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詐騙?”


    美園學姐一衝進學生會辦公室便口出此言,接著奔向在流理台洗碗盤的我。


    “日影學弟,你、你、你終於下手了嗎?不過,我會全力幫助你逃走。咱們不如為愛走天涯,逃到度過法律追溯期為止!”


    我費了好大功夫,才按捺住對美園學姐投以白眼的衝動。


    “……不是我。”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人?“是委托啦,桐香的偵探委托。好像有一群新生的錢被騙走。”


    “哎呀。”


    美園學姐以手掩口。


    “想不到在這所學園內,竟然有日影學弟以外的人能做出這種事……”


    你為何拚命想把人調教成犯罪者?


    “因為有一大群女新生受害,我以為……”


    我很想嚴厲地質問她到底以為怎樣,但又不想把事情越弄越複雜,於是向學姐解釋來龍去脈。


    “前天新生們不是做了健康檢查和體檢,也買了課本嗎?”


    “是呀。為了方便分班,我們學校會在六月一次解決這些手續。”


    “她們好像就是在帶錢到學校繳納課本費用時遇到詐騙。”


    此時,桐香打開會計室的門走出來。她手上拿著一疊列印出來的資料,並將其中一張攤開在我和學姐中間的玻璃桌上,上頭記載著女學生的姓名和被害金額。


    “這些女孩全是被害人嗎?呃……有十三個人呀。”


    美園學姐雙眼圓睜。桐香點點頭說:


    “被害總額剛好是十三萬圓。”


    *


    以下是昨天那群新生的說詞。


    “體檢完換好衣服後,我們一群人聊著買課本的事。”


    代表眾人發言的人,是那名外號叫做“小雪”、敲響學生會辦公室大門的辮子女孩。


    她是枝島雪子學妹,國中部普通科一年級生。


    “我旁邊的女孩說,她的課本是向別人買來的,又說二手課本會比新課本便宜一半。然後,那女孩的姐姐好像是這所學校的學姐,她可以幫我們找來很多二手課本,問我們要不要買……而且上麵還有演藝科的簽名,其中也有一些名人,很劃算。我們覺得很羨慕……”


    雪子這番話令人聽得一頭霧水,她旁邊的同學們和桐香則為此責怪她一頓。我在一旁默默聽著,以下是我整理出來的重點。


    總之,體檢完畢後,她們一群人在充當為更衣室的教室聊天打發時間,度過開始購買課本前的那一段空檔。


    此時,一名女學生對眾人亮出她的課本。


    女孩說,那是她靠著姐姐的門路,從學姐那裏便宜買來的二手課本。


    由於二手課本比新課本便宜許多,她可以將父母給的課本費用省下一半以上,剩下來的錢便納入自己口袋;除此之外,她姐姐還認識許多演藝科的朋友,因此甚至拿得到活躍在螢光幕前的明星所用過的課本,有些還附上親筆簽名。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女孩頓時全都上鉤。


    她們將各自所需的課本列為一張清單交給那女孩,接著那女孩便撥打手機給某人,說聲“大家都想買喔,我馬上過去”就切斷通話。


    “她說,她已經把清單用電子郵件傳給姐姐,所以馬上可以幫我們準備。她還說要過去幫我們拿課本,順便把錢交給姐姐,因此叫我們當場把錢湊給她。”


    那名女孩從眾人手中各收一萬圓後,便穿著運動服、什麽東西都沒拿就離開教室,那些被害人萬萬想不到,她從此一去不複返。


    *


    聽完來龍去脈,美園學姐深深歎一口氣。


    “這不是貨真價實的刑事案件嗎?為什麽會找上學生會……”


    “呃,簡單說來,因為這件事如果被父母知道會有點難堪,所以她們希望盡可能由桐香解決。”


    “喔,原來如此。”學姐瞥向坐在我旁邊沙發上的桐香。


    騙徒正是抓住她們想把一半的課本費用納為己有的貪心心態才會得逞,這也難怪她們不想讓負責出錢的家長知道此事。


    “那麽,搞了半天,那位騙徒小姐其實不是她們那一屆的人嘛。”


    “是呀,八成是這樣。”


    枝島同學她們見到對方收了錢卻沒回來,心裏察覺不對勁,於是將國中部一年級的教室全部搜過一遍。像今天早上,她們也趁著學生們聚在一起時分頭搜找,但絲毫不見騙徒的蹤影。


    “她們看她穿著學校的運動服和製服,便一心以為她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那群被害人說,當初覺得騙徒是一個年齡與她們相仿的短發女孩,不過事後想想,她以國一生來說好像稍嫌成熟。


    “居然騙走學妹們的錢!”美園學姐義憤填膺地說。“我饒不了她!桐香學妹,請你一定要揪出這個人,把錢拿回來!”


    “她們沒有拜托我把錢拿回來。”


    桐香說完聳了聳肩。


    “我是一個偵探,隻負責找出幕後黑手。”


    語畢,她將視線投向我,美園學姐也隨之望向我。


    我?


    什麽跟什麽啊?


    這樣不就像在說“把錢找回來是你的工作”嗎?我可是一個即將當上書記的人喔,雖然會長叫我輔佐桐香的偵探工作。


    “桐香學妹,你知道該怎麽找到那名女孩嗎?”


    “總之先展開地毯式搜查。”桐香指向手中那疊列印出來的資料。a3列印紙上塞滿一張張大頭照,看來是我們學校女學生的照片。“請那群被害人,從這些照片中指認騙徒。”


    “從四千人當中指認?”我看看那疊資料,又看看桐香的臉。一張紙上大概印了四十張人臉,那麽一百張紙……光是一一過濾就不知得費多少功夫,不過這確實是有效的土法煉鋼法。


    “這麽做確實不容易遺漏線索,但由桐香學妹來做這些雜活,未免太大材小用。你可是名偵探呢。”


    “沒關係,反正雜活我會全部丟給日影做。”


    桐香將沉甸甸的一百張資料擱在我手臂上。


    “你把它拷貝成十三份彩色資料,交給所有被害人。”


    一千三百張……我快昏倒了。


    在當天內將四千張照片過濾完畢的人,唯有委托人枝島雪子。下午五點左右,她抱著那疊照片資料來到學生會辦公室,在門口重重地將整疊資料遞給我,說:“她不在這裏麵。”


    “咦……你真的每一張都仔細看過嗎?會不會太快?”她拿到照片也才經過兩小時而已,該不會是看到後來嫌麻煩,幹脆跳著看吧?


    “我真的看了!”枝島學妹有點生氣地說道。“我是第一個拿到資料的人,當然也會第一個看完呀。”


    這倒也是。我懶得將資料一一發給她們,於是將一千三百張紙全部塞給枝島學妹,拜托她轉交給其他女孩。其餘的十二人或許還沒看過這些照片。


    “那麽,嫌犯就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囉……”


    為什麽那名女孩要特地準備運動服和製服,偷偷潛入校內搞許騙?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嗎?既然不是本校學生,桐香或許也拿本案沒轍。


    “哎,我們還是報警……”


    “不行、不行!”枝島學妹打斷我的話,猛烈搖頭。“我爸媽對這種事很嚴厲的!求求你,我想盡量息事寧人。我不在意是否抓得到嫌犯,也不在意她是什麽人,隻要幫我把錢找回來就好,求求你……”


    我搔搔頭。


    “不要動不動就說要報警。”


    後麵突然傳來聲音,我嚇得回頭一望。隻見桐香不知何時已走出會計室,一臉不悅地佇立在那裏。


    “這是我接下的委托。我可是已經


    收下一千五百圓。”


    “學姐,拜托你了!”


    枝島學妹深深一鞠躬,用力得辮子都彈起來,然後跑向走廊的另一端,我則戰戰兢兢地望向桐香。


    “如果找不到該怎麽辦?她們沒有課本該怎麽上課?”


