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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與前幾日迥然不同的萬裏晴空之下,伊爾莎在眾多護衛的簇擁之中搭乘馬車前往市區。潔奇莉亞當然也一起隨行。


    「伊爾莎小姐,這麽做真的妥當嗎?」


    「盡管放心吧,潔奇。」


    麵對灰色眼眸難掩擔憂之色的軍裝少女,伊爾莎報以雖然稚嫩、卻是自信十足的堅定笑容。


    「這次的任務非我不可。一想到自己能夠替萊爾老師做些什麽,心裏麵反而十分高興呢。」


    「可是……」


    「我已經不再是伊爾莎·拜斯布魯克了。現在的我是伊塞休坦王國第二順位的王位繼承人伊爾莎·馮·留希德爾·邦內·伊塞休坦,必須成為人民的典範,展現身為王者的威望。其中當然也包括了知恩圖報。」


    「伊爾莎小姐……」


    目睹宣誓效忠的主人堅毅自信的神情,大受感動的潔奇莉亞忍不住紅了眼眶。


    「伊爾莎小姐……您的勇氣與尊貴的情操令人肅然起敬。在下……在下……!」


    「沒那麽誇張啦。」


    微微苦笑之後,伊爾莎輕撫潔奇莉亞的頭頂。


    「這不算什麽,我隻是做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嗬嗬,這倒是跟萊爾閣下的口吻有幾分相似。」


    「或許吧,說來也真是神奇。一個月前的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竟然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化……」


    年幼的王女與護衛的少女,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人稱濫好人的那名少年。


    ※


    ※


    ※


    「我打算前往赫克森堡研究所,跟貝古曼博士見上一麵。」


    第二天早上的用餐時間,萊爾當著大家的麵前宣布自己的決定。


    「就目前的局勢來推斷,白風妖精應該全都被押送至赫克森堡研究所了。」


    蜷曲於餐廳一角的蕾蕾妮聞言,不禁輕噫了一聲。經過一個晚上的休息之後,身體的疲勞雖然已經恢複,眼球依然布滿了血絲。


    「貝古曼博士,是我所知道的那位貝古曼博士嗎?」


    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和柔軟的床鋪,也讓瑪莉亞恢複了昔日的神采。


    「想不到他居然還活著。這幾年一直沒有他的消息,原來是窩在這種鄉下地方。」


    「那個博士很有名嗎?」


    淩亂的銀發恢複了往昔的光澤,路娜莉亞的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嗯……簡而言之,就像是『永遠的第二名』吧。」


    「永遠的第二名?」


    「博士雖然在許多領域留下了非凡的成就,整體而言卻還是屈居於《最後女巫》之下。」


    瑪莉亞的批判固然毐辣了些,見過博士本人的潔奇莉亞卻忍不住點頭稱是。


    「那……萊爾老師有什麽計畫?」


    伊爾莎難掩內心的憂慮。


    「先前接獲情報,叔父……也就是亞貝爾德第二王子也來到赫克森堡。正如萊爾老師所言,他恐怕真的在暗地裏策劃某種不為人知的陰謀。」


    「或許吧。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不過瑪莉亞和路娜莉亞遭到牙之血族的襲擊,恐怕也跟


    亞貝爾德殿下脫不了關係。」


    「說不定他是故意跟我們搭上同一班列車。早知如此,應該直接把他交給那群狼人才對。」


    瑪莉亞的語氣充滿了懊悔。


    「所以二王子殿下到底有什麽陰謀?將反對開發《黑森林》的幻想種一網打盡嗎?」


    「《黑森林》所蘊藏的琥珀確實很吸引人,畢竟琥珀是蒸機文明不可或缺的燃料。不過取得琥珀的方法有很多種,又何必冒著那麽大的風險……?」


    萊爾輕撫下巴,陷入了沉思。


    「——還是為了奪取王位?不對,付出的勞力與收獲不成正比,而且也流於操之過急。到底是為了什麽急迫的原因,促使他不得不鋌而走險?」


    幾名少女打量著喃喃自語的萊爾,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詫異的神情。萊爾的心思向來敏捷,很少出現這種反覆思量舉棋不定的情況。


    「……也罷,靜觀其變吧。」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萊爾做出結論。畢竟在這種資訊不足的情況下,也無從研判局勢。


    「目前的首要目標,就是赫克森堡研究所。一定要在局勢惡化之前,救出被俘的白風妖精。幸好我曾經造訪過研究所,對於建築物的結構還算熟悉,偷偷潛入應該不成問題。」


    萊爾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除了略感詫異的蕾蕾妮之外,其他人的嘴角都泛起早在預料之中的無奈苦笑。


    「——那我去會會亞貝爾德叔父,分散他的注意力。」


    「伊爾莎?」


    「盡管放心吧,這就跟萊爾老師帶著我離開拜斯布魯克宅邸的時候一樣。隻要是公開的訪問行程,對方也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我接下來的計畫,全都是出於一己的任性。」


    「我接下來的行動,也是出於個人的一意孤行。任性妄為的老師,怎麽可以指責學生的一意孤行呢?」


    「……你是個聰明學生,應該將這種聰明才智用在正途上而才是。」


    「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


    「誰教我的老師是萊爾,巴德休坦呢?怎樣的老師就會教出怎樣的學生嘛。不服氣的話,就先拿麵鏡?說服自己吧。」


    伊爾莎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她的家庭教師卻隻能苦著一張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


    ※


    伊爾莎所搭乘的馬車停靠在赫克森堡市區的某間高級飯店門口。在近衛兵的簇擁之下,年幼的王女踏著堅毅的步伐,緩緩地走進飯店。


    第二王子的護衛隊一——黑薔薇騎士團』的黑衣上兵出麵相迎,帶領眾人前往飯店的最高層。就在準備登上通往屋頂的階梯時,黑衣人突然停下了腳步。


    「殿下獨自在屋頂休息。由於殿下不希望受到打擾,很抱歉,可否請您帶著隨行的一名侍衛與殿下會麵?」


    黑衣人的要求傳入耳中,潔奇莉亞的臉色明顯地為之一沉,身後的近衛兵也紛紛露出警戒的神情。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亞貝爾德第二王子將伊爾莎視為眼中釘,已經是眾所皆知的傳聞。黑衣人的要求雖然合情合理,卻也令人不由得萌生陷阱的聯想。


    「好的。」


    「伊爾莎小姐?」


    「潔奇莉亞,你陪我走一趟吧。有你陪伴在身邊,我也就安心了。」


    聽了主人的話,軍裝少女的眼神閃過一絲狼狽,其他的近衛兵卻頻頻點頭稱是。


    潔奇莉亞之所以被拔擢為伊爾莎的專任貼身護衛,性別絕對不是主要的考量。這名少女的年紀雖輕,劍術之精以及膽識之大卻是有目共睹的,早已獲得其他近衛兵的認可。


    「……遵命。無論發生任何事,在下都將誓死保護伊爾莎小姐。」


    帶著麵色凝重的潔奇莉亞,伊爾莎登上通往屋頂的階梯。


    飯店的屋頂設有玻璃帷幕的溫室以及遊泳池,無論造型或是擺設都是極盡奢華之能事。伊爾莎求見的人物,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遊泳池角落的椅子上。


    「嗨,美麗大方的侄女。請原諒我以這身輕便的裝扮與你見麵。」


    亞貝爾德·邦,伊塞休坦揮了揮手,語氣十分輕鬆。濕淋淋的身體披著一件浴袍,似乎才剛從遊泳池爬上來。


    穿著打扮可說是毫無防備,屋頂上似乎也沒有其他人。玻璃帷幕的溫室是透明的,更是沒有藏身的空間。對於一進入屋頂就擺出戰鬥態勢的潔奇莉亞而言,眼前的


    局勢顯然是意想不到,讓她露出詫異的神情。


    「——希望您今天也是心情愉快,亞貝爾德叔父。」


    「繁文縟節就免了,坐吧。」


    在亞貝爾德的示意之下,伊爾莎依言坐在他的旁邊。


    「刻意從郊區的別墅前來此地,不知有何要事?」


    「侄女拜訪叔父乃是天經地義,不需有何要事吧?」


    「當然需要囉,畢竟是造訪可能會對自己不利的人物嘛。」


    語氣雖然輕鬆,內容卻是驚世駭俗。潔奇莉亞聞言,立刻繃緊了神經。


    伊爾莎似乎也吃了一策,睜大了左右異色的雙眸。


    「哈哈哈,開個玩笑罷了。王族之間的自相殘殺時有所聞,這純粹隻是善意的提醒,並無他意。」


    乍聽之下似乎隻是玩笑話,細細咀嚼之後卻又不是那麽回事,令人難以捉摸。


    「失去秘密基地之後難免心情不好,可別因此影響了我們叔侄之間的感情。」


    潔奇莉亞默默地握住軍刀的刀柄,忍不住就要發難;然而主人堆起滿臉笑容的麵具,卻迫使她不得不壓下滿腔的怒火。


    「——叔父真是個有趣的人。」


    表麵上雖然咯咯而笑,伊爾莎卻在暗地裏緊握她的小手。即使指甲都快要刺破掌心了,也絲毫不覺得疼痛。


    伊爾莎在半個月前所失去的一切,絕對不是秘密基地四個字能夠輕鬆帶過的。對於伊爾莎而言,這七年以來保護自己、養育自己的那些人,甚至比家人更加親近。麵對這種近乎嘲諷的台詞依然能夠隱忍不言,固然是這位年幼的公主孤傲尊貴的性格表現,同時也象徵著不願輕易觸及深藏心底的傷痛。


    「有趣嗎?伊爾莎,我倒覺得你更有趣。」


    亞貝爾德吃吃而笑。


    他是個麻煩人物,伊爾莎心想。明知亞貝爾德涉有重嫌,卻苦於沒有確實的證據,無法采取因應的措施。即使心裏麵恨不得立刻將他依法究辦,也是拿他沒奈何。


    (……不過這個人真的有成大事的能耐嗎?)


