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趕快回到座位上,要開長班會啦。」


    級任導師拍響手掌,讓部分學生發出不滿的抗議聲:


    「咦,上課鍾聲都還沒響,這是在扣我們的時間。」


    「那等到鍾聲響起時誰沒坐在椅子上,我就要加派作業給他們了!你們聽,鍾聲就要響了,三、二、一……」


    春雪托腮聽著灌滿整個聽覺的第六堂課上課鍾鍾聲,以及同學們乒乒乓乓趕回座位上的聲響。


    窗外還是一樣飄著毛毛細雨,將街道染成一片灰色。天氣預報說梅雨季節要等兩周才會過去,但隨後馬上就是期末考,讓春雪沒辦法衷心期待那一天的來臨。


    當然隻要撐過考試,後頭就有光明的暑假等著自己,但他可沒有這麽達觀,沒辦法靠還那麽遙遠的樂趣來鼓勵自己積極邁進。光是想到眼前這一周裏即將來襲的課程(尤其是體育)與作業(尤其是作文),就忍不住歎氣。


    不過作業這方麵即使一拖再拖,至少還可以靠在最後一刻用花費、點超頻點數的方式蠻幹。春雪在透過「加速」得到的三十分鍾時間裏處理作業的能力,強得連成績優秀的拓武都納悶地覺得為什麽他平常無法發揮這種專注力。


    但唯有每天從早到晚排得滿滿的課程,就無法靠加速來集中處理了。體育課裏在跑道上跑得氣喘籲籲的時候,甚至會懷疑是不是有減速功能在運作,而且也許真的有這麽回事。按照brain burst的運作原理,隻要心跳上升,思考頻率也會跟著加速,拉長了體感時間。這是否表示隻要練到跑步時心髒也不會猛跳一通,就會覺得體育課過得比以前快呢?好,下次就去下載個中國拳法修行程序之類的東西,特訓一下法輪之力吧。


    春雪不經意地看著窗外,腦子裏轉著這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對導師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大家分到這一班已經過了兩個月,不過這陣子正是最容易鬆懈的時候啊。大家看,這個圖表是顯示從四月以來遲到跟忘記帶東西的……」


    如果是在平常,一天最後的班會是擬定放學後「對戰」計劃的寶貴時刻。對於喜歡沙盤推演的春雪來說,思考要去哪個戰區、嚐試什麽樣的戰術、跟誰打、或是要旁觀誰的打鬥這些問題,進行這種沙盤推演的時光即使比不上真正的對戰,卻也能過得非常開心,所以通常班會時間都是想著想著就過去,但今天卻覺得時間進行得異常緩慢。


    理由非常明顯。


    因為春雪已經被逼到根本沒心思去擬定對戰計劃的狀況之中。從某個角度來看,甚至可以說壓力比兩個月前「飛行能力」被搶走的時候還大。


    因為他已經被逼到可能無法再當超頻聯機者的邊緣。


    昨天星期天,「七王會議」結束後,楓子開車送春雪到住家附近。


    在黑雪公主與楓子的鼓勵下,春雪勉強擠出笑容回應,但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在環狀七號線步道回家的路上,還是忍不住低著頭數起地磚。


    當他垂頭喪氣走進電梯,上到二十三樓,走過鴉雀無聲的走廊,來到自家門前時準備按下顯示在視野中的開鎖按鈕——


    但就在這時,春雪發現門邊有個縮得小小的人影,整個人當場定格。


    這人穿著圖案搶眼的t恤與緊身靴型牛仔褲,沒穿襪子就直接穿著褪色的球鞋。即使穿得這麽隨便,仍然能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男生。因為她的頭部兩側綁著有如火焰一般的紅發,在昏暗的照明下仍然閃耀出光澤。


    「……仁、仁子?」


    春雪茫然地叫了她的名字一聲,嬌小的少女慢慢拾起頭來,露出剽悍卻又有著幾分無力的笑容:


    「……你也拖太晚啦。我們明明同時離開千代田區,居然還害我等了十分鍾以上。」


    「抱、抱歉。」


    春雪忍不住道歉,就看她輕輕聳了聳線條尖銳的肩膀:


    「當然我有pard騎機車接送,自然會比較快啦。」


    「這……這我怎麽有可能追上嘛。倒、倒是啊……」


    春雪連連眨眼,問說:


    「你怎麽……會來這裏?」


    仁子一瞬間撇開視線,哼了一聲之後才說:


    「說來話長,你要在走廊上聽完嗎?」


    「啊,啊啊,抱歉。」


    春雪趕忙碰了碰繼續顯示在視野中的開鎖按鍵,打開照慣例沒人在的家門說了聲請進,仁子這才細聲輕舒一口氣,手撐在兩邊膝蓋上站起。


    春雪請這名突如其來的訪客到客廳坐下,到廚房準備好兩杯柳橙汁回來一看,不由得又納悶起來。


    不管看幾次都一樣,這名年紀比自己小,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陰天的少女,無疑就是仁子=上月由仁子——也就是支配「日珥」軍團的紅之王「scarlet rain」本人。


    可是到底為什麽?春雪跟仁子不止交換了匿名郵件地址,連呼叫號碼都給了,照理說多的是方法可以聯絡。更別說竟然在玄關旁邊抱著膝蓋等人回來,這種作風跟仁子的印象可說人差地遠。春雪將果汁放到玻璃茶幾上,從旁再次仔細打量她小小的臉龐。


    她那長著淡淡雀斑的臉上,看不見平常那種發光發熱的活力,甚至顯得有些無助,簡直無法想象她跟在會議席中撂下狠話的紅之王是同一個人。春雪腦海裏重現出了她銳利的聲音:


    ——有個沒資格在這裏談論心念威脅的家夥混了進來。


    正當春雪想起這句烈火般熾烈的杯葛所蘊含的強烈熱量時,眼前的仁子卻彷佛看穿他的心思似的開了口:


    「……不好意思啦,剛剛把你說成那樣。」


    「咦……哪、哪裏,別這麽說。」


    春雪本已坐在沙發上,聽了後趕忙站起,連連搖頭:


    「剛、剛開始我當然嚇了一跳,不過後來學姐跟raker姐都跟我解釋過……她們說仁子當時之所以會提起我……不,應該說提起寄生在我身上的『災禍之鏜』,是因為不希望這個議題的主導權被其他諸王,尤其是被黃之王掌握。」


    春雪很快地說到這裏,就看到仁子連眨了幾次眼睛,接著她那對在光線照耀下像褐色又像綠色的大眼睛浮現出苦笑的神色:


    「嘖,原來你們早看穿啦?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她一邊咒罵,一邊讓背部深深埋進沙發,翹起苗條得驚人的腿,用赤腳腳尖鉤著拖鞋甩動。


    看到她這樣,春雪微微放心,同時又歪著頭問說:


    「咦,仁子以前見過raker姐嗎?」


    「沒有,剛剛還是我第一次直接跟她碰麵,隻是pard跟我說過很多她的事。」


    「她、她說了……什麽樣的事……?」


    仁子聽了後得意地露出另有深意的笑容,反問說:


    「你知道她,『icbm』的綽號怎麽來的嗎?」


    「咦……不就隻是拿飛彈來比喻她的推進器嗎……?」


    「是這樣沒錯,可是沒這麽簡單。嚴格說來,這個綽號是來自以前的黑暗星雲在大規模領土戰裏偶爾會用的戰法。聽說他們會先故意讓敵方前線推進,分散敵方的戰力,再由raker單獨或背著一名支持型角色直接飛到敵人後方的據點。畢竟後方通常都隻會剩下裝甲薄得跟紙一樣的超遠距離型角色,自然會造成洲際彈道飛彈級的重大損害了。」


    「……原、原來如此。」


    明明講的是自己人,春雪卻聽得冒著冷汗連連點頭。接著仁子放鬆表情,口氣彷佛在談論自己的回憶:


    「……你也知道,pard的移動力高得跟鬼一樣。她說一旦受到這種飛彈戰法攻擊,她總是第一個趕回後方,跟raker交手過很多次。


    受不了,就算我們兩個軍團停戰,raker終究是敵對軍團的主力,可是當pard知道她回歸第一線,竟然高興成那樣……crow,你知道嗎?pard明明是相當老資格的玩家,等級卻還隻有6級,是因為……」


