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春雪垂頭喪氣,在黃昏的人行道上踩著沉重的腳步踏上歸途,腦子裏一次又一次地回放這兩句話。


    為什麽會演變成這樣?


    我明明隻求能當上黑雪公主學姐忠實的棋子,為什麽會搞得像是在吵架一樣,而且還衝出店門跑回家?


    春雪痛切地祈求上天能夠把時間倒轉三十分鍾,但這點就連幾乎可以凍結現實世界時間的brain burst也辦不到。


    當然話說回來,就算真的可以像玩冒險遊戲一樣用讀取進度的方法回到當時的場麵,自己是不是能夠接受千百合……「 pile」的說法呢?老實說他還是覺得很困難。不管春雪怎麽想,總是不認為千百合會是超頻連線者,而且還長期瞞著自己。


    不——也許不是不認為,而是不想這麽認為?


    老實說,他沒有任何客觀的可靠證據。姑且不論小時候,這一、兩年來他甚至沒跟千百合有過任何一次長時間的談話。雖然沒有黑雪公主那麽誇張,但千百合也是個女生,光從這一點來看,她就已經是個夠讓春雪捉摸不定的存在了。


    而且真要說起來,他甚至提得出事證來證明千百合會對自己有所隱瞞。春雪明明對她千拜托萬拜托,但千百合還是去找拓武商量了春雪遭人欺負的事,而且還一直瞞著他。


    仔細想想,在提出跟她直連這種可怕的要求之前,至少也應該先對打翻三明治的那件事道歉才行。而想要道歉,就得先接受千百合跟拓武已經針對春雪的事千方百計商量過的事實。


    光是要踏出這一步,隨隨便便都得用上一個禮拜,而且他根本就不想去想這件事。那麽要幹脆放棄,別去找她弄清楚嗎?可是一旦放棄,就得接受千百合=「 pile」的說法。


    我到底想怎樣啊?我跟千百合、拓武,還有黑雪公主,到底想維持怎樣的關係?


    春雪被管不住的思緒弄得大腦負荷過度而燒焦冒煙之餘,已經踩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自己住的公寓大樓入口。


    眼睛往顯示於視野角落的時間一瞥。下午五點半。


    千百合已經放學,但是拓武應該遺留在劍道社練習,所以他們兩個應該不會在其中一方的家裏用私人連線聊天。


    一直到警告聲響起為止,春雪都在電梯包廂裏煩惱不已。


    接著他按下了自己家所在的二十三樓按鈕。


    當電梯上升到一半,才又按了下兩層樓的按鈕。


    「唉呀,小春,怎麽那麽久沒看到你啦!」


    門才剛打開就看到千百合的母親滿臉笑容地大聲招呼,春雪則含糊地說了句好久不見。


    「唉呀,你都長這麽高了,你現在幾歲啦?啊、不對,當然是十三歲了,畢竟你跟小百同年嘛。上了國中以後你都不到我們家來玩,伯母好寂寞呢。今天你應該可以多坐一會兒吧?吃過晚飯再走嘛。最近我們家小百都隻吃那麽一點點,這樣燒菜的人多不來勁啊。對了,今天我正好想煮小春你最愛吃的咖哩,我會煮很多,你盡管多吃幾碗喔。小百也會很高興的,最近她一直很不高興,說小春你不來家裏玩。」


    一道從走廊上傳來的尖銳話聲,打斷了千百合的母親這段仿佛不會結束的閑話家常。


    「媽媽!」


    回過頭一看,就看到千百合從客廳探出頭,以烈火般的怒容瞪了過來。


    「不用扯這些沒相幹的!」


    「好好好,叛逆期真是讓人傷腦筋呢。小春,你要多坐一會兒喔。」


    春雪目送千百合媽媽笑嘻嘻地揮著手,從位於走廊中間的一扇門躲進廚房,之後臉上重新擠出僵硬的笑容。


    「……嗨、嗨一一」


    「……」


    千百合隻用白眼一瞥,用她小小的下巴往上一指,意思是「進來坐啊?」接著就消失到客廳裏。春雪呼的一聲呼出憋了良久的氣,脫好鞋子之後小聲說了句:


    「……打擾了。」


    以前——一直到讀國小三、四年級為止,他進這個家時都是說「我回來了」。當他在外頭跟千百合還有拓武一起玩到天黑,玩得滿身大汗時,都會先回到倉嶋家。接著先去洗澡,在這裏吃過晚餐,甚至會等看完電視才回到兩層樓上自己那空無一人的家。對於當時已經在學校遭人欺負的春雪來說,隻有這傍晚的片刻是他唯一覺得快樂的時間。


