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馬市的地下,如迷宮般交替組成的石室與通路廣泛延伸出一大片區域。那是規模足以與地上生者住家匹敵的地下墓穴(catab )以古老岩石組成的狹窄通路,有一部分也充當下水道,因此在曲折蜿蜒的幽暗中空氣充斥著腐臭與黴味。


    初音所潛伏的地點正是如此的墓穴之一。這裏是由好幾座大型的納骨堂組成,三麵牆壁上都挖有整齊排列的橫穴,並收納了已經變色的幹枯遺骸。由於吸血鬼具備驚人的夜視能力,所以完全不須任何照明。


    “果然是上了年紀,竟然被樞機主教那種小角色傷到手臂。”


    初音懶洋洋地躺在鋪地的稻草上笑道。原本如初雪般潔白的和服已經沾滿了髒汙的泥巴與血漬。她的右臂不見了,和服袖子也從肩膀處被整個切落,隻用了布膠帶隨便纏繞堵住傷口。傷口微微傳出的冒泡聲,正是右臂肌肉再生所發出的訊號。


    “總算能稍稍理解祖先們的心情了,他們往昔也隻能躲在類似這種肮髒汙穢的幽暗中生活啊。”


    “祖母大人,現在不是說無聊笑話的時候了。”


    “您體內累積太多情報了吧,臉色都開始發黑了。這樣子再生的速度會很慢,還是趕快換血吧!”


    “餘明白。”初音無精打采地爬起身子。“快點進行吧。”


    她以手臂環繞有葉的脖子並將臉湊上去。


    “耶!啊,等一下,在、在這裏好像有點……”有葉顯得很狼狽。


    “呼嗯,雖說有葉同學已經脫離我的守備範圍很久了,但跟嬌嫩的初音女士接吻,在相乘效果下,有葉同學應該也會變得滿吸引人的。”


    突然有個家夥從旁邊探出身子說道。那是一位身披有如醫者的白袍、戴著夜視鏡的白發年輕男子。


    “她們兩人都是我的!快滾吧蘿莉控!隻有我有資格能看她們接吻!”


    一旁的尊也跳出來毆倒白發男。


    “尊跟寶雷老師都給我回避!”


    有葉的怒吼在地下墓穴回蕩著。換血的過程中,這兩個男的都被趕至有下水道流經的大型橫穴那邊。過了數分鍾,有葉才宣布“可以了”,並把那兩人叫回來。


    “真是太遺憾了。我在陌生的敵地辛辛苦苦協助藏匿初音女士,現場拍一張接吻的照片充當報酬應該不為過吧?”


    白袍男子裝模作樣地歎氣著。


    寶雷——出生於香港的吸血鬼獵人,是紫苑寺家的主治醫師,也是近乎顧問的存在,更是一個貨真慣實的蘿莉控。過去是幼年時的有葉照片,現在則以重返小時候的初音照片為酬勞,為紫苑寺家提供實質上的免費勞動。雖然有葉之前沒聽說,但這次寶雷是陪同初音一道來羅馬的。


    “聽說可以跟初音女士單獨前往義大利旅行,我便興致高昂、精神抖擻地準備了三大行李箱的蘿莉服飾,結果來這裏才知道是要秘密潛入梵蒂岡,真是受騙了。”


    “這次多虧有寶雷幫忙。托他的福,餘才有機會跟那個讓人氣炸的混帳巴貝裏尼直接談判,收獲也頗豐富。”


    初音這麽說,接著才將視線轉向有葉與尊。


    “很抱歉這麽晚才跟你們聯絡。”


    有葉咬著嘴唇搖搖頭。


    “……隻要還來得及就好了。”


    當晚,那架炸飛屋頂後消失於夜空的惡心巨大車輪與羽翼綜合體,至今依舊深深烙印在有葉的眼底。那玩意兒飛走的瞬間,位於車輪上的所有眼睛同時睜開,對有葉他們投以熾熱的烈光。其中受傷最嚴重的,就是緊急發動魔名臨門以保護靜佳的冬子。她的背部受到嚴重灼傷,如今還在軍方的設施進行治療。


    當時尊也同樣以魔名臨門守護有葉,因此右臂化為了灰燼。結果那隻手都還沒長回去,尊就提議要兼程趕往梵蒂岡了。


    有葉也無法阻止尊的決定。不過來這一趟是為了協助祖母初音,絕不代表她讚同闖入梵蒂岡救回索菲亞。有葉如此解釋給自己聽,才有立場與尊同行。


    況且,究竟該拿索菲亞怎麽辦,有葉到現在都尚未決定。


    光是該怎麽救她就讓人頭大了。除了那架座天使可對魔物發揮致命的破壞力外,就連已經克服所有吸血鬼弱點的尊,也被樞機主教以意想不到的手段擊退了。


    初音愁苦地歎了口氣,接著又喃喃說道:


    “竟然還準備了人造的座天使,這麽一來就更棘手了。”


    “祖母大人認為座天使是還肉機關的科技嗎?”


    尊一屁股坐在初音身旁問。


    “可能性很大。”


    “教會高層到底哪一個才是機關的走狗,已經查出來了嗎?”


    “根據巴貝裏尼的說法,不是樞機主教的任何一人。”


    “哼,那隻紅毛猩猩。關於這點或許可以相信他吧!畢竟那家夥的腦袋怪怪的,可以說是愚忠的信徒模範。”


    “不過既然如此,到底是誰把生物兵器交給柏崎少將?”


    有葉壓低音量問著。能進入梵蒂岡宮殿五樓的,鐵定是最高階的幹部。


    “不管是誰都沒差吧?反正最後全都得殺掉。”尊咕噥著:“隻要是欺負過索菲亞的人,一個也不能饒恕。”


    “你有想過要怎麽把索菲亞救回來嗎?”有葉沒好氣地質疑道。


    “呃?”尊歪著腦袋。“總會有辦法吧,反正我是最強的。”


    “上次從飛行艇摔下來變成一灘血、整整兩天都不能動的家夥是誰?”有葉拉扯尊的耳朵。


    “痛痛痛痛痛!”


    尊揮開有葉的手,一路逃到墓穴的牆壁邊,到了那裏才忿忿地站起身。


    “我才不會再輸給那隻猩猩咧!反正我已經知道他的技倆了!這隻右手半天就可以長好!下次碰到就要把那家夥作成猩猩漢堡排喂狗!”