    名義上雖然是叔侄,伊爾莎對亞貝爾德卻幾乎是毫無知悉,直到半個月前的公開會麵才首次見到傳說中的叔父。在拜斯布魯克宅邸遇襲事件的影響之下,伊爾莎對這個叔父自然沒什麽好印象,不過除了輕佻的笑容之外,倒也沒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地方。


    既沒有成大事的企圖心,也看不出身為領導者應有的魄力。


    「美麗動人的侄女難得來訪,隻可惜明天一早我還得趕回王都,今天想獨自一人好好地放鬆一下。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明天一早?叔父不是今天早上才抵達此地嗎?」


    「本想好好享受為期一周的假期,偏偏國內發生了一些詭異的事件,讓我片刻也不得閑。」


    話才剛說完,亞貝爾德就拿起擱在茶幾上的報紙。麵露警戒之色的潔奇莉亞接過報紙略事檢查,確定沒有任何機關之後,才將報紙交給伊爾莎。


    「…………!這是……」


    「怎樣,是不是很詭異?」


    第二王子露出事不關己的微笑,一派輕鬆地聳聳肩膀。


    叔父的笑容映入眼簾,伊爾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看到這篇報導之後,為什麽他還能口氣如此輕鬆?


    (……萊爾老師!)


    緊握手中的報紙,伊爾莎忍不住替最敬愛的家庭教師暗自禱告。


    (老師一定要加快腳步,千萬不能讓這個人為所欲為……!)


    2


    赫克森堡研究所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與萊爾先前造訪的時候截然不同。大門前看不到守衛或是步哨的身影,偌大的建築物更是空無一人。


    「該不會棄守了吧?」


    正在檢查新步槍的瑪莉亞詢問拿著望遠鏡偵查敵情的萊爾。


    「蒸汽機依舊冒著白煙,代表研究所的設施還在運作。」


    收起望遠鏡之後,萊爾轉身而向背後。他目前所在的觀察位置是鄰接研究所的森林邊緣,瑪莉亞、路娜莉亞以及蕾蕾妮各自坐在森林中的樹幹或是岩石上。


    「——我們走吧。從師父的小屋進入地下通道,直達研究所的中心位置。」


    於是大家在森林的掩護之下,朝著女巫的小屋前進。


    翻越鐵柵欄之後,順利地入侵小屋。接著又按照先前的要領開啟入口,舉著油燈進入地下通道。


    「……萊爾·巴德休坦。」


    蕾蕾妮低沉的嗓音回蕩於黝喑的地下通道之中。


    「……你明明是人類,為什麽要幫助我?」


    「因為我是個魔術師一這種理由還可以接受吧?」


    「就算是魔術師,也不會為了幻想種付出這麽多。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種理由騙不了我。」


    萊爾轉頭一看,這才發現蕾蕾妮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假裝對我們伸出援手,到底有什麽企圖?」


    蕾蕾妮的語氣不善,一雙琥珀眼綻放出淡淡的魔力勵起光,眼神更是明顯充滿了懷疑。


    (……不,一定不是這樣。)


    她並不是對萊爾的動機起疑,而是試圖說服自己懷疑萊爾。


    這也難怪,萊爾心想。恐懼演變為猜忌,讓疲憊不堪的精神尋求敵人。隻要跟敵人劃清界線,自然就沒有繼續思考的必要。簡而言之,蕾蕾妮的精神狀態已經陷入極度的疲勞,再也承受不了任何的壓力。


    〔……不過這並不是好現象。〕


    劃清界線之後,緊繃的精神狀態自然會獲得解放。可是在逃避現實的情況下所決定的敵我,確實是真正的敵我嗎一再者這樣也太悲哀了。


    「一當然,我也有不為人知的目的。」


    萊爾話才說完,蕾蕾妮立刻露出一絲遭到背叛的神情。


    「我想成為『讓世界更美好』的人,想要藉由幫助你和你的族人,博得善心人士的美名。如果選擇袖手旁觀,你一定會認為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吧?所以我是為了成就自己的偽善而利用了你們,這點我並不否認。」


    萊爾敞開心胸道出自己的想法之後,蕾蕾妮不禁張大了嘴巴,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就趴大多數人的反應一樣。不過尾隨在後的路娜莉亞和瑪莉亞顯然是已經習慣成自然了,隻是一派輕鬆地聳聳肩膀。


    「你、你以為我真的會相信這種鬼話?」


    「怎麽可能。信與不信是知性的權利,也是你的基本自由。無法相信的話,就盡管懷疑我好了。」


    「…………」


    「請容我提出善意的建言。懷疑這個人的說法,真的隻是跟自己過不去而已。」


    路娜莉亞的語氣流露出一絲同情。


    「萊爾大人是個偏執狂,就算繼續追問下去,也是白費力氣。」


    「……為什麽你甘願跟隨這個家夥?」


    蕾蕾妮轉移目標,詢問身後的路娜莉亞。


    「你也是幻想種吧,路娜莉亞·涅普拉布爾德。『霧之血族』因人類而滅亡,為什麽你還願意追隨人類?」


    「……我並沒有追隨任何人。」


    蕾蕾妮微微一愣,回頭凝視著路娜莉亞。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之下,路娜莉亞毫無表情的撲克臉似乎流露出些許的堅毅。


    「我必須對萊爾大人有所回報。因此這隻是共同行動,並非跟隨。」


    「這家夥可是人類!」


    蕾蕾妮大叫一聲,悲痛的嗓音回蕩在陰暗的地下通道之中。


    負責殿後的瑪莉亞臉色一沉,萊爾卻隻是微微搖頭,示意自己的兒時玩伴不要開口。


    「人類


    害你失去了族人,為什麽你還願意相信人類!」


    「……勉強說來,大概是受到姊姊的影響吧。」


    路娜莉亞這麽說著,臉上漾起悲痛的微笑。


    「姊姊愛上了人類,或許我也有類似的傾向。」


    「…………」


    蕾蕾妮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最後卻選擇了沉默。


    行走了一段時間之後,眾人來到台階的尾端。舉起油燈一看,先前陳列於此地的〈最後女巫的遺產〉全都消失無蹤。


    「這裏有搬運重物的痕跡。」


    打量著地麵之後,瑪莉亞開口。


    萊爾的心中閃過一抹不祥的預感。搬運〈遺產〉的可能性隻有兩種,若非為了將〈遺產〉轉移至更適當的存放地點,就是對方認為此地不宜久留,選擇了暫時退守。


    從蕾蕾妮先前的怒吼並未引起任何反應來判斷,答案恐怕是後者。簡而言之,這次的入侵行動恐怕早已在對方的預料之中。


    「……走吧。」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行走於通往地麵的走道。差不多行經中段的時候,眾人不約而同地察覺到莫名的異樣感,其中又以打頭陣的萊爾率先發現異樣感的起源。強烈的惡臭撲鼻而來,萊爾忍不住皺起了塯頭。


    「…………」


    來到位於地麵的設施之後,四周一片漆黑,見不到陽光。看來建築物四周的遮光罩都已經降下。萊爾依稀記得空問的大小以及內部的擺設,不過舉起汕燈一照,卻看不到〈機關鎧骨殼〉的蹤影,反倒是角落堆積了無數暗紅色的物體。


