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我用置身事外的心情想著:「我還活著啊。」


    蒼白的光芒冷冽地照在病房的床上。


    雖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但是對我這種病人來說,早起或許隻有壞處。


    哪裏都不能去。


    沒事可以做。


    看看時鍾,現在剛過早上六點。在七點起床時間之前,我隻能在昏暗的病房裏感受著早晨的到來。房間這麽暗,連書都不能看。


    在這種時候,在什麽都沒有的「當下」,能做的事也隻有反芻自己的回憶。


    不過我就算回憶往事,想到的也全是晦暗的事。


    我是從國中一年級開始住院。


    第一次感到不舒服是在早晨。當時我頭痛欲裂,但還是勉強去上學,結果在月台上昏倒了。


    起初我和家人都以為是心因性疾病。


    不久之後,我就發現自己的病症沒有那麽簡單。


    我去了幾次醫院,最後終於聽到病名。


    發光病。


    聽說那是一種不可能痊愈的罕見疾病。


    因為不知道病因,所以無法治療。


    病患會越來越沒有力氣,甚至虛弱到沒辦法走路。


    最後心髒跳不動,人就死了。


    此外,發光病患者的特徵是皮膚會出現異狀。聽說夜晚照到月光時,身體會散發出淡淡光輝。初期散發的光芒,微弱到無法用肉眼看見,不過隨著病情加重,光輝也會慢慢增強。


    其實要檢驗是否罹患發光病很簡單,隻要在暗室裏照射特殊波長的光、拍下照片,再分析照片上的影像就能判定。我也是用這種方法檢驗出來的。


    我就要死了。


    已經不記得自己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有什麽感覺,說不定什麽感覺都沒有吧。


    爸爸不露感情地低著頭,媽媽像跳針一樣不斷問「有什麽辦法嗎」,而我隻能回答「沒事的」,因為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拜托你們別這麽凝重啦。


    反正也無能為力。


    「我沒事的。」


    我說這話,就像是在安慰自己。


    自從我住院後,基本上是一直待在醫院。


    在醫院裏不至於無事可做,但也沒什麽特別的事。


    隻能一直躺在床上,偶爾去做做檢查,講話的對象隻有護士、醫生和媽媽。


    在我住院後,爸爸和媽媽離婚了,之後爸爸再也沒來看過我。


    一旦成了「將死之人」,就不再是普通人。被歸入這個範圍後,講話時聽起來的感覺似乎也變了。我是在開始住院不久時發現這件事。


    剛住院時,有一些同學來病房看我。聽著他們聊起誰和誰在一起、學校活動、遠足……這些平凡無奇的事時,我隨口說一句:


    「我也好想去遠足啊。」


    病房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很沉重。


    「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件事……」


    那位同學表情扭曲,一臉愧疚地道歉,彷佛犯下什麽天大的錯。我愕然不已,好一陣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不是普通人。


    既然不普通,就要過不普通的生活。


    仔細想想,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會被期待扮演某種角色。譬如說,我變成病人之前扮演的角色是學生,所以我必須適時地讀書、適時地玩耍。因為每個人都好好地扮演自己的角色,這個世界才能正常運轉。若是演不好自己的角色,或是因為負荷太重而產生排斥,便會脫離角色。想要脫離角色也是需要力量的,但病人通常沒有這麽大的力量。我也沒有這種力量。


    我的新角色就是病人。


    而且是罹患不治之症、不久於人世的病人。


    我今後的人生隻能扮演這個角色。


    但這說不定是最輕鬆的生活方式。


    扮演這個角色不需要任何技巧,比扮演總理大臣簡單多了──我看著床邊的電視上一麵擦汗一麵拚命解釋的政治家,這麽想著。


    無聊的住院生活,每天哪裏都不能去,理所當然地受人照顧。活在這種狀態下,我漸漸開始期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真希望這種日子早點結束。


    真希望快點死去。


    所以,當我聽到醫生說「病情嚴重惡化,隨時都有可能死亡」的時候,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


    生命已經到了盡頭。


    所以我很乾脆地準備麵對死亡。


    也做好辭世的心理準備。


    夜晚,我一個人躺在床上,默默整理自己的思緒。


    這件事做起來並不難。


    隻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


    僅是給別人添麻煩。


    我的人生沒有為人帶來喜悅,隻給人帶來悲傷。沒有達到任何成就,也沒有帶給別人什麽好處,一點生產力都沒有。


    到底在搞什麽啊?