    “那是委托人自己的事。除非找到那筆錢或她們取消委托,否則我不會罷手。”


    “你既然已經收下錢,假如她們取消委托,你會退費嗎?”


    “不退。”那不就沒事嗎——我話還沒說出口,桐香便瞪我一眼。“正因為如此,我才想早點解決。我不想被別人認為,我是收錢不辦事的人。”


    原來如此。我原本以為,她是因為不想退費才如此拚命,這下真有點尷尬。


    “即使找到嫌犯,也不一定能要回那筆錢喔。”


    嫌犯是小孩子,很有可能早已把錢花光,根本無力償還。


    “所以我不是說過嗎?偵探隻負責找東西,其他一概不管。”


    桐香沒好氣地說道,接著移開視線,悄聲補充一句:


    “……再說,我也沒辦法像你一樣做出那種事。”


    “我?哪種事?”


    “像你在管樂社的案子中做的那種事。”


    “喔……”


    她是指那樁憑空多出二十二萬圓的案子。當時,桐香毫不留情地挖掘出真相,我則負責到處硬拗扯謊、故布疑陣,好不容易才確保不使任何人受害。


    “偵探這行業隻會害人不會救人,簡單說就是這麽回事。因為偵探必須挖掘出來的真相,全是他人不欲人知的秘密。”


    沒這回事——我原本想這麽說,但一看到沉澱在桐香眼中的朦朧夜霧,那些無聊的安慰話語倏地在舌尖萎縮、潰散、消失無蹤。


    她至今已將許多人推向不幸深淵——她的言詞,迸發自這份累積已久的重擔。


    “即使如此,委托還是接踵而來。因此,我希望每件案子都是事前付款。”


    隻要事先把錢收妥,即使事後傷害到委托人,偵探也能毫無顧慮地一走了之。


    可是,這未免太令人哀傷。說到底,為什麽桐香心頭藏著這種想法,卻又執意要當偵探呢?


    我問不出口,反而說出以下這句話。


    “你也辦得到啊。”


    桐香疑惑地望著我。


    我壓抑心中那個責罵著“不要隨便亂講話”的另一個自己,繼續說道:


    “你的腦袋比我聰明多了,所以抓到嫌犯後該做的事情,你一定也辦得到。”


    這番話實在說得不算好,桐香聽完就躲回會計室裏。我歎一口氣,關上學生會辦公室的大門。


    我又口無遮攔地惹她生氣。明明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憑什麽教訓她?


    總之,一切都得由抓到嫌犯開始。話說回來,如果看過全校女生的照片仍一無所獲,桐香打算怎麽做?


    *


    我擔心的事,很快在隔天變成現實。其他被害人也在放學後一一來到學生會辦公室,將照片資料一張張疊在桌上。


    “不在這裏麵耶……”


    “對呀。”


    “大家都檢查過了,應該不會錯。”


    “嗯。她長得很可愛,我們絕不可能看漏。”


    我仰望天花板歎一口氣。嫌犯果然是校外人士嗎?


    “我漸漸覺得呀﹒好像不抓到她也無所謂呢。”


    其中一名女孩一開口﹒其他人紛紛點頭。


    “對呀。她又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不可能找得到啦。”


    “反正錢也拿不回來了。”


    “而且課本都買了……”


    “課本已經買了嗎?太好了。”美園學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邊編輯會報一邊說道。


    “謝、謝謝您,副會長。”


    “謝謝您的幫忙。”


    女孩們向學姐低頭致謝。原來是學姐介紹她們去一家有賣課本的書店,幫了她們。


    “可是聽說小雪還沒買耶。”


    “咦,為什麽?”


    “是不是零用錢不夠?”


    “這樣啊,畢竟我們也是自掏腰包買的。”


    既然此事不能讓父母知道,被騙走的那一萬圓隻好用自己的錢來填補。對於國一生來說,一萬圓應該是一大筆錢吧?枝島學妹之所以拚命哀求桐香,或許跟這點有關,更何況偵探委托費也是那女孩出的。


    女孩們回去後,正當我想到會計室告知桐香時,背後傳來敲門聲。回頭一看,我還來不及應聲,門便已打開。


    “打擾啦,”


    我差點發出怪聲,待在自己座位的美園學姐大概也跟我露出一樣的表情。


    來者是那個棕發眼鏡女,臉上堆滿頑皮的笑容,額頭上仿佛寫著“隻要能破壞你的心情,任何事我都樂意效勞”。這位是和美園學姐同為高中部二年級生、擔任監察委員長的鬱乃學姐。


    “有何貴幹?鬱乃同學。”


    美園學姐毫不掩飾話中的警戒,走到我身旁。


    “反正你一定是來性騷擾我跟桐香學妹吧?我很感謝你在學生大會時鼎力相助,但這是兩碼子事。本人竹內美園,將竭盡全力守護總務執行部的ㄋㄟㄋㄟ!”


    呃,你打算每見她一次就說一次嗎?饒了我吧……


    “哎呀,你可真有禮貌。”鬱乃學姐笑盈盈地偏著頭。“ㄋㄟㄋㄟ有四顆,可是小美隻有兩隻手耶。你該怎麽辦咧?”


    “桐香學妹的ㄋㄟㄋㄟ由我來守護,我的ㄋㄟㄋㄟ則由日影學弟來守護!”


    能不能請你不要擅自把我拖下水?


    “你們倆幹脆麵對麵地互相守護彼此不就好嗎?”


    “這倒也是……”美園學姐思索半晌,接著滿麵飛紅。“那、那不就好像兩個女人裸體抱在一起嗎?請不要說出這種下流的話!”


    “來不及啦!還不都怪你自己在二十秒前開啟這個下流的話題!話說你自己的胸部自己守護不就得了。”


    這兩個女人聞言,忽然感動得熱淚盈眶,掩嘴看著我。


    “真不愧是日影學弟……我完全想不到這個點子。”


    “真不愧是ㄋㄟㄋㄟ專家……”


    “不要隨便幫我增加奇怪的頭銜!話說你們兩個根本是串通好的吧!”


    鬱乃學姐輕咳幾聲。


    “先不說這個,言歸正傳唄。每次我來總務執行部,話題總是歪向下流的方向,真受不了。”


    有一半是你造成的吧。


    “出事了對唄?”


    我沉默不語。美園學姐微微偏首,然後以極為自然的語氣說道:


    “什麽事呀?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麽,不過這件事看來一時之間說不清楚,我會洗耳恭聽的。日影學弟,請倒茶。”


    “小美,我可不準你包庇下屬唷。我是在問日影,還有——”


    鬱乃學姐那雙狡猾的眼眸,瞥向開一條縫的會計室門扉,嚇得原本正在偷看的桐香趕緊關門。


    “還有小桐。”


    “桐香學妹的ㄋㄟㄋㄟ將由我來——”


    “別再談ㄋㄟㄋㄟ了,你扯開話題的功力真的很遜耶。我也是有原則的,一天之內絕不性騷擾別人超過二十四小時……哎呀,我不小心把耍白癡變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呢。日影,你不必吐槽我,咱們快點進入正題唄。”


    “截至目前為止,我們沒有任何事需要向監察委員報告。”


    或許是放棄掙紮吧,隻見美園學姐盤起胳膊,斬釘截鐵地說道。


    監察委員會是負責監督學生會活動的機關,重點任務是防止總務執行部做出違反紀律與倫理的行為,甚至有權罷免學生會


    長,簡言之是我們的敵人。委員長鬱乃學姐和學生會長天王寺狐徹似乎孽緣不淺,兩人每次見麵非得說上幾句看不出是爭吵還是開玩笑的話。不過在學生大會中,鬱乃學姐以一個同為學生會活動參與者的身分幫我們一把,所以說她是敵人似乎有點說不過去。總之,鬱乃學姐最愛天天打探總務執行部的把柄。若她知道這回的風波可能會驚動警方,那還得了。


    “裝傻也沒用啦。”


    鬱乃學姐豎起食指,那雙賊賊的眼眸由美園學姐身上挪向我。


    “可別太瞧不起監察委員會喔,整所學校中都是我的眼線哩。尤其是那邊的書記實習生學弟,此人是危險人物,所以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監視之中。究竟發生什麽事,我心裏大概有底。”


    我頓時背脊發寒。這個人很有可能會在學生會辦公室附近布下眼線,何況我跟枝島學妹以及其他被害人還麵對麵談過話,搞不好委托的內容早已被她知曉。


    “不就是日影對女新生伸出魔爪,搞得被害人跑來投訴咩?”