    「啊……啊啊……」


    蕾蕾妮顫巍巍地往前踏出一步。


    暗紅色的物體,正是宛如家畜一般遭到屠殺之後的白風妖精所堆膂而成的屍塚。


    每一具屍體都是鮮血淋漓,卻並非拷問或是處刑之後的結果。


    肚破腸流的撕皆還算是完整。宛如小山的屍塚之中,不乏腦髓遭到剖開、或者是手腳裏外翻轉的遺骸一乍看之下簡直就跟標本的樣品沒什麽兩樣。


    然而這些屍體都是有表情的,跟青蛙或是魚不一樣。每一具屍體的表情都呈現出極度的痛苦與憤怒,令人不忍卒睹。


    目擊眼前的慘狀,即使是性格剛毅的瑪莉亞和好勝好強的路娜莉亞,也不禁無言地別過臉去。慘烈的『手術痕』映入眼簾,萊爾更是忍不住咬緊了牙。


    「阿、阿阿……阿阿阿…………」


    毛骨悚然的沉默之中,唯獨蕾蕾妮不時發出茫然的囈語。隻見她搖搖晃晃地走向同胞的遺骸,卻在途中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阿、啊阿……阿阿阿啊阿阿阿阿阿阿啊阿阿阿阿阿啊啊阿阿阿啊阿啊啊阿阿啊阿阿阿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號泣。


    聲嘶力竭的號泣。


    宛如死前哀號的號泣自蕾蕾妮纖細的咽喉直竄而出,回響於陰暗的空間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人、類……人類……人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蕾蕾妮猛然冋頭,一雙琥珀眼綻放出強烈的魔力勵起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平靜的空氣化作激烈的暴風,蕾蕾妮以驚人的速度撲向萊爾,宛如離弦的箭矢。


    萊爾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琥珀,卻又在途中打消了念頭。


    「啊啊啊啊啊啊——咕喔!」


    近乎瘋狂的妖精所釋放的致命一擊,被路娜莉亞的『霧』所擋下。路娜莉亞以魔性之『霧』嫋嫋纏繞的手臂,化解了疾如風般的突擊。


    「住手!」


    「不要你管!人類全都是敵人!我要殺了他們,殺了所有的人類!」


    一雙琥珀眼閃閃發光的蕾蕾妮不斷地重複人類這個字眼,瞪祝著萊爾、跑向萊爾的瑪莉亞以及在場眾人的扭曲表情,跟死去的同胞如出一轍。


    「你不也是幻想種嗎?為什麽替人類說話!人類是我們的敵人,一個都不能放過!殺了他們替族人報仇,又有什麽不對?」


    「…………!」


    麵對蕾蕾妮的厲聲質問,路娜莉亞不禁緊咬下唇。


    即使蕾蕾妮全身上下散發出野獸般的殺氣,路娜莉亞也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綻放出魔力勵起光的琥珀眼更是格外地冰冷,剛好跟怒火中燒的蕾蕾妮成反比。


    「……萊爾大人不是敵人。」


    「他是人類!該死的人類!看到人類做的好事之後,你還願意跟他同流合汙嗎?」


    蕾蕾妮指著身後的同伴遺體放聲大叫。


    「全都一樣!他也是敵人!既然宣稱自己的目的是『讓世界更美好』,為什麽不盡快救出我的同伴!明知白風妖精被拘禁於何處,為什麽袖手旁觀!為什麽不伸出援手!這跟見死不救又有什麽兩樣!他是我的仇人,跟那些把我們逼上絕境的人類是一樣的!讓開,霧之血族!否則休怪我把你也當成敵人!」


    「…………」


    「——退下吧,路娜莉亞。」


    「萊爾大人!」


    溫暖的手掌搭上肩膀,路娜莉亞忍不住驚呼一聲。隻見萊爾微微一笑,朝著她點點頭。


    「她說的沒錯。我幫不了她的族人,等於是見死不救。」


    「可是……」


    路娜莉亞試圖反駁,凝視著萊爾的雙眸之後,卻又選擇了沉默。


    蕾蕾妮的說法顯然缺乏立論根據,隻是盛怒之下的產物。即使擁有過人的能力,一個人的力量還是十分有限。就算是全知全能的聖人,也無法背負全世界的悲劇。獨自扛起所有人的命運,無疑是傲慢的極致。


    萊爾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然而「即使如此……」還是有所反思,卻是知識份子的責任。而且比其他知識份子強七一倍的反思,正是萊爾·巴德休坦所背負的宿命。


    「……我明白了。」


    體察萊爾的覺悟之後,路娜莉亞隻能默默地點點頭。


    「萊爾大人,我相信你。」


    在內心喃喃自語之後,路娜莉亞退至瑪莉亞的身旁。


    「…………」


    麵對萊爾的時候,蕾蕾妮已經反手拔出短刀,琥珀眼也綻放出魔力勵起光。


    「…………該死的人類!」


    蕾蕾妮話聲甫落,現場頓時刮起了一陣強風,高速回旋的氣流更是形成了銳利的真空刃。無數的真空刃鋪天蓋地而來,在萊爾的臉上和手臂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瑪莉亞和路娜莉亞隻能緊咬下唇,靜觀事態的演變。


    蕾蕾妮睥睨著毫無防備地呆站著的萊爾,高舉短刀發動突擊。


    「人類、人類……人類啊啊啊啊啊啊——!」


    在白風妖精擅長的『風』助長之下,手持短刀的蕾蕾妮迅速逼近。即使蕾蕾妮的身材再怎麽瘦小,這種狂風暴雨般的突擊,也能輕易地讓萊爾的腦袋與身體分家。


    「「!」」


    眼見情況不妙,赤銅和蒼銀的少女幾乎無法壓抑出手搭救的衝動。


    然而短刀的刀刃並未接觸悄然而立的萊爾。鋒利的刀刃與萊爾的頸部之間,還保有數厘米的距離。


    「……為什麽……什麽都不做……為什麽連防禦也不肯……!」


    蕾蕾妮宛如遊絲般的聲音,自緊咬的齒縫之中流泄而出。


    「為什麽……為什麽不讓我恨你……讓我憎恨你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就可以將所有的人類……視為敵人……丨-」


    鮮血淋漓的泣訴,透露出些許的罪惡感。這就是萊爾的任性所造成的結果。


    可是—


    —


    「可是……生活在隻有敵我的世界,不覺得太悲哀了嗎?」


    「…………!」


    蕾蕾妮試圖送出短刀,手卻不停地顫抖。親眼目睹萊爾誠心地為自己感到悲憫的眼神,蕾蕾妮說什麽都無法將他認定為『敵人』。


    「……可惡……可惡……」


    緊握短刀的手緩緩垂下,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瑪莉亞和路娜莉亞這才鬆了口氣。


    ——就在氣氛緩和的這個時候。


    陰暗的空間突然大放光明。


    頭頂的人工照明器材同時發出剌眼的亮光。


    「這是……!」


    萊爾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身後卻傳來一陣蟲然巨響,擋住了他的去路。回頭一看,地下通道與建築物之間突然落下了一麵牆壁。


    「萊爾一」「萊爾大人一」


    沉重的金屬隔板迅速降下,阻絕了瑪莉亞和路娜莉亞的聲音。


    分割、隔離。


    「——歡迎歡迎,萊爾·巴德休坦。」


    一陣乾澀的拍手聲響之後,嘶啞的嗓音自上方傳來。


    二十餘名士兵手持步槍,固守於建築物屋頂的整備通道。


    「《最後女巫的弟子》,歡迎你的再度來訪。」


    多比亞斯·貝古曼博士喜孜孜地開口。居高臨下俯視萊爾的他,就像是準備欣賞一場好戲的觀眾。


    3


    「先前你寶貴的建議讓我的研究獲得了長足的進展,說起來還得好好地感謝你呢。」


    麵對呆立原地的萊爾,貝古曼好整以暇地開口。慈祥長者的神情依然沒變,抬頭仰望博士的萊爾卻發現了另一種麵貌。


    桀驁不馴、自視甚高的野心家麵貌。


    「……貝古曼博士。」


    擋在口中發出野獸般低鳴的蕾蕾妮麵前,萊爾靜靜地仰望站在高處的老博士。


    「可以請教您幾個問題嗎?」


    「當然」


    「您為什麽做出這種事?」


    「問話的方式應該以簡明扼要為原則,否則就代表了你的觀察力與判斷力還有待加強。」


    乍聽之下就像是老師指導學生的口吻,然而眼神卻帶著明顯的嘲弄。親眼目睹自己曾經尊敬的老博士流露出醜惡的負麵情感,萊爾不禁為之鼻酸。


    「為什麽要殺害白風妖精——不,殺害幻想種?」


    「那還用說嗎?為了研究稀有的動物,解剖本來就是最基本的方法。」


    「…………稀有的動物?」


    推開萊爾的手臂,蕾蕾妮厲聲怒吼。


    「有種再說一次!我們不是什麽動物!」


    「抱歉,是我失禮了。應該是非常稀有的珍貴動物才對。這麽多年以來,我對你們幻想種


    魔術般的能力一直很感興趣。」


    貝古曼微微一笑,取出一隻裝滿液體的試管。


    「試管中的液體是抽取那些實驗體的血液之後進行離心分析所得到的產物。知道液體之中富含什麽嗎?沒錯,就是微小的琥珀。」


    老博士輕搖試管,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幻想種似乎擁有將被稱為『魔力』的琥珀能源儲存於體內的機能。至於這種機能是由哪一個器官負責執行,就是我的研究主題。隻可惜這次的實驗體數量有限,無法發現其中的奧妙。」