    但這也在兩年前結束了。


    早在拓武對千百合表白,千百合找春雪商量要不要接受的那個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玄關口木質墊高地板上的拖鞋鞋櫃裏,還留著給春雪用的那雙有藍色小熊圖案的拖鞋。春雪穿上這雙已經褪色的拖鞋,戰戰兢兢地打開客廳的門,但裏頭卻沒有看到千百合的身影。


    他用製服褲子擦了擦冒汗的手掌,經過已經熟門熟路的隔間,走到最裏麵的千百合房間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


    隔了一會兒,房裏傳回了這句簡短的回應。春雪吞了吞口水,才轉動了門把。


    兩年沒進千百合的房間,裏頭的裝潢跟記憶中的景象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書桌跟床以黑白兩色為基調,窗簾也是單色係,跟春雪的房間很像。


    但也有些部分有了改變。首先就是聞得到一種很香的氣味,還有就是一臉不悅神情坐在床邊的千百合身上所穿的服裝。


    她當然已經換下了製服。可是讀國小的時候千百合老是做男性化的打扮,現在竟然穿著蓬鬆的白色針織毛衣,搭著一件裙擺飄逸的粉紅色裙子。


    說來也是啦……畢竟她也會跟拓武約會啊……就在春雪腦子裏茫然地轉著這些念頭時,卻被出其不意地來了一記先發製人的攻擊:


    「我昨天call你很多次了。」


    「咦……」


    被她這麽由下往上一瞪,春雪搞不清楚狀況地咦了一聲。


    昨天——對喔,自己從千百合跟拓武麵前跑走之後,就再也沒有跟他們聯絡了。哇,在談三明治事件之前,不是該先為這件事道歉嗎?


    「啊、嗯,不好意嗯……我昨天一直沒把神經連結裝置連上線……」


    「讓我送個郵件又不會怎麽樣,害我昨天晚上好晚才睡。」


    「抱……抱歉……」


    春雪對鼓起臉頰的千百合道歉,內心自言自語地說:果然應該不是她。


    怎麽想都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竟然說她是超頻連線者「 pile」,而且還是已經升到4級的強者,甚至還說她是超強的黑客,成功地竄改了從來沒有人成功過的brain burst程序!


    但是話說回來,要得出確切證據證明事情不是這樣,卻一點都不簡單。唯一的手段就是照他先前對黑雪公主所做的宣言,讓兩人的神經連結裝置直連,進而搜尋記憶領域,但在這種狀況下,又怎麽能求她這種事情呢?


    不對——等一下等一下。


    腦中突然閃過靈感,春雪立刻死命抓住。


    不就是這種狀況下才能求她嗎?雖然對千百合很不好意思——不,我並不是要騙她。我是要誠心誠意向她道歉,隻是順便看一下記憶領域……


    「我、我、我我我說啊,千千、千百合!」


    這不是演戲,而是真的緊張到劇烈口吃,但春雪還是喊了出來。


    「怎……怎樣啦?」


    「這個……我、我,有很多事……像是三明治那件事、還有在校門那次,我、我是來跟妳道歉的。可、可是這個,我、這種事情我實在不太會用自己的嘴說,所以……讓我跟妳直、直、直連一下。」


    千百合驚訝得張大了嘴,看著春雪那並非出於演技,而是真的冒出冷汗


    的額頭。


    濃密的眉毛角度從驚訝區通過訝異的領域,繼續不斷攀升。


    正當春雪心想這太唐突的要求果然行不通,等著挨罵的時候,這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臉上卻露出了異樣的挑釁神色。那種表情——以前千百合跟男生打架的時候,就常常露出這種表情。是一種在臉上寫明了有本事你盡管試試看的表情。


    「……你有帶線來嗎?」


    突然被她用僵硬的聲調這麽一問,春雪心想糟糕,但也隻能搖搖頭。


    「啊……我、我沒帶。」


    「哼?話先說在前頭,我可隻有這條。」


    千百合彎腰打開床下的抽屜,拿出來的是一條隻有三十公分左右的米白色sb傳輸線。


    「好、好短!妳……妳平常都是用這條線跟阿拓……?」


    忍不住這麽一問,就立即被罵了回來:


