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e es a new challenger!


    一列熊熊燃燒的字符串從眼前利落地劃過便消失,緊接著又在來臨的虛擬黑暗中往下掉。這段期間內,春雪始終有著強烈的預感,覺得自己知道接下來會看到什麽樣的場地。


    沒多久,金屬虛擬角色的腳底抓住了堅硬的地麵。春雪等待落下的感覺消失之後,這才重新站好。


    地點當然還是在自家大樓地下二樓的大型停車場。


    但現實世界中停得整整齊齊的各色ev車都嚴重變形、焦黑、生鏽與腐朽。在左邊沒幾步遠的地方,盤踞了一輛疑似楓子愛車的黃色小型車,但它的樣子也十分淒慘——引擎蓋整個被拔掉,外露的引擎室還冒出小小火苗。


    對戰才剛開始,所以不是被人打壞的。仔細一看,腳下水泥地也有許多細小裂痕,比較粗的柱子跟牆壁也都嚴重損壞,露出裏頭的鋼筋。想來如果去到室外,多半整棟大樓會有一半已崩塌,根本進都進不來。這種「破壞過後」的印象,正是春雪之前有預感會挑到的「世紀末」空間本質所在。


    就在這時——


    離了大約二十公尺遠的昏暗處,傳來了一聲粗獷的機械運作聲。


    接著就是v形雙汽缸引擎特有的不規則怠轉聲。圓形車頭燈亮了起來,泛黃燈光照出了春雪的對戰虛擬角色。


    春雪反射性低頭看看自己的四肢,確定看到的是silver crow平滑的銀色裝甲,這才小小鬆了一口氣。「the disaster」並不是常駐型的強化外裝,所以得使用語音指令呼叫才會出現——應該是這樣……


    「…………!」


    然而下一瞬間,春雪立刻痛切感受到自己的預測太天真。


    silver crow的身體跟原來的模樣並非完全相同。雙手的十根手指本來纖細得不適合用來打人,現在卻變成指尖呈刀狀的鉤爪,腳尖也是左右各留了三根爪子,深深陷進水泥地。春雪連忙用手摸摸頭部,頭盔雖然留有原本的圓形,卻在兩邊太陽穴附近摸到突起,多半就是那咬合式護目鏡留下的痕跡。


    「鎧甲」果然不會受限在強化外裝的範疇,還會企圖與對戰虛擬角色本身融合。一旦受到春雪的情緒或行動觸發,就會輕而易舉地觸動鎧甲中的野獸,讓他變成到處肆虐的破壞者。


    一認知到這一點,身體立刻打了個冷顫,接著就聽到「它」在背上深處發出低沉卻凶猛的吼叫聲。或許是它預感到打鬥與殺戮即將來臨,於是準備從短暫的睡眠中覺醒。


    ————喂,「野獸」。


    ————至少這一場打完之前,麻煩你給我乖一點!


    春雪拚命對野獸警告,確定目前自己還勉強能夠保有自我,再朝前方的車頭燈說:


    「我說……ash兄啊……」


    浮現在強烈光芒後方的騎士輪廓默默不語,隻是靜靜地看著春雪。周圍到處是燃燒的車輛殘骸,讓骷髏造型的安全帽護目鏡不時反射出橘色火光。


    …………沒想到那個骷髏麵罩底下…………其實是個跟我同年的女生。


    …………而且她還…………對我表白。


    春雪這段約十四年的人生中,這還是第二次有女生主動對他認真表白。第一次當然就是來自軍團長,也是他的劍之主與「上輩」黑雪公主。她在失控車輛的衝撞下準備出手保護春雪之前,就說過「春雪,我喜歡你」。


    當時……不,說不定就連現在,春雪還是無法完全去除心中的疑念,不明白黑雪公主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喜歡自己這種人。當然就心情上來說,春雪是高興得幾乎要飛上天,而且他自己當然也非常喜歡黑雪公主。


    但他自認這種情緒目前應該分類在「崇拜」或「敬愛」。他心底認為,雖然現在自己隻是個胖嘟嘟又沒出息的愛哭鬼,但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能夠成為配得上她的人,就要好好給她答複。因此春雪一直自製,從未用明確的話語把自己的心情告訴黑雪公主。


    接著,幾分鍾前。


    春雪在完全密閉的狹小車內空間中,遇到了這輩子第二次的表白。日下部綸毫不保留,以完全不容懷疑是虛假電子信息的聲音,說她喜歡春雪。


    少年不明白該怎麽回答,甚至不明白該怎麽麵對。但突然來了這麽一場直連對戰,讓他從血肉之軀變身為對戰虛擬角色,似乎也讓他得以成功冷卻腦袋。


    ash roller其實是個叫做綸的少女。


    而綸全力對他表白。


    以上這兩點姑且先放在一邊,現在最應該優先考慮的是綸最後那句話。她說她會除去災禍之鎧,但據春雪所知,ash roller並沒有任何屬於「淨化」類的特殊能力。


    這不就表示,她是想把後麵接的那句「你的憤怒、憎恨,全部都由我來承受」付諸實行,將自己當成祭品獻給「鎧甲」,借此來平息破壞者e disaster的憤怒?不就表示她是想用這種方式,為自己促成disaster複活的這件事負起責任……?


    「…………ash兄……不對,綸同學。」


    由於這是沒有觀眾存在的直連對戰空間,春雪特意喊出對方的本名。


    「你……想救我,這份心意讓我覺得很窩心。可是……你不必覺得自己對『災禍之鎧』這件事有責任。這件鎧甲,不,應該說這隻野獸,從幾個月前就一直待在我體內,隻是我感情用事把它叫了出來而已……」


    春雪朝凶惡尖銳的右手鉤爪瞥了一眼,還想說下去,卻被一陣沉重又平靜的引擎聲打斷。


    內燃機大聲運轉,產生的動力慢慢轉動厚重的後輪輪胎,巨大的美式機車隨即從二十公尺外的黑暗中現身。纖瘦騎士騎著鋼鐵愛馬,雙手軟軟地放在手把上,骷髏麵罩深深低垂,看不出表情。


    「綸同學…………」


    就在春雪正要再次呼喊的這一瞬間——


    黑色皮手套用力握住了機車把手,以右手催動油門,左手接上離合器。引擎發出爆炸似的咆哮,後輪劇烈空轉而冒出白煙。


    「……綸、綸同學……?」


    春雪茫然地第三度喊出她的名字,但再也沒機會說下去。因為巨大的美式機車微微抬起前輪,從極為接近的十公尺外之處朝他衝了過來。


    左邊是楓子的車,右邊是巨大的suv車,讓春雪無處可逃。機車砰的一聲,毫不留情地撞上了他。嚴格說來應該是撞飛了他。


    春雪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精神上也沒有心思做出保護動作,一屁股落在後方幾公尺遠的地上。當他還冒著火花在地上彈跳時,灰色的輪胎已再度直逼眼前。


    砰!鏘!


