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建構於正常對戰場地之上的永續世界——無限製中立空間,春雪還隻是第二次來,更是第一次孤身一人沉潛進來。


    淡黃色天空下,隻見成排紅褐色巨石的光景,看來多半屬於「荒野」屬性。然而這個世界中存在著「變遷」係統,每經過一定時間,空間屬性就會切換。春雪打算趁腳下地麵還算穩固時抵達會合地點,於是在幹燥的大地上拚命奔跑。


    無論換上什麽樣的屬性,加速世界的地形本身都是以現實中的東京為依據。環狀七號線到了這裏,就成了兩旁有大群巨石包夾的寬廣乾穀。春雪避開山穀中央,專挑有岩石遮蔽的地方奔跑,同時毫不放鬆地留意左右。


    無限空間裏有種由係統製造並控製的怪物棲息,叫做「公敵」。春雪目前還隻目擊過一次大型的公敵,並沒有實際打過。這些怪物之中有些個體甚至比高等級的超頻連線者還要強悍,現在自己不能飛,要是受到這樣的強敵攻擊,想必三兩下就會被解決了。


    所幸一路上春雪都隻有看到一些像是牛或蛇的生物在遠方荒地上慢吞吞地移動,沒有被公敵盯上,順利抵達了接近杉並區與澀穀區交界線的代田橋附近。


    為防萬一,春雪先躲在遠處的岩石後麵窺探情形,看來不像有大批敵人埋伏。


    ——其實哪有什麽埋伏。


    朝著兩條寬廣的乾穀交叉處一看,春雪立刻覺得全身虛脫。因為這一看之下,就見到一輛停在交叉點正中央的美式機車,以及一名戴著搶眼的骷髏安全帽,坐在機車上雙手抱胸,拽得不得了的機車騎士。


    「too—te!慢死啦!」


    一看到春雪走近,有大批敵人埋伏就揮著右手大喊。


    「對、對不起,因為我隻能用跑的……」


    「反正你一定是怕遇到公敵,因此偷偷摸摸地移動對吧?不用擔心,在這種幹道上隻會出現超大型的家夥啦。」


    「這、這你要早點說啊!而且萬一遇到超大型的要怎麽辦?」


    「那還用說,當然是哭著跑走啦。」


    春雪在銀色麵罩下歎了口氣,搖搖頭換個話題:


    「……那,你叫我來這種地方,是打算作什麽?想繼續剛剛的對戰嗎?」


    「你白癡啊?就算打贏你賺到10點,下潛本身就已經用了10點,這樣never不會有賺好不好?」


    春雪也懶得吐槽說這樣講會變成雙重否定,隻雙手一攤了事。


    「那,你為什麽要找我來?」


    「別問了,上來吧。」


    聽他說得若無其事,春雪愣得下巴都掉了下來:


    「……啥?」


    「我叫你坐到後麵來。安全帽……你應該用不著吧。」


    說著嘻嘻一笑,用大拇指指著自己背後的後座。春雪覺得再去提防有沒有圈套實在太白癡,於是就以生疏的動作跨上後座。


    「好,你要抓牢,大爺我的愛車加速起來可是很violence的啊!」


    英文單字才剛說完,ash roller已經全開油門,高舉前輪,春雪差點就從車尾摔了下去,急忙用雙手撐住身體。緊接著這輛全黑的機車就發出粗獷而宏亮的咆哮,朝著正東方——沿著井之頭大道往東京都心方麵飛馳而去。


    「嗚……哇!」


    引擎的吼聲越來越高亢,每當春雪以為已經達到最高速時,就聽到皮靴用力踢向踏板,換上更高的檔位,繼續加快速度。紅褐色的路麵拉成無數的流線,從前方逼近的岩石接二連三往後飛開。


    「等……太……太危險……!」


    春雪幾乎是用尖叫地要他減速,但得到的回答卻極為悠哉:


    「嘎?你白癡啊?跟你飛在天上的時候比起來,明明就連一半也不到。」


    「可……可是,機車,這樣!」


    在現實世界中,春雪就連電動速克達機車都沒有騎過。當然如果是四輪的車輛,雙親離婚前家裏的自用車或計程車他倒是坐過幾次,隻不過電動四輪車不會發出引擎聲,乘客當然也不會吹到風。


    但這款舊型的機車雖然是虛擬世界中的多邊形物件,卻有著一種跟以能源運用效率及安全性為最優先的現代交通工具完全不同的特質。


    春雪完全無法相信直到二十年前為止,這樣的玩意兒都還在現實世界的公路上亂飆。機車騎士們隻戴著安全帽,連安全帶或安全氣囊都沒有,就直接坐在車上,讓血肉之軀完全暴露在車外。


    「這……這玩意,可以跑到幾公裏,啊!」


    從春雪的位置看不到儀表板,隻好用喊的這麽問,結果又聽到對方顯得十分悠哉的回答:


    「這不是賽車用的車款,隻催得到兩百左右。」


    「兩……兩百……」


    春雪在腦海中呐喊這一撞車會死人的啊啊啊啊啊,忽然間卻恍然大悟。


    這輛機車就是這樣的交通工具。


    這種機械除了跑出速度以外,完全沒有考量到其他需要。從毫不吝惜地讓寶貴的石化燃料在引擎內爆炸來推動的引擎、複雜的換檔機構、到像是放棄設計似的粗獷輪胎,設計與組裝上都隻追求一個目的,那就是要跑得更快。


    說起來就是一種將對速度的向往做了最純粹體現的存在。


    這種沒有翅膀的人所打造出來的機械隻追求快,快還要更快,彷佛是要對抗隻能在地上爬的宿命一般。


    春雪忘記了恐懼,抬頭睜大眼睛仰望淡黃色的天空。


    結果就在遙不可及的高空中,看到了一小群翼龍般的公敵成群飛翔。


    ——我。


    對於係統賦予自己的翅膀,對於這種能力的意義,我一點都不了解。


    我一直隻把翅膀當成對戰用的工具,當成求勝用的優勢。然而那對銀色的翅膀既不是升級獲得的必殺技,也不是用點數購買的強化外裝,而是由我的心所創造出來的silver crow的本質。它本來應該是一種救贖、一種向往,更是一種希望。


    就是因為我忘了這一點……因為我隻把它當成工具看待……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那麽簡單地被人搶走。我竟然……竟然到了現在——


    才發現這麽重要的事。


    春雪拚命吞下哭聲,不想讓坐在身前的ash roller發現。


    時速兩百公裏的速度再也不可怕了。不但不可怕,甚至還覺得就在自己下麵拚命咆哮的引擎是個極為堅強,極為可靠的存在。


    機車從井之頭大道往南繞開都心地帶,再度朝東方前進。


    差不多進了港區時,春雪才總算問出了一開始就該問的問題:


    「請問一下……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你自己不就看得到了?就是那個。」


    春雪沿著ash roller抬起安全帽用下巴所指的方向看去,在成排粗獷巨石連往的遠方,有個淡淡的細長輪廓。


    那多半是一座地勢險峻的岩山,不,那已經是座「塔」了。它劃出一道與地麵完全垂直的線條,延伸到遙遠的空中。


    春雪一時想不起現實世界裏頭對應的地點有沒有這樣的建築物,於是在腦海中描繪東京南部的地圖,花了幾秒鍾才終於找到答案。


    「咦……那、那該不會是,『前東京鐵塔』……?」


    「very yes!」


    春雪也不理會得到的回答文法有多怪,翻出了腦海中模糊的知識。


    過去位於港區芝公園,負責對首都圈一帶發送電視訊號的東京鐵塔,將職責讓給建設在墨田區押上的「東京通天樹」,已經是距今至少三十年的事情了。


    之後前東京鐵塔仍然繼續經營展望


    台許久,但由於高度隻有三百三十三公尺,東京各處接連蓋起了遠超過這個高度的高樓,觀光景點的作用終於也在二零三零年代初期結束。現在連電梯都沒動,被當成禁止進入的曆史遺產來保存。


    隨著尖塔逐漸接近,就發現在這個無限製中立空間裏,前東京鐵塔成了一塊純粹的岩石,內部的構造似乎沒有重現出來。也就是說,它就隻是一座獨自矗立在荒野之中,高達三百公尺的石柱而已。


    「那、那種地方,會有什麽東西啊?」


    春雪茫然地這麽問,就看到ash roller難得支支吾吾起來。


    「嗯,還好啦,這個,怎麽說,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人……?」


    ——不是「家夥」、「混球」或「sob(注:son of bitch的縮寫)」?