    仁子說到這裏卻住了口,讓春雪不由自主地探出上半身,因為他之前也多次有過這個疑問。


    「因、因為什麽……」


    「——還是不告訴你,你以後自己去問她。」


    仁子得意地一笑,說了聲那我不客氣了,從桌上端起杯子。


    看樣子她渴得很,大口大口地喝著果汁,模樣裏已經看不出半點奇妙的虛脫感。春雪心想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回答說:


    「我怎麽想都覺得她不會告訴我啊……不過沒關係啦,先不說這個了……那仁子,你是為了會議上說的話,特地來這裏跟我道歉的嗎?」


    「你怎麽說得一副嫌我煩的樣子。」


    被她從杯緣上一瞪,春雪趕忙搖頭:


    「沒、沒有,我怎麽可能嫌你煩!隻是從你的作風來看,總覺得有點意外,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覺得反而是我該跟你道歉……」


    一開了口就再也停不住,生硬地將本想以更正式的方式表達的念頭轉換成聲音:


    「畢……畢竟當初我們千辛萬苦才在池袋破壞了『鎧甲』,卻因為我的不小心而讓它存活下來。仁子狠下心『處決』了上一個擁有鏜甲的『cherry rook』,我卻還在當超頻聯機者……」


    沒想到仁子卻是一臉認真,專心聽著講話不得要領的春雪說話。


    但年輕的王隨即搖搖頭打斷春雪。接著放回杯子,再次深深坐進沙發翹起腿,平靜地說:


    「不……我倒沒有因為這件事恨你。我之所以處決了cherry,並不是因為他擁有『鍾甲』,而是因為他被鎧甲的支配力吞沒,看到超頻聯機者就攻擊,不,應該說見人就吃。如果cherry鎮得住鍾甲,控製得住自己,我反而會護著他,其他那些王講什麽我都不會去管……隻是……」


    仁子說到這裏,聲音不自然地減速。春雪眨眨眼,看了看她低垂的白皙臉龐。


    這對現在呈現出深綠色的大眼睛,再次露出了在門外走廊曾經浮現出來的陰影,春雪這次才總算知道那是什麽表情。


    是害怕,同時也是對害怕的自己所產生的怒氣,以及一點點的心灰意冷。春雪之前抱起膝蓋,認為自己完全無力解決問題的時候,應該也露出過同樣的表情。


    「仁……仁子……」


    他壓低聲音叫了這個名字一聲,少女一瞬間抬起視線,隨即在無力的微笑中再次低下頭去:


    「……當時我可以保護cherry,我有這個選擇,也有足夠的實力。這半年來我一直這麽相信,可是啊……」


    從t恤袖子下伸出的雙手突然緊緊圈在一起。現在明明是悶熱的六月,她卻彷佛受到強烈的寒氣侵襲。


    「……crow,剛剛的會議上,你沒有感覺到嗎?」


    「感、感覺到什麽?」


    春雪戰戰兢兢地反問,仁子——第二代紅之王「不動要塞」(immobile fortress)scarlet rain,以破碎的聲音掙紮著說道:


    「感覺到在場的『王』裏頭……混進了真正的怪物。那種資料壓……實在太離譜了啦……其實我啊,本來是打算說什麽也要保護你。因為我欠你一分人情……你幫我救了cherry……今天的會議上,總算讓我爭取到了折衷方案,可是……如果那些家夥強硬要求處決……我……」


    看到仁子說到這裏住了口,在沙發上收起膝蓋,春雪好一會兒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沒辦法立刻相信,不,應該說無法理解。他無法理解能有其他超頻聯機者讓仁子稱之為怪物,甚至露出驚懼的表情。


    對春雪來說,紅之王scarlet rain是絕對高高在上的存在。如果在相等條件下對戰,他肯定自己會百戰百敗。當她展開所有強化外裝時,那種媲美超重量級戰艦的遠距離火力,毫無疑問是整個加速世界裏威力最強大的攻擊手段之一,畢竟她隻靠主炮的一擊,就轟掉了半座新宿都廳。