    “你那是什麽眼線啊!”我不禁氣得在地毯上跺腳。


    “日影學弟,怎、怎麽這樣?你明明有我這個女人!”


    美園學姐,拜托你稍微閉個嘴,不然話題會越來越歪。


    “這就怪了,那不是三天前的事咩?”


    “確實沒錯,但為什麽會扯到我頭上!”


    話說我怎麽一不小心承認了?虧我剛才還一直裝傻!


    “可是,有人親眼目睹你出現在綜合體育館旁,而且那天正好是一群穿著運動服的水嫩國一生體檢的日子。還有人說,看到你把一個可~愛的女孩拉到體育館後方,跟她聊了老半天哩。”


    “那、那是!”她是指小薰嗎?那一幕被看到了嗎?可惡。“不是啦,隻是她過來跟我搭話,所以我跟她閑聊一下而已。”


    這時,一陣粗暴的開門聲倏地響起,美園學姐嚇得縮起肩膀望向門扉,我也戰戰兢兢地轉過頭,正巧看到桐香氣衝衝地朝我走來。是我多心嗎?她頭上那條黑白相間的緞帶,看起來像極了怒發衝冠的模樣。


    “日影!”


    凶暴的桐香逼得我不禁跪坐在地毯上。


    “……兔子今天應該是在我的房間喔。”我試著蒙混過去。


    “誰在跟你講兔子!”桐香變得更生氣。“我說的是你!鬱乃說的是真的嗎?”


    “嗯,算是真的……啊,等、等一下,事情發生那天我的確路過體育館,隻有這點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連你把某人拐到體育館後方也是假的嗎?”


    “說什麽拐不拐的,會讓人想歪啦!嗯……這一點大部分也是真的。”


    “不隻是這樣唷。”


    鬱乃學姐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火上加油。


    “柏崎學長好像跟他在一起。”


    “阿駿也在?”桐香臉頰潮紅地逼近我。“我不是說過不準接近他嗎?”


    “我是跟他碰過麵,不過阿駿學長又不是什麽壞人,你為何……”


    “他不是壞人,但是罪犯!”你在講什麽鬼話?“而且還是在體育館!體檢!萬、萬一連你都跟阿駿走上同一條路的話……”


    “呃、呃……什麽意思?跟體檢有什麽關係?”


    腦子一片混亂的我,宛如即將在濁流中溺水的人,桐香卻不肯答腔,忽然閉口不談、陷入沉思。喂,搞什麽?鬱乃學姐依然笑盈盈地袖手旁觀,於是我向美園學姐投以求助的眼神,她卻是一臉恍然大悟地對桐香使一個眼色。


    “……阿駿……他在體育館?事情發生當天嗎?”


    桐香喃喃自語著,美園學姐則匆匆取出手機,撥打某個號碼。


    “……我是竹內。學長,你現在人在哪裏?教室嗎?是的,能不能請你馬上到學生會辦公室一趟?是的……桐香學妹有事找你。是的,不……是的,是關於偵探那方麵……你在忙嗎?那麽桐香學妹會親自過去拜訪,請你待在教室別走。不,不行,我們現在馬上過去。是的,別亂跑喔。”


    美園學姐切斷通話,對桐香說:


    “他在fss3—a(高中部理工科三年a班)教室,事不宜遲,否則柏崎學長可能會逃走!”


    桐香點頭,從學生會辦公室奪門而出。對情況一知半解的鬱乃學姐悠哉地揮揮手說“慢走啊~”,但和她同樣一頭霧水的我可沒這種閑功夫,趕緊追著桐香衝到走廊上。


    “等等我啊!怎麽回事,阿駿學長怎麽了?”


    該不會是……我一邊追著桐香的背影一邊思忖,事情發生那天,我的確路過體育館——她該不會是懷疑阿駿學長是詐欺犯吧?


    理工科的校舍距離學生會辦公室所在的中央校舍不遠,我們不到五分鍾就到達。在後門明顯想要逃走的阿駿學長,正巧被我們逮個正著。


    “阿駿!我不是叫你在教室等我嗎?”


    桐香一聲怒吼,嚇得那修長的背影倏地僵住。周遭的理工科學生好奇地將視線集中在我們身上,我隻好趕緊拉起兩人的手臂,將他們拽到校舍一角的樹叢後。這裏正是某天阿駿學長斷然拒絕演藝科女學生告白的地方。


    “想不到你們兩個都來了,我好開心喔。”


    阿駿學長露出牙膏廣告中的燦爛笑容,望向我和桐香。


    “桐香還是一樣可愛呢,可愛到我都想讓時間倒轉。”


    “三天前的放學後,你是不是把日影帶去綜合體育館?”


    桐香對阿駿學長的甜言蜜語置若罔聞,直接逼問學長。


    “我確實曾帶他去體育館,但你放心吧,桐香,他對我這圈子好像沒什麽興趣,很幹脆地回絕呢。”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桐香指向自己的咽喉——那是她的注冊商標,由兩條臂章接成的圍巾。現在原本的會計職稱已轉向另一邊,擺在阿駿學長麵前的正是“偵探”二字。


    “有案子發生,犯案現場是女新生作為更衣室使用的0cjl—f(國中部普通科一年f班)教室。”


    “喔?那可真不得了。”


    “喔什麽喔!”


    桐香的語氣與偵訊中的刑警如出一轍,如墜五裏霧中的我想著:“難道阿駿學長真的是嫌犯嗎?”頻頻交互望向這兩人,仿佛一台壞掉的電風扇。不過,我覺得這種推論實在太誇張。


    “阿駿,你一直沒有移開視線對吧?連照片也拍了對吧?”


    桐香此言一出,我頓時目瞪口呆。呃,什麽?你在說什麽?視線?照片?


    “你在說什麽?”阿駿學長複誦我腦中的想法,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別裝傻!”桐香的視線刺向阿駿學長的胸口。


    “請、請問,呃……”


    我無法再坐視不管,於是插嘴問:


    “怎麽……回事?阿駿學長跟這件案子有什麽關係?什麽照片?”


    桐香銳利的視線轉而投向我。


    “沒有直接的關係,但他是目擊者、重要關係人。”


    “這個嘛,我當天確實路過那座體育館……”


    “你絕不可能隻是路過而已!”


    她的手忽然伸向阿駿學長的製服外套口袋。隻見學長毫不閃躲,此時的他或許已有一半放棄掙紮吧。


    桐香從阿駿學長口袋中掏出一疊小紙片,撒在腳下的草坪上。


    是照片,每一張都是我們學校女學生的照片。她們穿著製服或運動服,乍看之下全是些國中部的學生,每個人都稚氣十足。那是從遠方用望遠鏡頭拍的嗎?她們沒有一個人看著鏡頭,或者該說每個人的臉都很模糊,而且,每張照片都聚焦在胸部或腰部。


    我


    愣怔地將視線投回阿駿學長身上,身旁的桐香語中帶刺地宣告:


    “阿駿是蘿莉控!”


