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梁的路很遠,也很平坦,走陸路先到陳州,再往大梁去。


    陳州是向訓鎮安軍的駐地,在此地,向訓大方的設宴款待眾人,史從雲去了。


    耽擱一天之後,就繼續北上。


    這回史從雲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北上的路不再騎馬了,而是鑽進周憲的馬車。


    眾人大笑,都說雲哥兒不是身體不好,是太好了。


    北上的路,史從雲枕在周憲大腿上想了很多事情。


    此戰對於南唐來說是抹不去的陰影,淮河防線丟失,接近半數國土喪失,自此周國兵陳大江北岸,時刻威脅金陵。


    對於大周而言也意義重大,相當一下增加了差不多三分一的國土,而且還都是肥沃富庶的土地。最重要的是都在南方,不會受戰亂侵擾。


    大周此前其實隻有關中,半個河北,山東,河南之地。


    關中曆經唐末諸亂至今已經殘破荒廢,半個河北和山東要時刻麵對北漢和契丹的襲擾,隨時需要囤駐大量兵員,時刻備戰,百姓難以休養生息,隻有河南還能稍安。


    這也是王樸為什麽提出先南後北戰略的重要原因之一,整個周國缺乏戰略縱深,缺乏打大仗,持久戰的資本。


    如果打幾個月,打幾年尚且可以,可如果要打舉國之戰,如和遼國開戰,絕不可能是幾戰、幾年就能決定最終結果的。


    往往可能持續打十幾年,幾十年,如當初漢朝打匈奴,唐朝打突厥,北宋打西夏,蒙古打南宋,人們可能隻記得幾場大戰,最終結果,可其實戰爭是非常漫長的,動輒幾十年,大大小小的戰數都數不完,如果沒有國力支撐,這種戰爭小國是打不了的。


    而如今的周國也沒有資本打這樣的戰。


    有了淮南情況就會好太多,淮南之地富庶平坦,而且身處南方,有黃河、淮河阻隔,不必擔心北方襲擾,能成為穩定大後方。


    淮南南方麵對的是南唐、吳越、荊楚、南漢等,根本不足為懼。


    吳越、荊楚都是對大周臣服的,打南唐時兩國都出兵幫忙了,南唐本就對大周是畢恭畢敬的,如今經史從雲這麽一打,肯定也戰戰兢兢,恭恭敬敬。


    再南方的南漢則更是不用擔心。


    說白了,整個南方沒有一個能打的,沒有任何一股力量可以威脅到大周。


    史從雲心裏也感慨,其實曆史上南方能對抗北方的機會並不多。


    如人們耳熟能詳的三國,為什麽東吳會被那麽稱讚,因為它是曆史上為數不多的以南抗北的高光時刻。


    雖然人們的目光被演義小說吸引在蜀地,但當時整個戰場上,真正的戰場一直在東麵。


    赤壁之戰後,到滅蜀之前,魏國唯一一次主動進攻蜀國就是曹真突發奇想想打一下,結果還沒打成,除此之外一直在打孫吳,所以說三國,其實主要是魏吳之戰。


    三大戰役、官渡、赤壁、夷陵,吳國贏了兩場,敗了曹操,敗了劉備;直到蜀國、曹魏相繼滅亡,吳國依舊還在抵抗。


    這是屬於江南政權不多的高光時刻,縱觀整個曆史長河也是少有的。


    當下則絕不可能,整個南方沒有孫家父子那樣的人物把他們整合起來,而且各國高層都胸無大誌,坐吃等死,沉溺在奢華享樂之中。


    但麵對北方,大周便開始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當下周國和遼國相比,隻能說相差太遠,無論是軍事實力還是經濟實力,乃至政治實力都是如此。


