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當天到底是怎麽上完剩下的課、中午吃了什麽,又是走哪條路回家,春雪幾乎完全想不起來。


    忽然間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連製服都沒脫,就躺在房間的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戚覺就像一天之內的所有記憶都裹在一層半透明的緩衝材裏頭,無聲無息地滾落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簡直像是在說那一切都是夢。


    ——沒錯,那些都是夢。怎麽可能會是現實呢?春雪沒有出聲,在心中這麽自言自語。


    想也知道隻要現在馬上加速,從名單裏隨便找個人來對戰,就能輕而易舉地揭曉事情到底是真是假。背上還有沒有翅膀這種事情,不用回頭看也知道。


    但春雪就是沒有心去實際驗證。


    他翻了個身,將毛毯從腳下拉到肩上,正打算就這麽睡著,不去做一貫的特訓時。


    一陣輕巧的門鈴聲直接回蕩在聽覺之中。


    春雪心想反正還不是寄給母親的東西,想要裝作沒聽到,但視野中卻不容分說地顯示出來賓的畫麵。在視窗中看到臉色嚴峻的好友——拓武的身影,春雪猛然拉起毛毯蒙住了頭。


    拓武在今天的午休時間跟放學後,都跑來問春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相信隻要看到春雪嘴邊的傷痕,還有千百合的模樣,有出過事的跡象實在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看樣子千百合隻有回答他說:「你去問小春。」而春雪也隻能回答:「沒事。」他總覺得不管有沒有說出事實,都會背叛拓武,還對自己找藉口說需要時間思考,就這麽一路跑回家裏來。


    然而看樣子拓武並不打算打退堂鼓。再次響起的門鈴聲之中,散發著一種不管幾個小時都要等的頑強意誌。


    春雪深深歎了口氣,半自暴自棄地舉起手來,按下了投影對話框之中的開鎖按鈕。


    接著他從床上起來,慢吞吞地走到走廊上,正好跟開門走進玄關的拓武四日交會。春雪以視線示意上來。


    兩人默默走進客廳,在餐桌旁麵對麵坐下。


    沉默又維持了三分鍾左右。


    「……如果你真的什麽都不肯說,我就不問發生什麽事了。」


    早已看到春雪嘴邊傷痕的拓武,忽然問說了這麽一句話。


    他摘下藍色鼻托的眼鏡,視線筆直望向春雪:


    「可是隻有這件事我一定要跟你問個清楚。小春……你到底把小千當成什麽?為什麽看到小千的表情那麽難過,不,是看到她在哭,你卻放著她不管?不管發生過什麽事,她都是我們的……朋友,不對,是我們的死黨,不是嗎?小春。」


    春雪不敢看拓武的眼睛,讓視線往左下漂走。


    ……我才不想放著她不管。


    春雪在心中這麽呐喊。


    然而要解決這個連千百合都陷了進去的狀況,就得讓能美征二這個存在完全屈服。要是沒有逼他刪除拍到春雪潛入女更衣室的影片,並在加速世界裏打敗他奪回翅膀,春雪今後永遠隻能對能美唯命是從。而且隻要有春雪這個人質在,千百合也一樣隻能乖乖聽話。


    隻要冷靜判斷,就會知道哪怕能美要他們保密,現在仍然應該說出一切。


    但春雪卻無論如何,都不想對拓武說自己呆呆中了能美設下的視野覆蓋程式,衝進女更衣室,最後還拖累了千百合。


    ——真要說起來,那個程式可是施放在你傳給我的照片裏頭啊。要是你有留意到檔案大小的異常,就不會演變成這種狀況了。


    春雪不去想自己也沒發現到異常,在內心發著牢騷。


    這顯然屬於推卸責任的情緒,促使春雪說出了根本沒打算說的話。


    「我……我才要問你,你把小百當什麽了。既然你這樣說,那怎不自己先做點什麽?」


    「……我想,我當然想……可是我……」


    ——我已經背叛過小千了。


    春雪覺得自己聽到了這句拓武沒有說出來的話,立刻雙手猛力在桌上一拍。


    「阿、阿拓……你還不是一樣!」


    他任憑突然湧起的情緒驅使,大聲吼道:


