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


    就這樣將日本打入恐怖深淵,將全世界推入狂亂坩堝之中的凶惡犯。


    宣告空前絕後的無差別破壞行為——也就是,揚書在三小時內讓日本從地圖消失的少年,他現在——


    「呼啊啊啊~~……啊~這真是~……噢,我活著就是為了享受這份幸福……」


    在宛如自己家的安心感圍繞之中,自在地放鬆。


    具體來說,是枕著黑禮服少女——自動人偶的大腿,將臉埋在大腿裏麵無所事事地嘻嘻哈哈卿卿我我。


    提供大腿的自動人偶少女——琉紫說:


    「恕我直言,直人閣下,既然您頂著廉價頭腦出生,我想光是那樣就能夠享受十二萬分的幸福了吧。」


    但是依然把臉埋在大腿裏麵的直人,發出模糊的聲音反駁。


    「你很沒禮貌喔,琉紫!雙重沒禮貌喔!難道這世上還有比琉紫的大腿枕更高級的枕頭嗎!」


    「——失禮了。雖然被直人閣下用正論駁倒,實在屈辱至極——但是這世上的確沒有任何東西勝過我的大腿,甚至是勝過我的一撮頭發,由此可見我的大腿枕是連神都羨慕的崇高至寶……毫無疑問,枕著我的大腿是舉世無雙的奢侈享受。抱歉我剛才說錯話了。」


    琉紫僅彎下脖子,低頭道歉。


    身披甲胄的紅白幼女——自動人偶見狀,含著食指眼巴巴地輕聲說:


    「……爸爸,我想要命令……」


    「好好好!撲到把拔——的肚子上來——!」


    宜人轉成仰躺,露出滿麵笑容,張開雙手表示「來吧!」。


    飛身撲到直人肚子上的昂克兒幸福地說:


    「……嘻嘿嘿……爸爸好溫暖……」


    直人拍了一下額頭大喊:


    「——啊啊啊——!現在這瞬間沒有人比我更幸福了!」


    「直人閣下先前才將烏合之眾的無常幸福粉碎,我想相對而言是當然的——不,就算考慮到絕對而言,能夠獨占我以及昂克兒這種上天都羨慕的至高藝術品達兩件之多,不管世界怎樣都沒有關係了吧。」


    ——沒錯。


    嗚呼,現在這個瞬間,直人的心情飛上比天更高的地方。


    看似將下界的混亂完全拋在腦後,直人自言自語地祈禱了。


    「喔喔……將我,以及琉紫和昂克兒生在這世上的偉大某人啊,i love you——!」


    先不理會那彷佛將砂糖熬煮濃縮再大量塗抹般,濃情蜜意的白癡空間。


    ——『天禦柱』。


    形如其名,彷佛要貫穿天際般聳入雲霄的國家中樞控製塔,第二十層。


    現在那裏籠罩在緊迫的氣氛之中,與先前的戰場不相上下。


    「康拉德老師!還有其他所有人!感度良好嗎!」


    瑪莉一這麽大喊,在樓層中麵對『天禦柱』的超絕精密技巧,忙碌作業的十八架自動人偶一齊朝瑪莉豎起大拇指。


    那不是ai的反應。


    ——而是從東京各地,經由執政黨總部的共振基地局,操縱『天禦柱』維修用自動人偶(這些自動人偶已經改造成能夠遙控)的十八名技師的動作。


    十八名技師是仰慕瑪莉而幫忙出力的一級鍾表技師——在秋葉原恐怖攻擊事件時也曾大顯身手。


    而他們的技術在一級技師之中也是萬中選一的。


    夾著中繼站,遙控自動人偶進行精密作業——在鍾表技師的感官幾乎被封住的這種狀態下,他們還是能夠在瑪莉的號令下團結一致,展露常人甚至無法理解的精湛技藝。


    要是每天維修『天禦柱』的近衛隊技師看到這幅光景——雖然化們也都是能夠在『技師團』成為立即戰力的一級鍾表技師——想必將會哭著遞出辭呈表示「從今天起這裏就由你們負責了」。