    蘿莉控……


    不是同性戀啊,原來是我誤會了嗎?誰教大家都不肯告訴我。


    我的意識略微飄向遠方,腦中回蕩著阿駿學長莫名得意的嗓音。


    “我不是蘿莉控,請叫我蘿莉愛好嗎?我隻是想和未達最低合法性交年齡的女孩相愛罷了。”


    原來如此,他的確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罪犯。


    *


    阿駿學長被逮捕到學生會辦公室的途中,仍舊慷慨激昂地述說著國一時的桐香有多麽可愛。


    “她剛入學的時候啊,可是嬌小到連正常穿著製服外套都無法從袖子中伸出手呢。真是可愛到極點,我還以為是天使下凡。”


    “阿駿,閉嘴。”走在兩步之前的桐香耳根微微泛紅。


    “國一時的桐香常常在校園內迷路哭泣,因為太可愛了,我找到她時都舍不得叫她,隻敢在旁邊靜靜觀察。”你還是人嗎你。


    “叫你閉嘴聽不懂啊!”聽別人暢談自己丟臉的過往,桐香的語氣越來越激動。


    “當年的桐香好像還有一點意願治好自己的偏食習慣,於是我想出紅蘿卜濃湯、蜜糖紅蘿卜、炸紅蘿卜片等食譜,結果她默默瞪著它們整整兩小時。後來,她心想隻要變成兔子就能吃下紅蘿卜,便戴上那條可愛的兔耳緞帶。這就是那一條緞帶的由來。”


    “阿駿!”


    桐香停下腳步回過頭,滿臉赤紅,眼泛淚光。


    “你不要告訴日影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可是,當年你的光輝……”阿駿學長也停下腳步,透過樹梢仰望已然西斜的初夏太陽。“已經消失了。真可悲啊,為什麽大家都會變老呢?”


    一股類似強烈倦怠感的頓悟感籠罩著我。和阿駿學長相遇以來所碰上的種種謎團,如今謎底都已解開。原來如此,這就是“對女士沒有興趣”的個中含意,原來他是指“成熟的女性”。美園學姐和桐香是擔心我會被“帶壞”成蘿莉控,會長說


    “他不算是男人”,也是因為他隻對小女孩有興趣,跟什麽人權問題一點關係都沒有,實際上他是個遊走於犯罪邊緣的人啊。不對,他已經偷拍了,所以根本是罪證確鑿嘛。


    將他帶到學生會辦公室後,會長和美園學姐都回來了。鬱乃學姐不在,不知是否是被會長趕走。


    “嗨,學長,好久不見啦。看到你還沒被警察抓走,我真替你高興。”


    會長仰躺在辦公桌後的椅子上,舉起手來微笑說道。


    “狐徹,今天你也依然可愛,我真為你開心。”


    “愛——”


    “愛愛。”


    “愛?”


    “愛——愛愛|


    喂,這兩人居然開始混雜手語,展開奇怪的對話!阿駿學長和會長,在某種角度上好像有點像。


    “日影學弟!”


    美園學姐奔至我身邊,逕自拍撫著我的臉、手臂與身體。


    “你沒事吧?有沒有被傳染成蘿莉控?”


    “美園,蘿莉愛不是病,是一種愛的終極型態。”


    “跟蹤狂也都是這麽說的!”


    我今天大概聽了“蘿莉控”這個單字兩百次,已經身心俱疲。話說回來,桐香到底找阿駿學長做什麽?


    “阿駿,我希望你能早點講完早點滾,過來。”桐香冰冷地說道。


    於是,正在和會長比賽“一秒能講出幾次‘愛’的阿駿學長,不舍地和會長交換眼神後走過來。隻見他徐徐地輕咳幾聲,說:“我喜歡的樂團是滾石樂團(注)!喜歡的吉他手是rolly寺西(注)!喜歡的指揮家是洛林·馬捷爾(注)!喜歡的病菌是幽門螺杆菌(注)!找柏崎駿有何貴幹(注)?”


    “新生在體檢時,你偷拍了吧?”


    “才不是偷拍呢,是‘愛’拍啦。”


    “是偷拍!”我不小心吐一個十分無趣的槽。


    “我隻是用望遠鏡頭對準更衣室的門口,滴水不漏地捕捉每一個身穿運動服進出


    注 英國知名搖滾樂團,於一九六二年四月成立於倫敦。


    注 日本音樂人,現改名為rolly。


    注 lorin maazel 指揮家、小提琴家、作曲家,出生於法國,成長於美國。


    注 helicobacter pylori,生存於胃部與十二指腸各區域,它會引起胃黏膜輕微的慢性發炎,甚或導致胃及十二指腸潰瘍、胃癌。


    注 上述名詞中,每一個詞都包含日語“蘿莉(loll)”的讀音rori。的女學生,以舔舐臀部、雙腿的角度拍攝。運氣好的話,還能期待開門那一瞬間瞄到室內樂園。這到底哪裏有錯——”


    “你錯得離譜啊!小心我報警!”


    “日影,你安靜一點。”


    經桐香冷冷一說,我隻好略微反省自己。


    “ocjl—f(國中部普通科一年f班)教室也偷拍了吧?”


    “那還用說。”你得意個屁啊!


    “每一個身穿運動服走出教室的學生,你都拍下來了嗎?”


    我張大著嘴望向桐香,這下子總算明白她為什麽會找來阿駿學長,接著將視線移向自信滿滿地頷首的阿駿學長。


    “人數非常多,但每個人我都有拍下來。你想看我列印出來的精選美照嗎?還是想看數位相機裏的每一張照片?總共有上萬張喔。”


    “都不要。你幫我找案發當天,體檢後從ocj1—f教室穿著運動服出來的某一個‘不是國一女生的人’。”


    我原以為這是個無理的要求,但半晌之後,待在書記室埋頭苦幹的阿駿學長拿著兩張列印出來的照片現身了。


    “就是這兩張。”


    他將照片擱在一張大桌上,桌旁圍繞著所有學生會的成員。兩張照片都是從走廊窗戶俯瞰教室門口的角度拍攝而成,大概是從隔壁棟校舍偷拍的。照片中的人身材苗條,穿著運動服走出教室,兩人都留著黑色短發。


    “隻有這兩人不是國一女生。”


    我目瞪口呆地仰望滿懷自信如此斷言的阿駿學長。


    “請問,為什麽你敢肯定呢?雖然鏡頭有點遠,可是從身材看來,她們跟國一生實在沒什麽差別……”


    “日影,這世界上隻有兩種人。”


    阿駿學長的溫柔眼眸綻放出睿智的光芒。


    “一種是蘿莉,一種是蘿莉以外的人。”你在講什麽鬼話?“我隻消一眼,便能看出對方是不是國一以下的女孩。日影,隻要多加訓練,有朝一日你一定也——”


    “學長!”美園學姐以近乎哀號的嗓音大喊。“如果你敢把日影學弟帶進那個圈子,我就報警!這是總務執行部之恥,但我必須大義滅親!”


    “兩個人……為什麽有兩個人?”


    桐香板起臉瞪著照片,一邊喃喃自語。


    沒錯。假定我們暫且相信阿駿學長那雙下流的千裏眼,但為什麽會出現兩個人?簡單說來,這是嫌犯對吧?案發當天,從被害人她們所在的更衣室穿著運動服走出來的“非國一女生”——不是詐欺犯還會是誰?


    可是,為什麽有兩個人?


    “嗯?這不是阿薰嗎?”


    會長看著其中一張照片,不經意地說道。


    桐香雙眼圓睜,拿起照片湊近自己的臉,直直凝視好半晌,這才終於點頭。


    “沒錯,這是阿薰。”


    我驚訝地從旁探過去觀看。望遠鏡頭拍下的是側麵,因此有點難以辨別,但這發型與纖瘦的四肢確實有些眼熟。


    “誰呀?”美園學姐偏著頭問。


    “是神林薰。”我說。


    “喔?日影也認識?”


    “嗯,是啊,那天她跟我聊了一下。小薰好像之前便知道我這個人,還向我打聽很多學生會的事。”


    “這樣啊,阿薰一定是從朱鷺子那邊聽來的。嗬嗬,居然追著姐姐來到白樹台,真是可愛。”


    “原來是朱鷺子同學的家人啊。”


    美園學姐也探向我手中的照片說道。


    “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之前聽說朱鷺子同學的家人考進來了。”


    “喔?這麽一說我才發現,阿薰跟朱鷺子長得一樣可愛呢。”阿駿學長說。“這樣啊,這孩子就是那時跟日影聊天的人|


    “話說回來,原來會長也認識阿薰。桐香也是嗎?”