    「每次,每次、都、都像這樣縮起來!一直放不下以前的事,想說的話全都吞回肚子裏!你不是喜歡小百嗎!你不是想跟她從頭來過嗎,阿拓!」


    「對,沒錯,我喜歡她!我比誰都更喜歡她!」


    拓武帶著椅子撞出聲響,跟著喊了回去:


    「就是因為喜歡她,我才希望照小千的意思去做!在小千自己找出答案以前,要多久我都會等!」


    「等?那如果小百找出的答案不是你,你要怎麽辦?萬一她選了你以外的人,你又打算怎麽辦!」


    「沒關係,那樣也好!」


    拓武咬緊牙關,雙手抓著桌緣抓得嘎嘎作響,從喉嚨深處一字一句慢慢說下去:


    「隻要、小千、可以幸福。哪怕她選上的人……是小春你,我也、可以、滿意。」


    「……你這是真心話嗎,阿拓?」


    春雪聽著自己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平板得不可思議。


    「那……你是什麽意思?你想、把小百、讓給我是嗎?啊啊……還是說……」


    不要,不要,我不想說,我沒有想說這種話。我隻是一直希望,你可以跟小百重修舊好,我就隻希望這樣。


    「還是說,這次你喜歡上學姊了?所以才想把我跟小百送作堆,你才好去追學姊?這就是你的盤算嗎?」


    ——我明明一直祈求你們可以順利。


    對於右臉頰上產生的滾燙與衝擊,春雪帶著半理所當然的心情承受下來。


    春雪被拓武隔著餐桌揮出的左拳打個正著,連人帶椅被打得滾倒在地。


    就在今天第二次被淚水弄得模糊的視野遠處,春雪看見了呆呆站著不動的拓武臉頰上,也流著兩行像絲線一樣細的眼淚。


    「小春……小春。」


    拓武的聲音中有了裂痕,不停顫抖。


    「小春,我們不是說好,我們三個人之間再也沒有秘密了嗎?為什麽……為什麽你就是不肯跟我說?為什麽不告訴我實情?我……我這個人,就那麽,讓你不敢相信嗎?」


    「阿……不……」


    阿拓,不是這樣。


    但春雪的喉嚨卻再也擠不出更多任何聲音了。


    他說不出口。


    一旦說出一切實情,拓武多半會直接找上能美對峙,如此一來他多半就會知道。知道春雪,也就是silver crow失去了翅膀,知道他再也不會飛了。


    不,就連這點也應該吐露才對,隻要自己還當他是搭檔,當他是好友。


    但春雪卻說不出口。自己變得遠比等級還隻有1的那時候還要脆弱,已經沒有資格擔任 plie的搭檔,這點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吐露。


    拓武又等著春雪說話等了十秒以上,之後放鬆了肩膀的力道,用右手袖子擦了擦眼睛,就這麽轉過身去。


    「……對不起,我不該打你的。」


    身材修長的好友隻留下這句話,就慢慢從客廳走了出去。開門聲響起,之後就隻剩下一片寂靜。


    不知道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躺了多久。


    不知不覺間,麵向南方的窗外已經完全換成了夜景。


    春雪仍然停止一切思考,慢吞吞地站起,在自己房間裏隨便挑了些衣服換好,就走出了玄關。搭電梯下到一樓,快步走出了大廳。


    大樓腹地被大群攜家帶眷前來隔壁購物中心的消費者擠得水泄不通,看到一個小朋友將遊戲零售店的袋子牢牢抱在胸口,臉上露出燦爛的表情,春雪才想起今天是某個著名rpg係列最


    新作品的發售日。


    ……我也去買來玩玩看吧?