    「你、你白癡啊!小拓他有一條一公尺長的線。這條是買神經連結裝置的時候附送,讓人拿來跟pc連線用的!」


    「啊……嗯……」


    超高速傳輸規格sb(etra serial bus)所用的傳輸線必須具備高度的電磁遮蔽水平,線材質量要求很高,所以各種器材都一律附贈短的傳輸線。隻是再怎麽說,三十公分也未免短得太離譜,這家廠商可真夠小氣。


    春雪腦子裏還轉著這些逃避現實的念頭,千百合已經把隻有貓尾巴長短的傳輸線隨手扔了過來,輕輕哼了一聲,纖細的身體躺到床上去。


    「想連就來連啊。」


    說完就閉上眼睛,撇開了臉。


    「我、我說啊……我是想說,如果妳不介意,可以請妳坐在椅子上背對我嗎……」


    千百合沒有回答。她整個人在床上躺成大字形,看樣子她無論如何都不想動。


    春雪認真考慮是不是該跑掉算了,但今天自己已經在黑雪公主麵前大放厥詞,要是現在又跑掉,事態將會演變得再也無法挽回。


    「……那、那我……」


    春雪下定決心,悄悄走近千百合躺著的床上,脫下了拖鞋。


    接著輕~輕地將一隻腳的膝蓋放到灰白兩色條紋的床單上。看似堅固的鐵管床架承受超出平常好幾倍的重量,立刻發出彎折聲抗議。


    春雪用爬行的方式接近到距離千百合右方約七十公分的位置後,先將傳輸線插頭接上自己神經連結裝置右後方的外部插孔。


    隨後以不自然的角度側著頭,將抓起的另一邊插頭盡量拉到最長。然而不管怎麽拉,距離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的千百合脖子上的神經連結插孔,卻總是差了足足一光年之遠。


    嗯啊啊啊,糟糕,應該從左邊接近才對的。該先退下床,重新來過一次嗎?可是心理上實在撐不住這一連串的過程。但要從千百合身上橫跨過去,他更是沒有這個膽。


    春雪已經有九成陷入恐慌狀態,以非常不平衡的姿勢隻傾斜著上半身,勉強讓彼此的脖子湊近。千百合身上傳來一陣牛奶般的甜香,讓春雪的平衡感變得越來越不可靠——


    緊接著左膝一滑,就在他龐大的身體即將壓扁千百合纖細身軀之際,伸出去的左手驚險地趕上,阻止了身體的落下。


    但狀況仍然處在危機邊緣。左膝頂在千百合伸直的雙腿之間,左手則撐在千百合右臉頰旁邊,驚險地支撐住身體。唔哦哦哦哦啊啊啊啊這狀況是怎樣啦啦啦啦啦?就在恐慌計量表的指針突破紅色警戒區,即將破表之際,千百合那離他隻有十公分的眼瞼卻突然睜開。


    春雪看不出她那對咖啡色的大眼睛裏表露出來的是什麽情緒。當然帶點憤怒跟煩躁,但這些情緒看起來不像是針對現在春雪不要臉的所作所為,反而比較像隱忍許久的情緒——


    春雪不敢再跟她四目交會,趕緊驅使右手將插頭插到千百合的脖子上。視野中出現的有線連接警告訊息一瞬間遮住了千百合的臉。


    ——這段緩刑時間隻有短短一秒左右,但總算還是讓春雪成功地恢複了理智。


    他眨了幾次眼睛,將視線從千百合的眼睛上移開,固定在從白色針織毛衣領口露出來的纖細鎖骨上。


    『我說呢……我……我來是因為覺得得為前天的事情向妳道歉。』


    以思考發聲說出的這幾句話在兩人的聽覺中響起。他的語氣雖然生硬,但並沒有口吃。


    『該怎麽說呢,妳那麽費心為我做了便當,卻被我打翻了……真的,很對不起。』


    在這麽真心道歉的同時——


    春雪動了一下千百合視野外的右手指尖,開啟儲存裝置的圖標。


    有一半重疊在現實世界中千百合臉上的窗口上,除了一個數據夾顯示著自己神經連結裝置的物理記憶領域,旁邊還另有一個數據夾標明了千百合的id。


    光在這個階段,幾乎就可以認為千百合=「 pile」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不然千百合理應知道春雪就是黑雪公主的手下「silver crow」,應該不會允許他直連。


    還是說——她會特地躺到床上去其實是一種策略,為的是讓春雪知難而退,放棄直連?不知道現在千百合內心是不是驚慌不已?


