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偶爾能聽到不知名的怪鳥在大帳外啼鳴,周憲總睡不著。


    今晚是她一個人睡,那家夥和手下的將領喝了酒,自覺的去旁邊睡了。


    他大大咧咧的說醉了會發酒瘋,聽他說有一次喝醉酒,把他最喜歡的女孩的寶貝砸壞了,從那以後他很自覺,隻要喝酒就不敢去找女人。


    周憲聽了胸口有種莫名的情緒,悶悶的。她知道那女孩是誰,早在路上驛站留宿時她就聽說過,能讓史從雲這樣的惡人做出改變,定不是一般的人吧,在陳州、鄭州等地都有人唱。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甚至都能想到那樣的情景,兩情相悅的兩個人,郎情妾意,卻因為家國大事,戎馬征途而不得不分離,七夕之際,相思之情難以抑製,於是有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纏綿感慨。


    周憲五味陳雜,她以前的生活裏,有風,有月,有自己的小天地,平平淡淡,有自己賦與的風雅,牢牢遵守著她從小學到的那些東西,不越雷池一步。


    在她原本的認知裏,丈夫李從嘉是優秀的人,溫良恭儉讓,兩人相敬如賓,他如謙謙君子,文雅風流,他每樣都做得很好,就如她自小崇拜的文人騷客一樣。


    她從小讀的書裏,那些故事裏都是這麽推崇的,文人風骨,魏晉風流。原本也以為這輩子就會這麽過去,直到北朝大軍兵臨長江。


    丈夫李從嘉在那些士兵麵前嚇得瑟瑟發抖,絲毫不敢反抗忤逆。


    他自小崇拜的父親在周軍招討使麵前唯唯諾諾,絲毫不敢怠慢。


    她的父親,自小讓她覺得高高在上,無比威嚴的國主李璟絲毫不敢反抗,在史彥超麵前搖尾獻媚......


    她在心裏為他們開解,這不怪他們,整個南唐都是如此,北朝兵將野蠻不知書、不知禮,他們是文人雅士,是教化之地,如何跟山野莽夫,化外之人爭呢。


    夫君是文化人,不會舞槍弄棒,他自有自己的才情,也不是史從雲那樣武夫可以比的。


    她心裏是這麽開解的,可改變不了唐國被迫割地求和,搖尾祈活的事實,朝中大夫、大臣們,乃至父親也自說些“這是為大局著想......”


    “是為江南百姓謀福.......”


    “不是我軍不善戰,而是因為那史從雲太厲害........”


    “非吾等之過,實蒼天薄待吾等.......”等種種話,強行找出各種理由和借口開脫,卻無法改變赤裸裸的事實。


    江北丟失,史從雲在金陵耀武揚威,賠款眾多,國主自去尊號,向北朝拜,而她也被那史從雲欺辱擄走。


    路上她也想通了,她必須麵對現實,為丈夫、為父親、為國君開脫其實隻是讓自己心裏好受些,不會覺得他們那麽差。


    不用直接去麵對一時間讓自己難以接受的事實,她的夫君、父親、國君,其實根本沒什麽本事.......


    特別是和擄走她的惡人史從雲比起來。


    ......


    北上一路的眾多見聞顛覆她的認知,她慢慢就發現史從雲一直在騙她,這個人和她原本想的也完全不一樣。


    他在淮北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人人說他凶狠殘暴,江南傳言他愛用小孩的心肝下酒。


    可其實他是個心有百姓,存良知的人,在金陵城外他反省自己,說“是非成敗轉頭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那樣的話,下令大軍不得擾民,不得殺俘。


    在淮南他親自一個個村寨去和百姓談,讓他們歸順周朝,還免去他們的賦稅,赦免他們的罪過。


    哪怕對自己,他其實老是騙人,生怕自己想不開,總是為她找一大堆理由,不惜把自己說成十惡不赦的惡人。


    這和傳言中不一樣。


    他明明能征善戰,讓大江南北聞風喪膽,卻又有鮮為人知才華橫溢的一麵,詞作令她聽得震驚又沉醉。


    和唐國婉轉哀怨,小家子氣的詩詞不同,他的詞句不那麽講究工整對仗,卻充滿大氣豪情,“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裏霜。”也好,“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也罷,哪怕談情說愛,也不是那麽纏綿悱惻,而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沒有委婉,沒有纏綿悱惻,就這麽直截了當,橫衝直撞,氣勢很足。


    這倒是符合他的風格,周憲有些臉紅,他甚至都不願為自己拐彎抹角的作掩,也不愛惜自己的羽翼名聲,是個奇人,怪人,看不透的人。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其實很有本事.......很有魅力。


    周憲聽著鳥鳴,心裏默默想,她已經放棄了掙紮,可能是因為父親的囑咐,可能是因為史從雲的威脅,放著她不會再尋死了,也看開了許多。


    她聽說史從雲有一個妻子,有一個愛妾時,心裏並不好受,也很忐忑,她是被搶來的,是他的戰利品,要如何自處?他的妻子和愛妾會這麽對她,一切讓她心亂如麻,忐忑不安。


    ........