    買好套裝軟體就立刻殺回家去,灌進神經連結裝置裏專心玩他一陣子。不過到了這年頭還裝進儲存媒體販賣,想必容量一定很驚人,裝置裏的記憶空間容量多半會不夠用吧。那也沒關係,隻要刪掉其他遊戲就好了,隻要刪掉那個大得不像話的程式……刪掉「brain burst」。


    沒錯,就算不再玩下去又有什麽關係?反正遊戲這種東西總有一天會玩膩的。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也真虧自己可以沉迷在裏麵長達半年之久。


    隻要離開加速世界,不再是超頻連線者,跟能美之間的利害關係也就會跟著消失,被他掌握在手上的證據影片也就會變得一文不值。相信這麽一來,他也就沒辦法繼續拿春雪當人質來威脅千百合了吧。


    難道這不是現在他所能做的最佳選擇嗎?當然這樣一來就會沒辦法繼續幫助以升上10級為目標的學姊,但也不必再用已經不會飛的虛擬角色扯她後腿,讓她失望。


    ——隻是恢複原狀而已。拿到過的東西又不見了,就隻是這樣而已。


    ——我難道還剩下什麽理由不能離開嗎?


    跟春雪擦身而過的一個小女孩,以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看著池。


    這時春雪才注意到自己走在人群之中,卻哭得整張臉都皺成一團。


    他趕忙用連帽風衣的兩邊袖子用力擦拭臉頰,開始朝著公寓大樓的大門跑去。


    為的是找人「對戰」,想辦法贏得勝利,去賺取點數來繳給能美。為的是乖乖聽話進貢點數,以期他有一天會將翅膀還給自己。


    要是在杉並區對戰,萬一拓武有打開觀戰功能,就會將他叫到對戰場地之中觀戰,所以春雪決定換個區域,一路走到環七大道上。


    在高圓寺陸橋路口的公車站牌前,對該搭內圈還是外圈路線的公車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等通往澀穀的公車來。北方的中野區跟練馬區都是紅色軍團「日珥」的領土,他現在也下想見到這個地區的支配者scarlet rain。


    當有著成排車輪,外型圓滾滾的電力公車停在站牌前,春雪就踩著階梯上去。在視野的角落,可以看到車資從剩餘的電子貨幣中確實扣除。


    春雪讓身體擠進車中角落的一個空位上,看著流動的夜景,茫然地想著。


    ——現在的超頻連線者總數約有一千人,幾乎全都存在於東京之中。這個知識已經有人教過春雪。


    但是累計總人數——也就是從「brain burst」程式在網路上出現到今天為止的七年半之中,總計有多少人得到,又有多少人失去了加速能力,他就不得而知了。


    真不知道他們這些曾經是超頻連線者的人,現在到底有著什麽樣的感想?是懊惱得咬緊嘴唇,還是靜靜緬懷回憶——又或者是怨恨得全身顫抖呢?


    春雪想著換做是自己又會怎樣。


    如果我失去了所有點數,被迫強製反安裝,是否就能當作隻是「遊戲結束」而釋懷呢?哪怕堪稱他存在證明的翅膀已經被搶走,到現在他還還死命抓著超頻連線者的身分不放。


    不,自己絕對無法立刻忘懷,肯定會拚命掙紮,想要再一次得到brain burst。


    而且——一定也有人還想得「更遠」。因為憤怒與失望到了極點,憤而想帶整個加速世界同歸於盡的人,絕不會一個都沒有。黑雪公主過去曾經說明過,說小孩子沒有物證就去告發,也沒有人會相信,但事情真的是這樣嗎?隻要大眾傳媒跟警方多收到幾次這類密告,相信大人也不能視若無睹,總要開始調查吧?


    到底「brain burst」為什麽能在長達七年以上的時間裏,一直保密得這麽完美呢……?而製造出這種狀況的程式設計者,到底又有著什麽樣的意圖呢……?