    「呃,啊,說穿了,就是大爺我的『上輩』啦。」


    「什、什麽!」


    這個答案讓春雪打從心底驚訝,忍不住喊了出來:


    「是a、ash兄你的『上輩』……?這也就是說……這人比你更、更誇張?例如說滿臉胡子、戴著墨鏡、係著真皮腰帶、身上有刺青,還挺著啤酒肚?」


    「你這小子把大爺我當什麽了!」


    ash roller喊了幾句,整個背卻忽然一顫:


    「……我先跟你講清楚,要是你敢當麵對我師父講這種話,下場可不是隻有後悔而已。我師父已經從第一線『對戰』退下來很久,所以你大概不知道……聽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還曾經被人取過什麽『鐵腕』啦、『icbm(注:洲際彈道飛彈)』之類的綽號,讓人聽到就怕的咧。」


    或許是因為恐懼,讓ash roller說到後來連語尾都變得很怪,春雪聽完不禁喃喃複頌道:


    「i、icbm……?」


    「就是說的咧。啊啊,對了,記得還有一個綽號……叫做『伊卡路斯』。」


    「……這、這綽號聽起來倒不是那麽嚇人。」


    「也是啦,聽說這個綽號是退隱江湖以後才取的。我師父啊……在你這小子出現以前,可是整個加速世界裏最接近天空的超頻連線者咧。」


    幾乎就在春雪心中一凜的同時,機車也拖出飛揚的塵土停了下來。


    眼前幹燥的紅褐色地麵上,矗立著一座垂直到幾乎可以擺上三角尺的石柱。


    這一根石柱的直徑大約有二十公尺,幾乎完全呈現圓形,接近一看就發現果然找不到任何階梯或入口之類的部分。或許是因為前東京鐵塔在現實世界中已經禁止民眾進入,才會以這樣的形式重現。


    接著春雪就開始四處張望,想要找出這位icbm又稱伊卡路斯的人物所在,但目光卻隻停在遠方緩緩移動的石龜狀輪廓上。春雪心中覺得離譜,但還是問起:


    「呃……是那位嗎?」


    「你白癡啊?那是公敵。大爺我是在等風停下來。」


    「等、等風停?」


    聽他這麽一說,春雪才注意到剛剛機車猛飄的時候沒有發現,但屬於「荒野」地形效果的強風確實一直在吹。不過現在又不是在對戰,到底為什麽要等風……


    就在此刻,毫無間斷的風聲忽然停了下來。


    「好,要上了!hold me tight!」


    春雪先是搞不清楚ash roller突然鬼叫些什麽,接著才聽懂他說這話的意思。


    油門全開的機車猛然抬起前輪,春雪反射性地用雙手緊緊纏在ash roller腰上。引擎發出高亢的吼聲,後輪卷得塵土飛揚。當前輪沉重地撞上垂直的岩壁時,春雪甚至沒有空驚訝。


    「哇……哇哇哇哇?」


    春雪在心中大喊:「這實在太亂來啦啊啊啊啊」,腦子裏鮮明地預測出機車將會一邊後仰,一邊朝著反方向摔下。


    然而輪胎與壁麵之間卻像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在作用,讓機車穩穩地沿著垂直的石柱往上跑。春雪又整整恍惚了五秒鍾左右,才總算恍然大悟。


    這是ash roller所擁有的「牆麵行駛」能力。仔細想想就發現,自己在對戰中早已經多次見識過這名機車手自由自在奔馳在大樓牆上的情形,然而春雪萬萬沒有想到他完全不用助跑,就能沿著牆麵往上跑這麽久。換個角度來看,ash roller等於是無意中將自己的能力上限泄漏給屬於敵對軍團的春雪知道。


    但春雪還是猜不出他真正的意圖,就隻是屏氣凝神地注視尖塔頂端。


    看樣子爬牆終究沒辦法跑得跟在地麵上一樣快,機車維持在低檔,以強勁的力量不斷往上跑。眼睛朝下一瞥,就發現地麵已經遠得看不清楚,連顏色都顯得不一樣了。


    用自己的翅膀飛行時,這樣的高度多半根本不當回事,但現在卻覺得下腹部附近有種糾成一團的感覺,讓春雪趕忙拉回視線。好不容易慢慢看到尖塔上方,似乎是個水平的平台,邊緣在黃色的天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再十秒左右就要抵達頂端時,左方忽然有道空氣形成的高牆發出轟隆巨響壓來。


    「shit!這風shit!」


    ash roller咒罵著將把手一歪,讓機車的軌道往左偏去,緊接著吹來的勁風就毫不容情地打在機車的側麵。


    「fly high!」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仿佛乘著風垂直飛起的機車上,春雪跟ash roller以捷泳般的姿勢全力滑動空氣。或許是這些努力奏了效,機車的後輪一寸寸往前偏開,達到拋物線的頂點之後開始落下,重重落在從塔頂邊緣算起隻有五公分左右的地方。


    「我、我我我我再也不坐了!我這輩子再也不坐沒有四個以上輪胎的車了!」


    春雪從座位上翻落,雙手雙腳牢牢按在堅硬的岩石上嚷嚷。至於ash roller,則仍然跨坐在機車上,不以為然地連連搖動右手食指:


    「you還真是搞不清楚狀況,機車就是會摔車才有意思啊。」


    「剛剛那樣根本不是摔車這種小事好不好!」


    春雪氣喘籲籲地這麽喊完,又猛力搖了搖頭,才總算開始環顧四周。


    相當於現實世界中前東京鐵塔的石柱頂端,是一個直徑跟下半部完全相同,約有二十公尺左右的圓形平台。


    但模樣卻跟下界完全不一樣。


    春雪腦海中浮現了空中庭園這個詞。圓形平台幾乎整片都是看起來就顯得很柔軟的草地,反射出綠色的光芒。正中央有一池小小的泉水,波光粼粼的的水麵極其透明。


    泉水正中央又浮著一座小小的島嶼——而春雪就在島上看到了一個意料不到的東西。


    那是團橢圓形的藍光,它有如海市蜃樓般搖曳不定並緩緩旋轉。是「登出點」,唯一可以主動讓人從這個無限製中立空間回到現實世界的手段。


    「為什麽這種地方會有登出點?」春雪十分驚訝,但凡是較大的車站或觀光景點這類可以當作地標的建築物,原本就幾乎都會配置登出點,那麽前東京鐵塔之中會有或許也並不稀奇,可是登出點像這樣設在塔頂,不就隻剩下像ash roller這樣可以攀登垂直牆麵,或是像過去的silver crow那樣可以飛行的人才能使用嗎?