    “那還用說?我和朱鷺子、桐香可是從國小就認識。”


    原來如此。那麽,她妹妹小薰也是和會長、桐香念同一所國小囉?


    ……呃。


    我將照片放回桌上。


    小薰不是國一女生?不對,等等,這是怎麽回事?


    然而,會長卻不以為意地將小薰的照片撥到一旁。


    “既然是阿薰,那就跳過吧。如此一來,嫌犯便是這家夥囉?”


    桐香點頭同意,拿起另一張照片。我一頭霧水地環顧在座的每個人,大家似乎都已將小薰的事拋至腦後,轉而將焦點集中於另一張照片,並展開討論。


    “阿駿,你為什麽不把臉拍得清楚一點?”


    “因為蘿莉的精髓在於下腹部啊!納博科夫不也是這麽寫嗎?”(注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俄裔美國作家,其一九五五年出版的著作《蘿莉塔(lolita)》描寫中年男子韓伯特迷戀上一名十二歲少女蘿莉塔,並與之邁向毀滅之旅的故事。當中的“蘿莉”從此在動漫界被引伸為“小女孩”。)(吐槽:教祖啊!)


    “你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撥打110.”


    不好意思,小薰不是嫌疑犯嗎?你們可以這樣置之不理嗎?


    可是沒有人理會我的疑惑。桐香將照片塞到我手中,說:“我要拿去給被害人指認,你跟我一起來。”


    “……我想應該是這個人。”


    枝島學妹看過照片後如此說道,其他女孩也相視頷首。教室中還有其他六名此次遭遇詐騙的女孩,因為我剛才打一通電話給枝島同學,要她能找多少人就找多少人過來。


    “嗯,就是這個人。”


    “沒錯。”


    “學生會好厲害喔,連照片都拍得到耶亡


    “這個人果然不在學生名單當中。”


    “話說回來,為什麽你們有這種照片呢?學長。”


    “咦?啊、嗯、嗯,那是……呃,那是別人偶然間拍到的,在幫學生會宣傳手冊拍攝校舍時不小心拍到的。”


    我拚命編造藉口,然後偷偷瞪了蹲在教室外的桐香一眼。還想說為什麽隻是請被害人指認照片,卻特地把我帶來,原來是為了叫我編造藉口!我知道自己有義務輔佐桐香,不過這種差事真是吃力不討好。


    “學長,不、不好意思。”


    “嗯?”


    “這張照片可以借我們嗎?”


    “咦?為什麽?”


    “呃,因為我覺得,應該讓當時在教室的其他女孩也看看這張照片,或許有人認識照片中的人。”


    原來如此,可以嗎?我望向門另一側的桐香,她說“無所謂”。算了,應該沒關﹉係吧,說不定會帶來什麽有用的線索。


    “可是你不能把案情說出去喔。”


    “我知道。”


    桐香起身快步離去,我也隨之離開教室。


    我跟在她後頭,一邊盤起胳膊思考。嫌犯八成是那個女生,那麽小薰那張照片應該隻是誤會一場吧,阿駿學長的千裏眼根本派不上用場嘛。不,會不會隻是因為小薰不是阿駿學長喜歡的類型呢?我記得他在電子郵件中好像講過類似的話。想不到桐香居然會依賴這種莫名其妙的蘿莉控天線來找嫌犯……不過最後還真的找到了。隻是,如果嫌犯是校外人士,那不就無計可施嗎?屆時該怎麽辦?


    沒想到答案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一陣大喊著“啊~~~”的女聲從旁邊撲擊而來,接著是踩踏草坪的奔跑聲。轉頭一看,一名從公車站跑過來的女學生映入眼簾。這名女孩留著及肩的率性長發,搭上一副眼鏡,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她卻指著我說:“那個時候的人!哎,就是你對吧!柏崎學長的那個朋友!”


    她的聲音充滿怒氣。一旁的桐香訝異地望向我,但我隻是搖搖頭,表明自己一無所知。


    “你少裝蒜,就是你妨礙我告白!我絕對饒不了你!”


    告白?


    我瞥向女孩的領章,她是高中部演藝科的一年級生。演藝科嗎……


    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那名在校舍後方的樹下湊向柏崎學長,頂著一頭華麗發型、戴著耳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


    盡管我心裏覺得不可能,仍試探性地將記憶中的她和眼前的她的臉重疊在一起,結果嚇一大跳。


    “咦、咦?你、你是那時候的……”


    “對!喂,告訴我柏崎學長的電子信箱或手機號碼嘛,就當作是向我賠罪吧!”


    “不、不、不行啦。話說回來,我完全看不出來你們是同一個人……”


    “廢話,那天我可是花了好多心力梳妝打扮呢!不要以為我讀演藝科,就有閑功夫每天打扮自己好嗎?”


    “聲音好像也完全不一樣……”之前的聲音好像更輕柔、更可愛喔。


    “那聲音是裝出來的啦!”


    演藝科好厲害啊啊啊啊啊啊。


    “給我電子信箱和手機號碼!那一點小障礙是無法逼我死心的!”


    由於我實在太過震驚,幾乎沒將她無理的要求聽進去。此時,身旁的桐香過來擋在我和她之間。


    “你是演藝科的學生?”


    “是啊……啊、啊、臂章!脖子上的臂章!你是學生會的人嗎?你是那個有名的學生會會計吧!討厭,好可愛喔,讓我摸摸你!還有,告訴我柏崎學長的聯絡方式!學長以前也是學生會的人,你應該知道他的電子信箱吧?”


    這女人真是在各方麵都又猛又急躁。桐香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逕自問道:


    “演藝科的每個人都很擅長化妝嗎?”


    女孩呆愣一下,我則恍然大悟地望向桐香的側臉。


    “這個嘛……畢竟我們都很想當明星,所以化妝技巧是比一般人好啦。”


    “你有自信能變裝成國中一年級生嗎?”


    “那還不簡單……呃,怎麽怎麽?聽說柏崎學長是蘿莉控,原來那是真的?我非得變裝成國中生,他才會看上我嗎?”


    傳言是真的,不過現在不是聊這件事的時候。


    然後,桐香最後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演藝科有假發嗎?”


    “那還用問?大概有上百種假發吧。”


    桐香朝著中央大樓飛奔而去,我趕緊隨後跟上。女孩的怒吼聲依然不放過我們,但我們沒空理她。拐過校舍的轉角後,一層寒冷的黑影籠罩住我們,怒罵聲也聽不見了。


    一回到學生會辦公室,桐香馬上將自己關在會計室中。美園學姐問我:“怎麽回事?已經指認出嫌犯嗎?”我隻能支吾其詞。會長一如往常地睡著大頭覺,阿駿學長則在廚房做料理。


    我將身子埋在沙發中。


    假如嫌犯是演藝科的學生,那麽很有可能是校內學生幹的,可能性比校外人士高多了。再者,我們給被害人看的


    照片清單並不能證明什麽,畢竟我才剛親眼見證一個完美變裝的真實案例。


    好,接下來該怎麽辦?


    我直直注視著會計室的門,裏頭沒有動靜。方才的桐香看起來十分緊張,她的表情——沒錯,跟上回管樂社多出一筆社費時的表情如出一轍。那是她目睹真相時喪失言語的臉龐。


    我應該別管她,還是該向她搭話呢?