    北漢其實微不足道,一個李筠就能打得他們嗷嗷叫,關鍵是他們背後有個遼國爹。


    遼國也明白太原是他們的橋頭堡,是不能丟的。


    曆史上趙匡胤打了兩次北漢,每次一出兵,遼國必派大軍火速救援。


    後來趙光義滅北漢基本沒什麽阻力,是因為趙匡胤兩次出兵雖然沒能打下太原,卻把遼國援軍打怕了,到後來趙光義出兵時遼國直接不敢伸手了,拿下北漢當然易如反掌。


    所以當今大周想要收回北漢是暫時不太現實,太原和幽州(北京)對於遼國而言有同等價值,是東西兩個橋頭堡。


    不做好麵對契丹主力大軍的準備,就不要想著滅北漢。


    但收回關北之地還是有可能的,如霸州、雄州、易州、涿州等地,因為遼國沒那麽重視。


    他記得曆史上郭榮北伐契丹,遼國國主隻下令讓北漢增援,就沒什麽動作了,他自己沉溺狩獵玩樂和酒色之中。


    幾乎等於拱手相送,遼國國主昏聵,當時確實是個好機會,遼國的北院精兵也沒增援。


    不過期盼對方國主昏庸不查並不是長久之計。


    無論哪種,史從雲都努力告誡自己,要趕快從淮南之戰的勝利喜悅中回神了。


    他這點功績看起來厲害,奪取了江北十四州,但和很多曆史上的名將比起來就不算什麽了。


    如白起、王翦、韓信、衛青、霍去病、李靖、蘇烈等等,他隨便想想都能想到幾十個,這招百試百靈,一下就讓他冷靜很多。


    確實,他麵對南唐能戰無不勝,可麵對契丹呢,麵對比周國強大數倍的遼國呢?


    到時候可不是鬧著玩的,越往北方走,地勢越平坦,適合騎兵大規模激動,戰事也會變得瞬息萬變複雜起來。


    想到這些,他把臉深深埋在周憲柔軟的雙腿之間,心想這次回去之後,官家會把重心放在哪裏?


    打南方肯定是戰略重心,後世很多人都被一些亂七八糟的道聽途說帶偏,以為郭榮是先北後南。


    其實都一樣,無論是郭榮還是趙匡胤,戰略都是向南後北,要在契丹。


    意思是先取南,後逐北,最大的敵人是遼國。


    但戰略不等於具體戰術,大戰略如此,具體安排執行要靈活,郭榮隻是再打南方的間隙覺得有機會,所以突然打了一把。


    就和後來趙匡胤在打南方的中間突然掉頭打了北漢一下一樣的道理。


    戰略重心都是在南方。


    說實話,打南方史從雲是願意的,一路走到現在,他也算百戰老將,戰爭經驗豐富,如果讓他去打後蜀、打南唐、南漢,他覺得信心滿滿,根本不怕。


    可如果讓他去和遼國交手,心裏還是虛的。


    遼兵更能打是肯定的,因為遼國這些一直在致力於掃平北方草原上的各個部落,遼東之地的一些國家,還持續和南方的中原、河東等地開戰。


    幾十年來四麵出擊,不斷開疆,北院精銳都是百戰精兵,還多是騎兵,戰將也都是身經百戰的悍將,和南方那些數十年不知兵,沉溺享樂之中的國家是完全不同的,戰術戰法也會完全不同。


    一旦對上,他其實沒有把握。


    他都無法想象數萬騎兵對決會是什麽場麵,因為在南方打仗,即便雙方投入十幾萬軍隊,也不會出現那種情況。


    可如果和遼國展開大戰那就完全不同了,打騎兵和打步兵全然是兩回事,龐大的騎兵軍團不隻是在戰術戰法上有差別,就連戰略上差別也很大。


    大規模步兵行軍,每天能走五十裏已經算紀律嚴明的軍隊了。


    可遊牧民族的騎兵要是全力奔襲起來,每天走個一兩百裏都不是什麽難事,這就會產生巨大的差距,直白地說完全掌握戰場主動權,你想打,打得過的時候追不上;不想打,打不過的時候跑不了。


    和南方的軍隊打,打不過也沒那麽擔心,頂多是擊潰戰,逃就是了,大多數時候大家都是兩條腿,你還能如何?到時隻要人心不散,收聚殘兵還能再戰。


    可和北方的軍隊打,打不過可沒那麽簡單,稍有不慎就會變成殲滅戰!人是跑不過馬的......


    這就是士兵到將領都更加畏懼和小心北方威脅的重要原因。


    “你在想什麽。”耳邊突然傳來周憲的聲音,史從雲回神,翻了個身,看著周憲好看的臉龐,道:“我在想一些古代將領的事。”


    “嗯?”


    自從和父親談話之後,周憲大概是看開了,不在那麽抵觸他。


    “我在想衛青、霍去病、蘇烈這些人,他們當初是怎麽跟大規模的騎兵作戰的,有時候我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防守可以,似乎沒有取勝的道理。


    特別他們還是在草原戈壁上交戰,以騎兵對騎兵?衛青、蘇烈也有不少步兵.......”