    對認識十年的兒時玩伴疑神疑鬼,這樣的自己固然讓春雪覺得無地自容,但還是悄悄將遊標對到了千百合神經連結裝置的物理記憶數據夾上。


    『可是……可是,我,其實有點受到打擊。』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掩蓋內疚,這些話從思考中泉湧而出。


    『一想到千百合跟阿拓,這個……在商量那些家夥的事情,我就覺得坐立不安……我也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才這麽費心思……可是我……』


    ——我唯獨不希望千百合跟阿拓憐憫我。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我才更希望至少在我們三個人之間可以平等相處。


    盡管多半已經太遲了。


    春雪將力道灌注到指頭上,朝音一料夾一點。


    就在一個不同顏色的半透明窗口應聲開啟的同時,大腦跟耳朵兩邊同時傳來了千百合說話的聲音:


    『小春……你誤會了啦。』


    看樣子笨手笨腳的千百合至今還學不會思考發聲。她動著近在春雪麵前的櫻桃小嘴繼續說下去:


    『我,什麽都沒跟小拓說。我怎麽可能說呢?畢竟我們已經講好不說了。小拓會知道三明的事,隻是因為上次我去看劍道比賽的時候,有講過下次幫小春也做一份。』


    『咦……』


    春雪不禁將想要查看窗口的視線,對到千百合的眼睛上。倔強的眼角忽然放鬆了力道,像是在懷念過往般垂下睫毛。


    『……小春你……已經不知道幾年沒有像這樣說這麽多自己的事情了。』


    千百合從啞口無言的春雪臉上撇開視線,小聲地說下去:


    『我也……我也很狡猾,也很卑鄙。小春你……長久以來,真的好久好久,你日子一直過得這麽慘,我卻隻裝作沒看到。要是我真的有心,明明應該有很多地方可以幫上你一把才對,像是跟老師報告,還是投書到教育委員會,而且我真的應該拜托小拓去把那些家夥全都狠狠教訓一頓才對。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怕被小春你罵,怕被你討厭……怕我們之間的關係會變了樣。』


    春雪屏住呼吸,隻見沿著線條清晰的單眼皮生長的長睫毛上,淚水漸漸匯集成淚珠。盡管打翻三明治惹哭千百合還隻是兩天前的事情,而且過去也曾經多次爭吵而弄哭彼此,但他覺得現在所看到的眼淚完全不同於以往。


    『可是,小春你也很狡猾。』


    千百合緊緊閉上眼睛,顫抖著繼續嘴唇說:


    『你明明就說我們永遠永遠也不會改


    變,說我們永遠是朋友……兩年前……我找你商量小拓的事那時候……小春你就說過要是我拒絕,小拓就再也不會跟我們一起玩了。可是,小春你明明跟我約好了,說就算我跟小拓交往,你也一樣會一直當我們的朋友。我……我隻希望什麽都不要改變。希望我們三個人可以一直在一起……』


    ——我還不是一樣。


    春雪在千鈞一發之際,才沒讓這個念頭以思考發聲脫口而出。


    但這句話仿佛已被她聽到,隻見千百合猛然睜開眼睛,甩開了淚滴,正麵注視著春雪: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事到如今,你卻去拜托那種人?你要我什麽都別做,自己卻去對那種人卑躬屈膝,請她拯救你?你太狡猾了啦……我好不甘心,我煩惱了這麽多年……可是那個人……那個人卻隻花了一天就什麽都解決掉……然後,還把小春你當成……簡直當成自己的東西一樣……』


    那個人——黑雪公主。


    在意料之外的時機聽到千百合提到她,讓春雪幾乎完全忘記要去查看千百合的記憶,就像痙攣般的猛搖頭。


    『不……不是這樣啦,我沒有拜托她……隻是因為學姐是學生會的副會長,才幫忙解決了有人欺負我的事……』


    『如果是這樣,那個人為什麽會把小春當成自己的寵物一樣到處拉著你跑?為什麽小春會在那個人身後像個嘍囉般的卑躬屈膝?』


    『不對……事情不是妳說的這樣!』


    春雪又一次猛搖頭,但卻嚐到了一種想問清楚自己到底想怎樣的心情。


    先前聽到黑雪公主說千百合是「 pile」時,自己就頑固地反駁;現在聽到千百合責怪黑雪公主時又拚命否定。事態簡直就像被果汁機攪拌過的拚圖般,已經不知道該從何收拾。


    春雪放低了聲調,但仍然重複了一次:


    『不是妳想的那樣。因為我,我其實……不討厭那樣……』


    『可是我很討厭!』


    接著立刻就聽到千百合以幾乎連房外都聽得到的音量大喊出來:


    『小春你上了國中後就對我愛理不理,完全不肯跟我一起回家,而且每次我在學校裏找你說話,你都一臉嫌麻煩的樣子,連我們家你也不來了。國小的時候你明明就不會這樣。』


    『這……有什麽辦法呢?妳已經有……有男朋友了。』


    『明明就是小春你叫我跟他交往的!明明就是小春你說隻要我這麽做,我、小春還有小拓就可以一直跟以前一樣不是嗎!那是騙我的嗎?』


    『我才沒有騙妳。我是沒有騙妳……可是我們又怎麽可能永遠都當個小學生!』


    春雪的手緊緊抓住千百合臉頰兩邊的床單,跟著大喊出來:


    『以前我也不會在乎啊!不管是跟妳和阿拓一起走,還是一起走進漢堡店,我根本都不在乎!可是……我已經受不了了,我很難受!阿拓越來越帥,妳也算是挺……挺可愛的,可是走在你們旁邊的我卻是這副德行!跟你們在一起,隻會讓我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從來沒有對千百合——不,對任何人都不例外,他從來就沒有這麽直接地說出自己的自卑感。雖然明知往後會後悔得要死,但春雪就是沒有辦法阻止這些念頭。


    同樣的事情若想用嘴巴說出來,多半會因口吃而說不出來。但是現在是用直連方式進行思考發聲,讓春雪的思緒化為洪流,往千百合腦中直撲而去。


    『妳還不是一樣?妳敢跟阿拓牽著手走在路上,可是跟我就不行了吧!這也就表示是妳自己選了阿拓!這跟我說過什麽根本就沒有關係!』


    千百合就在比春雪低了二十公分的地方瞪大了眼睛,聽著他的獨白聽得愣住了。


    而她那色素偏淡的眼睛又再度蒙上了一層水做的薄紗。


    臉孔也扭成一團,劇烈顫抖的嘴唇裏吐露出小小的聲音說:


    『你真的這麽覺得?你真的相信一個人的價值決定於外表……小春每次都這樣,每次都像這樣認定自己低人一等。你為什麽就這麽討厭自己?為什麽就非得這麽自我虐待不可?』


    『我當然……討厭了。』


    春雪回答的嗓音像是在哀嚎。


    『如果我不是我自己而是其它人,我也絕對會討厭我這種人。又胖、又整天流汗、又卑躬屈膝……明明連一個讓人喜歡的優點就找不出來。別說相處了……連看到都覺得討厭。』


    『哪有?我知道小春有很多優點,而且我跟你講,你的優點明明就多得用兩隻手的手指都數不完!』


    千百合就像孩提時代一樣擺出噘起下巴的姿勢,繼續說下去:


    『每次吃點心時你都會把比較大的一份讓給我;我掛在書包上的玩偶弄丟的時候,你也一個人幫我找到天黑;神經連結裝置出問題的時候,你也會馬上幫我修;你有很多很多其它人都沒有的優點。外表根本就不重要,如果……如果兩年前那個時候,是小春你對我……』


    千百合露出好不容易吞下一句話不說的模樣,悲傷地微微一笑:


    『……對不起,我不能說這種話的,對吧?我……我最怕的就是小春不隻躲著學校裏的同學,甚至對我跟小拓也都越離越遠。我不希望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希望你覺得你身邊隨時有兩個好朋友陪著,所以我才會乖乖聽小春的話。』


    春雪覺得喉頭深處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好不容易才擠出想法說道:


    『妳該不會是為了我……為了讓我跟阿拓可以繼續當朋友,才會……?』


    『因為小春跟小拓玩鬧的時候最開心了,而看著你們兩個這樣玩鬧,就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一心隻想著不希望這種時間結束。可是……這終究是癡人說夢,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不會改變,人的心意也是擋不住的。』


    千百合忽然抬起雙手,圈住春雪龐大的身體用力收緊。


    接著從極近距離對驚訝得全身僵住的春雪,投以泛著淚光的笑容。


    『你已經去到一個我伸手也碰不到的地方了,對吧?老實說,剛剛在校門看到小春跟黑雪公主的時候,我就有想到說……也許這個工作已經歸她所有了。這讓我好不甘心,因為我一直相信自己對小春的了解比她多出不知道多少倍。可是……如果她有能力改變小春……』


    處在困惑的漩渦正中央,春雪隻能默默聽著千百合說下去。她緊緊挨著自己的身體,就跟遙遠的孩提時代一樣嬌小,一樣溫暖。


    『不過……算我求你,不要擺出那種態度,這樣簡直像個跟班。既然都是要跟她在一起,你就應該當上她的男朋友,然後讓全校學生都嚇一跳。』


    要是此時此地,自己也回抱千百合,事情會變成怎樣呢?