    「你……!」


    「…………」


    阻止恨不得立刻撲上前去的蕾蕾妮之後,萊爾抬起頭來凝視著貝古曼。


    「若能夠得到更多的實驗體,或許可以揭開這種機能的神秘麵紗。而且透過這次的研究,我也提出了全新的假設。人類從地底所開采的琥珀,說不定就是源自幻想種。死去的幻想種化作白骨之後,體內所殘留的琥珀也跟著堆積於土壤之中。我將這種假設命名為『化石起源說』,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我想問的是,為什麽要以這麽殘酷的手段對付幻想種。」


    「殘酷?捕捉實驗體還有殘酷與人道之分嗎?你不是也曾經解剖過青蛙和大肚魚?為了成


    就人類的文明,適度的犠牲本來就是必要的。」


    「你……你…………?」


    怒氣衝天的蕾蕾妮突然抬起頭來,似乎察覺情況有異。仔細一看,萊爾搭在蕾蕾妮肩膀上的手不斷地顫抖,似乎正在壓抑某種情緒。


    「……原來如此,我懂了。」


    「嚼?」


    「欠缺同理心和想像力,果然是典型的窮酸學者。永遠無法超越師父的成就,也是理所當然的。」


    萊爾才剛同情似地說完,老博士的臉色頓時為之一變。


    「……你說什麽?意思是老夫比不上艾路路亞·亞索德?」


    ——這才是這個老人的真麵目。


    老紳士與老好人的麵具碎裂一地,剩下的是露骨至極、因忌妒而扭曲的醜惡神情。


    「艾路路亞!那個女人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就是擁有過人的智慧與知識,憑什麽比老夫還要受到世人的歌頌!」


    當、當!


    怒火中燒的老科學家拋棄了最後的理智,瘦骨嶙峋的拳頭一次又一次地落在欄杆上。


    「……我承認那個女人是個天才,卻不是值得尊敬的偉人!隻要她肯認真一點,絕對可以


    成就更偉大的事業!然而她卻放棄了名留青史的大好機會,甚至拒絕了我的協助……好一個傲慢、怠惰的家夥!放棄了擁有知識與智慧的人的使命,跟無知的村夫愚婦又有什麽兩樣!」


    「…………」


    「艾路路亞的弟子,想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全都是為了你的師父!既然她不肯做,我隻好代替她動手!代替獲得了幻想種的實驗體,卻選擇袖手旁觀的那個女人完成使命!不服氣的話,就去找你的師父理論吧!」


    「……………………無聊透頂。」


    萊爾隻想朝地上吐口水。失望之餘,兩側的太陽穴更是隱隱作痛。


    當代首屈一指的多比亞斯·貝古曼博士,竟然是。


    「——真的沒發現嗎?你的所作所為,其實跟任性的孩子沒什麽兩樣。」


    「什麽?」


    「看,我可以做出這麽了不起的事情,注視我吧,誇獎我吧,理會我吧。為了文明的發展而不得不做出的犠牲?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兩相比較之下,就連隻會大哭大鬧的小孩子都比你強多了。」


    「你、你你——」


    「多比亞斯·貝古曼,你不配當個科學家!」


    「啊————」


    目瞪口呆的老科學家顫抖著雙唇,似乎將直視自己的萊爾當成另一個人物。


    「又來了……又拒絕了我……我在你的眼中真的隻是一無是處的廢物嗎,艾路路亞·亞索德……」


    貝古曼的表情再度扭曲,醜惡到彷佛是個善妒的女人一般。


    「你們這對師徒竟然聯手起來愚弄老夫!等著瞧吧,老夫要你付出代價!」


    貝古曼大叫一聲,另一扇門扉緩緩開啟。伴隨著剌耳的金鰣傾軋聲出現在燈光之下的物體是——


    「——〈機關鎧骨殼〉。」


    厚重的裝甲、內建蒸汽管線的粗壯四肢、以及威嚇似地自體內延伸而出的散熱片。無視於沉重的身軀,鋼鐵異形以輕快的腳步迅速移動。


    「在你的提議之下,我針對原型機的缺點做了一些改良,如今已經可以直接投入實戰了!」


    各項缺點的迅速改正,必須歸功於基本設計的擴張性以及保養維修的簡易性。眼前的老人雖然令人作嘔,卻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個人才。


    而且啟動的鋼鐵異形不隻一具。


    率先現身的鋼鐵異形之後還跟著兩具『bearlin』。貝古曼製造的三具〈機關鎧骨殼〉分別以戰棍、戰斧以及戰錘為武器。


    「老夫想趁這個機會進行實戰測試,因此替三具『bearlin』裝備了足以一擊將你送上西天的


    正式武器。萊爾·巴德休坦,希望你玩得愉快!」


    貝古曼仰天大笑之後,三具『bearlin』立刻揮舞著與巨大身軀相符的重量級武器,朝向目標迅速推進。


    「唔——」


    「讓開!魔術師!」


    萊爾立刻展開防禦態勢,卻被強勁的風勢吹向後方。


    滾到牆邊的萊爾睜眼一看,赫然發現琥珀眼綻放精光的蕾蕾妮朝向自己微微一笑。


    「……再會了,萊爾·巴德休坦。」


    話才剛說完,萊爾的身體就被強大的勁風卷起。嚴格說來,那已經不能稱之為『風』了。


    濃密的空氣漩渦閃爍著黃昏色的妖光,展現出宛如『魔風』的威容。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釋放出令建築物的照明黯然失色的魔力勵起光之後,蕾蕾妮凝視著眼前的三具《機關鎧骨殼》,口中發出駭人的怒吼。隻見她手臂一揮,強勁的風勢頓時令鋼鐵小熊寸步難行。


    「啊啊啊啊啊啊!」


    化成炮彈的蕾蕾妮緊握短刀,衝向『bearlin』的胸口。在難以測知速度的『魔風』推波助爛之下,鋼鐵的胸膛頓時出現大範圍的。


    「哈——哈哈哈!」


    蕾蕾妮旋將刀刃碎裂之後隻剩下刀柄的短刀擲向另一具《機關鎧骨殼》。『魔風』所擊發的刀柄雖然落得粉碎四散的下場,卻也令超重量級的鋼鐵怪物狼狽地跌坐在地。


    「哈、哈哈哈哈!」


    沉重的戰斧破空而至,試圖將蕾蕾妮瘦弱的身軀斬成肉片。蕾蕾妮以眼神將戰斧定在半空中之後,順勢勾倒手持戰斧、身軀巨大的『bearlin』。


    相較於窮凶極惡的外觀,《機關鎧骨殼》渾動手腳不斷掙紮的模樣顯得格外地滑稽。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打倒《機關鎧骨殼》之後,蕾蕾妮忍不住仰天長笑,眼角卻流下血紅色的淚水。每當強風吹起,紅色的淚珠就四處飛濺,彷佛是蕾蕾妮的『魔風』所滴下的鮮血。


    然而理智被澎湃的戰意所掩沒的她,並未察覺一」身的變化。


    「不好!」


    萊爾搖搖頭,暗自在內心叫苫。


    幻想種利用魔法控製儲存於體內的魔力,才得以發揮驚人的力量。然而魔力本來就是未分化的能量,一旦失去控製,難保不會改變既有的物理法則。簡而言之,超越容量上限的魔力不但是一種劇毒,更是一種詛咒。


    大量注入勵起之後的魔力固然可以行使強大的魔術,失去控製的魔力卻也會造成莫人的傷害。如果蕾蕾妮繼續製造出超越魔力容量上限的『魔風』,身體組織遲早會分崩離析。


    「住手!蕾蕾妮!」


    「哈哈哈哈哈哈哈!」


    無視萊爾的呼喚,蕾蕾妮持續不斷的笑聲格外空虛,彷佛是一心求戰、隻願求死的人。


    「不行!」


    萊爾站了起來,舉起手中的琥珀,接著又詠唱出〈祈咒〉,勵起體內的魔力。


    「——『存在於光之盡頭與暗之終點』!」


    萊爾一口氣衝進『魔風』之中。『魔風』毫不留情地襲向萊爾,激烈的空氣漩渦所形成的真空刃在萊爾的皮膚以及衣服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傷痕。


    「咕——」


    就在萊爾的腳步被風之障璧所阻的期間,蕾蕾妮的身體宛如沙漏一般逐漸崩解。手腳的末端滲出血絲,傷口綻放出淡淡的黃昏色魔力勵起光。蕾蕾妮所勵起的魔力到底有多麽強大,由此可見一斑。