    春雪歪著頭拉回視線,就發現另外還有一個出他意料之外的東西存在於庭園的另一邊。


    是住家。


    一棟有如玩具般小巧可愛的住家,靜悄悄地蓋在無數花草之中。牆壁漆成純白色,尖聳的屋頂則是深綠色。搭配爬在牆上的綠色藤蔓,形成一幅幾乎會讓人誤以為身在圖


    畫書中的美麗光景。


    春雪愣愣地看了一會兒,住家的門就發出輕巧的咿呀聲打開。


    門才剛打開,一旁的ash roller立刻跳下機車,換成立正不動的姿勢。


    照這樣看來,從裏頭出來的人物,多半就是ash roller的「上輩」了吧。想來多半是個全身肌肉,穿著皮褲,一副飆車族打扮的家夥。雖然跟住家的形象多少有些不搭調,但春雪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就算有催得引擎巨響的哈雷機車從門後衝出,他也不會吃驚。


    然而到頭來春雪還是大吃一驚。


    從裏頭發出唧唧聲滾動出來的,確實是兩個車輪沒錯,但這兩個車輪橫向並列,並非直排。鋼圈內的輻條是采極細的銀絲所製,輪麵也不是橡皮輪胎,而是寬度隻有一公分左右的銀輪。架在這種車輪上的,則是一張同樣以銀絲編織而成的小椅子。


    這是一張輪椅。上頭既沒有引擎,也沒有排氣管,是一種跟美式機車處於相反極端的代步工具。


    而坐在上頭的人物,外表也跟春雪的想像差了一萬光年之遠。


    這肯定是對戰虛擬角色。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帶有光滑而堅硬的泛青色光澤,低垂的臉頰部分也有著銳利的麵罩狀物體。


    臉部隻看得到這麽多,是因為這個虛擬角色戴著寬邊帽。不是千百合的『lime bell』頭上那種巫婆戴的尖帽,而是純白的草帽型,而身上也同樣穿著純白的連身洋裝。


    ……咦,是女的?


    這時微風吹得帽子下的長發輕舞飛揚,彷佛是在肯定春雪心中的驚呼並沒有猜錯。一頭筆直留到腰際的秀發,有著幾乎會把人吸進去似的透明淺藍色——不,應該說是萬裏無雲的秋季天空顏色。


    車輪再次發出聲響,輪椅緩緩開始前進。然而虛擬角色的雙手卻仍然放在膝蓋上沒有動,看樣子這副輪椅有配備某種自走機關。


    輪椅沿著一條繞著泉水鋪在草地上的紅磚道順暢地行駛過來,在離春雪他們大約有兩公尺遠的地方停下。她輕輕拉起帽子,露出了虛擬角色的真麵目。她那與世紀末機車騎ash roller怎麽看都不像「上下輩」的容貌,讓春雪看得呆了,怔怔地凝視良久。


    那是張女性型對戰虛擬角色十分常見的臉孔,就隻是麵罩上嵌著鏡頭眼,然而這張連鼻子跟嘴巴都不存在的臉孔,卻讓春雪覺得比以往見過的任何一張同類臉孔都要來得美。這個虛擬角色以一對發出淡淡橘紅色光芒,在暗淡藍色肌膚襯托下十分好看的棗形眼睛筆直望向春雪,接著又看了看ash roller長。


    「好久不見羅,ash。知道你還沒有忘記我,讓我好高興呢。」


    「師、師父,好久不見了。我我我,我怎麽可能會忘記您呢?」


    遺憾的是春雪也已經沒有心思去對行最敬禮的ash roller吐槽說:「怎麽不說『mega久不見』啦?」因為天空色的虛擬角色又再度將視線定在了春雪身上。


    「……你就是silver crow?」


    被她用微風般平靜的嗓音這麽一喊,春雪也立刻跟著低下頭去。因為他心中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非這麽做不可。


    「我、我是,初次見麵,你好,我是silver crow。」


    「初次見麵,你好,我的名字是『sky raker』,很高興見到你,鴉先生。」


    春雪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往自己的肩膀附近瞥了一眼,身體登時一縮。從對方的口氣聽來,這個人物已經知道silver crow的存在,然而讓這個名號響徹加速世界的銀翼——也就是飛行能力,卻已經消失無蹤了。


    春雪深深低下頭去,躲避sky raker那溫和卻又彷佛能看穿別人腦子裏想些什麽的視線。


    但聽到經過短暫沉默後ash roller所說的話,春雪不禁忘記羞恥,大吃一驚。


    「呃……那師父……我先失陪了。」


    「啥……你說啥!」


    戴著骷髏安全帽的騎士要回到機車上,春雪立刻跑去逼問:


    「你、你要回去?……那那那我要怎麽辦才好.」


    「這種事大爺我哪會知道?」


    「什麽你哪會知道,明明就是你帶我來的!」


    「那是因為你一直在那邊鑽牛角尖哭哭啼啼扭扭捏捏啊。而且要是放著你不管,大爺我裝在愛車上的飛彈就沒有機會亮相啊……」


    ash roller仿佛想要弄掉根本沒沾上的泥土般,一直用靴底往石板上用力磨蹭,沉吟了一會兒後,忽然間改了聲調說道:


    「……我說corw啊,我是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失去翅膀,不過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在想,想說不會飛就打不贏,打了也是白打。可是啊……加速世界裏有多少超頻連線者想飛也飛不了,這你可曾想過嗎?」


    春雪小聲吸一口氣,反射性地將視線轉往鞋底,但ash roller的話卻像一把刀,尖銳地劈了進來:


    「當然『對戰』打久了,總是會有很多狀況,沒有力氣的情形可能也是有的。可是啊,你的翅膀應該不是那種弄丟了就可以馬上放棄的玩意吧?要是你繼續這樣有氣無力地對戰下去,最後就這麽平白消失,那麽那些一直抬頭看著你飛的家夥又……我們又……」


    ash roller說不下去,猛力朝地麵一踹。


    春雪仍然低著頭,在心中自言自語。


    ——我當然也不想放棄。可是,既然翅膀……既然飛行能力已經從係統中消失,那我又能做些什麽?


    接著他抬起像鉛塊一樣重的頭,從哽住的喉嚨裏勉強擠出聲音回答:


    「……的確,我在剛剛那場『對戰』的態度很不好。可是……那跟現在的狀況,又有什麽關係?」


    「呃,這……這個嘛……也就是說……」


    ash roller的「上輩」——sky raker先前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卻忽然從他背後發出了平靜的聲音:


    「鴉先生。ash他啊,是這麽想的。他是覺得我也許有辦法幫助你拿回翅膀。」


    「咦?」


    春雪瞪大了眼睛,連嘴也張得圓圓的。


    「拿……拿回我的翅膀……?說要幫助我……這……可是,ash兄他是綠色軍團的……」


    「對啦對啦!不行嗎!」


    ash roller一屁股往機車座位上坐下,大聲嚷嚷:


    「你給我聽清楚,不要會錯意了!這是一份人情!不對,是計謀!是打算要讓你的好感度參數衝破表,讓你背叛黑色軍團的秘密計劃,你這小子懂不懂啊!哇哈,大爺我真是mega cooooooool!」


    骷髏騎士右手豎起中指亂揮一通,sky raker平靜的聲音立刻飛了過去。


    「ash,你這樣很下流。」


    「是!對不起,師父!那那那徒兒我就先失陪了!」


    說著引擎猛力一催,美式機車朝著草地正中央的泉水狂奔,在岸邊高高一跳,衝進了發出藍色光輝的登出點——


    就這麽消失無蹤。


    春雪發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愣,之後才勉力擠出聲音嘟囔:


    「……還秘密作戰咧……都講出來了還有什麽搞頭……」


    結果sky raker倒是嘻嘻一笑說了:


    「他隻是腦袋、嘴巴跟長相差了點,除此之外倒還不錯。」


    ——除此之外還剩下什麽東西啊?