    砰!鏘!


    衝撞聲與落地聲的組合,又在寬廣的地下停車場回蕩了兩次。春雪第三次摔下時變為背部摔在地上而攤成大字形,物理的衝撞與精神上的震驚幾乎讓他頭昏眼花。看到有個輪廓出現在上空時,他這次終於發出了慘叫:


    「喔、喔哇啊!」


    緊接著落下的巨大橡皮輪胎,也就是機車前輪,卻咚一聲壓上春雪的腹部。在壓倒性的重量擠壓下,他隻能手腳胡亂揮舞,身體卻動彈不得。之前三次正麵撞擊,加上這次重壓,讓春雪的體力計量表已經減少了四成左右。


    說什麽「我一直喜歡你」,卻這樣對待我?難道這是她師父教她的示愛方式?


    春雪事到如今還在想著這些念頭,而就在他上方一點五公尺左右……


    骷髏騎士跨坐在美式機車座位上,雙手牢牢環抱在胸前,以跟現實中的日下部綸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的粗獷嗓音說道:


    「你這臭烏鴉……!竟敢,勾搭上,我老妹…


    ………」


    「…………啥…………啥啊啊啊啊啊啊啊?」


    春雪不禁大聲呼喊。他如何能不作聲?


    這個連人帶車壓到他身上,骷髏麵罩的眼窩熊熊燃燒著憤怒之火的對戰虛擬角色,應該是由「妹妹」而不是「哥哥」在操縱。綸不是說過她哥哥叫做日下部輪太,是個年輕的icgp賽車手,在兩年前出車禍之後就一直在醫院病床上昏睡嗎?


    那他當然就不可能以全感覺連線的方式,連上加速世界當超頻連線者,而且把春雪撲倒在車廂後座,跟他進行直連加速對戰的,無疑是妹妹目下部綸。當然春雪並未采取什麽手段查證她是否真如外觀所見是個真正的國中女生——而綸也並未明說自己是女生,但就算真是那麽回事,他也沒理由被ash roller罵說「勾搭上我老妹」吧!


    「我、我說,你你你,你是小綸……吧?」


    春雪承受著壓得胸部裝甲咿呀作響的前輪重量,喘著大氣這麽質問,而世紀末機車騎士給出的回答則是——


    「你叫她小綸————?你這家夥,誰準你直呼我老妹的first name了!你這家夥連要叫sed name,不對,連叫third name都還早了幾百年啊!」


    ……跟「first name」對應的詞應該是st name」吧。


    平常的春雪本該吐槽,但此刻實在沒這個閑工夫。機車騎士表露的憤怒,已經明顯超出角色扮演的層次。看樣子,目前存在於ash roller體內的人格顯然不是妹妹綸,而是哥哥輪太。而過去在加速世界跟春雪對打、對罵、有時還互訴心事的ash roller應該也都是哥哥。


    也就是說……這是所謂的「雙重人格」?日下部綸這名少女一連上加速世界,就會切換成這個靠著她對哥哥的記憶——也就是回憶——所構成的第二個人格……?


    當他以超高速做出以上的推敲時,因重壓而慢慢減少的體力計量表終於剩下不到一半,轉變成黃色。


    緊接著,春雪聽見了背上的「它」不高興地又吼了一聲。不行,再這樣下去,好不容易在無限製中立空間跟iron pound與green grandee幾大打一場之後暫時沉睡的「野獸」又會醒來。雖然綸在對戰前就說要犧牲自己來平息災禍之鎧的震怒,但春雪萬萬不能照做。得先想辦法擺脫這種被壓扁的狀態,跟ash好好談過再說。


    「我、我、我我我我說啊,ash兄……不,ash大哥!」


    春雪使盡吃奶的力氣想用雙手舉起巨大的輪胎,不由得忘我地大喊:


    「請、請、請請請請你把小綸……不對,是請把令妹,呃,這個…………」


    如果壓在上麵的世紀末機車騎士體內存在著那名少女的人格,或許有辦法叫出她,讓他們兄妹倆換手?或許是這種意圖經過混亂到了極點的思考回路時,遇上了奇怪的處理——


    「請、請、請請請把令妹交給我!」


    ——結果從春雪口中迸出的卻是這麽一句呐喊。


    聽到這句話,ash roller的雙眼發出紅光,不,是冒出熊熊火焰。


    「你說什麽?」


    「啊……不、不是,呃,這個,我要說的是……」


    「你~~給我~~shut u~~p!」


    這句ash式台詞以怒號般聲調回蕩開來的同時,環抱在胸前的雙手往外一分,牢牢抓住了左右把手。v形雙汽缸引擎催了一波油門,散播出強烈的排氣聲。


    「你這小子!讓大爺我!憤怒的radiator都over heat到燒起來啦!」


    骷髏的嘴角噴出了白色蒸汽——至少春雪是這麽覺得。


    兩根外露排氣管各噴出長長一道火舌,壓在春雪身上的前輪高高抬起。要是再次被壓個正著,體力計量表多半會一口氣降到危險區。春雪奮力動著雙手雙腳想趁機逃脫,但虛擬角色的背部卻已陷入水泥地中足足有十公分,一時無法掙脫。


    「哇、哇、等一下,stop、just a moment!」


    事到如今,怒火中燒的大哥自然不會理會這種慘叫。


    轟然落下的厚重輪胎眼看就要把春雪的頭盔壓得粉碎,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偏離原來軌道,往春雪右邊的德國高級車引擎蓋砸個正著。生鏽的鐵板當場凹陷,內部噴出高聳的火柱。


    火柱迅速消散,搖曳的餘火映在鍍鉻的車身上。ash roller微微放低聲調說:


    「……我是very think讓你也有一樣的下場啦……」


    春雪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地猜到他是想說「很想」。


    「……可是臭烏鴉,我剛剛在無限製中立空間欠了你一筆很大的人情……所以我就到此為止吧。but可是!你敢再接近我老妹試試看,下次我一定把你做成烤雞……不,是把你輾成雞肉丸丟進鍋子裏煮!do you uand?」


    「我我我我明白了yes sir!」


    春雪反射性地舉手敬禮,接著從地板的凹陷掙脫出來,這才總算鬆了一口氣,朝同樣在把車輪放回地上的ash roller那骷髏麵罩仔細打量。


    盡管有點猶豫,但唯有這點他無論如何都得問個清楚。因此春雪也顧不得自己還癱坐在地上,便深吸一口氣問道:


    「那麽……請問……ash兄,你……到底是『誰』……?」


    春雪與ash roller帶著點自暴自棄的心情,挑了一台盤踞在稍遠處的巨大美國轎車,並肩坐在引擎蓋上。


    視野上方的倒數計時已經隻剩不到六百秒——連十分鍾都不剩。而從春雪在現實世界中衝出家門算起,緊急上鎖功能的十五分鍾應該就快過去了。如果想跟這群軍團夥伴保持距離,單獨跟「災禍之鎧」做個了斷,就得立刻從地下停車場跑到大樓外才行。


    但在解開ash roller這個超頻連線者身上的謎團之前,春雪並不打算離開這個對戰場地。雖然不能說沒有好奇心的成分在內,但也並非這麽單純。從他踏進加速世界起的這八個月裏,兩人之間有過無數場互有勝敗的對戰,既然這個「最棒的對手」主動在現實世界現身,他認為自己至少有義務去試著理解對方的苦衷。


    所幸「野獸」仍然委身於淺淺的睡意之中。隻要不繼續打鬥,相信這場對戰中它都不會再醒來了。春雪坐在寬闊的引擎蓋左側,微微擺動雙腳,耐心等待ash開口。


    過了一會兒————


    「…………這隻是raker師父的推測。」


    這句略顯唐突的台詞,搖動了世紀末場地昏暗的光景。


    「她說我們這些超頻連線者,在加速世界裏對打或交談的記憶……或許並不是全都儲存在自己的腦子裏……」


    「咦……咦咦?記憶不儲存在腦子裏,是要跑到哪裏去……」


    春雪大驚失色地喊到這裏,卻又閉上了嘴,然後戰戰兢兢地開口問出他想到的話:


    「…………該不會是……存在神經連結裝置…………裏麵?」


    「yes。當然,不是全都存在這裏麵。隻有播放某段記憶時所需的『鑰匙』不是存在大腦,而是神經連結裝置裏……師父似乎是這麽認為。」


    春雪咀嚼著ash這番話,接著用力搖頭:


    「可、可是,就算是這樣也太奇怪了。照這樣說來,那不就表示我們卸下神經連結裝置的時候,就完全想不起加速世界的事情?」


    「卸下神經連結裝置?可是crow,你要從哪裏卸下?」


    「這,當然是從脖子上啦。」


    「that"s right,是脖子,不是頭部……說得再清楚一點,不是從『腦子』裏卸下。這種機器可是用無線的方式在跟我們的腦子連線啊。」


    ash roller頓了頓,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指交互敲了敲自己頭盔的頭頂與脖子部分。


    「的確,一般來說這裝置是要戴到脖子上,不然根本不會開機,也根本不能連線,但這是因為裝置會檢測跟大腦之間的距離跟脊髓訊號這些信息來設定安全鎖。你知道嗎……其實我也是師父講了才知道啦……聽說神經連結裝置上市之前的大型實驗機,好像叫做soul……什麽來著的,這玩意最遠可以從十公尺外就跟實驗者的大腦連線。」


    「十……十公尺!」


    春雪再度大吃一驚,一張嘴在銀色麵罩下開開閉閉。


    如果這是真的,而現行的神經連結裝置也有這種性能,那就表示這項裝置其實根本不用像項圈似的戴在延髓部分。無論戴在手上、胸口,不,甚至幹脆塞到口袋或包包之類好帶的地方都行像我這樣容易流汗的人,夏天還要掛在脖子上真的很悶。就算改成透氣的網狀內襯,還是三兩下就會被汗水弄濕,所以從讀國小的時候就一直被人說是「有田豬在榨汁」……


    「不、不對,我不是要說這個……」


    春雪一腳把可悲的記憶從腦海中踢了出去,拚命整理思緒。


    「呃……這、這麽說來,ash兄你的意思是這樣?就算我們從脖子上卸下神經連結裝置,它還是偷偷地跟大腦連線,所以我們能重新叫出加速世界的記憶……是這個意思嗎……?」


    「這終究隻是師父的假設。可是啊……如果不這麽想,根本就沒辦法解釋我為什麽能像現在這樣保有自我啊。」


    聽到這句話,春雪吞了吞口水,以沙啞的聲音戰戰兢兢地問個清楚:


    「……換言之……你果然是小綸……啊不,我是說日下部綸同學的哥哥……曾是icgp賽車手的日下部輪太,是嗎?」


    他等了整整十秒以上,還是等不到答案。


    ash roller低頭盯著自己左右手上打著灰銀色鉚釘的皮手套,過了一會兒,手背朝上開開合合好幾次,像是在摸索自己有沒有感覺。


    「…………我不知道。i have no idea。」


    他答得有氣無力。這個回答讓春雪略覺意外,因為他剛剛明明就說綸是他妹妹。


    看到春雪訝異的視線,機車騎士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下去:


    「至少……我不記得自己在現實世界裏當真正機車賽車手時的事。不隻是賽車,我完全沒有當上超頻連線者之前的記憶。我最早的記憶……就是看著我這個對戰虛擬角色笨手笨腳跟人對打的模樣。」


    「咦……你、你說看著……是旁觀的意思……?」


    「yes。第一場對戰裏……控製這個對戰虛擬角色的,肯定是我老妹……是綸。而我,就在附近看著她。不是係統設定的觀眾……該怎麽說,就像背後靈?離她很近,身體透明,還飄在空中……」