    「哈、哈哈……」


    在自己所創造的『魔風』肆虐之下,蕾蕾妮步履蹣跚,身體更是被強大的風勢吹得東倒西歪。


    相較之下,一開始被強風壓製的三具《機關鎧骨殼》依然健在,而且還各自輕鬆地揮舞著手中的重量級武器。即使是再怎麽強勁的風勢,也難以傷害鋼鐵打造而成的《機關鎧骨殼》,


    這場較量的勝負已經很明顯了。


    戰棍破空而至。蕾蕾妮側身躲過,卻難以閃避戰棍在近距離擊中地麵之後四處飛散的地磚碎片。


    「啊啊!」


    身體內部早已支離破碎的蕾蕾妮當然經不起碎片的襲擊。隻見她無力地軟癱在地,『魔風』也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嗚……啊啊……」


    蕾蕾妮睜大了勵起光即將熄滅的雙眼,呆呆地望著高舉戰錘直撲而來的『bearlin』。麵對無處可躲、即將降臨的死神之錘,白風妖精的少女眼中卻浮現出一絲欣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時突然殺出的萊爾在千鈞一發之際抱著氣若遊絲的蕾蕾妮,躲過了戰錘的致命一擊。透過『身體強化』的魔術,萊爾展現了所謂的『火場爆發力』,成功地救了蕾蕾妮一命。


    萊爾才剛重新背起蕾蕾妮,手持戰斧的『bearlin』便迅速逼近。厚實沉重的巨斧伴隨著驚人的風切聲,襲向少年的咽喉。


    他在危急之際屈膝沉腰,戰斧通過之際所引發的強風,頓時吹亂了萊爾鐵灰色的頭發。


    萊爾順勢往前滾了幾圈,脫離了戰斧的攻擊範圍,前方卻有另一具『bearlin』已經將手中的戰棍高高舉起。


    「!」


    眼看著巨大的鐵塊就要落在萊爾頭上,『bearlin』體內的操縱者卻似乎遲疑了。偏離軌道的鐵塊擊中地麵,『bearlin』也失去了平衡,萊爾連忙趁著這個空檔遠遠退去。


    「咕……啊……!」


    走沒幾步路,萊爾突然跪在地上,雙手按著自己的頭。鼻腔傳來濃濃的鐵鏽味,幾滴鼻血灑在身後的地板上。


    同時構築『強化』與『磁界控製』兩種魔法需要強大的魔力。如今萊爾體內的魔力已經超越了他所能控製的範圍,就跟先前的蕾蕾妮一樣。


    而且魔力失控的情況發生在人類魔術師的身上,危險性更是提升了許多。強行將由計算與想像力所構築的魔法套入模棱兩可的數值一定會出現矛盾,魔術一旦失敗,失控的魔力就會四處暴走。這時受創最重的器官,就是與魔力產生共鳴的意識,亦即萊爾的大腦。


    萊爾強忍著劇烈的頭痛奮力起身,三具『bearlin』也同時舉起手中的武器。


    屋頂上方的持槍士兵已經不見了,看來貝古曼博士打算以他的新發明消滅萊爾和蕾蕾妮。


    「哈哈哈!《最後女巫的弟子》,知道厲害了吧!」


    站在高處睥睨萊爾的貝古曼|想到得意處,忍不住放聲大笑。


    「魔術就是這種麻煩又不好用的玩意兒,而且使用者僅限於少數種族或是少數人類,充滿了不安定和不確定的因素!看看老夫的作品吧!所有的人類都可以享受到蒸汽科學所帶來的好


    處!像魔術這種過時的玩意兒,早就該淘汰了!艾路路亞若是夠聰明的話,就應該盡快放棄魔術,與我一起致力於科技的發展才對!等著瞧吧,我要將所有過時的產物送進曆史的熔爐!」


    「你能想像這麽做會替世人帶來多大的痛苦嗎?」


    「不過就是分娩前的痛苦罷了。新時代的降臨,總是會伴隨著些許的陣痛。連這種簡單的道理都不懂,看來你的想像力似乎也沒高竿到哪去。」


    這是詭辯,萊爾心裏如此斷定。


    想像力?真是可笑。那個老科學家


    根本就什麽也沒在想。承受痛苦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其他人。


    「來吧,快點拋下舊時代的包袱,成為我的部選吧。」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萊爾重新背起背上的蕾蕾妮,露出調侃似的微笑。


    「我是《最後女巫的弟子》,沒有向三流教師學習的必要。」


    洋洋得意的貝古曼聽見萊爾犀利的嘲諷,再度氣得漲紅了雙頰。


    「你、你這個小子!殺了他!把他剁成絞肉!」


    怒火中燒的貝古曼一聲令上,三具『bearlin』再度襲向萊爾。


    萊爾無力反擊,隻能不斷地閃躲。幸好《機關鎧骨殼》的可動範圍有限,隻要溜進死角,倒也不足為懼。


    不過隻要走錯一步,就會葬身於超重量級武器之手。更何況萊爾的背上還背著奄奄一息的蕾蕾妮。


    「一別無選擇了!」


    萊爾繼續使出令全身關節隱隱作痛的『肉體強化』,迎向手持戰棍的『bearlin』。勉強躲過對方的攻擊之後,以巧妙的步伐繞到膨脹陸起的背部。


    切斷主體與蒸汽機之間的管線之後,〈機關鎧骨殼〉就隻是一堆不會動的鐵塊。


    之前曾經試過,應該不成問題。隻要跟上次一樣,切斷主體與蒸汽機之間的管線一


    「——咕哇!」


    萊爾突然慘叫一聲。


    伸向『bearlin』背部的手掌變得紅腫潰爛。


    「早就猜到你會來這一手,所以我預先做好了防備!」


    老博士放聲大笑的同時,也轉過身來,揮動粗壯的手臂。


    萊爾萬萬沒想到『bearlin』的背部竟然設下了機關,移動速度頓時受到致命性的影響。雖然躲過了鋼鐵手臂的直擊,瘦小的身軀還是高高飛起,根本無暇顧及蕾蕾妮,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咕……嗚、嗚嗚……」


    「哈哈哈哈!你自找的!這下子暫時無法動彈了吧!」


    眼見萊爾搗著胸口,痛苦地蹲在地上,貝古曼不禁開懷大笑。


    「嗬、嗬嗬……萊爾·巴德休坦,現在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不過別以為這樣就算了!我要好好地折磨你、淩虐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博士的笑聲未歇,三具『bearlin』同時朝著蹲在地上的《最後女巫的弟子》前進。萊爾緊咬滲血的下唇,一雙眼睛直盯著步步進逼的鋼鐵巨人。


    「嗯嗯?」


    這時貝古曼的聲音突然:凜。


    白風妖精的少女踏著蹣跚的步伐,搖搖晃晃地來到早已無法動彈的萊爾麵前。


    「咕……蕾、蕾蕾妮……」


    萊爾勉強擠出斷斷綃綃的聲音,卻隻換來蕾蕾妮空虛的眼神。隻見她雙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最後卻還是蹣跚地走向眼前的〈機關鎧骨殼〉。


    「嗯……這個狀況倒是有趣。好好地伺候她,可別弄死了。」


    三具『bearlin』接獲指令之後,立刻開始淩虐毫無抵抗能力的妖精少女。隻見身形龐大的鋼鐵巨人舉起蕾蕾妮瘦弱的身軀摔在地上,接著又以銳利的腳爪將她當成小石子踢來踢去。


    「住……住手……!」


    萊爾強忍著疼痛,顏巍巍地抬起頭來。


    「住手……叫他們住手,貝古曼……!」


    「住手?那怎麽行呢?這可是對你的懲罰呢!」


    滿臉愉悅的貝古曼睥睨著萊爾,臉上露出殘忍的微笑。


    「不過我也不是沒有惻隱之心。隻要你這個《最後女巫的弟子》願意當著大家的麵前,宣稱『艾路路亞·亞索德是個一無是處、索然無味的女人』,我倒是可以放過那名少女。」


    輕蔑鄙夷的訕笑傳遍四周,令人心生不悅。


    「說吧!告訴大家、告訴世人!她是不配改變世界的蠢貨!」


    「………………」


    萊爾沉默不語,身體微微顫抖。


    「哈哈,沒出息的家夥!怕得說不出話來了嗎?」


    貝古曼的言語嘲諷並未止歇,萊爾還是一聲不吭。


    並非出於畏懼,事實上剛好相反。極度的憤怒令萊爾失去了平常心,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個家夥……」


    好個一無是處、索然無味的人。想到自己竟然跟他一樣都是人類,心中就燃起了一把無名火。


    像這種以淩虐他人為樂的禽獸,還需要跟他講道理嗎?這種人是不會反省的。不,應該是不懂得反省的。隻想到自己的愚人。從不懷疑自己的愚人。意氣用事的愚人。欲望橫流的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愚人、——根本就是不配成為人類愚人。


    麵對這樣的愚人,還需要,嗎?