    有葉無奈地歎了口氣。


    “那座天使你打算怎麽應付?隻要我們一接近索菲亞,他們就可從外部強製啟動那架機器。”


    “這個很難說。要運算聖名跟寫入都得在聖彼得大教堂進行,那些人願意在梵蒂岡的正中央啟動那架座天使嗎?普通的信徒不知會有多少人被牽連進去。”


    寶雷插嘴道。然而初音搖搖頭提供反對的看法。


    “餘覺得對方會這麽做的可能性很大。”


    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初音臉上。初音望著暫時不存在的右臂所在處,露出冷笑說道:


    “教會的家夥目的是希望天父能直接降臨。隻要能達成這點,人世的老百姓就是死了再多,他們也不會在意。”


    初音說到這暫時打住。這種事確實不難想像。神聖四文字計劃很快就不會再隻是紫苑寺跟皇國必須麵對的問題,所以絕對要阻止那群人才行。


    不過——有葉心想。


    (救出索菲亞並不是必要的目的。)


    有許多更容易阻止教會的手段。既然那項計劃必須仰賴一位身上無魔名的特殊體質少女,舉例來說的話——


    隻要把索菲亞殺死,事情就簡單多了。


    (就算不殺死她,隻要讓她變成無法寫入神之聖名的狀態,例如使用某些指向性汙染兵器這類的。)


    隻不過這種提議有葉不敢說出口。


    有葉雖是隸屬皇國的軍人,卻同時也是生於幽暗的惡鬼,並沒有義務要將尊重人命放在優先考量。假使今天教宗不是索菲亞,她早就提議直接去暗殺對方了。


    可惜,她現在沒法提出這種建議。她很害怕被認定為是出於忌妒索菲亞之故;此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良心不允許她對那位純真無瑕的少女下毒手。


    “總之,寶雷老師,你就將祖母大人送回日本吧。我們所搭乘的皇室專機應該


    能安全離開義大利才對。”尊說道。


    “當然,我早就想跑了。”寶雷回答:“聽說現在梵蒂岡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兩千多位修女——作為運算聖名之用——全都是我沒興趣的十二歲以上。如果被座天使的炮擊打到,或者是被尊同學的失控牽扯進去,那我豈不是死得太冤了嗎?”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隻要是可愛的女孩,一個也不能白白送命!大家以後都會變成我的新娘。既然有辦法集中這麽多女孩,等消滅教會後,其中的修道院係統我就單獨保留下來好了。”


    尊的這番輕浮發言,完全沒進入正在沉思的有葉耳中。


    “餘也想留下來戰鬥,但手臂一時半刻無法恢複,看來再生還得花上不少功夫。”


    初音聳聳肩,接著才將臉轉向有葉。


    “有葉,你打算怎麽做?”


    “……咦?啊?什麽?”


    “你還在發什麽愣?餘是在問你,要不要跟餘一起回國?”


    “怎、怎麽會提出這種問題?那麽一來我跑這趟不就白費功夫了嗎?”


    “那你倒說說看,你跑這趟的目的是什麽?”


    有葉一下子語塞。


    自己的心聲被初音看透了。包括迷惘,以及對自己醜陋陰暗麵的嫌惡,此外當然也包含有葉不想讓尊一個人冒險的心情。


    (其實我也想幫助索菲亞。)


    (盡管隻跟她共處了一段短短的時光。)


    (可是、可是……)


    有葉這才突然察覺,尊的目光始終集中在自己身上。


    “……老實說,我希望姐姐跟祖母大人一塊兒回去。”


    尊的這番話,讓有葉心中那種不知是憤慨還是悔恨的情感瞬間膨脹起來。有葉不由自主地扯著尊的衣襟強迫他站起身,拖到類似納骨堂的細長通道上。


    “怎麽了?”


    發現有葉的臉色如此凝重,就連尊也不得不壓低聲音。


    (你為什麽那麽想救出索菲亞?)


    但這番話,她卻無法直接說出口。因為那麽一來,就好像有葉不希望尊去救她一樣。在這種有口難言的狀態下,有葉隻好假裝人發脾氣。


    “我、我呀!就是不想看到你因為衝動而白白送死,所以才跟來的!結果你竟然叫我回日本?”


    有葉愈說愈火大,結果尊對她點點頭。


    “嗯。不過我是地球上最強的,不可能隨便就喪命。而且我也很愛姐姐,不希望姐姐冒生命危險跟我一起行動啊!”


    “拜托,你別再那麽說了。”


    有葉的情緒 下子就萎靡下來,甚至連怒吼的氣力都沒有了。


    “不管理由是為了什麽,你的戰鬥就等於是紫苑寺一族的戰鬥。我既然身為族長,當然有理由並肩作戰。”


    如此空虛的藉口在潮濕的幽暗空間中回蕩著。趁尊還沒回答前,有葉便抓住對方的肩膀垂下頭。如果不這麽做,她心中的其他情感可能會接續湧出。


    同一日的相同時刻——


    很湊巧,也有另一批人踏入了位於羅馬地底下的幽暗空間。


    無數個腳步聲在剝落的土壁與地板上悶悶地回蕩著,黑影則在搖晃的火把照射下不停舞動。從壁龕中挖掘出的幽暗,讓整個地下墓穴被更濃密的幽暗所埋沒。


    正沿著階梯往地下墓穴前進的,是以鬥篷隱密掩蓋住全身的一群聖職者。隻有從前方數來的第四人是一位身穿修女服的少女。仿佛隻有在她周圍黑暗不敢靠近般,少女閃亮動人的金發顯得楚楚可憐。


    她是教宗索菲亞。此刻的她臉色鐵青,嘴唇緊抿成一條線。與她那缺乏生氣的膚色恰巧成對比,隻有掛在胸口前的聖印——也就是那條黑十字架散發出紅潤的光芒,而且還不時跳動著。


    這一行人終於走完向下的階梯,抵達墓穴的最深處。繼續穿過僅能容兩人並肩的狹窄通道後,總算來到了開闊的場所。隻靠火把照明很難顯現出這個開闊空間的全貌,但看來應該是個天花板頗低的圓形場所。


    在索菲亞正前方的男子摘掉鬥篷轉過頭。原來他是聖事規律省長官多米尼哥。


    “這個地點的正上方就是聖彼得大教堂的寶座了,而那邊則是聖彼得的遺骸。”


    多米尼哥望向寬闊空間正前方的牆壁,那裏有一塊隨手挖出一層土所構成的簡單壁龕。壁龕裏放著一塊以起毛的古老紫色布匹所包裹的細長橢圓形物品。


    “真沒想到這個地方才是梵蒂岡的真正核心。”


    另一人巴摘掉鬥篷。他是主教省長官艾朵亞爾多。


    “陛下,請看那邊。”


    索菲亞依照指示回頭望向位於空間入口附近的壁龕,結果喉嚨瞬間哽住了。


    那裏有一具還很新的年輕女性遺骸。盡管腰部以下與手臂都用泛黃的舊布仔細包裹住,但臉部是露出來的,也可以看到栗色的頭發纏繞在赤裸的肩膀上。大概是由於已經皂化了,肌膚呈現出一種通透的質感與光澤。


    索菲亞對那張臉孔非常熟悉。


    “……大索菲亞陛下……”


    少女喃喃念出跟自己一樣的名字。


    索菲亞·安格理克斯·畢布裏歐提卡留斯一世,她是前任教宗。年幼的索菲亞當初被選為合適的繼承者並被帶來梵蒂岡後,曾與她短暫地共同生活過一個月左右,不過後來就聽說她去世了——


    沒想到死狀是如此地淒慘。


    “為、為什麽?怎麽會這樣?”