    聽到這裏,春雪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頻頻瞥向朝ash roller那小孩子看了多半會嚇哭的骷髏麵罩,以沙啞的聲音問說:


    「…………你、你是鬼嗎?」


    「才、才不是!給我看清楚,我明明就有兩條又長又帥的腿!而且沒有腳的話,根本沒辦法剎車跟打檔啊!」


    說著,ash roller就舉起黑色騎士長靴的腳跟,在他當椅子坐的美國車前防撞杆上一踹。生滿了鏽的車牌應聲掉在地上,化為多邊形碎片四散消失。


    「總、總之啊……打這第一場對戰的時候,我飄在空中,想說綸那丫頭不知道在磨蹭個什麽勁兒。這就是現在在跟你說話的我最先有的念頭。看她操控機車的動作那麽生硬,我就覺得看不下去……想從後麵靠過去,坐在後座上教她機車應該怎麽騎,結果不知不覺…………」


    「……就合而為一了……?」


    春雪戰戰兢兢地這麽一問,ash慢慢點了點頭。


    「坦白說,我……其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人。唯一確定的一件事,就是這個虛擬角色是『我妹』『日下部綸』塑造出來的。所以,我想我大概就是綸的『老哥』。但是,這情形到底怎麽回事……是不知道在哪家醫院昏睡不醒的『日下部輪太』跟自己的神經連結裝置做超遠距離連線,才能這樣跟你講話?還是說,我是綸為了在這個世界打下去才創造出來的虛擬人格?不管我怎麽想,就是想不出答案……」


    這位神秘機車騎士輕聲歎了口氣,像個小孩子似的把兩隻腳上厚重的長靴蕩來蕩去,繼續他的獨白:


    「如果虛擬人格才是正確答案,就表示我這個人實際上不存在……可是啊,crow,我反而覺得這樣還比較好……」


    「咦……怎、怎麽這樣說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表示有一天」


    現在的「ash roller」也許會消失。


    春雪雖然吞回了這句話,ash卻好像聽得清清楚楚。隻見他微微點頭,喃喃說道:


    「那也沒關係。因為如果我是真正的日下部輪太……那就表示我自己想當冠軍車手的夢想明明已經因為出車禍燒掉了,卻還為了把燒剩的渣……把變成灰燼的輪胎轉動下去,而利用我妹妹綸的意識、利用她的靈魂。我明明在年齡上沒資格當超頻連線者,卻附在妹妹身上,在這加速世界裏悠哉地騎著機車。我可不要這樣……她……她明明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緊緊握住拳頭,就要朝自己膝蓋猛力打去,但春雪反射性地在最後一刻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拳頭。


    「不對……不是這樣啊,ash兄。」


    銀色的頭盔連連搖動。


    「我們……在這加速世界裏對打,不是拿來填補在現實世界中失去的東西,緬懷放棄的夢想。是為了麵對、接受自已的傷痛跟軟弱,重新往前走……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裏。不管你是不是真正的日下部輪太……你現在好端端地存在著!你不但存在,還跟我、還有其他超頻連線者打了幾百次的對戰!隻有這一點……隻有這些記憶,不該是幻想,也不該是虛擬的……!」


    說到這裏,春雪卻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主張什麽。


    或許,ash roller這個超頻連線者的存在,是一種因為有仰慕昏睡哥哥的少女日下部綸,以及她哥哥輪太以前用的神經連結裝置這兩個要素重合在一起,才得以創造出來的「奇跡」。如果真是這樣,也許會因為奇跡本來就不可能穩定,導致他遲早有一天不再是現在的他。


    但是——即使真的演變成這樣,對silver crow來說,他第一次戰鬥、打輸、打贏的對手都是ash roller,這個事實不會改變。隻有這個事實,絕對不會改變。


    春雪不明白怎麽把自己滿腔的情緒繼續化為言語,隻能拚命握住ash的左手。


    機車騎士不推也不拉,隻是默默看著silver crow抓住自己手腕的這隻手,看著他這隻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纖弱無力而成了凶惡鉤爪的手。


    「我……剛剛在無限製中立空間時,已經做好了掉光點數的心理準備。」


    他忽然平靜地開了口。


    「olive glove他們六個人的攻擊力壓倒性的強……就算隻有olive一個,我多半也不是對手。我本來呢,打算至少要掩護utan那小子跑掉,但還是做不到……後來我就想,我們兩個大概今天就要從加速世界消失了。如果隻有從一開始就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我消失也就算了……但一想到連好不容易醒來的阿猴,還有應該待在


    這虛擬角色身上的綸都要消失……就覺得很不甘心……可是,這個時候,你趕來救我們了。你明知道召喚出『災禍之鎧』會有什麽後果……但你還是叫出了鎧甲,用這份力量救了我跟阿猴。那個時候啊……我……先不講來龍去脈怎麽樣……我就是覺得能當上超頻連線者,能在這個世界打到今天,實在很lucky……」


    看到這名態度一向漫不在乎的世紀末機車騎士竟然會一時說不出話來,哪怕時間短暫,依然令春雪覺得胸口刺痛。


    ash有點不好意思,用右手在骷髏麵罩的鼻子上搓了搓,恢複一貫的聲調說:


    「阿猴他在從傳送點注銷以前也說了,要我幫他跟silver crow說聲『謝謝』,還有……就是『抱歉的咧』。看樣子他也總算懂了,所謂的強,並不是靠別人給的……」


    「說得也是……堅強隻能在努力的過程中找到……不管輸了多少次,輸得滿地找牙,仍然不死心地仰望天空……才是真正的堅強」


    春雪怔怔說出這句話的這一瞬間……


    ash roller被silver crow以右手抓住的左手迅速一翻,倒過來抓住了crow的手腕。


    春雪反射性地想甩開,不願讓他看到自己那變成鉤爪狀的手,卻被黑色皮手套牢牢握住,動也不動。ash roller就維持這樣的姿勢,從骷髏麵罩下以認真的眼神凝視著春雪說:


    「沒錯,師父也是這樣教我……可是啊crow,這句話也可以拿來對現在的你說。」


    「咦…………現、現在的我…………?」


    「沒錯。你一定覺得再也沒辦法把『災禍之鎧』從自己的對戰虛擬角色身上分開,所以打算拿自己替鎧甲陪葬,用這種方式來做個了斷,我沒說錯吧?」


    被ash一針見血地說中,春雪也隻能微微點頭。


    就連現在,他也一直覺得背脊上有種劇烈得幾乎迸出火花的預兆,彷佛「野獸」隨時都會從淺淺的睡眠中醒來開始肆虐。一旦春雪覺醒成了disaster,相信一定會猛然開始攻擊眼前的ash roller。春雪之所以能夠勉強壓住這股衝動,是因為這裏並非「野獸」原本的獵場——無限製中立空間,以及他心中並不存在鬥爭心。


    但這種危險的均衡,隨時都有可能打破。如果現在ash roller滿懷敵意地認真打出一拳,春雪——不,應該說「野獸」——多半就會敏感地做出反應。而每次化身為disaster,融合的程度都會變得更深。盡管不明白要到多深才會永遠回不了頭,但從前一代的disaster,也就是cherry rook的例子來看,相信花不了多少時間,就會嚴重到連現實世界當中的有田春雪自己也受到精神幹涉。


    所以,春雪才會鎖上自家大門一個人跑出來。要不是在購物商場的正中央被ash roller的本體——日下部綸給逮到,現在他應該已經隨便找了間網咖,從那裏衝進無限製中立空間。


    ash或許是感受到了春雪的意圖,一瞬間微微低頭。但他隨即抬起頭來,發出平靜卻又堅毅的嗓音:


    「……crow,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為什麽會這樣想,可是啊……你就不能換個想法嗎?就不能想說『變成e disaster這件事,也是過程的一部分』嗎?在我看來……我怎麽想都不覺得『鎧甲』寄宿在你身上純粹是偶然。我覺得,是因為你能打破這個在加速世界一直延續到今天的詛咒……所以才會挑上你……」


    一聽到這句話,春雪就覺得耳邊傳來一個很遙遠的說話聲音。


    ……不用怕,憑你,一定,辦得到的……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一定可以……


    但春雪卻在銀色麵罩下緊閉雙眼,想從記憶中拭去這個聲音。


    雖然隻是出於沒有根據的直覺,但先前對春雪說出這句話的「她」,在「野獸」活動的時候無法出現。也就是說,若不把災禍之鎧恢複成種子狀態,就再也見不到她了。然而,這恐怕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我還辜負了她的期望。


    春雪咀嚼著這份苦澀的認知,小聲說道:


    「……很遺憾……看樣子我根本就沒本事打破『災禍』的詛咒。我……看到你跟utan被olive glove他們攻擊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不是要救你們,而是對他們產生了強烈的憤怒。然後我就任由這股怒氣發作,召喚出鎧甲……之所以不等ash兄你們複活就先跑掉,是因為我覺得要是繼續留在那裏,多半會連你們兩個也照殺不誤。像現在這樣能跟你正常講話……我想多半已經是萬中無一的奇跡了……」


    春雪閉上嘴之後,ash roller仍然好一陣子不做任何反應。


    過了將近十秒鍾之後,他放開silver crow的手腕,左右手交握在雙膝之間。


    「……我妹妹……綸,她對加速世界發生的事情不會留下鮮明的記憶;同樣地,我對她在現實世界所做的事情,想的事情,也隻能隱隱約約認知到一點……」


    垂下的麵罩嘴角說出了這樣的話。對於「綸」與「輪太」這兩個意識是基於什麽樣的邏輯共存,春雪甚至無從做出任何推測,隻能默默聽他說下去。


    「……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綸跟你直連對戰到底是有什麽打算……不,應該說到底抱著什麽心願。而我想這點她也已經料到了,她知道一旦喊出加速指令,來到對戰場地的這一瞬間,虛擬角色的操作權就會轉移到我這個人格手上……所以,我現在能做的事就隻有一件……」


    ash roller說到這裏先頓了頓,在引擎蓋上轉動整個身體麵向春雪。


    他用右手慢慢掀起骷髏造型的安全帽護目鏡。露出來的對戰虛擬角色「臉孔」有一對略顯細長的淡綠色鏡頭眼,宛如一個線條纖細的少年。像這樣在眼前仔細一看,就覺得這張臉跟現實世界的日下部綸有點神似。


    ash應該看不見春雪的眼睛,但那雙眸子仍然凝視著春雪的眼睛好一會兒。接著他猛然低頭,同時平靜地說道:


    「算我求你,臭烏鴉……silver crow,別從加速世界消失。你……是『希望』。把飛天夢想托付在你身上的raker師父,還有複活後慢慢累積起實力的黑暗星雲團員是不用說了……對我們這幾百個跟你交戰過、一直仰望著你像飛鳥般在天空自由翱翔的超頻連線者來說,你也一樣是我們的希望。」


    「希望………………」


    春雪以不成聲的嗓音複誦一次,沒有抬頭ash就這麽頷首:


    「沒錯。當然我們也不是對你有什麽希望你升上9級啦、打贏『王』啦這類具體的期望。你的翅膀確實是加速世界裏獨一無二的能力,可是沒有人覺得這種能力太詐、太作弊,強到打破『同等級同潛能原則』。該怎麽說……你……」


    他沙啞的嗓音先頓了頓,立刻又說了下去:


    「……就跟我們一樣。從什麽都不會的1級玩起,有時候差點輸光點數,有時候也會沮喪得抬不起頭來,但還是慢慢變強……然後當我們也一樣沮喪地癱坐在地上時,一抬起頭,就會看到你在飛。看到你手忙腳亂地閃躲狙擊槍或飛彈,雙手往前伸直拚命往前飛。你亮晶晶的銀色身體上,還會反射出夕陽啦,月光啦……該怎麽說,整個人在天上那麽閃亮……嘿嘿,我到底在講什麽啊。」


    ash roller握緊右手就往自己臉上粗暴地抹過。他還是頑固地麵向下方,話說得更加斷斷續續,但還是繼續了下去。


    「總之啦……一看到你飛著的模樣,我們就能覺得自己也該再加把勁。不隻是我……前陣子的赫密斯之索縱貫賽


    上,看到你變成disaster的幾百個觀眾會一致同意什麽都不說……就是因為大家都相信你。相信如果是你……才不會輸給這什麽鬼『災禍之鎧』,相信你一定可以把這些詛咒之類的玩意全都斷個幹淨,再一次好端端地飛在天上。所以……所以啊……」