    第二天一早,她從驛站中醒來,史從雲在陳州找了一個中年老婦一路伺候她,幫著她洗涮穿戴,還沒弄完就聽到外麵的嘈雜聲。


    她好奇的打開窗戶看,遠處大路兩邊站滿衣甲明亮的士兵,大量百姓從城裏和城外各個方向湧來。


    有數百人軍中的士兵用木盆灑水,讓地上無法揚塵,隨後又有成百上千人從路邊和遠處山上拖來青鬆,開始用青鬆在驛站外的大道上鋪地,隨後在鬆葉上鋪紅色的地毯,在地毯兩邊插上起各色彩旗。


    “他們在做什麽?”她有些好奇,想去問住在一樓的史從雲,但外麵這麽多人,她覺得害羞,不想拋頭露麵,便沒去。


    “我去叫軍爺來?”伺候她的老媽媽詢問。


    周憲搖頭,她覺得不管是什麽事,這時候史從雲可能很忙,打擾他不好,於是隻從窗戶縫隙中看著。


    到正午,遠處傳來鑼鼓聲,眾多旗幟林立,她極力去看,就看到中間一頂大轎,身後跟著大量身著紅紫,手持如意,戴著管官的人,長長的隊伍十分華貴,從大梁城那邊出來,一眼看不到尾巴。


    她頓時明白怎麽回事了,是周國的皇帝和百官親自出來迎接史從雲凱旋!


    心裏十分震驚又感慨,那家夥真是權勢滔天,他比自己還要小一兩歲,可他凱旋時,連周國的皇帝也要率百官來親自迎接。


    不過細細想想又不覺得奇怪了,畢竟他這一打,可讓自己的唐國丟了半壁江山,他隻是年紀小,功勞和能力卻一點不小,或者說什麽都不小.......


    被史從雲找來照顧她的鄭州老婦也感慨頻頻:“小娘子真是好命,你郎君可是個不得了的大人物,我那裏大街小巷都在說他的事呢,隔壁酒樓說書的跟我說要不是史將軍厲害,我兒子明年後年也回不來。


    現在到了京城,你看皇帝都親自出來接他哩,可不是天大的貴人麽。”


    說著她又打量周憲一眼:“我要是有你這樣俊俏,說不定也有好命哩。”


    周憲臉紅,沒和她爭辯,心裏卻想,我要是沒這麽俊俏,就不會被那好色的惡人搶了。


    不過這樣的話她下意識沒說,遠遠看去,他看見周朝的皇帝身著黃袍,親自為史從雲遞上酒水,史從雲接過喝了,又磕頭行理。


    他身後跟著的很多將領也陸續上前跪拜周朝的皇帝,雙方都在說話,一副君臣相得的場麵,外麵有士兵把守,再外麵還有很多圍觀的百姓。


    說了不少話之後,一個身著紫袍的官員上前,開始打開詔書宣讀起來,應該是這次打仗回來的封賞。


    他大概會身居高位,權勢滔天吧.......周憲在心裏想,畢竟立下那麽大的功勞。


    之後眾人在驛站旁的亭子落腳說話,隻有周朝的皇帝和幾個紫袍大臣到亭子裏去了,更多的人都停在外麵守著。


    一直說了半個多時辰才出來,之後便是皇帝乘車巡視軍隊,隨後在眾人簇擁之下入城。


    這些弄完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周朝的皇帝才走,眾多大臣和武將紛紛圍上去,圍著史從雲道賀說話,不少人臉上的諂媚即便隔著老遠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哪裏的人都一樣,周憲心裏想,再看史從雲那得意大笑的模樣,她心想那人就不能像個謙謙君子一樣,收斂一些,謙遜一些麽。


    一直到下午,樓下有人說史將軍派人來接她,周憲收拾東西,讓老婦人幫忙拿著下了樓,樓下已經有兩輛馬車在等候,旁邊有中年的侍女,還有趕車的,前後都有騎兵把守。


    問清對方身份後,她就上了車,車一路向著大梁城緩緩駛去,兩邊湊熱鬧的百姓還沒散去,她不敢掀起車簾去看,因為總會有目光匯聚到她身上來。


    來接她的侍女對她很恭敬,告訴她,要直接去史副帥的府邸,周憲點點頭,心裏忐忑不安,無論她願意不願意,總要麵對史從雲家裏的女人了。


    .......