    索菲亞叫苦著,忍不住捂著嘴往後退。


    前任教宗的胸口被開了一個大洞。原本兩側乳房應該在的位置,也被那個黑漆漆的缺口吞沒了。在大洞邊緣還可以看到宛如野獸牙齒般被切開的成排肋骨。


    “那是用來放出聖靈的洞。”


    另一人除掉鬥篷。他是教義省長官奧古斯丁,也是反對計劃的其中一名樞機主教。


    “我們全地普遍教會之前已試過無數次,為每任的教宗寫入神之聖名。但因為無法確定母音,所以總是變成不完全的神聖四文字。此外,每一位教宗都無法接受寫入的結果。看來,人類的血肉之軀畢竟很難容下神。”


    索菲亞拚命忍耐全身的顫抖,在暗處中定睛凝視。不隻是前任教宗,隔壁的壁龕,以及再隔壁的壁龕,都各放著一具胸口被貫穿的女性屍體。每一位都是保持站姿,應該是靠打入雙肩的石樁所支撐吧。愈古老的屍體,破損情況就愈嚴重,此外,有露出臉的隻有前任教宗而已,其他都跟聖彼得一樣以紫色的布完全裹住。不過即便如此,還是可以確定胸口被開了一個大洞。


    “那、那麽,我也會……”


    索菲亞的顫抖說話聲令無數道黑影晃動起來。奧古斯丁則將目光垂下腳邊。


    “……那是一種救贖。”


    第四人除去鬥篷表示。他是福音傳信省長官朱斯帝尼。


    “在主的碰觸下,刻上其聖名,盡管隻有一瞬間,但也跟主合而為一了。如此的功績留在胸膛上,最後返回天國。所以那應該說是一種救贖。”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誕生,為了這個而被選中嗎?)


    索菲亞以雙臂抱住自己,輕輕搖了搖頭。


    第五人拿掉身上的鬥篷。一張衰老而充滿苦澀的臉浮現,他是冊封聖人省長官貝尼迪特。


    “……陛下如此慈悲為懷的犧牲情操,將能拯救那聚集於此的兩千名修女。神的聖名盡管隻是被運算出來的文字,對人體而言負擔還是太過沉重。假使陛下不獨自承擔的話,所有相關的人都會因此喪失性命。”


    索菲亞不禁以手掩著自己的嘴。


    她回想起被火鉗烙上文字的那些修女們。每個都因痛苦而


    在地上打滾掙紮,無法忍耐試圖輸入的力量,最後淒慘地死去。


    (假使我不承受,其他所有人就得……)


    最後巴貝裏尼才取下鬥篷。


    “來吧,陛下,請向聖彼得禱告。”


    樞機主教推著她的背,讓她緩緩步入圓形的洞窟深處。麵對那具由紫布包裹的屍骸並跪下後,索菲亞交叉雙手。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向誰祈禱比較好了。


    (不過,我已經無路可逃了。)


    (對尊他們也造成了莫大困擾。)


    (像這樣結束教宗的工作,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吧……)


    在聖骸麵前,索菲亞這麽說給自己聽。


    “沙、沙、沙”的惡心聲音突然自背後傳來。索菲亞打斷祈禱並回頭張望,隻見好幾名聖職者跟著樞機主教們進入墓穴後,開始以鶴嘴鋤挖掘牆壁。至於位置則是在前任教宗的隔壁。


    “啊,啊啊……”


    索菲亞不禁發出呻吟。


    (那是我的墓穴……)


    “全地普遍教會的存在目的就是這個。”


    索菲亞已經無法分辨那是誰的說話聲了。


    “陛下的玉體,其實就是主重新降臨地麵所需的出口罷了。”


    “正是。在此之前的教宗們全都失敗了。那是由於靈的容量不足,無法打開能讓主通過的孔洞。不過如果換成索菲亞陛下,再加上能完全解析出聖名的話,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就.算隻有一瞬間也好。試算出來的結果九兆分之四十八秒。隻要陛下的身體能維持這麽久,主就可以通過陛下在人世間顯現了!”


    男人們的說話聲在泥土砌起的天井中嗡嗡作響。這當中有好一會兒索菲亞都呆立不動,透過火把的照明注視自己那逐漸朝牆壁挖出成形的墓穴。她無法壓抑身體的顫抖,隻能拚命告訴自己: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在墓穴挖好後的泥土邊緣,索菲亞以自己的手刻下名字。


    索菲亞·安格理克斯·畢布裏歐提卡留斯ii


    被樞機主教催促離開地下時,索菲亞才突然察覺一點。


    要充當自己墳墓的空壁龕右手邊,並排著一整列放有紫布包遺骸的墓穴——從全地普遍教會的起源聖彼得開始算,可以對教會的漫長曆史一目了然。然而,從自己預備要用的那個往右數到第五,該壁龕所放的遺骸感覺卻有點怪怪的。


    索菲亞忍不住停下前進的步伐,走了過去。


    “陛下?怎麽了嗎?”


    緊跟在索菲亞背後的樞機主教多米尼哥問,同時還抓住索菲亞的臂膀。


    “沒、沒事。”


    那具遺骸假使以年代順序算,應該是索菲亞的前五任教宗。索菲亞試著仔細凝視腳邊。雕刻在泥土上的名字顯得七零八落,隻能勉強讀出“碧翠斯(beatrice)”這幾個字。那具遺骸同樣被紫布完全包住,沒有露出半點部位,所以索菲亞也不確定自己覺得怪在哪裏。


    (不過,還是很怪。)


    (應該說,不是因為感覺到奇怪的氣息,而是完全沒任何感覺這點反而很怪。)


    索菲亞再度環顧被幽暗籠罩的墓穴,最後才返回教宗碧翠斯的壁龕。收納在此的所有屍體都是曆代教宗。她們的身上沒有魔名,亦是最為神聖的肉體。正因為如此,死後依然會釋放出些許的生氣。索菲亞能感受到這點。


    但隻有教宗碧翠斯讓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這是怎麽回事?)


    “陛下,您到底在做什麽?”