    這時這位機車騎士終於抬起了頭,淡綠色的鏡頭眼滲出少許反光的水珠,這對眼睛確實與在現實世界裏哭著正視春雪的日下部綸十分相似。


    「——所以crow,你別死心啊。別在無限製空間裏找個偏僻的地方,讓自己跟鎧甲一起消失。你有lotus師伯、raker師父、有那個藍色的大個子跟綠色的聒噪女……你明明有那麽多靠得住的好夥伴。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你用這種方式消失,軍團的夥伴會有多難過還有,這一大堆一直追著天上的你到今天的超頻連線者們又會有多難過啊…………!」


    ash roller半喊半說地說到這裏,又深深低下頭去。


    ————可是……


    可是,如果我就這麽完全變成e disaster,見超頻連線者就殺……到時候不隻是我,連我最重視的這些夥伴,也都會被當成通緝犯啊。


    春雪沒有說出來,隻在心中這麽低語。


    上周的「七王會議」上,擔任紫色軍團「極光環帶(aurora oval)」副團長的鞭手「aster vine」以高壓的態度放話時,黑暗星雲副團長sky raker就站出來回話。她說參加中小軍團的超頻連線者,心中都對造成加速世界停滯的六大軍團累積了不滿。要是大軍團不擇手段,試圖打垮稱得上反抗軍的ck lotus與她的軍團,加速世界中醞釀已久的不滿就會一口氣爆發。


    相信大軍團的幹部對這個風險都已經有所了解,所以他們才無法隻因為「是ck lotus的屬下」這個理由,就把春雪跟拓武他們指定為通緝犯。


    但如果軍團裏出了第六代e disaster那又另當別論了。隻要隨便找個理由,例如說他們企圖利用災禍之鎧來拓展軍團勢力,就可以把整個軍團都指定為懸賞對象。要想阻止這樣的封殺,黑雪公主與拓武他們就必須親手討伐春雪。就像當初紅之王仁子揮淚「處決」第五代臣e disaster——cherry rook那樣……


    正因為他愛著這群好夥伴,春雪才不想逼他們做出這種選擇。


    「我也不希望這樣啊……無論是軍團的目標還是自己的升級都得半途而廢,就這樣離開加速世界,我也很遺憾啊……」


    春雪以心灰意冷壓抑住滿心的糾結。


    「……可是,要是等到我控製不住『鎧甲』……等到我已經不再是我,到時候就太遲了。我想……過去成了e disaster的那幾個超頻連線者,剛開始也想過要控製這股力量,想過要馴服這凶暴的『野獸』,把這股莫大的力量用在正途,幫助自己的夥伴,可是……他們最後都被鎧甲控製了,六親不認地攻擊不知道多少超頻連線者……變得連夥伴都認不出來……最後被幾個『王』當成禍害討伐而消失。」


    春雪短短歎一口氣,注視著自己那長出銳利鉤爪的雙手。


    「而且……要是用這種方式消失,就隻有成了鎧甲宿主的超頻連線者會離開加速世界,鎧甲本身卻會移動到討伐者的物品欄,再不然就是寄生在可以當種子的零件上存活下來。這樣下去……根本沒辦法斷絕這已經不知道持續多少年的『災禍循環』。到時候又會有人變成下一個e disaster,散播同樣的痛苦跟悲傷……要終結這樣的循環,就得在無限製空間裏跑到誰也不會去的天涯海角……讓公敵打光自己的點數,悄悄離開這世界」


    「啪嘎!」一聲刺耳的金屬聲響打斷了春雪的話。


    ash roller以握緊的右拳,一拳打穿他當椅子坐的汽車引擎蓋。


    「a、ash兄……」


    「那麽……我也去。」


    這句以壓低的嗓音發出來的話,讓春雪的嘴張到一半就當場定住。


    「你的翅膀那麽耗油,根本跑不了多遠吧?我就大發慈悲讓你坐在後座,不管要去北海道還是九州島島島島島島島島島島都行,你愛去哪兒我都載你去……可是啊,跑到那麽遠的地方,連要回東京都會嫌麻煩……俗話說要中posion就連paralyse一起中,我也陪你一起跟公敵玩吧。嘿嘿,反正你跟我是冤家了,開始跟結束都在一起……也沒什麽不好吧……」


    ash roller這故作開朗的台詞一說完,春雪雙眼也跟著湧出滾燙的液體。


    他在鏡麵銀的麵罩下,流著虛擬的眼淚流個不停,一次又一次地搖頭。拚命從喉嚨擠出的聲音就像三歲小孩一樣細小而且發抖:


    「……怎麽可以……ash兄,你不需要……陪我……一起消失」


    「你剛剛一直在說的就是同一回事啊!」


    機車騎士同樣喊得聲淚俱下,從引擎蓋拔出右手,抓住春雪脖子上的裝甲:


    「你以為你跟『災禍之鎧』一起消失,就可以讓加速世界恢複和平、一切就會圓滿落幕?絕對不會!到時候你的『上輩』、你的夥伴,我們師父……還有綸那丫頭,會哭得多傷心、多痛苦、多自責……你有沒有好好想過!」


    「…………那…………」


    即使留在正規對戰場地,讓情緒失控仍然非常危險。但即使知道這一點,春雪仍然克製不住自己,任由滿腔激情驅使喊了出來:


    「那你要我怎麽做!難道讓我就這樣跟『鎧甲』融合,搞得連上輩跟自己人都分不出來,見人就殺、到處散播災禍,最後再被討伐……難道這樣就是正確的結局?與其弄成那樣,還不如趁現在……趁我還能保有自我的時候…………」


    就這麽消失算了。


    即將說出最後這句話之際,春雪卻覺得受到一股五雷轟頂似的震撼,頓時摒住了呼吸。


    ————一樣。


    ————我剛剛說的話,就跟昨天的拓武一樣。


    他也跟春雪一樣,受到屬於黑暗之力的「iss套件」寄生,以這可怕的力量將pk集團「supernova remnant」殺得一個都不剩。然後擔心自己會變了樣,於是打算自己了斷。