    而且哪怕單靠隻配備一把手槍的嬌小虛擬角色本體,仁子仍然有著深不可測的實力。在七王會議席上,春雪應該也有從紅之王身上感受到絲毫不遜於其他諸王的巨大壓力。


    春雪頻頻搖頭,總算擠出沙啞的嗓音反駁:


    「怎、怎麽會呢……當然在場的每個人對我來說都是遙不可及,可是我怎麽想都不覺得有哪個人能讓仁子說得這麽誇張。你、你想想看,你跟她們同樣是9級玩家啊,『同等級下總潛力相等』,這不就是加速世界的大原則嗎……?」


    紅發少女聽了後,從小小的膝蓋上看了春雪一眼,在苦笑中緩緩搖頭說道:


    「……這就表示不管什麽原則都有例外。你聽好了,9級就是brain burst實質上的等級上限了,畢竟不管賺了多少點數,都沒有辦法繼續升級。想升上10級隻有一種方法,就是獵殺五個同樣9級的玩家……也就是要讓五個人喪失所有點數。換句話說……」


    仁子再次放低目光,悄悄說道:


    「……就是當一個人升上9級,旁人再也看不出這個人到底在加速世界裏麵了多少時間,累積了多少經驗。我一直以為在這一點上不會輸給其他幾個王,以為自己在加速世界裏累積了夠多的實力,再也不會失去在現實世界裏曾經失去的東西。可是……我還太天真了。他們……『inator』早就已經跨越了我還緊緊抓著不放的創傷。那種家夥……不叫做怪物,還能叫什麽……」


    「……i什麽……?」


    春雪也隻能茫然地複誦這個混在獨白之中的陌生字眼。但仁子對此什麽也沒回答,額頭終於碰在抱起的膝蓋上。


    鴉雀無聲的客廳裏,隻聽得見小小的空調運作聲。窗外多雲的天空鉛色徐徐加深,地麵的環狀七號在線也開始有三三兩兩的車燈開始交錯流動。


    仁子就讀的小學是全校住宿製,想來這時間應該已經快要趕不上門禁,但她卻一直坐著動也不動,連綁在頭部兩邊的頭發都仿佛失去了一貫的氣勢,無力地垂了下來。


    ——現在我得說些什麽才行。春雪有了這種感覺,拚命尋找自己該說什麽。


    仔細一想,從仁子的個性來看,實在不太可能會隻為了想對會議中的發言道歉,就特地親自來到杉並。搞不好她瀏海下所隱藏的表情,根本不能讓紅之團的夥伴……甚至不能讓最親近的pard小姐看到。


    「……」


    春雪根本想不到該說什麽才好,但還是深深吸一口氣想說些什麽。


    但仁子卻忽然搶先抬頭,臉上已經有著燦爛得令人意想不到的滿麵笑容。她動起嘴唇,發出聲調與先前大不相同的高音……


    「突然講這些奇怪的話,不好意思啦,大哥哥!」


    「……唔,哪、哪裏,這個。」


    這讓春雪隻能幹瞪眼。明知仁子這詭異的「天使模式」專門用來捉弄春雪或轉移話題,但身為獨子就是擺脫不了這種習性,一被她笑著叫聲大哥哥,他就無可避免地狼狽起來。


    「剛剛那些你全都忘了吧!啊,我差不多該回去了!謝謝你的果汁!」


    仁子連續發射每句話語尾都像帶著星屑特效似的可愛聲調,輕巧地從沙發椅跳下,就這麽小跑步穿過客廳。


    這時春雪也總算壓下動搖的心情,朝她纖細的背影喊了聲:


    「啊,仁子,等一下。你……應該有別的話要跟我說吧……?」


    結果嬌小的少女在門前忽然停下了腳步。流露出一瞬間的猶豫之後,忽然轉過身來,再次笑嘻嘻地開了口,但說出來的話卻令春雪意想不到:


    「我說啊,春雪大哥哥,如果我們之中有一個……或是我們兩個都失去了brain burst,一定會把對方忘得幹幹淨淨吧?」


    「咦……」


    ——「消除所有相關記憶」。春雪在兩個月前才知道喪失brain burs叫的人,都得接受這條最終規則的處置。就連黑雪公主,在當時也還隻透過傳聞知道這件事,仁子是在什麽時候知道的呢?