    春雪半逃避地轉著這些念頭,公車已經從甲州街道(注:日本的國道20號)上左轉,開進了綠色軍團領土所在的澀穀區。


    在所屬軍團支配的領土之中可以不接受挑戰的權利,在這時應該就已經解除。春雪——silver crow的名字應該已經出現在對戰名單之中,隨時有人來挑戰都不奇怪。


    :


    ……是誰都無所謂啦。


    春雪閉上眼睛,身體深深靠在椅背上,等待那一瞬間的來臨。silver crow已經成了個「不耐打的近戰型」,不管對上遠戰、近戰還是擾敵類的角色,都沒有任何優勢。


    由於晚上八點是平日中「對戰」進行得最為如火如茶的時段,短短三十秒後,整個聽覺就被那雷鳴般的加速聲響所占據。


    被丟進黑暗之中的春雪變身成對戰虛擬角色,往下掉了一段短短的距離,接著牢牢踏上了地麵。


    他還是忍不住先朝背上看個清楚,金屬翼片確實已經消失無蹤。春雪先用力閉上眼睛一會兒,接著才仔細觀察四周。


    夜晚的甲州街道本身沒有改變,但將道路填得密密麻麻的車流,包括春雪搭來的那輛公車在內,都已經消失無蹤。路麵龜裂凹陷,四處都有成堆的斷垣殘壁。


    春雪一邊想著這大概是「世紀末」場地,一邊避開占領周圍廢棄大樓屋頂的觀眾視線,連對手的名字也不看就低下頭去,就這麽站在寬廣的道路正中央等待。告知敵人所在方向的導航遊標指著東方不斷震動。


    沒過多久,就有一陣低沉的驅動聲響,從遠方的黑暗中傳來。


    以機械型外裝的虛擬角色來說,對方的接近速度相當快。這麽說來對方是以移動力取勝的類型了?那麽這個聲音多半就是舊式的內燃機引擎,沒有幾個超頻連線者會有這種玩意……


    一想到這裏,春雪才總算抬起頭來。


    圓形的車頭燈燈光猛然照向他的雙眼。一輛美式機車前後碟刹灑出紅色的火花,鍍鉻的車身零件上反射出周圍的火光,做出一個漂亮的甩尾轉向動作煞停。


    「hey、hey、he——y!」


    後仰著坐在座位上,戴著骷髏麵罩的機車騎士,伸直雙手食指朝春雪一指。


    不用看右上方的名字,也知道對手肯定就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機車騎士「ash roller」。也就是說,無論場地種類還是對手,都跟半年前,春雪這輩子第一次加速對戰時一模一樣。


    「mega久不見啦you!怎麽啦?這麽想念大爺我,還跑到bitter valley來見我yooooou?」


    「……嗄?」


    春雪一時愣住,連招呼都忘了打,當場先問了回去:


    「什麽叫做bi、bitter valley?」


    「喂喂喂,拜托你聽懂好不好,uand一下啊!當然是穀澀好不好穀澀!」


    「……」


    春雪又想了一秒鍾左右,才發現他指的大概是澀穀。


    「……我說ash兄啊,我想bitter這個單字的意思是『苦』,不是『澀』……照你這種說法,澀穀就不是澀穀,會變成苦穀了。」


    「……真的really?」


    「……真的really。」


    在ash roller的調調傳染下,春雪明明已經消沉得不能再消沉,卻還是忍不住吐槽,讓道路沿線大樓上的觀眾爆出了盛大的笑聲。ash roller抬頭往這些大樓上一看,雙手中指亂比一通:


    「不要給我在那邊lol(注ugh out loud,指放聲大笑,為歐美網路上常用的縮寫)!等會兒我就去痛扁你們,給我乖乖等著吧!」


    接著一張骷髏臉立刻轉回春雪身上,放低聲音說道:


    「……那,澀的英文怎麽說?」


    「呃、呃……是rough,嗎?」


    「哦?所以應該說rough valley是吧……等等,這種事情根本不重要!」


    「明、明明是你自己問……」


    「閉嘴shut up!you不要以為我們的對決裏你打贏的場數比我多了那麽一點,就給我囂張起來啊!給我看看這玩意看得嚇破膽吧,」


    說著,ash roller按下一個握把旁邊的按鈕,裝在前輪架兩旁的神秘筒狀物體之中,立刻應聲露出了深紅色的圓椎狀物體。春雪心想「怎麽可能」,但怎麽看都覺得不會是其他答案,隻能茫然地喃喃問道:


    「這……這玩意,是飛彈?」


    「yes i do!這可是missile,還有導向功能咧,你這個飛天小子!」


    「可、可是美式機車上麵裝飛彈,造型上……還是該說美學上,會不會太那個……?」


    「你說什麽!這明明就mega酷到世紀末好不好!好啦,趕快飛上去!然後等著被大爺我打到哭吧!」


    一直喊到這裏,ash roller這才總算發現silver crow身上異狀,伸長了脖子猛瞧。


    「……等等,你幹嘛收起翅膀?對戰明明已經開始了,趕快給我亮出來。」


    春雪輕輕搖搖頭,加快速度說道:


    「出了點問題,今天我就在地麵奉陪。」


    「……嗯?也好,隨你高興……不過如果你是看不起我,我可真的會打得你哭爹喊娘啊?」


    說著朝著顯示的剩餘時間瞥了一眼,先催了一下油門,才以高亢的聲音大喊:


    「let"s dance——!」


    機車先是後輪猛冒白煙,再往右側展開衝刺,春雪就一直在旁看著。


    這陣子對上ash roller時,戰況多半會演變成看春雪如何以俯衝攻擊命中可以自由在垂直牆麵上行駛的機車。然而現在這個戰法當然已經用不出來了,唯一剩下的戰法,就是躲過對方的衝鋒,從背麵一點一滴地造成對方損傷了。


    機車在遠處做了個銳角轉向,筆直衝了過來。春雪放低姿勢,集中精神想要看清楚機車的行進軌道。


    玩慣了遊戲,讓春雪一旦開始對戰,身心就反射性地動了起來,但他當然並沒有就此甩脫被。dusk taker搶走翅膀的陰影,心裏還是一樣開了個大洞沒有補上。春雪感覺得到自己現在正在將手伸進這個大洞,想找找看裏麵有沒有什麽東西。


    「……嗚喔!」


    他先等對方逼近得即將撞到,再大喊一聲往右跳開。前輪的胎麵輕輕擦過他的腳。


    ——就是現在!


    春雪順勢轉動身體,揮拳就要朝騎士打去。


    然而。


    「喝啊啊啊!」


    一隻靴子在喊聲中從旁飛來,捕捉到了春雪的頭盔。被踢飛的同時,春雪看到了ash roller直立在座位上,踢腿後勢未收的身影。


    緊接著他就坐回座位上繼續加速,在離了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轉向,又在座位上站了起來。看樣子他是用右腳在控製油門。


    「看到了沒有啊yooou!這就是大爺我的新招式,v型雙汽缸拳!」


    站起身的春雪大感佩服,姑且不論命名,技術本身確實了不起。


    他就像站在衝浪板上似的,隻用雙腳控製巨大的機車。不隻是用車體衝撞,騎士本人也具備了攻擊力,藉此填補了衝撞被躲開之後會出現的破綻。


    ……看樣子是贏不了啦。


    春雪在心中這麽自言自語。


    如果演變成純粹的打擊戰,有機車衝力可以運用的ash roller是壓倒性地有利。就算雙方都中招,silver crow所受的損傷想必遠比對方要大。再硬撐下去也隻是浪費時間。