    內心深處——掌管理性的部分以冰冷的口吻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需要,完全沒有這種必要。


    萊爾搖搖晃晃地站廣起來,身體已經不再顫抖。


    「啊……啊、咕……」


    蕾蕾妮發出痛苦的呻吟,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再過不久之後,恐怕連呻吟都無以為力。


    「咕……咕噗!」


    鋼鐵的利爪命中胃部,蕾蕾妮幾乎快吐了滿地,之後臉部又遭到重擊。


    鋼鐵怪物們將少女當成了玩物。他們隨時都可以要了蕾蕾妮的小命,卻又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要害,絕對不讓殘忍的淩虐遊戲劃下句點。


    「………………」


    當初為什麽選擇挺身而出,事實上連蕾蕾妮自己也說不上來。


    人類的死活與己身無關,大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自相殘殺,根本沒有保護人類的必要。


    大腦一片混亂。落荒而逃的罪惡感,獨自存活下來的孤寂,以及不知到底該何去何從的迷惘。複雜的情緒融為一體,擾亂一白風妖精的思緒。


    ^算了,我不想思考了……


    舍棄煩惱之後,肉體的疼痛也莫名地逐漸遠去。蕾蕾妮以坦然的心情,準備迎接死亡的降臨。


    「……………………?」


    然而鋼鐵的怪物卻突然停止了行動。


    睜開眼睛一看,三具鋼鐵怪物的頭部分別轉向另一個方向。蕾蕾妮勉強轉動還算正常的眼珠,彷佛忘了胸口痛楚一般、飄然起身的魔術師少年赫然映入眼簾。


    「……萊爾·巴德休坦……?」


    少年凝視著虛空喃喃自語,並未理會蕾蕾妮的呼喚。


    「…………索然無味……索然無味…………全都索然無味……」


    喃喃自語的聲音雖然平靜,卻冰冷地令人心驚膽戰。彷佛是小石頭滾落懸崖之際——沒錯,就像是自從世界的盡頭所傳來的聲音。


    「你是在求饒嗎?還是等不及要尋死?也罷,我就成全你吧!」


    貝古曼大喝一聲,顯然並未察覺萊爾體內散發而出的異樣氣息。


    在老博士的命令之下,手持戰錘的『bearlin』立刻撲向呆立原地的《最後女巫的弟子》。


    「……必要數值取得。魔法構築開始——『自由領域』——」


    視線從空中回到地麵,萊爾高高舉起右手。手指之間夾著綻放魔力勵起光的唬珀。


    「——〈魔王之庭〉。」


    異常平靜的聲音響起,廣場的空氣也明顯出現了變化。


    現場的所有人一包括得意洋洋的貝古曼在內一無不感到背脊發抖。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高舉戰錘的『bearlin』一嚴格說來應該是裏麵的操縱者怒吼一聲之後一朝著目標迅速逼近。在〈機關鎧骨殼〉的輔助力強化之下,沉重的戰錘眼看著就要將瘦弱的少年壓成肉餅。


    「…………」


    萊爾並沒有閃避的意思,事實上也沒有這個必要。


    破空而至的戰錘在他的鼻尖前端戛然而止,從『bearlin』的手中脫落。緊接著鋼鐵打造的〈機關鎧骨殼〉像是隨著武器一起墜地般,如斷線的人偶似地轟然倒地。


    「啊——」


    事出突然,不明就裏的貝古曼忍不住驚呼一聲。


    蕾蕾妮知道那是某種魔術的結果,卻也不明白其中的奧妙。


    「還、還愣在那裏幹什麽!兩個一起上!」


    於是兩具『bearlin』同時發動突擊,雙方的質量差距高達五倍一不,十倍。冰冷的鐵塊就像是凶猛的野獸,毫不留情地襲向瘦弱的少年。


    萊爾依然沒有閃躲的意思,隻是靜靜地舉起右手。


    戰鬥就這樣結束了。


    兩具之中,手持戰棍那具全身上下的關節突然發生了一連串的小爆炸,在轟隆聲中倒地不起。裏麵的操縱者是死是活則不得而知。


    另一具『bearlin』拋下戰斧,跳起了歪斜的舞步,手臂不斷地敲擊鋼鐵的胸甲。一段時間之後,耐不住敲擊的胸甲脫落,操縱者從裏麵跌了出來。


    「嗚咕咕……噴噴呼晰…………!」


    穿著樸素的連身工作服的操縱者才剛離開駕駛艙,就不停地抓著自己的胸口滿地打滾,最後雙眼一翻失去了意識,嘴角還不斷地冒出白色的泡沫。


    『……』


    親眼目睹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現場的所有人無不停止動作,陷入了沉默。


    唯獨當事者萊爾無視於周遭的靜默,好整以暇地拭去琥珀的塵埃之後,又從懷中取出新的琥珀,勵起新的魔力。


    「……萊爾·巴德休坦…………」


    忍不住自言自語的蕾蕾妮,吸引了萊爾的目光。


    「!」


    一股寒意直竄腦門。


    目擊少年的眼神之後,早已失去知覺的肉體頓時彌漫著莫名的恐懼。


    沒有一絲迷惘,也沒有任何的煩惱。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憤怒、悲傷、恐懼的情感更是付之闕如。隻有麵對計算結果的平靜,如此而已。


    沒錯,計算結果。


    一切都在計算之中,答案早已存在的眼神。


    「啊、啊啊…………」


    蕾蕾妮這才恍然大悟,那是已經做出切割的人才有的眼神。


    蕾蕾妮清楚知道,萊爾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自己並非被歸類於多』。


    「…………」


    少年的視線自蕾蕾妮的身匕移往他處,前後不到一秒鍾的時間。看來蕾蕾妮似乎不屬於『那一邊』。


    鬆了口氣的同時,蕾蕾妮突然感到全身無力。


    「萊、萊爾.巴德休坦……」


    得意洋洋的表情消失無蹤,貝古曼鐵青著一張臉,彷佛見鬼似的。


    「你到底是什麽人……不,你到底是」


    麵對貝古曼微微顫抖的嘶啞嗓音,萊爾靜靜地抬起頭來。


    「嗚……殺、殺了他!立刻殺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鎮守整備通道的士兵紛紛舉起步槍,《最後女巫的弟子》卻隻是靜靜地眺望著麵色慘白的眾多敵人。


    4


    通道的隔牆封閉之後,瑪莉亞和路娜莉亞立刻默默地沿著原路回到地底。經由地下空間返回秘密通道,一腳踹開小屋的大門之後,朝著研究所飛奔而去。


    途中遭遇幾名武裝的男子,不過被瑪莉亞和路娜莉亞以壓倒性的優勢強行驅散。


    「動作太遲鈍了……跟昨晚那些家夥不是同一批人,該不會是用來湊人數的吧?」


    「就算是湊人數的……也很礙事。」


    剎那之間,密度不高、卻足以充當煙幕彈的『霧』彌漫在研究所內的大小通道,一連串的擊打聲以及痛苦的哀號緊接著傳來。『霧』消散之後,偌大的研究所內隻剩下赤銅色以及蒼銀色頭發的兩名少女維持直立的姿勢。


    「動作快。那個小丫頭跟在身邊,萊爾一定——」


    這時通道的前方突然傳出一連串的槍響。


    瑪莉亞和路娜莉亞彼此點頭示意,舉起各自的武器加快了腳步。


    一段時間之後,兩人抵達與先前的廣場外觀類似的倉庫。根據先前的印象,隔壁的倉庫應該就是廣場的所在地。倉庫的大門雖然緊閉,內側卻不時傳出嘈雜喧鬧的聲響。


    「路娜莉亞!」


    點頭回應瑪莉亞的呼喚之後,路娜莉亞濃縮周圍的『霧』,形成〈狹霧之劍〉。


    「喝!」


    雖然無法對付先前又重又厚的隔牆,破壞倉庫的大門卻是綽綽有餘。鑽過門扉的大洞之後,兩人終於回到先前的廣場。


    「啊!」


    「這是……」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見三具鋼鐵製的變形人偶倒在地上。一排又一排的彈孔掃過廣場的地麵,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士兵。雖然似乎還活著,卻是個個翻起白眼不斷抽搐,一副見鬼似的神情。


    「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時行走中的腳尖突然踩到了東西,瑪莉亞立刻往後退了一步。仔細一看,赫然是一把少說已經棄置十年以上、鏽跡斑斑的步槍。


    「到、到底是怎麽……」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剌耳的尖叫聲響起,一名士兵拚命拖著酸軟無力的步伐,試圖逃離逐漸逼近的黑影。