    但就算我這麽想,也沒辦法再做些什麽。


    每天晚上睡覺時,我都在接受死亡。


    我把睡著想像成死亡,這是我接受自己化為無的方法。


    有可能在睡著的時候死去。或許這是最棒的死法。


    這種念頭伴隨著我度過了無數夜晚。


    後來我卻沒有死。得知自己隨時會死的消息後,我還是好好地活了一年。醫生說「這是奇跡」,真是廢話。我心想,別這麽隨隨便便地把「奇跡」掛在嘴邊啊。


    聽到自己很快就會死,卻又活了一年,這種日子真是令人坐立難安。我都已經做好死亡的心理準備,卻遲遲死不了。因為我已經準備好要死了,所以什麽事都不打算做,隻是懷著苦行僧的心情過日子,無止境地等待。


    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變得不正常。


    於是我不再想任何事,放棄思考。雖然人類算是一種動物,我卻想活得像植物。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同班的岡田卓也。


    那是四月剛開始的某一天。


    當時我正在看書。


    看書是我在住院後的少數娛樂之一,是我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管道。不過,自從得知自己活不久之後,我就不再看新書了。因為如果我來不及看完整本長篇小說便死去,似乎有點可憐。由於太過在意後續,無法專注在「自己快死了」這件事上頭。一想到自己可能會看到難看的小說,我就更加擔心。


    所以,我最近都在重看以前看過的書。正在看書時,突然感覺有人接近,踩在油氈地板上的腳步聲和護士擦身而過。我想可能是有人來看我了,抬起頭來。


    腳步聲的來源是一個男生,他穿著我們學校的製服。


    四目相交。


    我還沒想到他是誰,就先想到別件事。


    每年的這個時期都會有人來找我。新學期開始時,會有個同學拿著課本之類的東西一臉尷尬地出現。平時偶爾會有學校老師來看我,但是在四月的這個時期,就會有從未見過的同學來到病房。


    這大概是校方的體貼吧。


    同學的來訪是為了向我傳達「我們沒有忘記你喔」、「你也是班上的一分子喔」。


    「你是渡良瀨同學嗎?」


    那個男生對我問道。


    他的名字是岡田卓也。


    一開始隻是平淡的自我介紹,但是聊著聊著就變得比較自然。我發現自己和這個初次見麵的同學相當談得來。是因為我很少和醫院外麵的人說話嗎?總覺得理由不隻是這樣。


    他對我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普通人,不會顧慮東、顧慮西的。


    「卓也,最近還能再看到你嗎?」


    我不自覺地對他問了這句話。


    卓也垂下


    眼簾,像是在思考,然後回答:「過一陣子吧。」


    我猜他不會再來了。


    所以隔天看到他出現在病房時,讓我有些意外。


    「咦?卓也,是你啊。」


    他在這裏做什麽?我好奇地叫了他。他轉過頭來,一臉尷尬。我覺得奇怪,低頭一看,發現地上都是玻璃碎片。


    那是以前爸爸送給我的雪花球的碎片。玻璃球裏麵有一間小木屋,還有像雪花般一粒一粒、叫做亮片粉的東西,搖晃一下看起來就像在下雪,玻璃球裏變成一片雪白的世界。但是,收納著這個小世界的玻璃球已經碎裂,散落了一地,變成一堆死物。


    他到底在做什麽?真是太過分了。


    我心裏明白,他一定不是故意弄壞的,所以不想對打破雪花球的他發脾氣。


    那時我應該受到了打擊吧。後來我和卓也說了些什麽,現在已經想不起細節。我對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還有印象,但記憶裏隻記得這件事。


    更讓我意外的是自己心底萌生的情緒。


    我覺得心裏突然一輕。


    看到自己重要的東西被弄壞了,我卻覺得輕鬆許多。


    為什麽呢?我晚上獨自躺在床上思考。


    有一個念頭在心中逐漸擴大。


    讓人留在世間的是執著。


    仔細想想,從出生到死亡就是得到又失去的過程。無論是誰,遲早有一天都會失去一切。


    一旦失去執著的對象,就沒什麽好怕的了。我不用再擔心會失去什麽。


    不過,我心中的恐懼並沒有因此全部消失。讓人留在世間的並不隻有具體、有形的東西。


    為什麽年輕夭折會讓人覺得難過呢?


    死於老年和死於年輕時有什麽不同呢?