    “日影。”


    聽到有人叫我,抬眼一看,隻見阿駿學長端著一個小小的方形盤子。


    “這是用橄欖、奶油起司和檸檬做成的水果塔。桐香喜歡吃這個,你幫我端給她吧。”


    這個人眼睛真利。他一定是看出我很想進入會計室,卻不知該用什麽藉口。此外,這個以蘇打餅為基底的水果塔,上頭的水果的確裝飾得有模有樣,跟我這個和食譜玩大眼瞪小眼的人做出來的料理簡直有天壤之別。


    陰暗的會計室中,桐香在熒幕的藍白色光芒下雙手抱膝坐在椅子上,牢牢注視著邊桌,連我走進來也不抬眼。


    “這是阿駿學長為你做的。”


    桐香點點頭,視線依然停留在桌上。她的視線前方是一疊厚厚的a3列印紙,我將它們挪到一旁以便放下盤子,這才發現那是被害人確認過的女學生照片清單。每一張都是正麵朝下,所以我才沒有立刻發現。


    她是在拿它們跟阿駿學長偷拍的照片比對嗎?我從那疊紙的最上麵抽出一部分翻開一看,剛好是演藝科的學生照片清單……應該說全都是演藝科的學生照。這十三人份的清單中,她是不是隻抽出演藝科的部分呢?因為每隔十張便會出現重複的照片。


    “……你在檢查照片嗎?其實不必每一份都抽出來看啊,反正是拷貝的,看哪一份不都一樣?”


    “不是我做的。”


    “咦?”


    “一開始這些紙的順序就是這樣,我隻是把它們翻過來罷了。”


    我偏著頭,再度望向堆得老高的紙山。


    “我是在檢查順序。”


    “呃……什麽意思?”


    桐香再次陷入沉默。她並沒有注視著任何地方,多重的熒幕光芒將她的影子複雜地重疊在一起,她放任視線徘徊在自己淡薄的影子邊界。我隻明白她堅決拒絕回答,像一塊不屈服於夏日陽光的冰塊。


    “……接下來該怎麽辦?”


    我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非常愚蠢,若能回答她早就回答了。


    “嗯……”


    桐香言詞含糊地搖搖頭。


    “我知道該怎麽辦,但不想這麽做。”


    她又說出我聽不懂的話。什麽意思?


    “我已經知道該如何揪出幕後黑手,可是這種方法十分過分,我也不想這麽做。但我非做不可,畢竟已經接下委托。可是……”


    “什麽方法?”


    桐香緘默不語。難道連告訴我都不行嗎?到底是什麽方法?


    沒辦法,桐香就是這種人,她的抽屜可是塞滿蟬殼、漂亮小石頭與不必要的堅持。雖然我跟她相處不過兩個月,卻已深深明白這點。(注:日本的小學生喜歡在抽屜裏收藏蟬殼跟漂亮的小石頭,日影在此處暗喻桐香喜歡把不必要的堅持當作寶。)


    接著,我不經意地將視線落在手上的照片。


    揪出幕後黑手的方法……桐香辦不到,我卻辦得到的方法……這麽一想,一股令人戰栗的寒氣,由指尖爬上我的肩膀。


    “桐香。”


    我悄悄發問。


    “幕後黑手是演藝科的人嗎?”


    她凝視著我的手,輕輕點頭。


    “八九不離十。”


    “……既然是演藝科的學生,或許揪得出那個人喔。”


    桐香暫時沒有答腔。羅列在方形盤子上的兩個水果塔,上頭的黑色橄欖正納悶地仰望我們。


    桐香大概也心裏有數。我想到的方法,是一個非常過分、非常令人難以下手,而且難以對桐香啟齒的方法。


    然而,當時的我莫名感到開心,原來這就是埋藏在桐香心中的情感啊。在我進入總務執行部之前,桐香是否每次辦案時都壓抑著這樣的心情,硬逼自己揭穿真相呢?會長說偵探這一行吃力不討好,加害人跟被害人都對偵探恨得牙癢癢;桐香之所以躲在會計室,會不會是為了躲避那股宛如鏡中陰森眼神般的敵意呢?


    既然如此……


    “那麽,交給我吧。假如我不偶爾表現一下,怎麽有資格當書記?”


    我努力半開玩笑地說道。


    桐香終於抬起眼。在朦朧的熒幕逆光中,她的臉有一半以上理在臂章項圈後,僅露出濕潤的雙眼凝視著我。她的千言萬語,全都溶化在繡著“偵探”兩字的深藍色薄布另一側的溫濕氣息中。


    最後,她隻是重重地連點兩次頭。


    桐香羞赧地避開我的日光,終於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向那盤水果塔。我大鬆一口氣,不料連力氣也跟著一並吐出來。虧我剛才還自告奮勇,如今一想起該如何作戰,心情就變得好沉重。


    因為,我要做的是不折不扣的詐騙。


    *


    幕後黑手很快就回覆。


    我們跟對方約在兩天後的放學後見麵,地點則選在對方的主場——演藝科練習室,這全是為了使對方明白,我們不想把事情鬧大。


    練習室約有半間教室寬,其中有一整麵是鏡子,後方則擺著一台直立式鋼琴;牆壁貼有隔音板,用意是使學生能在此練習唱歌、跳舞。鏡子光亮潔淨,地板也打蠟得亮晶晶,初次來到演藝科校舍的我不由得左右張望,桐香則默默坐在鋼琴椅上。


    我暗忖著,她為什麽要跟過來呢?


    “呃……我可以一個人處理。”


    雖然她都來了,我仍試探性地如此說道。


    “反正我隻是來請對方還錢而已,再說也沒什麽非問不可的問題。”


    我可以很自豪地說,這回的案子是我一個人扛下來的;況且老實說,我不太想讓桐香聽到接下來我跟幕後黑手的對話。她聽了一定又會叫我騙徒,而且這次我毫無辯解的餘地。


    然而,桐香微微蹙眉,搖了搖頭。


    “想問的問題是沒有,但有些話我非說不可。”


    我輕吐一口氣。什麽跟什麽?抱怨或說教嗎?應該不會吧。我十分明白桐香不太具備普世價值中的倫理觀,更何況我們也不想對外張揚這件案子。


    既然如此,桐香到底想對幕後黑手說什麽?


    她的話語,會再度傷害到身為偵探的她嗎?


    後方傳來門把轉動的聲音。


    我回過頭,桐香則透過鏡子看見厚重的隔音門應聲開啟。


    一名發絲經過深層脫色的長發女學生走進房內,雙手悄悄繞到背後關上門,怯怯地打量著我們。


    “……不好意思。”


    她說。


    “你們……是學生會的人吧?當我接到你們的電子郵件時,真是嚇一跳。”


    不,嚇一跳的人是我們才對。


    “星穀由裏香……是你的藝名。呃,本名是……裏口彰子學姐,對吧?”


    裏口學姐表情沉痛地點頭。


    “……我真沒想到你是三年級生。”


    我一不小心脫口而出。和她在電子郵件中一來一往的我,即使如今和她麵對麵談話,依然感到有點難以置信。


    “咦?可是……”


    她的臉蒙上一層困惑。小巧的娃娃臉、柔弱下垂的肩膀——原來如此,假如穿上運動服、頂著黑色娃娃頭、五官再稚嫩一些,看起來的確像國一生。


    但是,她的領章上寫著“高中部演藝科三年級”,足足比我和桐


    香大兩屆。如此看來,阿駿學長那句“我隻消一眼,便能看出對方是不是國一以下的女孩”的豪語並不是吹牛。


    “可是,你們知道是我做的對吧?所以才會直接傳電子郵件給我。”


    “不,其實我們不知道。”我說。


    “可、可是,這個……”


    裏口學姐掏出手機,熒幕上的訊息確實是我傳的電子郵件。裏頭附有阿駿學長偷拍的運動服照片特寫,信中寫著:“在這張照片中裝扮成女國中生的人是星穀由裏香同學對吧?我還知道你其他許多秘密喔!隻要給我十三萬,我就把這則情報賣給你。等你到星期天,快點回覆!”