    “……不、不,沒事。”


    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感升起,索菲亞隻能死命地搖著頭,動身步向墓穴的入口。這時,她已經想出那種奇怪感覺的真正理由了。


    那具布包裏麵什麽也沒有。


    為什麽隻有教宗碧翠斯躲過這種命運?是因為遺骸沒有葬在這裏嗎?或者是……


    索菲亞啃著下唇,視線隻敢落在自己的腳邊附近。這個問題她無法問任何人,而她現在隻想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反正自己已經無路可逃了,還是快快結束這個苦差事吧。


    *


    翌日,在聖彼得大教堂,從未間斷的歌聲與禱告一直延續到夕陽西下。


    射入花窗玻璃的最後一道陽光,落在牆壁與地板的相連處。室內已經點亮數以萬計的蠟燭,將僅存的一點昏暗切成碎屑。在四處充斥的煤炭與乳香氣味中,位於天蓬下的主祭壇上已經預備好了主教貲座,一名金發少女就端坐在那上頭。她將平目的修女服頭巾換掉,改戴上白色的三重冠冕。在行似沉重的那頂寶冠下,少女的碧眼顯得十分沉鬱。


    祭壇的周團是那群身穿朱紅祭袍的樞機主教們。此外還有十幾名特地換上祭祀用裝飾重裝的梵蒂岡龍騎兵,負責維護現場的安全。在整齊排列的木製信徒座席位,也就是中央走道上,則聚集了八排齊一跪下的修女。她們各自都在額頭、喉嚨以及雙手埋入電極,細線則自電極朝左右延伸出去。


    大教堂的左右袖廊擠滿了測量用的儀器,一群技術聖職人員盡量不發出腳步聲,在當中忙碌地穿梭著。埋入修女體內的電極,其實就是透過線路連接到這些儀器上。


    數千名信徒聚集在信仰的中樞聖彼得大教堂上,然而這時卻沒有半句讚美神的言語自他們口中發出。大概是被修女們全身散發出的不安氣氛給震懾了吧,信徒們隻能保持沉默。負責護衛的龍騎兵生有瑞士人獨特的嚴峻五官,光是這樣就具備足夠的威嚇力量了。樞機主教們滿意地環顧教堂內,偶爾點頭聽取技師們傳來的報告,或是迅速瞥向索菲亞一眼。至於那些技術人員,光是要交換測量順序與流程的資訊就忙得東倒西歪了。


    終於,在樞機主教中為首的艾朵亞爾多向前跨出一步。


    “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


    他嚴肅地舉高並打開雙手,如此宣言道:


    “最終的運算就此開始。”


    位於左右袖廊內的灰色祭袍人員,立刻有好幾人忙亂地奔跑起來。技師們迅速敲打鍵盤,或者喃喃念出作為密碼的聖句。


    最初一道淡青色光芒,是來自修女隊伍的前頭。那是位於右側的某位修女。在她的額頭與臉頰上,浮現了既像是希伯來文字、又像是小圓圈與線的符號,同時迸發出火光。“嗚啊啊!”——修女慘叫一聲後趴倒在地板上。不安的漣漪也在這時迅速擴散開來。沒多久,在稍遠處的隊伍中也出現了類似的淡青色光芒,那名頭部被聖焰覆蓋的修女痛苦地抓著旁人的手與背部,並激烈扭轉著身子。


    “冷靜下來!快加以祝福、祝福!痛苦隻是一時的,隻要懷有堅定的信仰,之後就能回歸永恒的安寧!”


    樞機主教多米尼哥叫道:


    “你們都通過嚴格的試驗了!既然被選上,應該有辦法承受考驗才對,繼續忍耐!”


    青色的火光逐漸蔓延開來。並排采取蹲姿的修女們臉上,各自跑出了無數道光芒與文字,激烈的熱流最後終於點燃為火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喔,啊啊啊!”


    “主啊、主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們的痛苦呻吟讓索菲亞全身僵硬,巴不得把頭別開,但她卻在心中這麽不斷告訴自己……


    (不行,我不能把目光移開。)


    (大家的痛苦最後得由我承受。)


    (沒錯,為了結果而禱告吧,希望能早點找出正確的聖名。)


    就像在呼應索菲亞的思緒般,技術聖職者們突然此起彼落地喊道:


    “從等級0到等級8,開始收斂了。”


    “第


    一象限已確認發散。即刻作廢。”


    “神聖反應超載了!請把六號機的剩餘處理能力轉過來!”


    “質量累積速率為百分之2,進度是預期中的六倍。”


    連接修女與測量儀器的線路,有好幾條都自行斷裂並迸發出火花,技師們見狀,忙著到處進行更換與滅火。貌似淡青色閃電的玩意兒不時會在大教堂的天花板竄過,甚至烤焦了雕刻精美的柱子與天花板的壁畫。龍騎兵們的裝備也感電了,可以看出他們身上的毛發倒豎起來。索菲亞自己則被一種自腹底湧上的蠢動快感所侵襲。


    (啊啊,愈來愈接近了。)


    (主就快要降臨了。)


    “這麽快真是超乎想像啊!” “唔嗯。” “應該說負責運算的因子平均資質都很不錯。”“這真是可喜可賀。” “陛下的準備也得快點開始了。”


    在不時高亢發出的女性慘叫聲之間,夾雜著樞機主教們的竊竊私語。


    兩名技術聖職者搬運一根與人類身高相近的細長物體過來。接著又是一根、再一根,合計共拿出了四根。他們將物體放在正方形的四個頂點上,剛好圍繞索菲亞所坐的主教位。那細長的物體仔細一看,原來是充滿淡綠色發光液體的膠囊。


    液體中還漂浮著跟人類手指差不多長的褐色玩意兒。


    (……是骨頭?)


    索菲亞終於察覺到。


    四根膠囊的內容物全都一樣。唯一的差異就在刻在骨頭上的希伯來文字不同。它們分別為《yod》、《ho》、《vav》,以及又一個《he》。


    那就是神聖四文字啊。就好像在恥笑修女們痛苦的叫聲般,骨頭表麵也開始發出淡青色的光芒。


    “……這是前任教宗——索菲亞一世陛下的肋骨。”


    樞機主教中的某人在索菲亞耳邊悄悄說道


    “使用前任教宗的遺骨是一種傳統。即便那個肉體之前失敗過,充當集束用的材料還是能發揮絕佳的功效。”


    索菲亞感到毛骨悚然。


    為了下次的儀式,還得像這樣從屍體胸口的那個大洞挖出肋骨才行。此外,假使索菲亞在今天的儀式失敗了,為了下一任的教宗,自己也得把肋骨貢獻出來。


    (我一定要結束這種事。)


    (這樣的儀式,得在我手上變成最後一次……)


    索菲亞在膝蓋上交疊不停顫抖的雙手。一股帶有熱流的快感——也就是來自神的愛,正衝刷過她的五髒六腑,幾乎要讓她的身體融化。


    “收斂開始加速了。”


    “第二與第四象限都到達等級255!”