    我想,這應該和可能性有關吧。


    如果再活久一點,說不定會發生什麽事、說不定會碰到什麽事。就是因為這種「說不定」,才讓人舍不得離開人世。


    我這麽年輕就要死了,光是舍棄擁有的物品還不足以消除執著。


    要怎麽做才能舍棄可能性呢?


    最好的方法或許是體驗過那些事吧。


    這麽一來,我或許就能毫無遺憾地死去。


    我想到了一個方法。


    白天,我拜托媽媽去醫院裏的商店買了筆記本。那是普通至極、像是給高中生上課抄筆記用的劃線b5筆記本。


    我把死前想做的事情寫下來。


    ?我想去遊樂園。


    ?我想玩高空彈跳。


    雖說是自己寫下的東西,我卻忍不住想著:「隻有這些無聊事嗎?」但是不管再怎麽苦思,還是沒辦法具體表現出心底的渴望。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又有多少人能夠清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呢?


    ?我想見爸爸。


    爸爸和媽媽離婚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爸爸。但寫下這句話之後,我才意識到一件事。


    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實踐這些死前想做的事情。


    因為我根本沒辦法走出病房。


    為什麽我沒有發現這個事實呢?


    寫下來也沒用。


    一想到這裏,我就停筆了。不過,對這種事情太認真也沒用,於是我換了個想法。能不能實踐不重要,重要的是搞清楚自己心底的渴望、對活著的執著。我要把自己的心情一條一條地寫出來,然後一一除掉。所以,我又繼續提筆。


    「可以讓我幫忙嗎?」


    當我正在進行這項工作時,卓也又來到我的病房。


    我冷冷地想著,這個人還真閑。


    纏著一個將死之人到底有什麽好處?


    他沒有太多表情,不太容易看穿。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麽。


    如果他對我有興趣,理由是什麽?


    我在心中建立起自己的假設。


    他一定是對快死的人有興趣吧。


    這樣不是也挺好的嗎?我並不會因此感到不愉快。


    「我想賠罪。我摔壞了你的雪花球,這是無法挽回的遺憾。光是向你道歉還是不夠,那樣太隨便了。我也說不上來……總之什麽都好,隻要是我能幫的事,盡管告訴我吧。」


    聽到他這句話,我想到一個主意。


    我要讓卓也代替我去實踐這些死前想做的事情。


    這種猶如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生活,如同等待死刑通知的死刑犯生活,我已經受夠了。


    為了減少對死亡的恐懼,我想要舍棄那些可能性。


    人活在世上不隻是受到過去束縛,也受到可能性束縛。


    如果可以舍棄所有可能性,我一定能平靜地麵對死亡。


    所以我向卓也提出請求。


    我請他幫我去做這些死前想做的事。


    ***


    渡良瀨真水是一位罹患「發光病」這種不治之症的女孩。


    她列出「死前心願」清單,而我接受了她的請求,負責幫她實踐這些心願。


    我要代替不能離開病房的真水,一條一條地達成清單上的事項,再把我碰到的事和體驗的感想告訴她。這就是我最近的生活。


    她那些「死前心願」不隻有正經嚴肅的事,也包含不少愚蠢的事。譬如「想要見到和母親離婚後的父親」這一項就很嚴肅,負擔很沉重;相較之下,「想玩高空彈跳」這種無聊的心願做起來還比較輕鬆。我一方麵這麽想,一方麵又覺得這些心願很沒有道理。


    自從四月認識真水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個月。


    到了暑假,我的空閑時間增加,真水拜托我實踐的「死前心願」也隨之增加。


    我有些緊張地走進事先預約的美容院。這不是我常去的我家附近的美容院。


    等一下要做的事有點丟臉,若是出什麽差錯,我恐怕再也不敢走進這間店。


    ?我想在美容院指著雜誌封麵說:「請幫我剪成這樣。」


    真無聊。她真的希望在死前做到這件事嗎?我不禁懷疑,她或許隻是存心整我。


    因為這個理由,我去了從未去過的美容院,可是店裏的氣氛和我平時去的美容院完全不一樣。


    沒有仔細調查過就在網路上預約,或許是我的失策。


    第一,這間美容院很大,光是剪頭發的地方就有十個座位,店員的人數也多到超乎想像。總共有多少人呢?隻是一眼望去還不能確定,但看起來大約將近十人。平時我去的那間個人經營的美容院,店員頂多隻有三人,實在差太多了。