    桐香的視線刺得我有點痛。其實,她直到現在才知道我幹了什麽事。


    “這封信寄到我的學校專用信箱,所以我還以為自己已經露出馬腳……”


    “這封信我寄給‘全演藝科的學生’,每封信的不同之處隻有名字。”


    她目瞪口呆。


    這是通信詐騙中的基礎之基礎。騙徒將“這封信我隻寄給你喔”如此同樣的內容散布給不特定的多數人,隻要有一個人上鉤,那就值回票價。演藝科的學生們收到這封可疑郵件後,想必都覺得是垃圾信或廣告信,看完便馬上刪除,唯有一個人無法將它拋至腦後,那就是真正的詐欺犯。


    裏口學姐癱坐在地。我將擱在牆邊的一張鐵椅拿過來,拉她起來安置在椅子上。她的體重輕得驚人,實在看不出是學姐。


    當然——也不像是一個騙徒。


    約莫兩分鍾後,她終於喃喃地娓娓道來。


    “我缺錢。”


    不知不覺中,桐香已經從鋼琴椅上起身,坐到我身旁的鐵椅上。


    “我是演藝特待生,是靠獎學金入學,家人沒有給我生活費。我繳不出訓練課程的費用,經紀公司又叫我自掏腰包。”(注:因在學成績或升學考試成績優異而得到學費全額或部分補助的學生,或是可領取獎助學金的學生。)


    沒錯,這個人是演藝經紀公司旗下的現任偶像,隻是一點都不紅,我也是昨天上網搜尋才知道她是藝人。我不禁心想,既然沒有名氣,那也難怪經紀公司對她不理不睬。


    “然後,我想到這個點子……真的很對不起,我會把錢還回去。”


    “你一開始應該沒想到會演變成這麽大規模的詐騙吧?”


    裏口學姐雙眼圓睜,接著垂下肩膀微微點頭。


    “……是的。”


    “其實你沒有變裝,隻是卸下彩妝、拿下假發而已吧?”


    “學生會真厲害,什麽事都瞞不過你們……”


    呃,拜托不要把我們當成cia好嗎?我是看見眼前的裏口學姐才明白,原來平常的她才是經過變裝的模樣。


    “我起初隻是心想,若能把自己的舊課本賣給學妹們就賺到了,反正就騙騙她們說有知名明星的簽名,然後自己再亂簽一通即可。可是,當我混進新生中提出這個提議後,上鉤的人數超乎想像……”


    話雖如此,我還是無法同情她,畢竟她確實是出於貪念才誆騙眾人。


    “之後我覺得很害怕……所以一毛錢都沒有花。”


    她從口袋中掏出信封。


    “你、你們會通報老師或警察嗎?呃,我……”


    裏口學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我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如果還錢便能解決問題,那要警察幹什麽?無所謂,我本來就想退出經紀公司,反正沒有工作上門,我在校內又默默無聞,而且周遭的同學們一個比一個還厲害……算了,無所謂。”


    我一時之間語塞。我們並非法官、神父或什麽正義使者,隻是區區學生會的偵探罷了。


    “……隻要你肯還錢就好。”


    我隻能擠出這句話。裏口學姐低頭凝視自己的膝蓋,顫抖著雙手遞出信封。


    正當我想接下信封時,桐香冷不防從旁伸出手,以極為公事公辦的態度搶下信封。她數數紙鈔,剛好十三萬圓整。接著她抽出一張,丟向裏口學姐的膝頭。


    裏口學姐揚起臉,困惑不解地注視著桐香,我也不例外。


    “交出十二萬就好。”桐香說。


    “……咦?”裏口學姐的眼角微微發腫。


    “你隻要交出十二萬圓,以及你的舊課本就好 ]


    “桐香?你在說什——”


    “委托者知道是你做的。”


    我瞪大雙眼凝視桐香。委托的學妹知道嗎?


    “她知道星穀由裏香是幕後黑手,才會跑來委托我們。


    裏口學姐的雙唇發顫。


    “怎、怎麽……回事?”她的聲音像是和母貓失散的小貓。


    桐香將視線投向我。


    “日影,給被害人看的那疊照片清單,你一開始是將它交給委托人,然後請她轉交給其他女生,沒錯吧?”


    “嗯、嗯……是啊。”


    “當時的委托人,將十三份清單中的演藝科資料分別抽出來,因此當清單送回學生會辦公室時,隻有演藝科的資料全部壓在最下方。”


    我咽下唾液。枝島學妹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我逐漸明白了。這麽一來,枝島學妹以外的被害人就看不到演藝科的照片。


    枝島學妹不希望其他人看見演藝科的照片,是不是因為她們有可能從中發現真正的幕後黑手,所以她才刻意隱瞞呢?


    那麽,桐香所說的“揪出幕後黑手的過分方法”,是指直接詢問被害人囉?那麽,確實很過分。


    桐香將視線投回幕後黑手身上。


    “委托人一開始就明言不想報警,而且直到現在,依然隻有她一個人還沒有買課本。”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那位委托人……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委托人不希望警方以及其他人知道你就是騙徒。她不希望大家發現星穀由裏香是一個罪犯,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承認你是罪犯。”


    “所、所以說,為什麽她……”


    “因為她是你的粉絲。”


    一陣漣漪在裏口學姐的臉上蕩漾開來,光粒子在瞪大的雙眼中顫動。


    “她希望能私下揪出騙徒,也希望在不知道騙徒真麵目的情況下找回那筆錢,因此才會找上我。雖然她知道你就是騙徒,卻不希望被迫知道這個真相。”


    桐香直直地俯視詐欺犯熱淚滿盈的雙眼說道。


    “因為——星穀由裏香是她的偶像。”


    裏口學姐的眼眸逐漸溶化在淚海中。她右手掩嘴低下頭,左手緊緊捏著膝上的一萬圓和裙擺,捏得皺巴巴的。


    桐香努力以冷淡的語氣繼續往下說。


    “如果你真的想退出演藝圈與經紀公司,我無所謂。但我是一名偵探,必須達成委托人交代的工作,也就是‘我必須幫被害人討回那筆錢,而且不能讓你變成騙徒’。你懂嗎?星穀由裏香不是蓄意騙錢,隻是想賣掉自己的舊課本——本案必須這樣收尾。”


    我愣愣地聽著桐香的話。裏口學姐再度抬起頭,眼前的她淚如雨下,一吸一頓地抽泣著。


    “……是、是、是那個女孩對吧?”


    裏口學姐含糊不清地咕噥道。


    “委托人、就是、最先回應我提議的、那個辮子女孩、對吧?”


    她還記得自己騙過的對象啊?


    “我一說自己在演藝科有個姐姐,她就興衝衝地問‘是誰’、‘出道了嗎’……那女孩……這樣啊,原來她早已發現我的真麵目。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我想,當枝島學妹聽到裏口學姐的那番話時,八成以為她是星穀由裏香的妹妹,畢竟兩人長


    得有點神似。怎料那不是妹妹,而是星穀由裏香本人,自己當然長得像自己囉。然後,當她明白自己被騙,才隱隱約約察覺到真相。她不想知道真相,但既然已經知道,隻好來敲學生會辦公室的門。她不願承認自己喜歡的偶像是一個騙徒,希望偵探能找出另一種真相;如果還是失敗,那麽她寧願將真相埋藏於泥土中。不過,她還是希望能討回大家的錢。自相矛盾、難以轉園,真相明明擺在眼前,無論做什麽都是徒勞無功。


    然而,桐香這下子卻說要扭曲事實、修整真相。


    把錢還給其他十二名被害人,再把裏口學姐的舊課本交給枝島學妹;星穀由裏香不是騙徒,隻是把舊課本用一萬圓賣出而已——這就是桐香編出的另一種真相。


    少蠢了好不好?體內另一個喜愛諷刺的我如此嘲笑著。這麽做又能怎樣?事實就是事實,這樣隻是自欺欺人,真是無聊的家家酒。


    可是……


    我自問自答著,右手下意識地撫向左上臂。


    我之所以待在學生會,不就是為了守護這種由小孩的無聊家家酒所堆砌而成的無價之寶——如夢似幻的六年時光嗎?


