏倒在地。


    「《王威之書》的威力增強了?是因為靠近『幻書墓園』的關係嗎……」


    修伊平淡地分析。哈爾瞪著這麽說的修伊開口:


    「若再繼續釋放出這麽強的魔力,閱讀者的肉體將無法負荷。」


    「我想也是……但那塊石板並不在乎這種事。」


    「什麽?」


    「直到抵達『幻書墓園』前,都無法遏止現在的高丁。就算他本人不想再這樣下去,《王威之書》的意誌也不會允許。」


    聽了修伊這番別有深意的說詞,哈爾目光變得銳利。


    「幻書的意誌……?你這家夥知道些什麽,鑰匙守護者?高丁不是為了實現自身欲望才尋求『幻書墓園』的嗎……?」


    「有話待會再說,焚書官。」


    啥爾情緒激昂地一把揪住修伊。修伊冷靜地推開他。


    高丁宛如被什麽附身了似的,持續釋放出衝擊波。放出的衝擊波震碎了四周岩石,倒地的搬運工接二連三成為底下肉墊。


    「住手!拉劄勒斯·高丁!已經夠了!」


    從被破壞的貨車裏撿起長杖,哈爾挺身擋在失控的高丁麵前。高丁以著魔的眼神回視他:


    「別妨礙我,焚書官。若你堅持違抗,我也沒理由放你活著。殺了那邊那個女人,然後你也去死!」


    「嗚……高丁!」


    在高丁具強製力的命令下,哈爾再度失去行動自由。與欲反抗的意誌相違,他走近倒地的芙蘭,手搭上她的纖纖細頸。


    「喂喂……饒了我吧,與我無關啊!」


    芙蘭發出抗議,但哈爾未停止動作。殺害她的命令,以及哈爾的抵抗意誌,相違的兩項指令使得他肌肉痙攣,痛苦呻吟自他唇邊溢出。


    「修伊,差不多可以了吧?」


    與英蘭背對背綁在一起的妲麗安,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嗯,也是,時候差不多了。」


    修伊靜靜微笑,除下右手手套。


    鑲有深紅寶石的手背袒裸出來,下一瞬間,他手中已多出一把黃金鑰匙。


    黑衣少女胸前中央埋著一個巨鎖,一個粗獷的老舊大鎖。


    貫穿中央的鑰匙孔,直通向她纖瘦的身體深處。


    「吾之所問(i ask of thee)……汝為人乎(art thou mankind)?」


    修伊沉著地誦讀刻於黃金鑰匙上的古代文字。


    回應他的呼喚,妲麗安如此回答。粗啞的聲調有如久經歲月的古老器物。


    『否,我乃天——我乃壺中之天。』


    黃金鑰匙插入妲麗安胸前,妲麗安吐出一縷虛無的歎息。


    她胸前所嵌的巨鎖如門扉般敞開,綻放耀眼的光芒。


    隱藏於她胸中的是散發著磷光、如同霧氣漩渦的空洞。修伊將手伸入她的胸口,取出了四本古文書。是用無法解讀的文字所刻成的石板——


    「鑰匙守護者……?」


    見此,哈爾愕然呢喃。他的身體自《王威之書》的支配中解放,恢複了行動自由。


    「請你別動。若想妨礙我,我就要請你也去死了,迪斯瓦特大人。」


    高丁以明顯憤怒的語氣怒吼,狠狠瞪視修伊。


    但麵對他那具驚人威壓感的言詞,修伊卻若無其事地當作耳邊風,臉上還帶著微笑。


    「很抱歉,恕我拒絕,拉劄勒斯·高丁。」


    「……!怎麽可能!」


    修伊出乎意料的反應,使得高丁初次乍現動搖。


    修伊手握的石板正綻放光輝,賦予持有者強烈的威嚴感。是與高丁的石板具相同能力的幻書。那份威嚴感打消了高丁的命令。


    「那塊石板!怎麽可能……?為什麽你有那個?怎麽會有《王威之書》!」


    「鑰匙守護者,你這家夥……莫非為了將自己的幻書帶到『幻書墓園』而利用了高丁?打從最初就是如此打算嗎——!」


    高丁與啥爾同時喊道。


    「『幻書墓園』——以及『所有《王威之書》的歸還』——必要條件已齊全了。蘇醒吧,石塊們。」


    黑衣少女不帶感情地細聲說道。


    修伊接連朗誦出四塊石板的內容。石板接連著增強光輝,周圍群生的奇岩也宛如呼應般跟著開始發光。原先籠罩的霧氣消散,四周景色截然一變。哈爾及其他人隻能茫然望著這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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