    再來,這裏太時髦了。裝潢感覺十分講究。而且不隻是裝潢,連在這裏工作的店員也是每一位都年輕又時髦。店裏的客人多半是年輕女性,整體感覺非常俐落。


    其實這也沒什麽,有些店就是這樣……可是,我選這間店來進行挑戰真的好嗎?我不禁對自己的選擇有些後悔。


    店員帶我到鏡子前的理發椅,請我稍待片刻,然後為我送來雜誌。我隨手翻看,一張張光鮮亮麗的模特兒照片映入眼簾。


    「您好,請問您今天想剪怎樣的發型?」


    我吃驚地舉目望去,從鏡子裏看到一位頂著茶色卷發的美發師。我比較起我們兩人的穿著打扮,有一種莫名的相似感。我穿的是附口袋的素麵t恤,但他穿的不是我身上這種便宜貨,像是經過特別的剪裁。或許t恤穿在時髦的人身上就會像是有特別的剪裁吧?我不知怎地失去自信,覺得很自卑。


    ──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做,改天再來吧。


    我很想這麽說,但還是阻止了自己,勇敢地說道:


    「請幫我剪成這樣。」


    我沒有仔細看,指著店員拿來的雜誌封麵上的


    男人說道。還好模特兒的頭發也是黑的,而且這發型不算太誇張。


    「啊,好的,我知道了。」


    美發師感覺一副很想笑的樣子,是我多心了嗎?


    ……就當作是我多心吧。


    衝過水後,美發師似乎打算和我閑聊,我為了避免繼續自掘墳墓,就胡扯了一些「我最近對冥想很著迷,現在要開始冥想了」,藉此停止對話。我閉上眼睛,任由他修剪我的頭發,一點都不想睜開眼睛。


    「剪完了。」


    還不到一個小時就聽到這句話。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


    「……看起來挺普通的嘛。」


    我有點錯愕,忍不住比對一下模特兒的照片和自己的發型。要說像,確實是有點像。雖然不能說截然不同……但總覺得不太一樣。我也沒辦法清楚指出是哪裏不同,隻覺得自己的發型看起來沒有那種味道。連一絲絲時尚的味道都沒有。


    「如果和原來的發型差別太大,感覺會很那個。」


    「那個」是什麽意思?雖然我這麽想,卻沒有力氣提問。剪完頭發後,美發師還幫我抹上我平時不會用的發蠟,但是看起來也沒有比較好。扣掉初次在網路預約的折扣之後,總共是四千五百圓,我付了錢,離開美容院。


    我一如往常地走進病房,真水正在筆記本上寫字。我還記得,那本就是她用來寫「死前心願」的筆記本。


    「你又想到了新點子嗎?」


    我有點厭煩地向她問道。


    「歡迎光臨,卓也。」


    真水朝我瞥了一眼,又把注意力拉回筆記本上,似乎寫得正投入。


    「你什麽都沒發現嗎?」


    我輕輕摸著頭發,又對她說道。真不習慣發蠟,摸起來黏黏的。


    「嗯……?」


    真水勉強拿出社交禮貌,不太情願地抬起頭來,仔細凝視著我。


    「你看不出來我哪裏和平時不一樣嗎?」


    「怎麽猜啊……啊,難道你的血型變了?」


    「血型怎麽可能改變。」


    她似乎完全沒有發覺我換了發型。


    「隻要移植骨髓,血型就會改變喔。」


    「我才不想知道這種小知識……」


    我不耐煩地回答後,真水突然爬下病床。她沒理會我的驚訝,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著我。


    「幹嘛啦?」


    她靠得太近了。或許是為了掩飾害羞,我的語氣比自己想像得更尖銳。


    「卓也,你長高了嗎?」


    我渾身虛脫,差點跪倒在地。本來想問她:「你連自己要求的事都忘了嗎?」結果還是沒有說出口。如果要我自己來解釋,感覺會更可悲。


    「一定是長高了。你還在成長期呢。」


    真水邊說,邊用手比出我們的身高差距。


    「你遲早會長到我的手追不上的高度。」


    她彎起中間三根手指,用拇指和小指比出一段距離。


    「我死了以後,你或許還會繼續長高。」


    她邊說,邊如蝴蝶般翻動著手掌。


    「到時你想要做什麽呢?」


    「……如果長到那麽高,我就去打籃球。」


    我嘴上這樣說,心裏卻默默想著我又不渴望長得多高。


    ***


    他總有一天會去到我無法觸及的地方。


    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我自認很清楚這一點。


    既然清楚,為什麽還要和卓也繼續往來呢?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覺得一定得找個機會和他斷絕關係,這樣才對。不能老是拖拖拉拉地維持現在的情況。