    周憲皺起好看的眉頭,“你說的我不懂。”


    史從雲笑起來,“我就是發牢騷,想些八竿子還打不著的事。”


    他這是安慰周憲,不想讓她擔心,其實心裏明白這不是什麽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說不定過一兩年官家就要打遼國,即便不打遼國,要收複河東就必然和契丹衝突。


    很多事逃避是沒用的,縮頭烏龜沒有出路。


    大梁越來越近,周憲突然問他,“那個......那重陽詞.........”


    “什麽重陽詞?”


    “就是‘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裏霜。’”周憲緩緩念道,眼中充滿別樣的情緒。


    史從雲立即來勁坐直身體:“你要說這個我可不困了,是不是聽閭丘仲卿他們說的。”


    “嗯.......”周憲臉紅紅的道:“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我.......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文采,真是.......人不可貌相。”


    史從雲臉黑了,什麽叫人不可貌相,老子長得像李逵嗎?


    不過好不容易有裝逼的機會,他來不及計較那些,連給周憲講起他當初在伐蜀時如何神機妙算、運籌帷幄打得蜀軍抱頭鼠竄,又在旗開得勝之時詩興大發,感慨頗多寫下這千古留名的詞。


    當然千古留名是他自己說的,周憲聽著聽著眼神迷離了,臉蛋紅撲撲的,看他的眼神也和以往不同了。


    “其實啊,我自小就是個好讀書,希望文墨的人,心中才情高萬丈!隻是我在北方長大,見慣了戰禍和國家分崩離析,心中感慨,天下分崩離析,家國紛亂,海內未平,男子漢大丈夫就給為天下人謀福,蕩平海內,肅清寰宇,為後世開太平盛世!


    於是便棄文從武,跟著我爹到處打仗,其實我也有顆好好學習的心,隻是外人不知道罷了。”史從雲頗有感慨的說。


    “嗯.......”周憲看他的眼睛裏都充滿了光,史從雲大喜,笑道:“整天想天下大事,快把我累死了,晚上你好好伺候伺候我。”


    周憲臉紅,不夠沒有反駁。


    .......


    九月初,天氣轉涼,浩浩蕩蕩的大軍已經回到河南,史從雲也看到了黃河的支流。


    遠遠的看見遠處巍峨的大梁城。


    比起緊鄰,少一些精致,多了雄渾,各路大軍在城外幾十裏就開始停止前進,並有樞密院派出的官員將領來安排駐地。


    此時史從雲還手握兵符,淮南招討的職責也沒解除,所以大軍還歸他調度,樞密院來的官員是直接先與他交接的。


    雙方鄭重的交接了樞密院的布防圖,同時史從雲把諸將召集過來,當著眾人的麵打開蠟封的駐防圖,以示在此之前從沒被打開過。


    隨後與眾人一起查看,當著樞密院官員的麵做出安排調度,讓各軍到安排的駐地駐防。


    等到這些都安排好了,他送樞密院官員出大帳,對方受寵若驚,並告訴他,“史招討今日先勿進城,暫且在城外落腳,官家已下令,明日要親率文武百官,與陳橋驛迎將軍凱旋,待會禮部的官員應該就會來了。”


    “官家來迎接!”史從雲有些吃緊:“某怎麽受的了這樣的大禮!”


    那官員滿臉敬佩的道:“史招討半年之內拿下江北十四州,使我大周疆土大增,官家也是因此大功才會如此,京中內外都在討論這件事呢。”


    史從雲謝了他告訴自己這些消息,隨後送他出營帳。


    過了一會兒,禮部的官員果然來找他了,比起樞密院的官員,禮部官員就唯唯諾諾很多,大概沒講過軍營裏的景象,見他之後也是說了官家明天要隆重迎接他凱旋的事情。


    同時教他一些過場和禮儀,如果到時他不知所措那就尷尬了,還說到時肯定會有大梁的百姓來圍觀,讓他不要失禮。


    這禮部官員一開始還唯唯諾諾,教著教著大概是因為史從雲言聽計從,他到時張揚起來了,說話也沒那麽可以,還時不時指手畫腳。


    史從雲皺眉,把腰上的刀排在桌子上,頓時給他驚醒了,明白自己麵對的是什麽樣的人,立即又唯唯諾諾起來。


    史從雲搖頭,他從不吝嗇對人的尊重,哪怕對方是個小小官吏,畢竟大家都是職責所在而已,沒必要擺譜。


    可偏偏有的人你給他點陽光他就燦爛到忘乎所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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