    看到拓武這樣,春雪就跟他說過,別認輸,要抵抗到底。請你為了我、小百還有軍團的大家,努力抵抗iss套件。


    如果春雪現在放棄一切,獨自消失在無限製空間的荒野之中,那些話就會全部變成謊言。


    而且,即使災禍之鎧消失,已經在加速世界逐漸蔓延開來的iss套件仍然極具威脅。春雪現在對於疑似套件本體所在之處「東京中城大樓」與鎮守此地的神獸級公敵「大天使梅丹佐」,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相關信息,至少這些信息非得回報給同團夥伴不可。


    …………可是,要是再跟大家見上一麵,我……我下次,一定再也舍不得離開。


    …………該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


    「你要抵抗下去。直到最後關頭都不要死心,要抵抗到底。」


    忽然間,耳邊傳來了這麽一句輕聲細語。是一隻手仍然按在春雪胸部裝甲上的ash roller開了口。


    「你要像第二次跟我打的畤候那樣,咬緊牙關,撐到最後試試看。crow,你辦得到。就因為你是這樣的家夥,綸才會喜歡上你……雖然我不準你勾搭上她,可是更不許你惹她哭。」


    「……………………」


    春雪慢慢呼出憋在胸口的一口氣,微微一笑。


    「……這也太亂七八


    糟了啦。」


    「少囉唆,當大哥的本來就是這麽不講理!」


    ash有點不好意思地這麽一喊,輕輕推開春雪的身體。


    兩人不約而同看了看視野上方的倒數計時,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一千七百秒以上。再過一分多鍾,這場對戰就會結束。


    由於隻有春雪體力計量窗體方麵減少,因此ash roller打算伸手去叫出申請平手的窗口,春雪卻阻止了他。


    「我剛剛在無限製中立空間賺了一大票點數,這場算我請客。」


    「先講好,就算你這麽做,我也不會讓你碰綸。」


    「我、我才不會咧!」


    兩人又這麽鬧了幾句後,春雪忽然想起一件事,端正坐姿說道﹕


    「對了……ash兄。」


    「……幹嘛?」


    「呃……剛剛你把你的虛擬角色名稱……解釋成轉動燒成灰的輪胎,可是我……覺得這樣應該不太對。」


    說著,春雪移動目光,往停在一段距離外的大型美式機車看了一眼。這部機車的前後輪確實不是呈合成橡膠的黑色,而是狀似金屬或陶瓷的灰色,但絲毫沒有餘燼那種脆弱的感覺。


    「在我看來……ash兄你的角色名稱,應該是指壓過(roll)燒成灰燼(ash)的地麵,重新鋪出一條路的人…………應該是這個意思。」


    聽到春雪這幾句話,ash roller好一陣子什麽都不回答。


    過了一會兒才聽他哼了一聲,又像平常那樣耍起嘴皮子。


    「怎麽聽起來好像落伍的火耕農業,跟mega cool的大爺我一點都不搭……算了,我就好心采用你的提案吧。要是哪天在現實世界跟你見麵,我會給你一百圓當創意費。」


    「多…………多謝。」


    不過他所謂「在現實世界見麵」,大概不是指妹妹日下部綸的人格,而是指這個根本搞不清楚是不是實際存在的哥哥


    這時一串寫著【time up!】的火焰文字,蓋過了他這不怎麽有建設性的思考。


    春雪結束這整整三十分鍾——相當於現實世界一點八秒——的對戰,回歸到現實世界後,最先感受到的卻是一股不可思議的安詳。


    他在這場對戰中實際做過的事情,也就隻是讓ash roller的機車撞了三次,然後坐在美國車的引擎蓋上聊到結束而已。雖然談了很多很重要的話題,但並未得出任何象樣的結論。對於今後該怎麽做才好,春雪仍然找不到方向。


    但對戰前的滿腔焦躁、懊悔與絕望,都已經暫時風平浪靜。春雪也不睜開眼睛,一心一意沉浸在這股充滿在全身的怡人溫度之中。


    幾秒鍾後——他才總算發現這種感覺既不是心理上的錯覺,也不是虛假的電子信息,不由得全身一顫。


    背上感受到的高級彈力,是來自楓子愛車內部的真皮座椅,春雪就躺在上頭。而他身上更有個柔軟而且香氣怡人的物體,帶著一種由絕妙比例融合彈性與塑性而成的觸感,比意大利車的緩衝材質迷人百倍。


    春雪戰戰兢兢地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緊貼在自己肚子上的象牙色針織製服外套。說得精確一點,是一件上麵繡著陌生校徽的夏季針織製服。說得再精確一點,是穿著這件針織製服的同年女孩上半身。


    「……唔……」


    春雪發出輕微打嗝似的聲音,同時慢慢將視線往上移。他看到格紋的細絲帶、白嫩而苗條的頸子,以及戴在頸子上的金屬灰神經連結裝置。接著是小男生似的尖下巴與薄薄嘴唇,不突出但輪廓清晰的鼻梁,再上去則是一對瞳仁中混著幾許灰色的眼睛。


    這名少女全身壓在春雪身上,不,應該說她整個人撲倒春雪,右手還抓著直連用的sb傳輸線接頭。少女的眼睛仍然充滿淚水,在極近距離輕聲說:


    「……對、對不起。我哥哥他,說了很多,失禮的話……」


    「………………呃、呃~~」


    盡管春雪因為物理狀況與言語信息帶來的嚴重混亂而翻起白眼,但他還是勉力試圖出聲說話,收拾事態。


    「呃,呃,首先,這個,你……記得,剛剛的『對戰』嗎……?」


    記得她在直連之前說過,每次對戰都會渾然忘我,內容都記不太清楚。這也就是說,她一連上加速世界就會跟哥哥互換人格,無法留下鮮明的記憶——以上就是春雪的推測。


    但少女——超頻連線者「ash roller」的本尊日下部綸卻微微點了點頭說:


    「現在……還記得住。還戴著這個……哥哥的神經連結裝置時……」


    「這、這樣……啊……」


    或許是感受到春雪短短回答中所塞進的大量疑問,綸眨了眨濕潤的雙眼,以細小的聲音進一步解釋:


    「……我,也不知道……隻在加速世界當中出現的『哥哥』,到底是真正的,哥哥……是在澀穀區醫院昏睡的日下部輪太……還是,我創造出來的,虛構人格……可是,師父,對我說過,加速世界裏發生的事情,一定有它的意義。說隻要我跟『哥哥』一起奮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找到最重要的答案。」