    她從下往上看著倒吸一口氣的春雪,突然伸直右手,伸出細得驚人的小指說:


    「所以我們來約定,如果哪天在神經鏈接裝置的聯絡簿裏看到沒印象的名字,刪除記錄之前要先寄一封郵件過去。這樣一來,搞不好,就能再一次……」


    「……田,有田!喂,你有在聽嗎?」


    突然被一個粗豪的嗓音叫到自己的名字,春雪立刻將心思從一天前的記憶拉回現實。


    他拚命咽下胸中一股直往上衝的刺痛,連吸了幾口氣,這才總算幫思考重新打好檔。


    「有、有!」


    春雪趕忙這麽回答,半出於反射性地站起,腳還撞得強化塑料做的課桌椅乒乓作響。這時他才總算想起這裏不是自己家的客廳,而是二年c班的教室。


    他戰戰兢兢地轉頭一看,發現講台上的導師菅野露出嚴肅的表情,周圍的學生們也被春雪誇張的動作逗得竊笑。


    即使不敢說是0%,但至少從這陣笑聲中,聽不出一年級時那種嘲弄的語氣。春雪在這個班上的地位仍然屬於最底層,但至少已經逐漸確立了「無害的小胖子」這樣的定位。他對這樣的定位當然沒有不滿,甚至覺得十分理想。


    所以像現在這樣隻因一些初步的失誤就招來無謂的矚目,原本是他極力想避免的狀況。要是隻因為這麽點小事,惹得班上一些裝乖的壞小子想欺負他來抒解壓力,那可會讓春雪吃不完兜著走。


    因此春雪露出搞笑失敗的人該有的緬靦笑容,就想坐回座位上。


    但隨即感覺到周遭莫名地對自己投以期待的目光,讓他當場停住動作。同學們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看來像是期待春雪會說些什麽。


    ——這、這種氣氛是怎麽回事?這種時候我該做什麽?難道該裝傻嗎?難不成我不小心引發了得用自爆式搞笑招式來逗大家笑的超高難度任務?


    正當春雪在腦內高速思考,眼看就要冒出冷汗,沒想到菅野卻開了口:


    「哦哦,有田,你起立的意思是要報名嗎?」


    ——報名?報什麽名?


    由於之前根本沒在聽導師說什麽,讓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原委。春雪被意料之外的事態嚇得定格之餘,視線集中在老師背後,但虛擬黑板上什麽都沒寫。


    ——別慌,要思考。長班會上會征求什麽人……對了,一定是要負責朗讀校方的通知文件,九成九是這樣。


    春雪瞬間想到這裏,將視線拉回虛擬桌麵,發現不知不覺間收件匣裏已經多了一封文件檔案。


    他對肉聲朗讀很不拿手,但上國文或英文課時本來就要朗讀,而且念稿子總比口述自己的想法簡單得多。這種狀況下與其說自己沒有要報名而搞冷場麵,還不如冒失就冒失到底,幹脆接下朗讀的工作還比較保險。


    春雪透過以上的思考決定行動選擇之後,抬起頭來接下菅野的視線,以清楚的嗓音回答:


    「好、我的,我做!」


    結果——全班突然湧起「喔喔」的戚歎聲,接著就是一陣如雷的掌聲。


    「……現在是怎樣?」


    這定什麽反應?隻不過報名朗讀,怎麽會有這麽盛大的掌聲?


    春雪再次全身僵硬,視線前方看到菅野連連點頭說道:


    「有田,老師一直相信你這小子到了關鍵時刻就不會含糊!a班跟b班一定會搞到得抽簽決定,可是c班卻有人自願報名,老師真的很欣慰!」


    春雪產生了一股非常不詳的預感,但還是點開未讀的檔案。


    隨著一陣輕快的音效而開啟的文件上,以樸素的字型寫著:


    【新設飼育委員會通知:二年級各班各指派一名代表,合計選出三名委員。】


    「……飼、飼育委員?」


    春雪的驚呼聲被還在持續的掌聲淹沒。


    ——飼育委員,也就是說要負責喂養小動物?