    「不要過來,怪物!不要過來!」


    被逼至牆邊之後,退無可退的士兵噙著淚水高聲怒罵。


    「…………」


    即使被士兵稱為怪物,少年也絲毫不以為意,默默地繼續前進。


    「萊爾!」


    「萊爾大人!」


    瑪莉亞和路娜莉亞的聲音傳入耳中,朝著士兵步步進逼的萊爾突然停止前進,緩緩地轉過頭來。目睹萊爾凝視著自己的眼神,兩名少女的肩膀不約而同地微微一震。


    「萊……萊爾……?」


    「…………」


    即使麵對青梅竹馬的呼喚,萊爾依舊報以毫無感情的冰冷視線,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


    「萊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士兵從腰間拔出手槍,死命地扣下扳機。雙方的距離隻有數步之遙,絕對不可能失手。


    「萊爾大人!」


    麵如死灰的路娜莉亞試圖出手搭救,卻根本沒有表現的機會。


    子彈的彈道在萊爾的麵前呈現近乎九十度的轉折,擊中萊爾前方的地麵。彷佛是一隻看不一見的大手自地麵延伸而出,一把抓住士兵的子彈。


    「啊、啊啊……」


    發現萊爾的視線再度回到自己身上,飽受驚嚇的士兵頓時無力地癱軟在地,連手槍也握不住。


    萊爾靜靜地舉起夾著琥珀的手。魔力勵起光陡然增強,鐵青著臉的士兵立刻發狂似地猛抓自己的胸口。


    「咿、嘰……啊喔……」


    「…………」


    萊爾凝視著倒在地上痛苦掙紮的士兵,眼神十分平靜,彷佛人類在觀察昆蟲,又像是機械的玻璃鏡頭一般。


    「萊爾,住手!」


    瑪莉亞忍不住高喊。


    「夠了,別這樣!」


    「…………」


    萊爾還是毫無反應,默默地進行眼前未完的工作。


    「快點住手!」


    情急之餘,瑪莉亞朝著萊爾飛奔而去,卻在距離兩三步的時候停了下來。心裏一驚地低頭看去,早已失去意識的男子正緊抓著她的腳踝。瑪莉亞試圖掙脫,男子的身體卻跟石頭一樣。就算是死後的僵硬,也不至於如此誇張。


    「……萊爾,這是你的傑作嗎?」


    不久之後,萊爾麵前的士兵也露出跟其他倒臥廣場的同伴一樣的表情,緩緩地仰天倒下。


    「……萊爾……」


    心中一片茫然的瑪莉亞輕聲呼喚萊爾的名字,萊爾應聲轉過身來。原本以為萊爾終於聽到了,想不到他卻徑自從瑪莉亞的身邊通過,朝著研究所的方向快步離去。


    「萊爾!」


    掙脫抓住腳踝的手掌之後,手掌的主人再度成為一個昏迷的人。


    瑪莉亞追了上去,張開手臂擋在萊爾的而前。


    「萊爾,你到底是怎麽了?說話呀!」


    「…………」


    萊爾凝視著瑪莉亞,旋即改變方向,試圖從旁邊繞過去,結果又被瑪莉亞擋住。「……夠了,萊爾。你不怕我生氣嗎?」


    「…………」


    萊爾一句話也不說,手中的琥珀閃閃發光。


    昏迷不醒的士兵化作傀儡,試圖再次伸手抓住瑪莉亞的腳踝。然而此舉早在瑪莉亞的意料之中,兩三下就被她輕鬆閃過。


    「萊爾,你說話呀!萊爾!」


    「…………」


    萊爾手中的琥珀再度綻放光芒。


    廣場刮起了一陣強風。局部性的小範圍暴風橫向襲來,將瑪莉亞遠遠地拋了出去。


    「呀!」


    「瑪莉亞!」


    眼見情況不對,在一旁待命的路娜莉亞連忙飛身而出,接住瑪莉亞的身體。驚訝之餘,瑪莉亞不禁睜大了雙眼,表情更是一片茫然。


    「……萊爾大人,請你解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


    萊爾不再回頭,踏著機械式的步伐走向出口。


    「萊爾大——」


    「等一下,萊爾!」


    路娜莉亞試圖叫住萊爾,卻被突然舉起步槍的瑪莉亞嚇了一跳。瑪莉亞擦拭著滿臉緊張的汗水,將步槍的準星對準了萊爾。


    「立刻停下來,否則我就要射擊你的雙腿了!我可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拜托你,萊爾!快點恢複平常的——」


    瑪莉亞的警告無法持續到最後。


    手中的步槍浮現出大量的鐵鏽,迅速侵蝕整隻槍身。到最後連扳機都被鐵鏽卡住,完全無法動彈。


    「嗚——」


    大吃一驚的瑪莉亞將步槍隨手一拋。步槍掉在地上之後立刻化作殘骸,就跟瑪莉亞先前踩到的步槍一樣。


    「……萊爾……你………………」


    萊爾若無其事地繼績邁開腳步,完全看不出半點『攻擊』瑪莉亞之後的罪惡感。


    「啊、嗚……嗚嗚嗚……」


    「瑪莉亞?」


    瑪莉亞雙膝一軟,眼看著就要跪倒在地,身旁的路娜莉亞連忙扶住她的身子。總是信心十足、以捉弄她人為樂的赤銅發色的少女,如今卻是麵色蒼白,身體更是不時地微微顫抖。


    「……瑪莉亞?」


    「路娜莉亞……萊爾他……他居然這樣對我……」


    一臉茫然的瑪莉亞緊握著路娜莉亞的手,甚至忘了哭泣。


    「有生以來……萊爾從未這樣對待過我……我被萊爾拒絕了……萊爾竟然以那種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瑪莉亞似乎大受打擊,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萊爾的模樣也讓路娜莉亞感到大為震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路娜莉亞隻能輕輕抱著全身發抖的瑪莉亞,目送萊爾逐漸離去的背影。


    「……不起……對不起……」


    寂靜的廣場傳出囁嚅的聲響。路娜莉亞回過頭來,赫然發現名叫蕾蕾妮的白風妖精瑟縮在廣場的一角,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


    路娜莉亞先扶著悵然若失的瑪莉亞坐下,旋即來到蕾蕾妮的身邊。一把將蕾蕾妮拉起來之後,接著又使勁搖晃她的肩膀。


    「……蕾蕾妮·亞爾列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萊爾·巴德休坦使用了〈魔王之庭〉。」


    「〈魔王之庭〉?難道是始祖曾經使用過的魔術?」


    「是的……正是你們霧之血族的始祖『夜暗之王』,與我們白風妖精的始祖『耀風之王』……亦即幻想種的源流所使用之『控製世界的魔術』……萊爾·巴德休坦居然能夠模仿那種魔術……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施術者必須擁有超越人類、甚至是超越幻想種的卓越智能……」


    「意思是…………」


    簡而言之,就是對世界的存在方式加以計算。範圍以及效力雖然有所限製,卻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建立理想中的世界,是屏除了知性的人才有辦法做到的事。


    「可是……怎麽會變成那樣?萊爾大人怎麽會做出有違一己之信念的舉動?」


    萊爾是個以『讓世界更美好』為座右銘的少年。即使隻是空談,依然會傾一己之力讓空談得以落實。就這點而言,萊爾真的是個名符其實的濫好人。


    除非受到重大的刺激,否則萊爾不太可能使用控製世界的魔術,更不可能為了這種魔術而舍棄多餘的感情。


    「…………那個家夥……萊爾·巴德休坦生氣了。」


    「生氣?」


    「應該錯不了……那家夥說他『什麽都不在乎了』……打從心底不在乎……應該錯不了……」


    「…………」


    「所以……對不起……是我讓他變成那樣……對不起……!」


    「……原來如此。」


    吐了口氣之後,路娜莉亞站了起來,朝著蹲在地上仰望自己的蕾蕾妮開口。


    「……不必道歉,蕾蕾妮·亞爾列姆。你隻是在鬧別扭罷了。」


    「鬧、鬧別扭……?」


    「是的。我也有類似的經驗,很能體會你的感受。」


    相較於現場的慘狀,鬧別扭的說詞實在是輕率了些。然而路娜莉亞卻丟下目瞪口呆的蕾蕾妮,重新回到瑪莉亞的身邊。


    「我們走吧,瑪莉亞。」


    路娜莉亞牽起瑪莉亞的手,赤銅色頭發的少女卻坐在地上動也不動。


    「站起來,我們得趕快去追萊爾大人。」


    「……追上去又如何?」


    瑪莉亞無力地搖搖頭,聲音更是細若蚊鳴,彷佛迷路的孩子。


    「萊爾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我不想見到那樣的萊爾……一想到萊爾竟然拒絕了我,我就……」