    因為我不是普通的高中生。


    我很快就要死了。


    不可以和卓也保持這種關係到最後。


    或許我應該找個機會跟他鬧翻,讓彼此都不想再見到對方,這樣才是最好的。


    真的嗎?心中的另一個我如此問道。


    高中開始放暑假了,但我的生活並沒有太大變化。這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我還有高中學籍,但因為生病,每天都過得像休假日,每天都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可是卓也幾乎每天都來到病房。隨著見麵次數增加,卓也為我實踐的「死前心願」越來越多,我們之間的關係也開始產生細微變化,至少對彼此已經不再像剛認識的時候那樣小心翼翼。現在我們相處起來更輕鬆,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們之間的關係。


    雖然是我主動要求卓也做這些事,但沒想到他真的答應了我每一個任性的要求。


    仔細想想,叫卓也代替我去做死前想做的事實在很不講理,卓也什麽好處都得不到,真虧他願意去做這麽多麻煩事。這個人也太好了吧,簡直就像聖人君子。


    我有時確實會這樣想,但很快就發現事實並非如此。卓也看起來不像是人道主義者。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不會是第一個哭的人,不如說他或許根本不會哭。


    我並不是說卓也冷漠。他乍看是個普通的高中生,但這種「普通」又彷佛被移除了,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跟這種人在一起反而令我覺得比較輕鬆,或許我也不太正常吧。


    卓也用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問我:「接下來要做什麽?」


    ──希望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如果我這麽說,不知道他會有怎樣的表情?


    但我說不出這句話。


    「接下來嗎……」


    我像平時一樣翻著筆記本。盡量挑無聊一點的吧。最好是不會太沉重、不會太嚴肅,比較愚蠢的要求。我希望他覺得我是在開玩笑,而不是認真的。


    我想要磨光他的耐性,讓他對我感到厭煩,不想再跟我扯上關係。


    「那就這個吧。我想要唱ktv唱到嗓子啞掉,因為我沒辦法這樣子歌頌青春。卓也,你代替我去拚命唱ktv吧,然後把結果告訴我。」


    我還以為卓也聽到這些話會抗議,但他什麽都沒說,隻是回答「我知道了」。


    他到底在想什麽?他到底是怎麽看待我的?


    我開始有一點好奇了。


    卓也有女朋友嗎?如果有,她會是怎樣的人呢?


    對了,卓也放暑假之後開始在女仆咖啡廳打工。雖然追根究柢,其實是我想去女仆咖啡廳打工。那也是我死前想做的事情之一。


    我記得卓也和一位年紀比他大的女性前輩處得不錯,他之前還給我看過照片。


    他們在一起了嗎?到底是什麽情況?


    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心裏刺刺的。但我不打算深入探究那種刺刺的感覺是怎麽一回事。


    夜晚,月亮升上天空,我因為睡不著,就爬下床站在窗邊。我邊注意不要吵醒同房的病人,邊悄悄地打開窗戶。微風吹了進來,輕撫著我的頭發。我把上半身探出窗外,眺望外麵的世界。


    接下來該做什麽呢?


    不,我該讓卓也做什麽呢?


    死前想做的事情一項一項浮現。真奇怪,我明明是為了舍棄自己對人世的執著和期待才開始做這種事,如今卻帶來反效果。


    不知怎地,我最近開始覺得快樂。


    如果可以和卓也再多相處一些時間就好了。


    我發現自己對生命的執著逐漸增加,不禁感到訝異。


    這樣真的好嗎?