    春雪一邊以低速想著這種擺明知道的事,一邊環顧四周,就看到千百合一臉受不了的模樣搖著頭,拓武也同樣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模樣苦笑。


    「……我說小春你喔,就算你發呆已經不是新鮮事……」


    放學後到社團活動開始前,有一段短短的空檔。


    春雪無力地癱在自己桌上,兒時玩伴倉嶋千百合來到他身前,翻著白眼對他說:


    「就算不清楚狀況,先打開學校發的通知檔來看不就好了!為什麽你老愛這樣隻靠預測就亂衝啊!」


    「算了算了,小千,小春這種會錯意特快車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發車的。」


    這個說法則是來自站在千百合身旁的黛拓武。盡管覺得拓武的話根本不是在幫腔,但春雪也無法反駁,隻能從椅子上滑下,無力地回答:


    「沒關係啦,我做就是了,不管是飼育委員還是什麽都行。」


    「……如果是被人強迫,我還有辦法幫你說話。可是你這樣光明正人地報名,根本就沒辦法挽回了嘛。」


    千百合重重歎了門氣,忽然問表情一變,一對貓眼露出認真的神色,將她那戴著亮色大發夾的頭湊過來說:


    「不過說正經的,小春你有心思去做這種委員會活動嗎?畢竟你得在一個禮拜之內……」


    後半句話是由同樣彎下腰的拓武低聲接了過去:


    「……把那玩意兒給『淨化』掉,說什麽都得做到。」


    ——沒錯。


    本周,也就是說從上個星期天的六月十七曰,到下個星期天的二十三日,就是春雪——也就是silver crow的「緩刑期間」。


    昨天的七王會議上,最終采納了兩項決議。


    首先針對神秘組織——加速研究會的攻擊,是決定「繼續收集情報」。對此春雪內心大為憤慨,認為實在太姑息,但畢竟現階段他們連這個組織的全貌都不清楚,想反擊也無從反擊起,所以也是無可奈何。


    而針對silver crow的e disaster化所下的決定,則嚴峻得足以抵消這種姑息。


    如果無法在包括今天在內的七天之內,完全解除災禍之鎧的寄生,五位王就會懸賞高額獎金來追殺春雪,而且還決定了一項製度,就是到時候將會根據每個人打贏silver crow的次數來分配作為獎金的超頻點數。


    一旦演變成這種情形,春雪隻要走出杉並區一步,就會瞬間被包括高等級玩家在內的大批超頻聯機者挑戰,多半轉眼之間就會耗光點數。畢竟對方有「破壞鎧甲」的大義名分,就算以多欺少也不用猶豫。


    當然他隻要跟同樣是懸賞犯的黑雪公主看齊,龜縮在杉並區裏,那麽即使連上全球網絡也可以拒絕對戰,但這樣一來就會無法獲得點數。對超頻聯機者來說,停止升級的腳步等於是慢性死亡。


    到頭來隻要「諸王所下的抹殺指令」有著足夠的正當性,可說與宣判死刑沒什麽兩樣,黑雪公主能存活將近兩年之久,固然是靠著堅決切斷神經鏈接裝置與全球網絡聯機的鋼鐵意誌,但「已經升上9級」這點也不容忽視。春雪當然沒有後者,而前者多半也是


    欠缺的。


    「……一個禮拜啊……」


    春雪這麽自言自語,低頭看看自己放在桌上的雙手。


    不用特別去意識,也能想象出雙手覆蓋著亮麗白銀裝甲的模樣。silver crow是我隨時可以變成的另一個自己,要說我將再也無法變成那個模樣,說我將再也不是超頻聯機者,總覺得不太能切身體認到這個危機。


    不,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我人在現實世界裏?對我來說,所謂現實真的隻存在於那個世界裏嗎……?如果真是這樣,那當我失去drain burst,又該何去何從呢……?