    春雪忍不住想了幾秒鍾,之後決定暫時先把ash roller的事情推到意識之外,朝著佇立在泉水邊的銀


    色輪椅走近幾步。


    春雪想問的一大堆事情在胸口翻騰,盡管猶豫著不知道該從哪個問題問起,但還是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我……我是……聽ash兄他說的,說你曾經是『加速世界裏最接近天空的人』……」


    結果sky raker的微笑變得有些透明,點頭答道:


    「ash roller所說的那些想飛也飛不了的超頻連線者之中,最有代表性的應該就是我了。不……或許應該說我當時飛不了吧,因為到頭來我的手還是沒能碰到天空。」


    聽到這個早有料到幾分的答案,春雪反射性地用力閉上眼睛。


    ——那麽眼前這個人不但不必幫助我,反而有資格愛怎麽責備我都行。


    盡管在內心這麽自言自語,但春雪還是沒有辦法阻止自己死命地撲向眼前這隱約可見的一線希望。


    他眨眼抬起頭,以沙啞到了極點的聲音說出下一個問題:


    「那麽……他說的是真的嗎……?你有辦法讓我的翅膀恢複原狀……」


    這個問題就沒有立刻得到回答了。


    身材玲瓏有致的虛擬角色輕輕攏起一頭有著金屬光澤的天空色頭發,注視春雪好一會兒,之後很幹脆地說了:


    「應該沒辦法吧。」


    「咦……」


    「如果會有東西從對戰虛擬角色身上消失,其中一定有理由。在這個地方,還有在我身上,都沒有方法可以除去這個理由。」


    「……」


    渺茫的一線希望轉眼間就被斬斷,讓春雪差點就失望地垂下頭去。但就在視線即將移開之際,sky raker卻隨手拉起了身上所穿的白色洋裝裙擺,讓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看。」


    裙下有的——不,應該說裙下欠缺的,是虛擬角色膝蓋以下的部分。


    劃出柔韌曲線的苗條大腿,接在一個圓形的膝關節部位上,但本來應該繼續往下延伸的腳脛部分卻不存在。


    也許在看到這個虛擬角色坐著輪椅時,就該想到她的腳有些問題,但到底是基於什麽樣的理由,才會讓虛擬角色的雙腳憑空消失呢?


    的確,戰鬥中有著各式各樣的理由,可以造成身體部位缺損。春雪自己也曾經在激戰之中,經曆過多次失去手腳的情形。然而缺損在對戰結束後就會立刻消除,到了下一個戰場上,理應可以恢複全新的模樣。


    春雪一口氣喘不過來,也移不開目光,由不得他不去思考。


    難道說,sky raker她也一樣……?也是被能美,也就是dusk taker,或是被擁有同類能力的超頻連線者,永恒地奪去了雙腳……?


    但她接下來說出的話卻否定了這個猜測:


    「是我自己選擇切掉的。」


    「咦……!」


    「是我決定自己再也不需要雙腳,所以請人砍斷的,盡管明知這種舉動是莫大的傲慢、偏執,不,應該說是瘋狂。之後不管我下潛到加速世界幾次,雙腳都再也沒有回來。這也就表示……那股瘋狂的餘燼到現在仍在我心中燃燒。隻要這種瘋狂沒有消失,我的腳也就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


    sky raker以一對曙光色的眼睛凝視呆站在原地的春雪,靜靜地斷定:


    「你的翅膀也是一樣。除非重新麵對失去的理由並且加以克服,否則絕對不會回來。」


    理由。


    也就是能美/dusk taker的必殺技「魔王徵收令」。


    不對,不是這樣,理由是在於落敗本身。除非在各方麵都讓能美征二屈服,克服深深刻在春雪心中的落敗傷痛,否則就再也找不回翅膀。事情就是這樣。


    但這已經不可能達成了。原因很簡單,因為春雪已經喪失了堪稱唯一長處的飛行能力,而搶去了它的能美如今卻已經能夠自由自在地飛翔,怎麽找都找不出勝算。


    春雪不知不覺間膝蓋一軟,跪在草地上——


    sky raker則丟出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話:


    「不管你在這個庭園裏怎麽做,翅膀多半都不會回來,然而,我可沒有說你飛不起來喔,鴉先生。」


    接下來的部分我們就坐著談吧。


    這句話說完,自走型的輪椅就開始發出唧唧聲響移動,六神無主的春雪隻好跟上。


    圓形的空中庭園裏,東南西北四個端點各設有一張白色的無椅背長椅。sky raker來到北邊的長椅旁,讓輪椅麵向外圍停下,所以春雪也就戰戰兢兢地坐到了她身旁。一抬起頭來,眼前鬼斧神工的光景就讓他看得倒吸一口氣。


    三百公尺下換上「荒野」屬性的整個東京都心,都可以盡收眼底。


    永田町的政府官廳街一帶,成了由紅色砂岩砌成的巨大遺跡,巨石間則有著由拱形石堆支撐的首都高速公路。


    更遠處還有一座格外鮮明的紅色宮殿大展威容。那是現實世界之中的皇居。無論換上什麽樣的屬性,這座巨城始終存在,隻是時而富麗堂皇,時而妖氣森森。正當春雪茫然想著不知裏麵住的是誰,sky raker忽然打破了沉默:


    「我一直很希望可以見你一麵,鴉先生。」


    「咦……啊,你、你客氣了……」


    春雪吞吞吐吐地縮起肩膀。看到他這個模樣,天空色的虛擬角色先散發出幾分笑意,接著靜靜地說下去:


    「當我從ash口中聽到加速世界開天辟地至今七年以來,終於出現了『飛行型虛擬角色』時,我大吃一驚,同時也產生了興趣。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靈魂……懷抱什麽傷痛的心靈,才會體現出足以切斷這個世界巨大重力的力量。」


    「不,這個……對、對不起,我、我的傷痛根本沒什麽了不起的。」


    春雪的身體縮得更小,頻頻搖頭。


    「隻是現實中胖了點,被人霸淩,長年來一直畏畏縮縮而已……而且最近我也覺得把這種情形說成傷痛,實在太厚臉皮了一點。」


    盡管困惑著為什麽自己會對第一次見麵的對象說起這些事,而且嚴格說來這位超頻連線者還比較接近敵方陣營,但這些話就是不可思議地接連迸出。


    聽到他這麽說,sky raker再次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安裝好的brain burst程式從安裝者的意識之中讀取出來,作為對戰虛擬角色根源的『精神創傷』,指的絕對不是憤怒或憎恨的強度。」


    「咦……可、可是,所謂的傷痛,不就是負麵的感情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並不是隻有這樣。以巨大的負麵情緒,例如說以激忿填膺的憤怒作為根源而誕生的對戰虛擬角色,就會將這種力量體現為純粹的破壞力,沒有任何例外,像曾經在加速世界中散播巨大災禍的『e disaster』就是很好的例子。」


    聽到這個名字,春雪倒抽了口氣。


    他親眼見證到災禍之鎧e disaster那駭人的攻擊力,看得連骨體都為之戰栗,還隻是短短幾個月前的事情,而他也確實認為那件強化外裝上頭依附著一股莫大的憤怒意念。


    「……以怨念為根源的虛擬角色,則會獲得有如詛咒一般的間接攻擊能力。從絕望中誕生的虛擬角色則有很多都是自傷殺敵的自爆類。不過並非所有的虛擬角色蘊含的都是破壞性的力量,這點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嗯。」