    “神聖反應開始發散,觀測結束了!”


    呼應技師們興奮的喊叫聲,那群修女出現了更進一步的變化。每個身體出現反應的人都彎腰倒在地板上,因燒灼於肌膚表麵的滾燙聖名引發痙攣。在如此令人不快的沉重光景中,忽然自各處都升起了光芒,最後並化為羽翼的形狀。此起彼落的羽翼升起後,僅僅拍打了一下又變成火焰消失了。


    “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修女們的慘叫聲愈來愈不像出自人類。索菲亞忍不住以手碰觸喉嚨。


    (再也無法忍耐了,趕快交由我承擔吧。)


    黑十字架的冰冷觸感緊貼著索菲亞的手。


    “快樂者、欲望者、悲歎者、恐懼者、誕生萬物之母呀!”


    自索菲亞口中發出的咒語,令樞機主教與所有技術聖職者都一同回過頭。十字架變化為古輪,以索菲亞的脖子為軸心開始高速旋轉。


    “不行!陛下,時間還沒到!”


    多米尼哥樞機主教鐵青著臉跑過來。然而,光之翼已經在索菲亞周圍的空間升起,讓多米尼哥根本不敢接近。最後,代表肉體純潔且無魔名的五個立體數字——00000,在索菲西的麵前迅速吐了出來。


    “檢查出希伯來字母代碼。確認是零。” “神外儀典已經確認與陛下連接了!”


    技術聖職者急急忙忙地發聲道。


    “快點!快點開始寫,不然大家都會死的!”


    索菲亞哭喊著。


    “可惡,沒辦法了。開始照射吧!”


    在樞機主教的指示下,技師們忙碌地動了起來。好幾架測量儀器噴出火焰傾倒,但四根膠囊所發出的光芒反而愈來愈強烈。就好像鏡片集中的效果般,最後光芒透過肋骨凝聚在一起,自四個方向射往索菲亞的身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熱讓索菲亞忍不住抬頭朝天蓬發出慘叫。那種感覺就好像以火鉗直接烙在心髒上一樣。


    “誤差百分之0.00006,在容許範圍內。繼續進行照射!”


    “喔喔、喔喔喔喔!”


    聖職者們發出感動的讚歎聲。主教寶座周圍都被耀眼的光芒圍繞。至於紛紛倒在地上、像是一群死屍的修女們,皮膚上的文字也像潮水退去般消失了,隻不過在場其餘的人都無暇注意這點。


    “……陛下……?”


    修女們一個個恢複意識,並將注意力放在主祭壇。她們皆因親眼目睹的奇跡失去了開口的能力,還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麵,交叉雙手開始禱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索菲亞這時的慘叫,聽起來反而像是因快感而無法壓抑的呻吟。事實上,此時燒盡索菲亞意識的,除了愛情外就沒有其他雜質。與宇宙相等大小的巨大存在,當要進入索菲亞如此嬌小的器皿時,自然會產生仿佛破瓜的痛楚。


    ——在呼喚吾嗎?


    索菲亞聽見說話聲。


    在足以覆蓋整個世界的壓倒性光芒中,索菲亞聽見了對方的聲音。


    ——是汝在呼喚吾嗎?


    令索菲亞渾身焦躁的那個名字,此刻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她皮膚上刻劃九十億個文字——沒錯,九十億個。到目前為止,人世間所有生命根本無法正確詠唱完畢的道理即在此,那龐大的文字列就仿佛惡夢般——不過在索菲亞的親眼確認下,卻是不帶一絲瘋狂地正確無誤。此外,即便透過這串文字也無法掌握對方存在的本質,那不過是給人們用來呼叫用的暗號罷了。


    “喔、喔喔,聖、聖、聖!萬軍耶和華,全地都充滿祂的榮耀——”


    樞機主教中的某人開口唱起聖三頌,位於主教寶座旁的一名技師卻因腦袋無法承受聖壓而爆裂了。噴濺而出的血液與腦漿碰觸到神外儀典的羽翼後,立刻化為電漿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啊,來了。)


    (終於來了——)


    與這顆行星直徑相等的針貫穿胸口——如此的意象占據了索菲亞的腦海。那種感受已經無法以疼痛或滾燙來形容。


    可是在這一瞬間,出現在索菲亞腦內的,卻不是她印象裏的主。


    濡濕的嗚羽青色頭發、兩綹混雜的白發、石榴色的眼珠、天真無邪卻又充滿傲氣的笑容——


    (尊……)


    索菲亞有氣無力地抬高手臂,試圖抓住浮現在眼前的那個人影。


    (好想早點見到你。)


    (結果,不論我怎麽絞盡腦汁,我還是無法明白。)


    (但,即便如此……)


    “……索菲亞—————一!”


    嘶吼聲將包裹索菲亞的壓倒性強大光芒切裂,無數的金屬聲與爆炸聲同時響起,激烈的震動更將索菲亞頂離座位。


    “什麽!” “是誰!” “龍騎兵,快保護陛下!”


    樞機主教們紛紛尖著嗓子叫道。原先圍繞主教寶座的光之翼變得七零


    八落且衰敗褪去,這時的索菲亞,也能隔著大教堂寬闊信徒座席看清楚入口處附近。那裏的巨大門扉被擊飛了,還連著牆壁出現一個大洞。夜風一口氣自該處灌入室內,使數百根燭火出現劇烈的搖曳。


    (……竟然……)


    (可是,為什麽?)


    盡管先前灌飽了神之愛的腹部還在疼痛,表情凝重的索菲亞依舊努力對著半明半暗的那個方向凝視。


    在因室內外氣壓不同而吹起的風中,佇立著一個人影。


    那混雜於濡濕鴨羽青色頭發中的兩綹白發,就好像即將消失的火焰般搖動著。至於發絲底下的那對石榴色眼珠,則閃爍起異樣的光彩。


    (為什麽……)


    小小的熱流滑過索菲亞的臉頰掉落。


    “尊,為什麽?”


    “人彘禿驢們,好大的狗膽!竟然讓我最年輕的新娘公開做這種丟臉的事!把你們搗成肉醬拿去喂蒼蠅剛剛好!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痛快地死掉,覺悟吧!”


    因怒火而燃起的尊右臂,就在聖職者與修女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冒出駭人的泡沫急速進行再生。在他額頭與手掌上發光的玩意兒,隻要是信徒都應該知道那是所謂的聖痕吧。


    “我要把你們活生生分屍,然後再用鐵條串起來,自羅馬一路展示到君士坦丁堡,變成公開的※卡博串!” (譯注:一種起源於中東,後來流傳至世界各地的羊肉串料理。)


    “混帳,警衛到底在做什麽?龍騎兵!”樞機主教艾朵亞爾多叫道:“不準讓這個不淨的家夥接近陛下!”