    「…………這樣啊……」


    綸之前並未明說她提到的「師父」,是否就是春雪知道的倉崎楓子。但聽到剛剛這句話,春雪就深信不疑了。照黑雪公主的說法,楓子是「最純粹的正向心念使用者」也就是說,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相信希望、情誼與愛的力量,這句台詞確實最符合楓子的作風。


    這也就表示,綸去年暑假在醫院咖啡廳裏打工當服務生時,不小心把被她用冰水潑到的那位客人,應該就是倉崎楓子。記得楓子確實住在杉並區與澀穀區的分界處那一帶,會為了維修模控式義足而定期去澀穀區的醫院報到,也沒什麽稀奇的。


    春雪多少想通怎麽回事,於是點了點頭,綸則從極近距離一直看著他的眼睛。


    摻著點灰色的眼睛再度罩上淚水薄紗,超過表麵張力極限的水珠一滴滴落在春雪臉土。


    「為什麽?」


    「咦……?」


    看到春雪不明白她問這個問題的用意,不由得僵住不動,綸哭得皺起臉又問了一次:


    「你為什麽,不攻擊……我?虧我……還抱著,心甘情願,被你殺死,就這麽消失,也無所謂的覺悟……才找你挑戰。虧我還想說,讓你在我身上發泄,多少讓你身上的『災禍之鎧』安分一點……」


    春雪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小小倒抽一口涼氣。


    沒錯——綸在以直連方式向他挑戰之前,的確說過她會把「鎧甲」除掉,會承受一切的憤怒與憎恨。如果那場對戰出了什麽差錯,說不定真的就會演變成這種情形……姑且不論鎧甲會不會就此消失,春雪的確有可能在對戰中失控,使出全力攻擊綸。


    但對戰才剛開始,ash roller(兄)(哥哥)撂下那句「竟敢勾搭我老妹」的台詞,讓春雪完全被牽著走,彷佛連那麽凶猛的「野獸」也找不到機會出動。想來ash應該不可能是算計好才這麽喊,但仔細一想,那調調實實在在就是過去打過無數場的ash roller最原本的麵貌……


    「我怎麽可能……殺你呢?」


    春雪不自覺的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咦……?」


    「你想想看……ash兄,可是我重要的朋友啊。」


    春雪仔細挑選過用詞,但綸卻哭著歪了歪頭複誦:


    「…………朋友。」


    春雪從她的聲調中聽出些許的不滿,趕緊補上幾句好話:


    「嗯、嗯。ash兄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所


    以說,即使我完全……受到鎧甲支配,變成e disaster……」


    一句與先前念頭相互矛盾的話幾乎卡在喉頭,但他還是努力擠了出來:


    「……我也不會把怒氣發泄在ash兄身上。因為我……喜歡他。」


    這一瞬間……


    綸的雙眸浮出水量多達先前兩倍,而且連含意也不相同的淚水。


    她小小的臉動得像是在追逐滴下去的無數滴淚水,碰上了春雪的左臉。接著春雪更覺得耳邊傳來了與火熱氣息融合的話語:


    「我……好高興。我一直好害怕,怕你認識,現實世界的我以後……會覺得惡心,我們進的軍團不一樣……不管是正規對戰,還是領土戰,明明都隻能對打……你卻……肯說出,這樣的話……」


    緊緊貼上來的身體觸感、傳過來的體溫,以及甜蜜的香氣,讓春雪差點又腦袋一片空白。


    盡管在這樣的狀況下,春雪僅存理智轉的念頭卻是「下次見麵真的會被ash兄給宰了」,更別說右手還脫離意識的控製,擅自舉了起來,眼看就要碰上綸苗條的背……


    「…………剛剛那句話,請你再說一次給我聽聽。」


    聽到耳邊響起的這句話,春雪的手應聲停住,連忙將記憶倒帶後以沙啞的聲音播放。


    「呃……ash兄,是我重要的朋友……」


    「下一句。」


    「所以,我絕對不會傷害他……」


    「再下一句。」


    「我,喜歡……」


    叩叩。


    忽然間,響起了兩聲硬質聲響。


    春雪茫茫然地將快要對不準焦的目光轉往頭上。


    首先他看到左後門的門板,接著是更上麵的後車窗。能夠改變顏色深淺的不透明車窗,應該在幾分鍾前便將遮蔽度調到最高,但在不知不覺間卻已變得完全透明。


    而且,在車窗外更出現了一名自然長直發的女性——她的臉上還帶著微笑。


    敲了兩次車窗的手指翻了過來,操作投影窗口,同時車門的鎖就在輕快聲響中解除。這名女性立刻從外側拉開車門,將上半身探進車內,並於倒臥在後座的春雪正上方再次露出滿臉微笑,開口說道:


    「真高興又見到你了,鴉同學?」


    緊接著壓在春雪身上低著頭的綸全身一顫。


    春雪同樣全身僵硬,擠出痙攣似的微笑,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來回答這位女性——黑暗星雲副團長「鐵腕」sky raker,倉崎楓子。


    「啊……是……是啊……我也,很高興……」


    ————不用怕,現在還不用怕,還不算是得拔腿就跑的危機!因為正撲倒春雪撲得不亦樂乎的日下部綸就是接到楓子命令才會來逮住春雪的這個狀況也不算脫離這道命令的延長線要這樣解釋應該絕非不可能也就是說有話可以好好講相信一定是這樣的。


    春雪完全忘了自己當初就是從軍團的眾人麵前名副其實地試圖「拔腿就跑」,拚命展開以上的思考。


    不過緊接著——


    千百合從楓子左側探出頭來,看清楚了春雪所處的狀況。


    春雪看到了幻覺,覺得她腳下似乎冒出火紅的過剩光,於是連忙移動目光想打開另一邊的車門逃走,卻在這邊的車窗看見軍團長雙手抱胸站在那兒,立刻再度陷入完全凍結的狀態。


    右邊車門喀嚓一聲開啟,黑雪公主與楓子一樣彎著上身探頭進來,爆出久違的必殺「極凍黑雪微笑」在他耳邊輕聲細語:


    「春雪,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盡管春雪有著公認所有超頻連線者當中最高水平的反應能力,但他全力運作思考回路後也隻得出這樣的回答:


    「沒、沒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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