    聽她這麽一說,就覺得一點也不錯。春雪的翅膀不是直接攻擊能力,ash roller的機車也一樣。可是這麽說來,所請「精神創傷」到底是——


    「所謂的傷痛,就是一種欠缺,是


    因為欠缺寶貴的事物而在心中開出的空洞。」


    sky raker的這番話彷佛看穿了春雪心中的念頭。


    「當一個人心中懷抱著空洞,他選擇的是憤怒、是怨恨,還是絕望——又或者是再次朝著高處伸出手去,這就決定了虛擬角色的樣貌。」


    「伸出……手?」


    「沒錯,也就是『希望』。所謂精神創傷,其實換個角度來看也就是一種渴望。」


    斬釘截鐵地說到這裏,sky raker抬起頭來,從白色的帽子下筆直望向春雪的眼睛:


    「silver crow,你心中應該比過去出現過的任何一個超頻連線者,都更加渴望天空。就是這種追求天空的強烈意念,產生了飛行能力,產生了你的翅膀。你聽清楚了……不是因為有翅膀才會飛,正好相反,是因為你能飛,所以才會展現出翅膀。」


    「因為……能飛……」


    春雪以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在心中反覆說了好幾次,想要理解這句話的含意——之後銀色麵罩下的表情開始扭曲,猛力搖著頭說:


    「這……這實在是太離譜了。如果隻靠意誌力就飛得起來……難道你想說那對翅膀隻不過是裝飾……」


    「說得極端點就是這樣。因為某種現象,你的翅膀這個物件,以及係統上的『飛行能力』遭到剝奪,然而作為飛行能力根源的意誌是不可能被剝奪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不管是什麽樣的虛擬角色所擁有的必殺技,都辦不到這一點。」


    「你騙人……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春雪猛力抓住自己的兩個膝蓋,頭深深垂了下去。


    「就算我心中有著想要飛上天空的意誌,那頂多隻是……契機而已。是brain burst讀出了我的這種意誌,創造出了那對翅膀跟飛行能力。那麽在這個世界裏,那種能力自身才是本質才對!除非……除非拿回翅膀,不然我再也……」


    春雪以呻吟般的語氣這麽說,雙手上灌注的力道強得幾乎讓手指發出哀嚎。


    接下來好一會兒,周遭就隻聽得見從地上三百公尺高處吹過的風聲。從近在眼前的庭園綠地伸向天空的無名花朵隨風搖曳,花辦無聲無息地吹散開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


    哪怕夾雜在春雪遷怒似的喊聲之中,sky raker乘風送來的說話聲仍舊同樣平靜,而且甚至帶了幾絲以此取樂似的聲調:


    「你是說在這個加速世界裏,意誌力是沒有意義的?你是說一切的現象,都隻取決於經過係統規定、運算出來的數值?」


    「……難道不是嗎?我們是處在虛擬實境遊戲之中啊,除了數據資料以外還能有什麽?」


    「這張輪椅。」


    聽到這句沒來由的話,春雪忍不住抬起頭。


    「你仔細看看,這不是什麽強化外裝,就跟它的外觀一樣,是由椅子跟車輪組合起來的物件。可是你剛剛應該有看到這張輪椅獨自行駛吧?」


    春雪搞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用意,不免覺得困惑,但仍然回答:


    「是……是啊。這輪椅一定有內藏什麽推進裝置對吧?像是馬達之類的。」


    ——當然會有。因為剛剛輪椅就自己動了,想來她手中一定有個小小的遙控器……


    春雪帶著這樣的念頭伸長脖子,凝視細致的銀色車輪。


    接著就因為莫大的震驚而瞪大雙眼。


    沒有。無論是細細的輪軸、軸架還是鋼圈上,都看不到任何馬達類的零件。春雪心想那多半是噴射式裝置,可是朝背麵一看,也找不到半個噴嘴存在。


    「可、可是,剛剛,它明明,自己動了。」


    在喃喃自語的春雪麵前,sky raker輕飄飄地張開原本交疊在一起的纖細雙手,她的手中根本連遙控器的影子都看不到。


    虛擬角色就這樣停在這個姿勢,而載著她的輪椅——


    車輪發出唧唧聲慢慢後退。


    「……真、真的假的?」


    唧唧作響後退的輪椅,忽然在草地上滴溜溜地轉圈。接著更像個冰盤上的花式滑冰選手,以優美的動作前後左右滑動。這段短短幾秒鍾的舞蹈結束後,輪椅就停在與先前分毫不差的位置上,一動也不動。


    「怎麽樣?」


    「還……還有什麽怎麽樣?」


    春雪雙肩不停顫動,眼睛瞪得不能再大。


    ——沒有道理會動。這個由「brain burst」程式所創造出來的世界,追求的是種堪稱另一個現實世界的真實性。就拿ash roller的機車來說,油箱裏就有裝著汽油,驅動輪也是靠著跟引擎連接的鏈子才轉動。所以過去春雪在對戰中抬起後輪的時候,那輛機車才會就此不能動蟬。然而如果是在其他的遊戲裏,才不會管車子是采用什麽樣的方式驅動,肯定都會隻靠前輪繼續衝刺。


    所以這張輪椅沒發出任何驅動聲或噴射火光就自己移動的情形,應該是——


    「不可能……不應該會這樣。一定是有什麽……到底是什麽力量在推動這張輪椅?」


    春雪喘著大氣問出口。


    對此,有著天空色頭發的對戰虛擬角色則在小小麵罩上露出優美的微笑,答道:


    「是意誌。」


    「咦……!」


    「我隻有用意誌力在控製。」


    這次春雪真的驚愕得幾乎魂飛天外,他就像壞掉的聲音檔一樣,連連口吃地大喊:


    「可、可是、可是、可是……這種事情,簡直、簡直……簡直就像念動力不是嗎!也、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叫做『念動力』之類的能力……是這種的……?」


    對此sky raker則轉為苦笑,大動作搖了搖頭:


    「嗬嗬嗬,不是這樣。凡是在這個世界……無論是通常對戰場地,還是無限製中立空間,凡是在加速世界裏對戰的超頻連線者,都具備同樣的能力。」


    「咦……咦咦!」


    「請你想一想,你翅膀還在的時候,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翔,對吧?」


    「是、是的……」


    「可是你之前到底是怎麽去控製翅膀的?現實中的你明明就沒有翅膀。」


    這個先前想都沒想過的問題讓春雪連連眨眼,忍不住動了動雙肩,戰戰兢兢地回答:


    「這、這是……靠肩胛骨這邊的動作……」


    「要是真的這樣,你在飛行中應該根本沒辦法正常揮拳吧。請你回想起來……你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件事,都是隻靠意誌力在控製飛行軌道。我有說錯嗎?」


    「……」


    春雪啞口無言之餘,心中也覺得她說的有道理。silver crow的確沒有亂揮雙手,也不用靠助跑起跳,就可以在原地筆直起飛。而且還能在空中停止飛行,改為懸停。要問到自己在做這些飛行動作時,有沒有做出其他身體上的動作來控製——答案是否定的。


    但他終究沒辦法輕易地全盤接受sky raker的說明,頻頻搖頭想要反駁:


    「意誌……的力量。可是、可是這樣,意誌這種東西,到底是要怎麽讀取出來?神經連結裝置裏應該沒有這種……功……」


    說到這裏,春雪卻聽見耳裏回蕩著黑雪公主過去跟他說過的話。


    ——神經連結裝置還能夠存取大腦之中知覺與運動領域以外的部分。


    然而這句話指的應該是先前話題中談到的「精神創傷」部分才對。如果是這樣,春雪倒還能理解,因為這可以解釋為傷痛屬於記憶,然而「意誌力」這種曖昧不明的東西,到底要怎樣才能數據化呢?