    春雪垂下雙手,呆立不動,機車的前輪從正麵撞飛了他。


    silver crow就像根木棍一樣直挺挺地飛上天空,重重撞上路麵,又再翻了兩三圈,在t陣盛大的撞擊聲中衝進大堆斷垣殘壁,這才總算停住。


    春雪難看地躺在地上,用昏昏沉沉的腦袋想著。


    ……洞裏果然什麽都沒有剩下了啊。被拔掉翅膀的我,已經什麽都不剩了。


    今後也隻能盡量找低等級,而且還要盡量挑適合自己對付的超頻連線者來對戰了。一場一場地累積稀少的點數,存起來繳給能美,而且兩年內都要一直繳,直到他把翅膀還給自己的那一天。


    忽然間一陣轟隆隆的低沉引擎聲,就從頭部旁邊傳來。


    春雪心想快點給我個痛快,靜待對方下手,但不管等了幾秒,又硬又熱的胎麵就是沒有壓上來,反而是從高處傳來說話的聲音:


    「so——bad啊。喂、crow,你這小子幹嘛不飛?」


    春雪微微昂起頭來,用眼角捕捉到了骷髏麵罩,以觀眾聽不到的音量小聲回答:


    「……是飛不起來。我沒有翅膀了,所以已經贏不了同等級的對手了,今天我隻是想確定這一點而已……你可以就這樣結束這場對戰。」


    又是隻有v型雙汽缸引擎的低沉聲響響起。


    隨後傳來的說話聲,有著以往在ash roller口中從來沒有顯露過的平靜。


    「……結束對戰?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哪還有什麽意思……隻要用你的輪胎碾過我幾次,對戰應該就會結束吧。」


    「哼?那你的意思是說,你已經飛不起來,所以就贏不了,因此放棄了對決,躺在地上不抵抗?」


    春雪也能理解自己擺出來的並不是對戰者應有的態度,但就算在這裏絞盡腦汁,出奇製勝地贏了一場,也沒有任何意義。今後還會有無數場的對戰要應付,能不能留下足夠的勝率,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而春雪已經確定這是不可能的了。所以——


    「……我再站起來也隻是白費力氣了。」


    春雪躺著說出這句話,等著ash roller痛罵自己。


    然而他等到的卻是一段壓抑得更加平靜——甚至可說是心平氣和的話。


    「……我說啊,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跟大爺我第二次『對戰』的時候……你抬起了我的機車車尾。」


    「……」


    春雪不可能會忘記。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贏得勝利,是場值得紀念的戰鬥。然而春雪卻什麽也不說,連頭也不點,隻等著他說下去。


    「當時我可慌得很。整個後輪都被你抬起來了,所以不管我怎麽催油門,機車就是動也不動。可是如果我繼續賴在車上,也隻會被你從後麵用頭錘撞到爽,完全就是沒有解的局麵了。可是啊……」


    ash roller氣安全帽骷髏護片下的雙眼忽然精光暴現,發出了低沉而緊繃的聲音:


    「那個時候,大爺我可有放棄比賽?有像現在的你這樣放棄,任對手宰割到輸嗎?」


    ——你沒有。


    當時這位幾乎所有點數都灌注到了機車這件「強化外裝」上,騎士本人的戰鬥力可說是趨近於零的超頻連線者,選擇翻身下車,以血肉之軀找上有著金屬裝甲的silver crow展開了一場肉搏戰。


    結果春雪單方麵地痛毆對手,贏得了勝利。


    然而直到打完hp計量表的最後一線為止,ash roller都沒有放棄。他滿口嚷著髒話,直到被k。的那一瞬間為止,都一直揮著拳頭。


    「…………你沒有。」


    春雪以細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否認


    。


    同時他感覺到了已經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流的眼淚,在自己頭盔下,從虛擬角色的雙眼奪眶而出。