    因為,聽吧!裏口學姐詢問桐香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遙遠。


    “我要把課本交給誰?帶到學生會辦公室就好嗎?”


    桐香回答:“對,接下來總務執行部會負責善後。”


    “……謝謝你上裏口學姐聲淚俱下地說道。


    “不必道謝。”桐香淡然回答。“因為你沒有做什麽壞事,隻是把課本賣給學妹而已。”


    “嗯……可是,還是謝謝你|


    學姐將皺巴巴的一萬圓紙鈔,小心翼翼地收在製服外套的暗袋中。可是,我好像無力從鐵椅上站起來,多虧桐香直直看著我,四肢的麻痹感才逐漸消散。偵探的任務已經結束——事到如今,我才注意到這一點。


    即將走出練習室時,我悄悄瞥裏口學姐一眼,她正忙著拭去淚水、重新補妝。真不愧是演藝科的學生,無論哭得多麽哀傷,事後仍不忘堅強地妝扮自己。


    我想,裏口學姐還是乖乖當藝人吧,她根本不適合當騙徒。哪有騙徒會栽入那麽簡單的陷阱呢?


    一來到走廊,桐香便板起臉瞪著我。


    “呃……什麽事?”


    她沒有答腔,逕自撇頭走向樓梯。我快步追到她身旁問:


    “怎麽回事,你幹嘛生氣?事情不是已成功解決嗎?”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忘記你是個騙徒。”


    “不要管我啦。”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吾日三省吾身”,而且每次騙人都覺得心好痛——不過,說出來她可能也不會相信吧,誰教我是騙徒。


    由於桐香始終板著一張臉,害我忘記告訴她:我很開心,因為這應該是她第一次願意改變做法。


    所謂的偵探,不一定得挖掘真相、用鏟子的尖端傷人。偵探的能耐不隻如此。比如剛才的她,結案的手法可是遠比我聰明許多,而且沒有欺騙任何人。


    *


    貴為偵探的桐香,親手將現金十二萬以及二手課本,還給委托人枝島雪子學妹。


    反正桐香一定是冷冷地將東西交給她,我也不認為她會詢問學妹對此事有何感想,因此無從得知枝島學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接下那些東西——然而我錯了。


    我完全想不到,居然會以那種方式得知事情始末。


    隔周的星期二放學後,小薰造訪學生會辦公室。


    “打擾了!我是國中部一年級的神林!啊,狐徹姐姐,好久不見!哇,這裏就是學生會辦公室呀,我太感動啦!啊,學長,我聽從你的建議,真的跑來了!你是美園學姐吧?敝姓神林,久仰大名,我曾聽姐姐提過你!啊,這裏是會計室吧?桐香姐姐在嗎?”


    望著如同鬆鼠般在學生會辦公室四處奔竄、吵鬧的小薰,待在廚房的我隻能傻愣愣地放任水龍頭的水汨汨流出。


    “學長?你怎麽了嗎?學、學長?”


    小薰衝來廚房,似乎察覺到我的異狀。


    “抱歉我突然闖進來,是、是不是打擾到你們?”


    “沒、沒、沒有啦,沒這回事。”


    我搖搖頭。不是這個問題,而是——


    “……為什麽你穿著男任製服?”


    這回輪到小薰睜著杏眼僵在一旁。


    “呃、呃……你、你問我為什麽?”


    這時,辦公桌後方的會長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日影!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會長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隨後拄著桌子撐起上身,然而仍彎腰笑個不停。


    “啊哈哈、啊……沒有啦,這也不怪你,唔咯咯咯!”


    我看看強忍笑意的會長,又看看不知所措的小薰,耳邊忽然聽見意識逐漸龜裂的不祥之聲。不會吧……


    “阿薰是朱鷺子的弟弟啦。”


    會長大口喘著氣,一邊以拇指拭去眼角的淚水。


    弟弟。


    也就是說,小薰——不,阿薰是男生。


    一切的謎題都解開了,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被冷凍後再切開,然後跟益智積木一樣一一重新組合。


    阿駿學長指著阿薰的照片說他“不是國一女生”,原來沒有說錯。他的意思是:他是國一生,但不是女生。在體育館體檢時也一樣,當同班女同學來叫阿薰時,之所以說“女生的座號快輪完啦”,是因為接下來輪到男生,阿薰得趕快過去報到。還有,阿駿學長在郵件中寫“身為一個同樣不顧世俗眼光貫徹真愛的人”,則是……那個王八蛋,他以為我是同性戀!


    “學長……沒事吧?你的臉色好蒼白喔。”


    阿薰憂心忡忡地從下方端詳我的臉。我往後靠向流理台,藉以支撐身體,然後關上水流如柱的水龍頭,約莫深吸四口氣讓自己靜下心,但仍感到頭昏眼花。


    “呃,阿薰。”


    “是?”


    “我有件事想跟你確認一下。”


    “隻要是學長的吩咐,我絕對照做!”呃,不必啦,你不需要這樣。


    “我問你,體檢那一天……呃,你為什麽從女子更衣室出來?”


    阿薰倏地變得麵紅耳赤。


    “學、學、學長!為什麽你知道這件事?”


    啊,糟糕,該怎麽解釋才好?


    阿薰上下揮舞雙手,接著說道:


    “因為當時我去上廁所,上完後卻忘記更衣室是哪一間教室,所以詢問老師。結果老師以為我是女生,於是我不小心誤闖女子更衣室,才會匆匆忙忙從更衣室跑出來啦。”


    “喔……原來如此……”


    我發覺自己徜徉在一股令人為之溶化的放鬆感中。原來不隻有我將他錯認為女生啊。如果是穿著製服也就算了(不,好像也不能這麽說,因為眼前穿著製服的他,那張臉蛋、那副身材,怎麽看都是一個女生)。但他穿上運動服,無論是誰都會認錯。比如美園學姐也正對著會長附耳問:“真的是男生?真的嗎?哇……”太好了,我的眼睛沒有問題。


    “對了,學長,聽說你又出馬啦!”


    阿薰的雙眼閃閃發光。


    “什麽?”


    “聽我們班的小雪說,不知道怎麽回事,學生會的人用三寸不爛之舌反將騙徒一軍,把騙徒全身上下都剝得精光,連一根毛都不剩,害騙徒破產,然後把那筆錢討回來了!”


    我們才沒做那種事咧!誰幹的?快報警!


    “小雪……呃,你是指枝島學妹嗎?”


    “是呀是呀是呀!果然是學長立下的功勞!小雪說自己感動得快哭了,


    還說委托學生會偵探是正確的選擇!”


    “啊、喔,嗯,原來你們是同班同學……”


    這樣啊。我不知道阿薰誇張的言論有幾分可信度,不過既然枝島學妹領情,那也不枉費桐香的一番苦心。


    “其實學生會的偵探不是我。”


    我指向會計室的門扉。


    “桐香才是偵探。”


    “哇……”


    阿薰露出如癡如醉的眼神。


    “原來這才是桐香姐姐所做的偵探工作呀,跟朱鷺子姐姐告訴我的大不相同呢。”


    朱鷺子學姐到底是怎麽跟弟弟講解總務執行部的事,真令人在意。


    “不過,家姐說學長也負責幫忙總務執行部處理麻煩事耶。”


    “嗯,算是吧,我偶爾會幫桐香辦事。”


    “既然桐香姐姐是偵探,那學長的職位是什麽呢?”


    “是騙徒啦。”


    “大概是騙徒吧。”


    “會長、美園學姐,拜托你們別一搭一唱好嗎?”


    還有阿薰,拜托你不要用滿懷崇拜的眼神看著我!


    不過,如果我再多說一句,恐怕會讓情況更加難以收拾,因此我決定把阿薰留給會長和學姐應付,逕自走向會計室。


    我想早一刻告訴桐香,所謂的偵探,絕不是幹得好也無人領情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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