    十幾名龍騎兵的背部同時彈了開來,自肌肉底下射出移植裝置的機動模組。噴射口燃起推進器的火花,而每位龍騎兵的右臂也出現了與骨骼同化的刺刀,刀刃穿破了自己的肌膚,上頭還滴著血。


    “上!”


    在樞機主教的號令下,數十架噴射推進器同時大舉啟動。龍騎兵嚴格鍛煉過的肉體被移植機械裝置抬高,以一口氣掃倒信徒座席長椅的驚人速度朝尊逼近,他們的槍口也一口氣冒出光芒。然而——


    “——蝗帝自深淵而來!”


    駭然的咒語自尊口中響起,位於他右眼下的亞巴頓(abaddon)魔名激烈地燃燒起來。隻見尊的拳頭朝地板一打,數千數萬個黑色小影子便伴隨著驚人的風壓一湧而出,瞬間覆蓋了附近一帶的空中。自投羅網的龍騎兵們身軀遭黑影吞噬,隻留下刺刀發出的光芒空虛地穿透了這黏膩厚重的黑霧。


    “什麽!”“嗚咕喔!”“啊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蠢動的黑雲中不時可聽見龍騎兵所發出的嘶吼,尊於是下令徹底消滅那些家夥。


    “啃食得一幹二淨吧!”


    重疊響起的無數慘叫自暗雲的各處噴出,斷續的黑影朝人體所有稱得上孔穴之處侵入——其實那黑影就是剛從地獄深淵爬出的大批蝗蟲。它們分別自人體組織的內外瘋狂啃食著。


    讓人不忍卒聽的叫聲突然中斷了,黑霧終於漸漸散去,隻留下莫名可怖的殘渣啪噠啪噠地掉在大教堂的地板上,此外就是到處亂灑的大量鮮血。修女們見狀不由得發出尖叫,紛紛四散至兩側的牆壁閃躲。


    “唔,嗚嗚……”


    “啊,咕,咳、咳噗!”


    掉在長椅殘骸上或足攤在地板上的,是淒慘的龍騎兵,身體被吃得隻剩頭部、心髒、肺部與些微的脊柱,卻依然苟延殘喘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尊殘暴的笑聲響徹著。


    “正如你們的啟示錄內容一樣,應該要喜極而泣才對啊!亞巴頓所率領的蝗蟲,帶來了讓被咬者持續受苦五個月的劇毒——不過亞巴頓卻無權殺害神的信徒!啊哈哈哈,應該要好好感激我,你們這群混帳禿驢!”


    “可、可惡的臭小子——!”


    樞機主教們麵無血色,紛紛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技術聖職者當中已經有不少人開始逃跑了。然而在這期間,包圍索菲亞的膠囊柱並沒有減弱光芒,光之翼反而燃燒得更旺盛了,火星還不時組成類似希伯來文字的圖案,一邊燒去索菲亞身上的修女服,一邊烙印在她的肌膚上。她那令人於心不忍的稚嫩裸體除了因痛苦而痙攣外,也因此徐徐於光芒中展露出來。


    “巴貝裏尼!上次你沒把那臭小子收拾掉,現在該負起責任吧!”


    “知道了。”


    檢邪聖省長官巴貝裏尼把其他慌亂的樞機主教推開,拖著讓緋紅色祭袍包裹的巨大身軀緩緩走出。他滿不在乎地踏過在中央通道昏倒的修女們,悠然地朝尊走近。隻見他伸出右手的食指,這回那根手指已經熾熱發紅到讓人一眼就難以忽略的程度。大概是受到方才接近人世的神之聖壓影響吧,聖多默的遺骸威力也被增強至極限。


    “沒想到你這小子竟然愚蠢到這種地步。明明有其他更好的手段,你卻要正麵衝進來挑戰。”


    “像你們這種陽痿的老頭大概到死都無法理解,地表上最強大最俊美的我究竟該如何保持形象。在即將成為我新娘的兩千位女性麵前,對付你們這種尚未進化的猩猩,如果還要采取偷襲的手段,豈不是太丟臉了。”


    “別逞強了,小子。你身上可以超高速行動的魔名臨門,以及能夠停止時間——那個不知名的墮天使魔名都已經用掉了,我也很肯定你現在無法進行補充。”


    巴貝裏尼露出牙齒,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嘲諷著。他高高舉起手,讓聖多默的手指對準天花板的壁畫。在此召喚下,許多道仿佛金屬板相互摩擦的詭異叫聲響起。


    “哩嘻嘻嘻嘻嘻嘻!”


    “哩嘻、哩嘻、哩嘻!”


    “檢邪,檢邪,快進行檢邪!”


    位於大教堂左右兩側高處的露台上,不知何時多出了成群結隊的白色人影。那些抗魔殲滅僧兵穿著縫入銀製金屬板的全身衣,纏著書有大天使米迦勒之名的緞帶,並將裝填了聖別銀彈的巨大突擊槍拿在手中。這群人正是巴貝裏尼麾下的檢邪聖省精銳部隊。


    “哩嘻嘻嘻嘻嘻嘻!”


    “殲滅!擊滅!撲滅!”


    “塵歸塵!土歸土!灰燼歸灰燼!”


    抗魔殲滅僧兵以發狂般的語調朝尊不停吆喝。


    “又來了這麽多等我清理的雜碎啊,你們是想報上次的仇嗎?拜托——”


    尊一腳踹飛在地板上不停滾動痙攣的某顆龍騎兵腦袋。


    “我身上亞巴頓的魔名已經用掉囉?這回可沒法用剛才那種慈悲的方式修理你們,最好先搞清楚這點。”


    巴貝裏尼無視尊的威脅,逕自揮下手臂,聖多默的手指直接對準了尊。


    “——非理法權天!”


    伴隨著長官巴貝裏尼的一聲號令,白色人影們閃爍著手中的銀色裝備,一起自高處的露台跳下,同時巴貝裏尼也用力踹向地板。緋紅色的巨大身軀瞬間就來到尊的麵前,堵塞了他的視野。


    聖多默的手指朝尊襲來,還因為與空氣摩擦而發出高熱及火焰。巴貝裏尼確實體驗到手指有一種貫穿肌肉的觸感。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不潔者的首腦啊!”


    “用廿六門每秒可發射二千發的聖別銀彈零距離齊射,使你的每滴血都得到祝福後消滅吧!”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搔著背脊的不快嘲笑聲,自巴貝裏尼的左右兩側對準目標發去。正當廿六把同時殺到的突擊槍一齊完成瞄準時,凜然的說話聲在炮火即將集中的正中央響起。


    “顯現吧——大火刑法庭!”