    「……可是、可是,我……我的翅膀已經不會回來了。你不會懂的,今後還可以一直跟這部機車一起應戰的你是不會懂的。」


    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周圍大樓上的觀眾實在不耐煩,開始出聲喧嚷。但ash roller對這些聲音並不介意,搖搖頭小聲罵道:


    「……suck。ciga suck,不對,是tera,你是個tera suck混球。都升上4級了,卻還什麽都不懂……第三次『對戰』的時候,看到你突然給我飛起來,你知道我有多……不對,不隻是我,所有超頻連線者知道出了個可以飛上這世界天空的家夥時,都不知道有多驚訝,對你有多麽的……」


    骷髏騎士沒有說完這句話,反倒將臉往前湊,以耳語般的音量問道:


    「喂,你現在人在哪?」


    「……咦?」


    春雪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意會不過來,眨了眨被眼淚濡濕的雙眼。


    「我是問你,你是從哪裏沉潛的?」


    ——對戰中詢問對方肉體所在的位置,這種問題本來是不可能去問的。然而春雪完全沒有考慮到現實身分曝光的危險,被他的氣勢壓住,想也不想就回答:


    「在……在甲州街道……我在搭公車。」


    ash roller先短短地啐了一聲,又說了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話:


    「那等這場對戰結束,你就馬上回家。先去上個廁所,然後躲進棉被裏,鑽到『上層』來。」


    「上……上層……!」


    「白癡,你太大聲啦,這樣會被觀眾聽到好不好!上層當然是指『無限製中立空間』,不然還能夠指哪裏?鑽進去以後,你要給我再來環狀七號線跟井之頭大道的路口一次。至於時間……我看看,就挑九點整,連一分鍾都不準給我差。」


    對啞口無言的春雪下完命令之後,ash roller就站了起來,用手指在空中比劃了幾下,請求平手視窗就在春雪眼前打開。


    「好啦,快點答應啦。」


    敵不過他的氣勢,春雪隻好不明所以地按下了ok鈕。


    「對戰」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結束,回到跑在現實世界道路上的電力公車內之後,春雪立刻從全球網路上離線。


    正好公車在一處站牌停下,春雪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再一路跑到最近的路口,過了馬路跑到甲州街道的另一側,跳上開往高圓寺的公車。


    春雪跌進椅子上,氣喘籲籲之餘,開始思考ash roller的意圖。


    ——他是想徹底了結我嗎?他是為了讓沒出息的silver crow永遠退出加速世界,所以才叫我去無法即時登出的無限製中立空間,想把我的點數打到光?


    不,怎麽可能,不會有這種事的。對方也得冒同樣的危險,而且沒有人可以保證春雪不會帶著大批同伴出現。可是這麽說來,他到底是有什麽目的——


    「算了……無所謂啦。」


    春雪嘟囔完這句話,就很幹脆地放棄了思考。想來ash roller是他在加速世界裏對戰過最多次的敵手,春雪對他本人絕對不算討厭,還覺得如果是被這樣的對手了結倒也不壞。


    當春雪再次回到位於高圓寺陸橋路口的公車站牌,時刻已經過了八點半。春雪拚命跑回自己家裏,立刻照他所說先去上好廁所,喝了些烏龍茶,抓起一片昨天剩下的披薩塞進嘴裏,然後躺到床上去。


    ——搞不好這會是我最後一次「加速」?


    如果真是這樣,我要再見帶我進這個世界的人——再見黑雪公主一麵。就算沒辦法跟她說明原委,至少也想跟她講一兩句話。


    盡管心中忽然有了這個念頭,但想到黑雪公主人在遙遠的衝繩,這時多半正為了領導一百二十名學生而忙得焦頭爛額,就不太敢呼叫她。盡管如此,在視野角落所顯示的時刻逐漸接近九點的期間,春雪都一直在等,想等等看她會不會主動跟自己聯絡,但來電圖示卻一次都沒有閃爍過。


    當數位時刻的數字來到午後八點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春雪用力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低聲說出了指令:


    「……無限超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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