    我漸漸覺得活著是一件挺快樂的事。


    不知不覺間,我冒出了不想死的念頭。這個事實讓我驚愕萬分。


    明明就快要死了。


    我急忙告誡自己別太得意忘形。


    死亡就在我的身邊,時時冷卻我的


    感情。


    別忘記自己就快要死了。


    聽到這句話,我就隻能默默地閉嘴,什麽都做不了。


    「你的男朋友應該快來了吧。」


    聽到岡崎護士這麽說,我轉過頭來。


    「剛才我看見他正在爬坡。」她邊把針筒的針頭插進我的手臂,邊麵無表情地說道。我依照慣例回答她「不是這樣的啦」。


    「看起來像是男朋友嗎?」


    「難道不是嗎?」


    岡崎是負責照顧我的護士,但她不會向我打聽沒必要知道的私事,而我也隻向她解釋說卓也是我的同班同學。


    「那又是怎樣?」


    「唔……我們的關係不能用那樣直接了當的詞匯來解釋。如果我這樣說,你會覺得莫名其妙嗎?」


    「我可以原諒十幾歲的人說這種話。」


    「那就請你原諒吧。」


    岡崎抽完血後,把一麵手持鏡子遞給我。「頭發亂了喔。」被她這麽一說,我拿起鏡子檢查。我的臉色還是一樣蒼白,看起來很不健康。


    「我看起來是不是像鬼啊?」


    我邊梳理頭發邊問道。


    「你很漂亮啊。」


    「但是?」


    「沒有但是。你要有自信一點。」


    岡崎從我的手中拿走鏡子,仔細打量我的臉。


    「我臉上有什麽嗎?」


    「他是會讓你開始在意自己外表的人呢。」


    她是為了說這句話才故意給我鏡子嗎?我覺得自己彷佛上了當,心裏很不痛快。我好歹是個十幾歲的少女,當然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不管要見誰,我都會在意外表的。這時若是害羞就會顯得很蠢,所以我乾脆地回答:


    「嗯。」


    我這麽回答以後,不知為何反而是岡崎表現出害羞的樣子。她留下一句「這、這樣啊,那你加油吧」就走出病房了。


    卓也正好在此時走進病房。


    我有些驚慌。


    剛才的對話該不會被他聽見了吧?


    因為擔心著這件事,我沒辦法主動開口聊天。


    卓也的模樣看起來也怪怪的。


    不知為何他一句話都不說。


    打從走進病房之後,他即使和我對上視線也不開口。他走到床邊,還是一言不發。真怪。


    「嗨~」


    我按捺不住,隻好先開口了,但卓也隻是麵無表情地望著我,一句話都不說。真令人不安,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麽事惹他生氣了嗎?我的心裏似乎想得到一些理由,但覺得這些理由應該都不對。


    「喂,你說話啊。」


    他這樣一聲不吭,真是讓我不知所措。我試著揮揮手,但卓也依然像被施了沉默咒語一樣,什麽都不回答。


    怎麽辦?


    「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邊問,邊努力克製語氣和嘴唇的顫抖。


    「你什麽都不說我怎麽會知道?」


    卓也依舊無言。


    是有什麽難以啟齒的事嗎?


    譬如他不想再來找我之類的。


    我壓抑著心中不安,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


    「你說清楚啊。」


    我是不是表現得如同我希望的那麽平靜呢?


    「說什麽啦?」


    卓也突然開口了,他的聲音沙啞得令我大吃一驚。


    「……你的嗓子是怎麽回事?」


    我提出了理所當然的問題。


    「我唱ktv唱太久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奇幻電影裏的老魔法師。


    我隻能笑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笑我,所以才不想說話。」


    看來他是為了實現我「唱ktv唱到嗓子啞掉」的死前心願,才會搞成這樣。


    我既覺得脫力,又覺得鬆一口氣。


    「你是唱了多久才會變成這樣?」


    「十二。」


    「也唱太久了吧。」


    卓也有時對我的要求實在太認真,結果就會鬧出笑話。


    這一天卓也幾乎沒有開口,大概是說話會不舒服。他隻是默默地附和我說的話,沒辦法正常和我交談。難道他是為了讓我聽到這麽淒慘的聲音才特地跑來的嗎?


    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投射在卓也身上,加強了明暗的對比。雖然卓也看起來有些散漫,又難以捉摸,但他不知為何對我非常照顧。


    卓也是怎麽看待我的呢?


    我很想問,卻又問不出口。


    我覺得這種事還是不要問比較好。


    如果我和卓也不是在這種地方認識,而是像一般的高中同學在教室裏認識,情況是不是會有所不同?如果我沒有生病,隻是個普通高中生的話。


    我們會在放學之後去咖啡廳坐坐,一起度過這個炎熱的夏天嗎?


    我開始想像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同時意識到,這種像白日夢一樣不可能再次降臨到我生命中的可能性,也是構成人生的要素之一。


    真不想死啊。


    真想和卓也多相處一些時間。


    ──把這份心情帶進墳墓吧。


    我如此想著,嘴上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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