    史從雲其實對麵見皇帝的事情不緊張,他心裏有底,緊張的反而是怎麽跟趙侍劍,跟符六說周憲的事情。


    他心裏其實明白,官家這麽給他麵子,親自率群臣迎接他,表示恩寵是有的,但更多的應該是“心虛”,是不想讓他擔任殿前司一把手給的一點形式上的補償。


    畢竟經過淮南大戰之後,在軍中連王仲那樣的二貨都覺得他應該當都點檢了,那其餘將士的心思可想而知。


    而官家是不會讓他當的,史從雲心裏有數,曆史上趙匡胤就是這樣的,要說功勞威望早就超過張永德,但張永德一直是趙匡胤的上司。


    官家在這方麵這麽給他麵子,肯定就是要在別的地方讓他讓步。


    政治就是這樣,相互妥協和逼迫,史從雲心裏清楚得很,所以他當然不會跟官家硬著來。


    果然官家又是親自迎接他,又是賜酒壓驚,甚至還把身上的紫披風解下來給他披,做足了姿態。


    在這之後的封賞中,翰林學士盧多遜出來宣布旨意。


    眾多將皆有封賞,其中史從雲的賞賜最大。


    擢升史從雲為殿前副都點檢,檢校太尉,兼侍中,賜玉帶、錦袍、寶鞍,賞黃金五百兩,銀兩千兩,賜給他剛從全國選集上來的美女五十人。


    而且還直接明說了,是因為宰相範質參他違法亂紀,強占別人妻子,所以小施懲戒,不能任他為都點檢,降為副都點檢。


    身著紫袍的範質在旁邊抬著下巴,站得筆直,表現出一副剛正不阿的態度,似乎在說你史從雲再有功勞,再有權勢,我也不怕,該彈劾就要彈劾。


    還當麵說了幾句場麵話。


    殊不知他這是被官家當槍使啊,軍中不少人隻怕要恨死他了。


    史從雲自然連忙謝恩,感謝官家對他寬宏大量和恩賞。


    也沒和範質計較,別說口角,連臉色也沒變化。


    因為他心裏清楚,表麵上是範質彈劾他才導致如此,可真正不讓他當都點檢的是官家,範質隻是說說,決定不了什麽。


    他也沒想過要當都點檢,他要是真當上了,說不定官家就要時時刻刻防備他,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到時候才真是睡覺都睡不安穩。


    .......


    一天忙碌之後,官家回宮,百官在他那巴結半天,不少人明裏暗裏的請他去赴宴,還有人問他妹妹的婚事,史從雲都隨意應付了。


    等到眾人陸續散去,他立即快馬加鞭先回大梁,先去老宅見了大娘、小娘和小妹。


    不知不覺,小妹也出落得落落大方,到了嫁人的年紀,對他也沒有以前那麽親密了,反而羞澀不少,畢竟是大姑娘了。


    看過她們之後,一麵安排人去城外驛站接周憲,一麵絞盡腦汁想著要怎麽跟家裏的兩個小媳婦說周憲的事。


    等他心不在焉回府的時候,立即被門房發現,大呼小叫的去通知裏麵的人。


    史從雲恨不能給他個大嘴巴子,老子還沒想好怎麽說呢,你嚷嚷什麽!


    於是厚著臉皮進去,直接去後院。


    不過當他準備用厚臉皮解決一切的時候,發現趙侍劍和符金鈴早打扮得漂漂亮亮在那等候他,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乖巧蘿莉符金鈴比較矜持,但攪在一起小手指出賣她內心激動,被史從雲一把抱在懷裏就嗚嗚的哭起來。


    傲嬌趙侍劍稍微淡定些,還哼了一聲,瞟了瞟他身後,吃醋道:“你不是在江南找了個傾國傾城的美人麽,京城傳得沸沸揚揚,也不讓我們看看,嗚........”


    被史從雲親了一嘴,立即乖巧的軟在他懷裏低聲啜泣起來,半年多沒見,相思之情再也抑製不住。


    史從雲也很激動,他以前沒這樣的經驗,好在想象中的修羅場沒爆發,而且小別勝新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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