    想到這裏的瞬間,春雪突然受到一股小小的惡寒侵襲而背脊一顫,耳裏又響起了那高而清澈的少女嗓音。


    ——我們來約定,如果哪天在神經鏈接裝置的聯絡簿裏看到沒印象的名字,刪除記錄之前要先寄一封郵件過去。


    仁子以照理說都是在演戲的天使模式說出那樣的話來,讓春雪搞不懂她到底有多認在。之後仁子強行用小指鉤上春雪的右手,接著就這麽大步跑回家去了。


    他不可能忘記的。即使加速世界的相關記憶被消除,在現實世界培養過交情的人們是絕對不會忘的。心中這麽確信之餘,胸口卻又閃過尖銳的不安。萬一自己不知不覺間迷失,對現實世界不再覺得在實……萬一自己分配到「現實」這個卷標下的記憶,在不知不覺間淘空……


    突然湧起的恐懼讓他用力握緊雙手,頭就要垂得更深,卻有一隻小小的手從旁伸了過來,輕輕包住春雪的左拳。


    「不會有事的,小春。」


    聽到這句溫暖的話,抬起頭來一看,就看到千百合一如既往的微笑。


    「沒錯,所有事情一定很快就會解決了。」


    跟她並肩站著的拓武也斬釘截鐵地這麽說,伸出握竹刀握得長繭的手,輕輕拍了拍春雪的右手。兩名兒時玩伴互相瞥了一眼,心意相通似的點點頭,又一起望向春雪:


    「而且啊小春,我們已經討論過,做出了決定。即使一個禮拜過去,春雪變成懸賞犯,我跟小拓也會用同樣的速度供應小春足夠的點數讓你升級,所以小春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聽千百合輕聲說出這番話,春雪直盯著她的臉上。接著立刻從椅子上站起,用力搖頭。


    盡管音量壓到最低,但春雪仍然以接近吶喊的聲調說:


    「不……不可以!要是做出這種事,連你們都會變成懸賞犯!他們就是在等著抓住把柄,把我們所有人一網打盡。」


    「喂喂,小春,我好歹資曆也比你深,暗中輸送點數的方法我知道的可多了。」


    拓武推著眼鏡橫梁得意地一笑,視線隨即往右下方掃過,接著仿佛刻意不給春雪機會反駁,站起來說道:


    「啊,差不多該去社團了。小春,要是飼育委員的活動太花時間,盡管跟我們說,在可以代班的範圍內我會幫你去。總之本周你要把軍團長擬定的『淨化計劃』放在第一優先。」


    「……我知道,不好意思了,阿拓。」


    春雪吞下很多想說的話,低頭對他道謝。


    災禍之鍾淨化計劃。當七工會議中決定了對silver crow的處置之後,黑雪公主在憤慨之餘,還是擬定出了這個計劃。計劃內容就是要消滅e disaster的因子,據說是分成三個階段,但全貌還沒有告知春雪他們。春雪抬起頭來,說了句有一半以上是對自己說的話:


    「雖然不清楚細節……不過現在也隻能全力以赴了啊……」


    「嗯,我們也會全力協助。那我們晚點見了。」


    拓武又輕輕拍了一下春雪的右肘,接著轉身小跑步跑向劍道道場。千百合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再次很快地輕聲說道:


    「我也要去社團了,不過有什麽問題別客氣,一定要跟我們說。我們是……呃……該說同伴……還是同誌……也不對,呃……」


    是一家人。對吧。


    千百合彷佛聽見了春雪內心的這個聲音,沒有再說下去,接著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就這麽舉起右手,快步跑向出口。


    被獨自留下的春雪也背起書包,在內心深處喃喃自語。


    現實、虛擬,這些都不是本質上的問題。我跟阿拓,我跟小百,我跟學姐還有raker姐,還有仁子,pard小姐,還有很多其他人,把我們綁在一起的東西隨時都在「這裏」——在我的心中站在有田春雪——同時也是silver crow的立場,我要保護這些。我不想失去這些。


    春雪朝時鍾一看,離檔案上指定的集合時間隻剩五分鍾,在趕往一樓樓梯口的同時,他再次下定決心。


    這一個禮拜的緩刑期間,是黑雪公主與仁子從主張立刻處決的黃之王與紫之王手下拚命爭取來的,絕對不能平白浪費。雖然不小心報名參加了本來沒打算參加的委員會活動,但就連這些活動之中,應該也可以得到啟發。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對每一件事都拚命去做。


    「好!」


    春雪小聲這麽呼喊,走到室外一看,不知不覺間雨已經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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