    「…………現在……」


    路娜莉亞蹲了下來,直視瑪莉亞的雙眼之後,旋即舉起右手。


    「不是垂頭喪氣的時候!」


    清脆的巴掌聲頓時傳遍四周。


    事出突然,瑪莉亞眨了眨眼,內心的訝異全寫在臉上。


    「振作一點!你不是瑪莉亞·海藍嗎?」


    路娜莉亞厲聲斥責默然不語的瑪莉亞,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憤慨,很難想像平常的她竟然是個麵無表情的少女。


    「你對萊爾大人的感情就這麽不堪一擊嗎?一、兩次的視若無睹,就徹底打敗了瑪莉亞·海藍嗎?你就隻有這點能耐嗎?我所認識的瑪莉亞,海藍,不是這麽麽軟弱的女人!」


    「路娜莉亞……」


    「快說!你真的是瑪莉亞·海藍,抑或隻是一個平凡的弱


    女子?」


    「…………那還用說!」


    回敬路娜莉亞一記清脆的耳光之後,瑪莉亞笑著說道。


    「我當然是瑪莉亞·海藍!」


    「既然如此……」


    「嗯,我們走吧!」


    臉頰紅腫的兩名少女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追蹤《女巫弟子》的下落。


    蕾蕾妮隻能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一幕,一雙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萊爾一邊掃蕩殘存的敵人,一邊搜尋貝古曼的下落。幸存的士兵雖然不在少數,卻全都不是施展了〈魔王之庭〉的萊爾的對手。


    透過磁界控製扭曲子彈的彈道,以空氣中的氧氣和水蒸氣腐蝕金屬製成的武器,再利用二氧化碳中毒的原理讓敵人的士兵失去意識。途中雖然二度遭遇〈機關鎧骨殼〉的反擊,腐蝕蒸汽運輸管卻比腐蝕步槍來得容易許多。隻要在鏽蝕的運輸管上輕輕一敲,讓管線內的蒸汽大量外泄,〈機關鎧骨殼〉自然就失去了行動力。


    不過強行改變物理法則需要消耗莫大的能源,萊爾手邊的琥珀也正以驚人的速度急遽減少。幸好研究所內的琥珀存量不虞匱乏,免除了萊爾的後顧之憂。


    又一名士兵失去了意識。對方臉上雖然露出見鬼似的害怕表情,萊爾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感情不過是多餘的雜音。隻要將感情視為無物,自然可以輕易地支配世界。


    感情不過是混淆知性的雜質,再也沒有比被感情牽著鼻子走更愚蠢的事情……


    「萊爾!」


    「萊爾大人!」


    空氣為之搖晃,耳膜為之震動。透過視覺的確認,赤銅色頭發以及蒼銀色頭發的少女出現在前方,擋住萊爾的去路。


    「剛剛你倒是很行嘛!人家纖細脆弱的少女心被你傷得體無完膚,這下子看你要怎麽賠償!」


    「…………」


    「萊爾大人,別再意氣用事了。稍有不如意的事情就開始鑽牛角尖,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把?」


    「…………」


    少女們似乎正在說話,而且兩人的左臉頰都是又紅又腫。為什麽?


    也罷,這不重要。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那個該死的老頭揪出來。


    於是萊爾高舉右手,將琥珀的魔力擴散至四周。


    「到頭來還是隻想靠蠻力解決問題!」


    銀發少女的琥珀眼閃閃發光,四周頓時浮現出『霧』,霧色深濃到彷佛帶有白色的黑暗一般。


    濃密的魔性之霧與萊爾的魔力互相對抗。


    「魔力的控製權比的是速度……幻想種的魔力無時無刻不在體內呈現出共鳴的狀態,怎麽可能輸給琥珀的魔力?」


    銀發少女說完之後,又以更濃密的『霧』將萊爾團團圍住。


    ——然而就算爭取到支配權,魔力的總量還是屈居下風。


    手邊的琥珀存量非常充足,不虞匱乏。於是萊爾想也不想一再度勵起琥珀的魔力。


    「咕……啊啊啊啊啊!」


    銀發少女試圖以『霧』對抗萊爾的魔力圈,然而麵對十片高純度琥珀所勵起的魔力,顯然是力有未逮。神情痛苦的她咬緊牙關拚命忍耐,也隻能勉強將萊爾的魔力圈阻擋在半徑兩公尺以外的範圍。


    「看見女人這麽拚命,你居然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赤銅色頭發的少女加入了戰局。隻見她揮舞木材,似乎打算將萊爾擊暈。碳水化合物的化學結構比較安定,確實不易分解或是腐蝕,不過——


    「!」


    發現手中的木材被萊爾輕鬆擋下,赤銅色頭發的少女不禁瞪大了雙眼。


    她該不會以為我的肉體並未『強化』吧,萊爾心想。隻見萊爾利用相同的手法,從少女身邊的空氣之中抽離了氧氣。為了扭曲空氣的自然對流,萊爾不得不犠牲了幾片琥珀,不過這種小事——


    「…………?」


    情況不對。理應迅速陷入痛苦狀態的赤銅色頭發少女,竟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慢著,她該不會是屏住呼吸了吧?不過這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


    少女笑了。表情雖然有些痛苦,嘴角卻漾起惡作劇的微笑。


    ——比耐力吧。


    萊爾似乎聽見少女說了這句話。隻見少女突然湊了上來,以自己的嘴唇鐵柱萊爾的嘴唇。


    「!」


    親吻?不,沒那麽浪漫。少女的一隻手臂勾住萊爾的後頸,另一隻手捏住萊爾的鼻子,擺明了就是不讓萊爾呼吸。甚至連雙腿都緊緊地纏繞在萊爾身上。


    ——然而隻是無謂的掙紮。


    萊爾的肌力經過適度的強化,要掙脫少女的箝製可說是輕而易舉。於是萊爾伸手抓住少女的後頸,試圖將少女強行拉開,少女卻緊緊地纏在萊爾身上動也不動。


    萊爾又增加了幾分力道,少女依然是文風不動。


    「!」


    感到些許不耐的萊爾改變了施力點,少女還是不肯放手。於是萊爾撕裂了少女的衣服,抓傷了少女的肌膚,用力到少女身上出現淤痕,少女的四肢卻依然緊緊地攀附在萊爾身上,說什麽都不肯鬆手。


    萊爾體內的氧氣逐漸不足。少女的奇襲來得突然,根本來不及換氣。無計可施一沒錯,真的是無計可施之餘,萊爾隻好揪住少女赤銅色的頭發,使勁往後一扯。


    「…………」


    說也奇怪,手臂竟然使不上力。為什麽?答案很簡單。真的使勁往後一扯,赤銅色的亮麗長發恐怕就保不住了。


    「……!」


    沒錯。扯斷自幼一起長大、自己很珍惜一很珍惜的少女的赤銅色亮麗長發?我做不到,


    我不忍心傷害她一等一下,我怎麽會對她做出這種事?


    「……嗯、嗯嗯、啊……」


    就在萊爾試圖以被堵住的嘴唇呼喚少女名字的那一剎那,一陣悶痛感突然自腦後襲來。手掌微微一鬆,琥珀散落一地,清晰的思緒也迅速變得模糊。


    「……這是報先前的耳光之仇。」


    身體傾倒的同時,清亮平靜的甜美嗓音傳入耳中。


    (……真是一群心狠手辣的少女…………)


    萊爾忍不住搖頭苦笑。還來不及向兩名少女致歉,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受不了,這人真是有夠麻煩的。都已經昏倒了,臉上還露出這種表情。」


    俯視著枕在大腿上的萊爾,瑪莉亞無奈地聳聳肩膀。身上的華服雖然在先前的對決當中落得零碎破爛的結局,本人卻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失去意識之際,為什麽還會露出這種幸福的表情?」


    路娜莉亞丟下手中的木材,恨恨地輕戳萊爾的臉頰。聽見萊爾無意識的呻吟之後,又忍不住捏著他的臉頰使勁一扯。


    「嗯……嗯嗯?……」


    「也不想想我們為你吃了多少苦頭。」


    「真好玩,我也要。」


    接下來的好一段時間,兩名少女便拉扯暈倒的萊爾的臉頰為樂。


    「……謝謝你,路娜莉亞。」


    就在萊爾的雙頰已經腫得發紫的時候,瑪莉亞突然低聲開口。


    「……不需要道謝。畢竟那種毫無勝算可言的作戰計畫,是我先提出來的。」


    兩人為了阻止萊爾所采取的一連串行動,與其說是計畫,不如說是一種冒險旳賭注。


    如果萊爾的情感並未動搖,勢必會輕而易舉地掙脫瑪莉亞的箝製,路娜莉亞也將難以識破〈魔王之庭〉的破綻。


    簡而言之,萊爾是否連過去對瑪莉亞的感情都不惜舍棄,扮演了決定性的關鍵因素。


    「隻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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