    超高溫的火柱瞬間膨脹,將就要開始射擊的突擊槍眨眼間熔解吞滅。殲滅僧兵們的裝甲祭袍也被燒盡了,底下的骨肉更以驚人的速度遭侵蝕。


    “哩嘻嘻嘰嘰嘰嘰噫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燙、好燙啊啊啊啊啊啊!”


    “混帳,不可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大舉展開殺戮的火焰漩渦中,好幾道人影化為了扭曲的焦炭,最後變成漆黑的殘骸碎片,掉在地板上崩解開來。


    隻有兩個人影自始至終一直佇立著。


    其中一人是樞機主教巴貝裏尼。他的右手依然貫穿眼前的吸血鬼腹部,藉此封鎖對方的行動,然而他的表情已經因為驚愕而扭曲了。


    “不可能——”


    他眼中的人影——的確生著石榴色的眼珠與濡濕的鴨羽青色頭發,但並不是紫苑寺尊。


    “你那根指頭對我是沒用的。”


    臉部因疼痛而緊繃的有葉如此喃喃說道,並且抓住了巴貝裏尼的手臂。樞機主教的背後,這時有另一個腳步聲響起,原來是尊正朝著逐漸減退的烈火障壁另一頭奔去。隻見他的背影緩緩朝主祭壇接近,離在此對峙的兩人愈來愈遠了。


    “混帳家夥,竟然掉包了!”


    “掉包?——根本沒那回事。”


    有葉說話的同時,鮮血還從唇邊滴落,她努力忍耐直接侵襲髒腑的疼痛。


    “隻是利用詠歎星辰者的魔名,把你們的所有攻擊扭向我而已。”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巴貝裏尼發出帶有血腥味的吼叫,並將手從有葉的腹部拔出,兩人也在這時雙雙倒落地板。當然,兩邊都不可能保持毫發無傷的狀態。巴貝裏尼的緋紅色祭袍已被燃燒殆盡,銀質的裝甲也幾乎都熔解脫落,這足以證明神聖反應阻擋不了亞多拉瑪雷克的灼熱火焰,此時的他就連皮膚都出現了淒慘的燒傷。另一方麵,有葉除了腹部被貫穿外,也遭到大量的銀質刺刀刺傷全身,變得破破爛爛的製服上滿是鮮血。


    但即便如此,有葉依然以手撐住地板,咬緊牙關站起身。


    “姐姐——”


    尊忍不住回過頭,乍看下好像要掉頭跑回來了,有葉趕緊狠狠瞪回去。


    “笨蛋,你回頭做什麽!想害我的作戰計劃白忙一場嗎?”


    尊的臉龐因充滿痛苦而浮現各種不同的複雜表情。不過,他最後還是轉回原本的方向了。


    (沒錯,這樣才對。)


    (我的理性明明也這麽認為。)


    (但我為何要犧牲到這種地步呢?)


    到了這個緊要關頭,如此無謂的怨歎依舊刺痛著有葉的心。


    “巴貝裏尼,你這個隻會說人話的家夥!”其餘樞機主教們趁機大發牢騷。“隻剩下一點點就要寫完了,別讓那小子靠近!”


    “利用壓縮聖歌!強製啟動神外儀典吧!”


    尊聽了立刻加緊腳步。


    “不行,不可以過來!”


    索菲亞則在主教寶座上大叫著。圍繞在她脖子上的車輪一邊發光一邊加速旋轉。除了在周遭的空間掀起騷動外,就連天蓬及其支柱都被點燃了。


    索菲亞的身體開始向上浮,第一枚充當她座位的巨大車輪也在腳底下顯現。同時自神外儀典釋放出的光之翼拍了一下翅膀,就這樣直接貫穿尊的身體,還把他剛再生好的右臂擊飛、噴出一大堆鮮血。


    “尊——!”


    有葉大喊著。她的眼眶溢出了血淚。那是因為兩人的疼痛可共有之故。


    “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留在索菲亞附近守候的多米尼哥樞機主教放聲大笑道:


    “軟弱,太軟弱了!在神外儀典麵前,你們竟然還想仰賴墮天使的力量!”


    五名樞機主教在主車輪上把教宗團團圍住,同時俯瞰底下的尊發出哄堂大笑。車輪的邊緣開始與其他車輪咬合,接著又以爆炸般的速度加快擴散出去,光之翼的成形氣勢也變得比先前更驚人了。壓縮聖歌所使用的超音波震動著這附近一帶的空氣,化成了惱人的音色。在如此光芒與聖歌亂舞的狀態下,全身幾乎都被希伯來文字填滿的半裸索菲亞,隻能痛苦地扭動身子。


    “不行,你不能過來,快逃!有葉小姐也是!”


    索菲亞的悲痛叫聲被車輪的相互輾壓噪音給蓋過了。


    終於,附著在神外儀典車輪上的眼睛開啟了。


    聖!


    聖!


    聖!


    聖三頌充斥著整座大教堂,還對倒在主祭壇旁的技術聖職者射出灼熱的光芒,一瞬間就把那些人徹底燒盡,就連骨頭都被高溫蒸發了。光芒同樣灑在尊的身體上,盡管這幾乎要吹飛他的四肢,他依舊在逆光中奮力注視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尊發出宛如野獸的咆哮。終於看見正在緩緩上升的神外儀典了。他的肉體正藉由神之子的魔名——也就是掌管複活的《聖子》之力,以超越破壞速度的驚人氣勢再生。然而,再生並不會抵消破壞所造成的疼痛,相反地還會倍增。關於這點,隻能望著尊背影的有葉比誰都清楚。


    關於等下尊將要采取的行動,有葉已經事先掌握到了。身為九重正護役,也身為長官——以軍人的角度而言——當然得事先聽取尊那有勇無謀、如履薄冰的危險作戰計劃內容。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要為了索菲亞犧牲到這種程度?)


    即便處於戰鬥中的極限狀態,如此的迷惘依舊在有葉胸口內擾亂她的心。有葉無法為現在的尊多做些什麽,尊這段時間也無法與有葉接吻,這種讓人幾乎要窒息的苦悶狀態,在傷口的疼痛刺激下更為激烈地折磨有葉。


    (呐,尊。)


    (假使今天是我站在索菲亞的立場,你還會——為我做出相同的事嗎?)


    就連如此愚蠢的假設性問題都出現了。


    尊以滿是鮮血的雙腿躍起。而神外儀典為了要迎接他的到來,如花朵綻放般大大打開光之翼,把尊修理得片甲不留。


    不過即便如此,尊還是來到了主軸車輪的表麵——也就是索菲亞的麵前,順利落地。


    “咿!”


    “這個髒東西煩死人了!”