    「那我們不說意誌,


    說成『摹想力』,會不會比較好懂?」


    聽到sky raker這麽說,春雪猛然抬起頭來。


    「摹想……?」


    「對,也可以說是想像力。你在飛行的時候,對於接下來要怎麽加速、轉向跟減速,心中應該都有鮮明的想像。神經連結裝置就是讀取了你的這種想像,去控製你的虛擬角色。你聽好……想像力才是我們超頻連線者所蘊含的真正力量!我就是鮮明地實體化心中的想像,藉此來控製這張輪椅。要能控製到這種地步,確實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但並不是不可能,絕對不是。」


    右邊的車輪又應聲微微轉動,讓sky raker麵向春雪。


    她接下來所說的話帶著幾分莊嚴肅穆,聽起來簡直像是高深莫測的神諭。


    「在正常的虛擬角色控製體係『運動指令係統』背後,隱藏著『想像控製體係』,發現這個體係存在的超頻連線者,對這種力量是這麽稱呼的。這是發自內心的意念——也就是心念。」


    隔了一拍之後。


    「他們稱之為『心念係統』。」


    「心……念?」


    無論是在加速世界還是現實世界,這個字眼他都沒有聽過。


    但春雪卻能從這個字眼的音韻之中,感受到一種實在的力量,不禁在口中反覆念誦。


    他並非已經完全懂得sky raker話中的含意。就算神經連結裝置跟上個世代的vr器材有著根本上的差異,就算brain burst是一種充滿未知數的超級程式,但「將沉潛者的想像轉變為數據」這樣的程序,真不知道到底要透過什麽樣的機製才有辦法實現。


    但這張銀製的雅致輪椅上並不存在任何推進裝置,卻又已經在他眼前自由自在地舞動於草地上,唯有這才是幹真萬確的事實。


    ——我就接受吧。


    春雪用力閉上眼睛,在心中這麽自言自語。


    雖然這種說法似乎有點倒因為果,但春雪就是覺得若說意誌——也就是「相信」,能夠在這個世界中具備實在的力量,那麽隻要相信sky raker所說的話,對自己而言她所說的內容肯定會變成真相。


    「也就是說……就是說。」


    一股火熱的事物哽住喉嚨,讓春雪好不容易才說出接下來的部分:


    「隻要能夠運用你說的這種『心念係統』,我就算沒有翅膀,也能再次飛上天空……你、你是這個意思嗎?」


    春雪以幾乎要陷進對方臉頰似的目光凝視著sky raker,熱切地渴望她的回答。


    然而過了幾秒鍾後靜靜說出的話語,卻讓人搞不清楚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


    「……我剛剛有用心念的力量轉動車輪給你看,但是車輪這種東西其實不必大費周章地絞盡想像力,隻要動動手就可以輕易轉動。你聽好了……用心念代替正常控製體係可以做到的作業,跟以心念體現正常情形下不可能發生的現象,這兩者之間有著莫大的鴻溝……不,甚至可以說是大峽穀。如果要打個比方,就像在現實世界中要用槍彈擊中槍彈,物理上有可能,但卻很難實踐,非常困難。」


    sky raker將視線從啞口無言的春雪身上移開,輕輕抬頭仰望天空。


    接著以一種聽似靜謐,但其中蘊含的情緒卻又沛然莫之能禦的嗓音,開始獨白:


    「我就沒能做到。我舍棄雙腳、舍棄朋友,舍棄了所有想得到的東西,仍然沒能斬斷這個世界的虛擬重力……剛剛我不是說過嗎?想飛也飛不了的超頻連線者就是我。……」


    「嗯……嗯嗯……」


    春雪整個人深深受到吸引地點點頭,接著就看到天空色的虛擬角色輕輕將修長的右手舉向正上方,對他點頭回應:


    「我有接近,但終究碰不到……我的這個虛擬角色從一開始就擁有一項強化外裝,那是種能夠離開地麵,接近天空的力量。但那種東西實在稱不上是飛行,隻是透過短暫的推力跳躍到區區一百公尺左右的高度,之後就隻能乖乖往下掉。」


    「……」


    春雪無話可答,隻能屏氣凝神聽下去。


    很久以前,他曾經試過silver crow的飛行能力可以上升到多高。通常對戰場地上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會有「戰區」界線上的半透明障壁圍繞,但當時他就有了個疑問,想知道天空有沒有這樣的障壁。


    結果直到耗掉整條集滿的必殺技計量表為止,春雪的手指都沒有碰到障壁。他記得當時的高度,已經超過遠方新宿都廳大樓的三倍。近年經過改建的都廳大樓極為雄偉,高達五百公尺。這也就是說,春雪輕而易舉地飛上了一幹五百公尺高,而且那純粹隻是為了滿足好奇心而做的事情。


    ——我對於係統賦予自己力量的意義,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


    春雪陷入了跟剛剛坐在ash roller機車上時同樣的後悔中,隻能將身體縮得不能再縮,繼續傾聽sky raker的話。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沉迷在一種隻想飛得更高、更遠的欲望之中。所有的升級點數都用在強化跳躍能力上頭,又為了得到更多點數,一天到頭都在戰鬥。就連少數的幾個朋友跟『上輩』都受不了我,從我身邊離開,隻有一個人例外,隻有當時的軍團長能夠懂得我的想法,還出力幫助我。而我也想要幫助她,跟她並肩作戰了好久好久……可是,當我升上8級,再把點數灌進去,卻隻讓我領悟到『跳躍』終究成不了『飛行』……我的欲望就成了一種偏執……不,是成了一種瘋狂。」


    「瘋……狂。」


    sky raker一瞬間朝著以沙啞嗓音自言自語的春雪看了一眼,露出極淡的笑容,接著深深點了點頭說道:


    「我……為了將虛擬角色本身的重量減輕到極限,同時也為了強化透過心念係統而得到的飛翔能力,下定決心舍棄我最大攻擊力所在的雙腳。我請既是我的朋友,又是軍團長的她,用劍斬斷我的雙腳。她有阻止我,但是當時的我已經連她的心意都沒辦法去體會了……我對她說了重話,但她隻是露出悲傷的表情,最後實現了我的願望。」


    sky raker以右手輕輕撫摸膝蓋,平靜地說完整件事:


    「我消耗了所有的升級點數,鍛鏈心念,更為了逼得自己沒辦法步行,連雙腳都拋棄了,最後我所能抵達的極限高度是三百五十公尺,相當於剛開始的三點五倍,但還是上不了天空。就在勉強可以上到的這座前東京鐵塔頂端,我才總算恍然大悟,領悟到作為我虛擬角色根源的精神創傷與希望,力量不夠讓我飛上天空。『raker』指的是『展望者』,一瞬間處在拋物線的頂端,一眼看盡整片天空……這就是係統賦予我的能力所可以達到的絕對極限。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所有值得珍惜的事物。」


    sky raker用隻看得見陰影的嘴微微一笑,對春雪問道:


    「silver crow,你怎麽想?聽了我這個愚笨的人身上發生的故事,你還想繼續修練用『心念係統』飛行的方法嗎?明知有九成九不可能也要試?」


    春雪低下頭去,用力咬緊嘴唇。


    ——我不可能辦得到。就連這個強得升上8級的超頻連線者都辦不到,愛哭又沒出息,充滿輸家精神的我又怎麽辦得到?