    盡管隻有一瞬間,但春雪確實認真地動過這個念頭。當然他並沒有實際用身體做出動作,隻有右手的手指違背了思考而微微一顫。


    和手指動作連動而跟著移動的光標,碰巧在顯示千百合神經連結裝置內建記憶領域內容的窗口裏,點到了應用程序安裝數據夾的圖標。短暫的延遲之後,一個新的窗口無聲地開啟。


    春雪無意識地用視線檢查每個顯示於上頭的應用程序,並同樣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以極小聲音量喃喃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小百。我……我以前,從來就沒有思考過妳是為了什麽而煩惱,或感到痛苦。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一事無成……」


    「你才知道。我也會有煩惱,小拓應該也有他的煩惱,我想就連那個人也不例外。每個人都一樣,都跟小春你沒什麽兩樣。」


    千百合說話的聲音跟她小小的雙手,都溫暖得直透心房。


    春雪心想:我一定是鬼迷心竅了。哪怕


    隻有一瞬間,竟然會懷疑她是超頻連線者,還一直瞞著我。


    事實也是如此,一眼就可以看出數據夾裏並不存在那個燃燒的b字樣圖示。為防萬一,春雪還逐一檢查過她安裝的程序,但裏頭全都是市麵上販賣的郵件軟件、媒體播放程序,或是一些簡單的遊戲,根本沒有任何來路不明的東西。


    果然千百合才不是什麽「 pile」。


    春雪邊這麽說服自己,邊打開不知是第幾個程序的內容畫麵,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程序本身沒有問題。問題不在這裏——從剛剛就覺得裝置對操作的反應有點遲緩。


    如果是透過廉價的家用服務器以無線方式連線也就罷了,現在他可是用高質量線材(而且還短到不能再短)跟千百合直連,沒有理由會出現常人感覺得到的延遲。


    要說有什麽原因可能造成延遲,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千百合的連線裝置被其它連線占去了大部分的頻寬。


    春雪越想越覺得訝異,於是打開網絡狀態窗口來看看。


    千百合的神經連結裝置現在一共和三個地方連線,分別是全球網絡、倉嶋家的家庭網絡,以及目前跟春雪的直接連線。其中應該就隻有跟春雪之間的連線,會在現在這一瞬間還有封包來往。


    然而一查看連線,春雪震驚得差點喊出聲音來。大量的封包正送往全球網絡上,本地終端機的發送程序,是一個安裝在極深層數據夾中而且來路不明的程序,全球網絡方麵的接收者則不詳。也就是說——


    她被人開了後門!


    有人入侵了千百合的神經連結裝置,偷偷與外界連線。而這個人物現在正偷看千百合的視覺與聽覺資訊。


    該死的家夥!


    春雪差點忍不住喊出聲來,動了動手指,準備砍掉有問題的程序。


    但就在要把拖動的圖示丟進垃圾桶之際克製住了自己。


    現在這個偷偷跟她連線的人正是「 pile」,這家夥肯定沒有成功竄改brain burst,隻是拿千百合的神經連結裝置來當跳板,才能夠自由自在地在對戰名單上出現或消失。


    也就是說,隻要能夠找出封包送往哪裏,就可以查出「 pile」的真實身份。然而要在不被對方發現的情形下進行追蹤卻是難上加難,唯一有辦法做到的機會,大概就是對戰中了。既然如此,一直到對方下次展開攻擊為止,他都得裝作沒有發現這個後門。


    春雪輕輕呼出一口氣,關閉了所有窗口。


    「謝謝妳,小百。」


    說完就輕輕從她身上分開。


    千百合小聲啜泣了許久,但後來終於慢慢放下雙手,點點頭對他微笑。春雪一邊回以生硬的笑容,一邊伸出左手從千百合的神經連結裝置上拔出了插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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