    樞機主教們紛紛咒罵著。就在這時,眾人頭頂上突然響起了激烈的爆炸聲,在大教堂內的所有人都不自覺仰頭張望。原來主祭壇正上方的天花板已經裂開了,瓦礫與粉塵紛紛落下。不於在那道龜裂另一頭的則並非夜空,而是仿佛能灼傷人眼球的濃密光芒。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啊啊啊啊啊……一


    歡欣鼓舞之聲自然而然傳了開來。


    “打開了!” “打開了,終於打開了!” “很快就會書寫完畢!”


    樞機主教們紛紛噴著口水慶賀道:


    “主啊!主啊!主啊!快突破陛下的身軀降臨吧!”


    索菲亞在亂舞的光芒中雙膝跪倒,全身開始痙攣起來。她身上原本的三重冠冕與修女服都被燒光了。此刻被光芒與火焰纏繞全身的她,隻留下額頭上正發出淡青色光芒的希伯來文字仍舊緊緊依附著,另外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操縱環了。


    在索菲亞的胸口,在那才些微發育的乳房之間,有一道縱向的光束閃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發出痛苦的悲鳴,但胸口上的裂縫依舊溢出了強光。


    而就在這時——


    一隻沾滿鮮血的手伸了過來,碰觸在索菲亞脖


    子上旋轉的車輪。


    那正是尊的手。


    淒厲的走調雜音在附近回蕩著,光之翼被吐出了數百數千對。


    “愚蠢。”“愚蠢啊!”“以為這樣就能阻止嗎!”


    樞機主教們不屑地對尊輕視道:


    “隻要是身上有魔名的,一旦碰觸神外儀典就會因被拒絕而消滅!”


    還來不及等樞機主教說完,神外儀典的秘術檢查就啟動了。機體開始以驚人的速度深入檢查正與自己接觸的尊肉體,並將魔名數值化後的結果吐出於半空中。


    “能夠連結的,唯有秘術值為00000的陛下而已!”


    “愚蠢的黑暗一族啊,你就抱著能見證神再次降臨的好運消滅吧——”


    尊將索菲亞的頭拉近自己,同時抬起臉。


    那對石榴色的眼珠正醞釀著傲然的神色。


    “我當然知道,你們這群肥禿驢。”


    尊的嘴唇歪斜著。


    “你們以為我是誰?我可是萬魔抄本,記載著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所有名字,此外也能夠自在地進行消除,夠格稱得上是一本史上最強的魔法書。”


    “什麽——”


    “幫我轉告這架座天使的愚蠢設計者:程式設計師沒料到係統會超載,就沒資格幹這了。”


    “你這小子還在胡言亂語什麽!”


    尊那滿是鮮血的裸體自各處發出了青色的光芒。為數上百的魔名其中幾個浮現,並在附近的壓倒性強烈白光中自行溶解消失。


    神外儀典響起了警告音。


    錯誤代碼自回旋於索菲亞脖子四周的操縱環吐出。再次檢查秘術值。係統超載、係統超載……


    現場能理解尊做了什麽的,恐怕隻有有葉一人而已。他利用唯有萬魔抄本才具備、超越想像的龐大資料庫,盡可能地累積了大量魔名在其中。經過數次調整以及釋放,尊讓自己的魔名總命數恰好停在100000。


    連接確認、確認、確認。數百枚車輪相互咬合,並開始逆向旋轉。樞機主教們被劇烈搖晃的主車輪狠狠甩落,淒慘地直接撞向祭壇。


    神外儀典再度發出怒吼。


    聖!


    聖!


    聖!


    在四周激烈吹拂的聖三頌歌聲中,尊堂堂恢複了站姿。


    “……不、不可能……怎麽會、怎麽會有這種事!”抬頭仰望尊的樞機主教多米尼哥叫苦道。


    神外儀典的操縱環已套入尊的脖子,並且開始旋轉。在飄浮於半空中的無數枚車輪間,光之翼破吐出,其色彩已經變得跟尊的眼珠一樣,染上了石榴色。


    對於暫存區隻能應付五位數的程式而言,十萬其實就跟零是一樣的。那些技術聖職者當中,應該有人懂這個道理吧?有葉首度聽到作戰內容時也感到很難以置信,甚至覺得這隻是一種詭辯。理論上能成立,跟必須冒著被消滅的危險賭上一把,兩者之間的距離幾乎可以用天文單位來計算。


    然而話說回來,此刻神外儀典確實已被魔王尊納入掌中了。


    “不、不過!”樞機主教艾朵亞爾多自下方朝上瞪著尊叫道:“那、那又怎麽樣!你已經來不及阻止了!九十億個字的聖名已經寫入陛下的身體,就算座天使被你搶走也改變不了這個結果!天國之門已經打開了!神的王國很快就要降臨!逃不過最後審判的你遲早會被消滅!”


    現在的尊已經懶得看那些樞機主教一眼,他隻是緊緊抱著索菲亞。在她那赤裸的胸口上,滿溢而出的強光依舊想撕開那道裂縫。


    那兩人接吻的瞬間,有葉根本不敢直視。她唯一的選擇,就是抱住自己依然持續在流血的腹部傷口低下頭。


    (隻是為了那個短暫相處過的女孩……)


    (為什麽你要拚命到這種程度?)


    (呐,假使換作是我——)


    如此的想法也隨著鮮血與體溫,自有某的傷口中流失。


    萬魔抄本。


    記載了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所有名字,也可以進行轉錄,可說是一本史上最凶惡的魔法書。


    在無窮無盡的記憶量麵前,九十億個文字也好比大河中的一滴水,即便那是神的聖名也罷。


    尊吻著索菲亞的脖子,並以牙侵入她的柔軟肌膚啜飲鮮血。他藉由保存在血中的記憶,將書寫於索菲亞身上的那個名字轉錄進自己體內的抄本中。


    壓縮聖歌停止了,光之翼也不再成形。從教堂天花板裂縫所注入的強光,同樣在不知不覺中消失。那些彼此咬合的車輪亦被大氣所吸收。


    索菲亞睜開她的雙眼。


    疼痛、熱流、貫穿身軀的龐大愛意,種種的感受全都沒了。取而代之包裹自身肌膚的,隻有布滿塵埃的混濁空氣、夜晚的寒意、帶有強烈刺激性的煤炭味,以及——


    某人千真萬確的體溫。


    索菲亞終於察覺,自己正躺在某人的懷抱中。她揚起視線,恰好與那對令人懷念的石榴色眼珠相對。


    自己胸口中某個極其珍貴的事物——或者說是無可取代的思念——正開始溶解流出,索菲亞可以明白感受到這點,所以她一時半刻說不出話。


    “……尊。”


    好不容易,她才擠出這個名字。


    靠在被燒毀的祭壇邊,尊緊緊摟著索菲亞,同時帶著促狹的微笑對她悄悄說道:


    “太美味了……那是你的初吻吧?”


    索菲亞一臉燥熱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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