    ——就算放著不管,我的翅膀也不是永遠不會回來,隻要忍耐兩年,就可以請能美歸還。若是拓武跟黑雪公主問起翅膀不見的理由,就隨口敷衍過去或是小小說些謊言,偷偷繳納點數給能美繳滿兩年就好。先前被荒穀霸淩的時候,自己不也是這樣撐過了半年之久嗎?千百合那邊也不用擔心,隻要拚命去拜托,在


    對戰場地上被能美當寵物這種事情,她應該會願意忍耐。這樣就好。隻要縮起手腳,低頭隻往下看,撐完這段日子就好。


    「……我。」


    辦不到。


    春雪想要這麽回答,想要婉拒這件事,起身轉向身後,從登出點回到現實世界。


    「……我……」


    但內心深處卻有個念頭頑強抵抗,不讓他說下去,簡直就像silver crow這個虛擬角色本身拒絕做出這樣的發言:這個細得像鐵絲的手腳上安著一個巨大頭部,活像是個火柴棒人的虛擬角色,就像在對春雪訴說著哪怕已經失去翅膀,仍然有著需要去珍惜的事物。


    春雪顫抖的胸腔吸滿冰冷的空氣,憋著不吐出來。


    之後才深深低下頭去說了:


    「我還有事情非做不可……求求你,請你教我……教我運用『心念係統』。」


    sky raker再次露出淡淡的微笑,頭微微往旁一偏:


    「會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喔。」


    「沒有關係。」


    「多半會遠比你現在想像的還要長。如果情形不順利,甚至有可能長得越過超頻連線者的『不歸點』。」


    春雪莫名地立刻聽懂了這句話的含意。


    春雪所認識的兩個王——黑之王ck lotus以及紅之王scarlet rain,她們的言行舉止之中有些部分跟現實中的模樣差距極大,理由就是她們都曾經在這無限製中立空間裏度過極為漫長的時間,導致實際年齡跟精神年齡之間產生了鴻溝。


    這是否表示自己必須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刻已經來臨了呢?盡管春雪覺得戰栗,仍然深吸一口氣,點頭說道:


    「我明白……請你教我,sky rakcf小姐。」


    「也好。」


    加速世界的隱士轉動輪椅,朝天空看了一眼。


    「……目前現實世界的時間剛過晚上九點對吧,你在外頭還可以沉潛多久?」


    「呃……明天要上學,不過再持續三、四個小時都不要緊。如果有需要,就算要沉潛到早上……」


    以前黑雪公主曾經警告過他,說要是在這個世界裏度過太久的時間,沉潛前在現實世界中的記憶就會淡去,但春雪卻覺得現在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無論在裏頭過了多久,他都忘不了翅膀被能美征二搶走的事情。隻有這件事他絕對忘不了。


    「好。」


    sky raker雙手手指交握,轉身麵對春雪說:


    「那……我們今天就先休息吧。」


    「什、什麽!」


    「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讓你心煩意亂,這樣根本沒辦法修行心念。反正這個世界也快要晚上了,你就先熟睡一晚,明天早上再開始吧,畢竟我們多得是時間。」


    「熟、熟睡……?」


    春雪登時啞口無言,但還是問了出來:


    「可、可是,在完全沉潛狀態下睡著,神經連結裝置不是會觀察到腦波的改變而自動登出嗎?」


    「加速中不用擔心這一點。這陣子不是有個還在讀高中的當紅漫畫家,作品剛被改編成動畫嗎?」


    盡管這句唐突的台詞讓春雪聽得瞪大了眼睛,但仍然微微點頭說道:


    「是……是啊。我超迷他的……」


    「他是個高等級的超頻連線者。就是因為睡眠全都在這個世界解決,才有可能辦到兼顧上學跟周刊連載漫畫這種不可能的任務。」


    咦咦,她說那個天才暢銷漫畫家是超頻連線者?等等,先前好像也聽過類似的事情。


    輕微的似曾相識感讓春雪腦袋一片昏沉,但還是跟在開始輕巧移動的輪椅後麵。


    他在sky raker帶領下,進入那棟有著白色牆壁與綠色屋頂的住家,發現裏頭遠比想像中來得寬廣。


    不過話說回來,裏頭就隻有一個房間,設有小小的廚房、擺著餐桌跟床,僅此而已。


    sky raker駕馭輪椅靠向放在廚房的烹飪用火爐,伸手幫上麵一個發出聲響的鍋子掀去蓋子,一陣香氣立刻擴散到整個房間。


    她就在春雪茫然呆望的視線下,熟練地將裏頭狀似濃湯的料理盛進木製的深碗,雙手捧著碗將輪椅轉向餐桌,再把同樣木製的湯匙一起排好,同時對春雪說道:


    「別老是站著,怎麽不坐下來?」


    「啊……好、好的。」


    春雪搖搖晃晃地在一張椅背很高的椅子上坐下,低頭看了看眼前冒著熱氣的白色濃湯,內心喃喃說道。


    不、可是,該怎麽說呢,這裏……


    「這是在對戰格鬥遊戲裏,吧……」


    不小心說出聲來,就聽到sky raker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點點頭:


    「對啊,有什麽問題嗎?」


    「可是,怎麽說,在格鬥遊戲裏吃飯……」


    「唉呀,在對戰格鬥遊戲黎明期的某個2d作品裏,就可以看到背景裏頭有觀眾在吃拉麵呢。」


    「話、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猛然想要伸手在頭上亂抓一通的同時,春雪卻也發現自己的肚子餓得很了。在現實世界中明明才剛吃過披薩,這種空腹感到底是哪來的?


    而這個形而上的疑問,也在sky raker一聲「請用」之下立刻煙消雲散,春雪迅速抓起了木湯匙。


    接著又再次不知所措。


    「啊、可、可是,我、沒有嘴。」


    silver crow的臉上蓋著一麵鏡子般的銀色麵罩,眼睛、鼻子跟嘴巴都不存在。然而sky raker卻揮揮手要他快吃,春雪隻好戰戰兢兢地舀起濃湯,送到嘴邊。沒想到這麽一送——


    立刻就聽到一陣嗡嗡輕響,麵罩下方的部分微微往上滑開。他在大吃一驚之下用左手摸摸看,就發現裏麵確實摸得到一張嘴。春雪已經搞不清楚東南西北,隻喃喃說了聲:「那我開動了。」就張嘴含住了湯匙。


    ——濃湯非常美味。


    一種比任何一家廠商的vr味覺重現引擎都來得更加自然而且精細的滋味,在口中擴散開來,讓春雪接連舀起馬鈐薯、小洋蔥跟雞肉等各式各樣的料來吃。吃得正過癮時,坐在對麵以優雅的動作用著木湯匙的sky raker就笑嘻嘻地說了:


    「很高興看到你這麽愛吃,鴉先生。請你吃的時候要嚐清楚滋味,讓這些味道可以在你記憶裏撐久一點。」


    「……嗯?」


    間不容緩地吃得碗底朝天,春雪才總算開始思考剛剛那句話的含意。可是還來不及反問,sky raker就把盤子扔到廚房的架上,讓他也隻能低頭說聲謝謝招待。


    不知不覺間,朝南窗外的天色都已經黑了。遠方可以看見一片想來多半是台場一帶的燈光,反射在黑色的海麵上頻頻搖曳。


    也不知道是住家原有的功能還是用「心念」在控製,隻聽得sky raker彈響手指,接著所有窗簾就應聲放了下來。輪椅唧唧作響地栘到小小的床邊,失去雙腳的虛擬角色用一隻右手當作支點,身體輕飄飄地翻到床上。


    「那麽雖然時間還早了點,不過我們就先睡了吧。」


    咦!


    睡覺?


    床隻有一張,虛擬角色卻有兩個。這也就表示——表示什麽情形?


    春雪這個一瞬間產生的超高速思緒,被隨手扔來的枕頭一刀兩斷。春雪抱住枕頭,一邊痛罵自己說思當然是這樣我在胡思亂想什麽東西啊笨蛋笨蛋,一邊讓銀色的虛擬身體躺到地板上。反正全身都披著硬梆梆的金屬裝甲,管他底下是床還是地板,都不會有多少差別。


    sky


    raker將帽子掛到牆上的掛勾上,脫下整件連身洋裝,在床上躺平之後又彈響一次手指。天花板的油燈跟燒柴的火爐都立刻熄滅,讓整棟住家籠罩在淡青色的黑暗中。


    「晚安了,鴉先生。」


    ——不愧是那個ash roller的上輩,這個人也不是小角色啊。


    春雪佩服之餘回答:


    「晚、晚安……」


    同時並在內心大喊「這種狀況睡得著才有鬼!」然而——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才剛在餐桌旁的地板躺下,兩眼一閉,腦海中立刻開始籠罩在一層薄薄的白色霧靄之中。看來sky raker說得沒錯,今天發生了那麽多事,自己在精神上似乎已經十分疲倦了。


    當然這並不表示春雪忘記了能美帶給他的屈辱與絕望,但他卻覺得現在就隻有在這個家裏,他可以遠離那些黑色的事物。當然這或許隻是因為肚子裏裝著相當於一碗美味濃湯的幸福感,這種很唯物而且貪吃的理由。


    接近暴力的沉重想逼迫眼皮就範,春雪跟這種睡意對抗了好一會兒後,以很小的聲音喃喃說道:


    「對了,sky raker小姐,我可以問你幾件事嗎?」


    「請說。」


    聽到她的回答,春雪朝床上瞥了一眼,朝著劃出優美曲線的輪廓問道:


    「呃……ash roller兄他已經學會『心念係統』了嗎?」


    「還沒有正式學過。不過我有先給過他一些提示,看樣子他已經有動腦筋去運用了。」


    聽到這個回答,春雪心裏就有了底。先前春雪一直覺得他直挺挺站在機車上操縱機車的那些新招再怎麽說也太亂來了,但現在想想就覺得多半是采用了想像控製的技術。春雪先在地板上微微點頭,接著問出下一個問題:


    「既然你是他的『上輩』,那你現在也是參加綠之王的軍團……?」


    這次的回答則有先經過短短的停頓。


    「……不是。無論過去還是將來,我都隻屬於一個軍團。」


    「那麽……這個軍團就是……」


    春雪忍不住抬起頭來,下定決心問出了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你所屬的軍團……該不會就是『黑暗星雲』?而幫你砍下雙腳的人,也就是……」


    「『ck lotus』,她比誰都更強悍、更有誌氣,也更善良,是我唯一的朋友。」


    聽到這個聲音極小卻像歌唱般優美的回答,春雪微微點了點頭:


    「我就覺得……一定是這樣。你……跟她有點……」


    「那已經是往事了。」


    這句短短的話語從床上灑下,彷佛是要打斷春雪的話頭。


    「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好了……你該睡了,鴉先生。明天可是要早起的。」


    接著就傳來翻身的聲音,彷佛在拒絕繼續談下去。


    ——我還想多問一下她以前的事情。


    盡管心中有著這樣的想法,但春雪的眼皮也開始麵對沉重的負擔。


    春雪委身於溫暖的黑暗,往深邃的睡眠深淵中不斷下沉。


    下一瞬間,腦袋猛力在地板上一撞,讓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眼。


    春雪坐起身,心中嘀咕著是誰在自己睡得正熟時抽走枕頭,結果就在拉開的窗簾彼端,看到天空染成了漂亮的橘色與紫色,不禁瞪大了眼睛。


    「咦……已經早上了……!」


    「就是啊。早安,silver crow。」


    臉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轉,就看到sky raker正在將疑似從春雪腦袋底下抽走的枕頭放回床上,一身白色帽子跟連身洋裝都已經穿戴好。


    「早、早安……請問現在幾點了?」


    一邊打著招呼一邊發問,天空色的虛擬角色就默默指了指廚房的方向。裝在牆上的壁櫃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黃銅色時鍾,指針顯示現在是上午五點。考慮到昨天是天黑沒多久就躺了下來,這一覺已經足足睡了十個小時,但春雪卻覺得連作夢的時間都沒有。


    然而腦袋裏確實像用冷水衝洗過似的十分清爽,醒來的過程幾乎可以說暢快得有些莫名其妙,而現實世界中還隻過了三十秒。


    「……原來如此,在這邊睡覺也許還真是一種挺不錯的點數用法啊……」


    春雪忍不住喃喃沉吟,sky raker立刻微微一笑說道:


    「隻是得冒著睡覺時被人做掉的風險就是了。」


    「……咦!」


    「現在才按住脖子也太遲了吧,我叫了你五次,你就是不醒。」


    ——所以她才會用出抽人枕頭這種強硬的招數啊?春雪想通之餘,忍不住縮起肩膀:


    「對、對不起,下次我會乖乖起床的。」


    但對此sky raker則隻回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控製輪椅往門外前進。


    無限製中立空間的早晨,閃耀著一種跟傍晚時又不太一樣的美。屬性仍然是「荒野」,但紅褐色的岩山在朝陽的照耀下,簡直就像巨大的紅寶石原石般閃耀。


    輪椅栘到被露水濡濕的草地上,在昨天他們坐下來談話的北側長椅旁停了下來。春雪也走到她身旁,但這次是站著等候sky raker發話。


    這位從前是「黑暗星雲」成員,如今則在加速世界中成了個隱士的8級超頻連線者深吸一口氣,以梢為嚴厲的語氣說道:


    「silver crow,那我們就從現在開始進行『心念』的修練。」


    「好……好的,請多多指教!」


    春雪用力地深深一鞠躬。


    學會隻靠想像來控製虛擬角色的「心念係統」,是自己所剩的唯一希望。管他要花上幾天、幾個禮拜,都一定要學會。


    春雪心中燃燒著烈火般的決心,腦中還播放著類似香港功夫電影修行場麵的背景音樂,等著她下達第一個指示。


    ——然而。


    「……說是修練,其實心念的要訣隻要一句話就能說完。隻要領會這句話,任誰都能運用自如。」


    「……你、你說什麽?」


    聽到這句sky rakct說得再自然不過的台詞,春雪不禁膝蓋一軟。


    「……隻、隻要一句話……?懂了這個就可以出師了?」


    「沒有錯。」


    「請你告訴我。」


    春雪當然這麽說。


    「好啊,不過這得等你下次見得到我,我才會告訴你。」


    聽到這樣的回答,春雪趕忙踏上一步:


    「不……不行,在你告訴我以前,我都不會回到現實世界。」


    「我說的不是等下次見麵,而是等你下次見得到我,對吧?也就是說……」


    她說到這裏就先住了口,朝春雪招了招手,春雪於是又往前走近一步。


    有著流線外型的虛擬角色甩動天空色的頭發,右手輕輕放上春雪的背部——


    「就是這麽回事。」


    接著往旁用力一推。


    「咦……啊……哇哇……」


    春雪踉艙地在草地上走了兩步。


    第三步隻踏到了空氣。


    「……咦。」


    「祝你順利,鴉先生。」


    sky raker滿臉微笑的模樣,一下子就往上方遠去。嚴格說來其實是春雪的身體從高達三百公尺的塔頂,往空中翻了下去。


    「咦……等……哇……」


    他趕忙胡亂揮動雙手,但當然沒有任何效果。silver crow就這麽受到虛擬重力的牽引,進入筆直的自由落體軌道——


    「哇…


    …啊……啊——」


    春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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