    然後,還有一個人——


    「喔,這邊也進行得很順利喔,小姐……真是的,這就是一級鍾表技師的本事嗎?真是酷斃了啊。」


    苦艾酒這麽說了。


    接著——從同一條聲帶發出老紳士的聲音。


    『瑪莉老師,您不必在意我。因為我恐怕是這之中感度最安定的人了。』


    聽到這句話,苦艾酒繼續任由康拉德操作身體,隻用嘴嗤笑了。


    「我想也是啊,老爺子。就『各種意義』來說感度最棒了對吧?」


    的確——瑪莉盡管不情願,卻也不得不同意苦艾酒。  ‘


    隻有苦艾酒的機體搭載的遙控元件,是康拉德從私人物品裏提供的特殊訂製品。


    本來,共振裝置——也就是非接觸型連動機芯,即使是在這一千年新發現的人工原子當中,也是公認特別難精製的一種。


    其最大共振距離,平均約在四十公裏前後。


    但是毫不吝惜地使用那種極為貴重的素材,成品幾乎是「純度百分之百」的——就是『超距離共振齒輪』。


    講白點,這是超高級零件,一個的價錢就可以在黃金地段蓋一棟大樓。


    況且如果是個人使用,收訊和發訊就至少需要兩個才有意義——因此單純計算就是兩倍金額。


    真要說起來——那種『超距離』共振原本就不是必需品。


    目前有線通訊基礎建設已經遍及全世界,而且隻要經由多個中繼站,就算是短距離通訊,也能夠幾乎毫無時差地和地球背麵通訊。


    因此有這種需求的人僅限於一部分企業、『軍方』或政府高官——這些立場上會頻繁收發機密情報、需要防範竊聽的人士。


    ——隻不過有例外。


    恐怕那個例外正是康拉德持有這種東西的真正理由,因此才會搭載於賞玩用自動人偶身上。察覺到這點的瑪莉隻有傷透腦筋的份。


    ——『超距離共振齒輪』有三大優點。


    一是「距離」,二是「機密性」。


    第三就是「資訊容量」。


    經由中繼站的共振通訊,可想而知還有其他使用者。受到連動的機芯係統資源限製,想當然能夠進行的連動操作——也就是每次共振連動的齒輪數量有限。


    ——但,如果是『超距離共振齒輪』的話就不同了。


    當然就能夠交換遠超過前者的太量資訊。


    例如——對。像是『感覺器官同步連動』就有可能實現。


    那麽,康拉德持有那種極昂貴稀少的裝置,並安裝在賞玩用自動人偶上的理由——


    ……瑪莉隻能抱頭苦惱。


    「可是,現在反而要慶幸那點……沒錯,不可以想太多喔,瑪莉。」


    聽到瑪莉低聲這麽勸自己,苦艾酒說:


    「我說小姐,你知道這件事嗎?當初開發這個超距離共振齒輪的目的,原本就不是『距離』,而是『資訊容量』喔。」


    「……所以?」


    「無論何時,推動這個世界的原動力一向都是性——」


    「康拉德老師,請您讓這家夥閉嘴。拜托。麻煩您了。」


    瑪莉立即中斷對話,回到自己的作業。


    現在想起來,打從脫衣舞劇場是發生萬一時的會合地點就不太對勁——不,別想了。


    瑪莉不再深入思考,就隻是告訴眾人:


    「所有人注意,作業比預定慢了十八秒!請再加緊腳步!」


    現在沒空管那種事。


    既然已經發表宣言,爭取到三小時——最起碼應該有兩個小時『軍方』不會輕易闖進這裏才對。


    但萬一我方利用中繼站的事穿幫,將遭到遙控。


    最糟的情況,是連幫忙的十八個人的位置都可能會遭到反向追蹤而曝光。


    在那之前,需要盡可能提前結束作業工程——


    「瑪——艾莉貝兒小姐。」


    聽聞有人叫自己的假名,瑪莉抬起臉。


    隻見一名年輕女性——蓬子表情生硬地站在那裏。


    瑪莉依然敲打著連接控製裝置的演算器操作麵板,用目光催促蓬子說下去。


    「就隻有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請教你。」


    「——」


    瑪莉大致料到她想問什麽。


    她沒有回答,將視線轉向就在旁邊和兩架自動人偶廝混的直人。


    跟著瑪莉的視線看去,蓬子問道:


    「——他是從哪裏拿到『天禦柱』的設計圖的?」


    「沒有那種東西……難道有嗎?」


    「不,所以我才問你。你們顯然掌握了『天禦柱』的構造,比平常負責管理這裏的我們更清楚。雖然監督的人是你,但最初指示的人是他。」


    「————」


    「合理的想法,就隻有他透過某種手段取得設計圖而已。」


    「那你就錯了。不僅沒有那種東西,而且這家夥在來到這裏以前,根本就不曉得『天禦柱』的構造。」


    「你以為我會相信那種話嗎?」


    「不……但那是事實喔。」


    聽完瑪莉的回答,蓬子不給瑪莉時間喘息地追問:


    「那麽——你的意思是,那名少年隻是默默傾聽六分鍾,就完全掌握了『天禦柱』的構造,是嗎?」


    ●


    蓬子覺得不可能。


    ——『天禦柱』是名符其實支撐日本這個國家的棟梁。


    說到它的巨大、複雜、精密,不是各區塊的中心支柱或鍾樓可以比擬的。


    因此,負責管理的宮內省——就連皇宮都沒掌握全貌。隻有花了一千年解析出來的片段設計圖而已。


    而就連那種程度的設計圖,都是比國家機密還重要的極機密資料。即便是總理大臣,別說是複製,就連保管場所都不許知道。


    更別妄想湊齊那些斷片、掌握『天禦柱』。


    如今卻隻花了六分鍾側耳傾聽,就輕易辦到了——?


    蓬子知道自己臉色大變。


    一股寒意悄悄地爬上背脊。


    雖然在得知這些楚楚可憐的自動人偶的恐怖性能時,也曾有過這種感覺——但此時的感受或許遠比那時還要更加不寒而栗。


    ——比起『y』的遺產,這名少年要更加危險啊。


    似乎察覺到蓮子的這番思考,金發少女——瑪莉說道:


    「我明白你的憂慮。但是對不起。我不能說明。能不能請你當作沒看到?」


    「辦不到。」


    蓬子斷言。


    她心想,說起來——


    自己當初會允許她們的行動,是因為覺得那有益於國家——也就是『為了利用她們』。


    一來,是讓她們為這個瀕臨瓦解的國家扮黑臉。


    然後二來,是為了確認引發『秋葉原恐怖攻擊事件』的人要在『天禦柱』做什麽。


    蓬子本人在鍾表技術方麵並非外行人。她在留學的大學裏正式學習過,雖然實力不及一級,但擁有二級鍾表技師執照。


    確認她們的步驟、技術與情報來源,貢獻於國家的安全保障。徹底規劃對策,以免重蹈覆轍——


    當初就是抱持這個意圖同行。但是…


    「——」


    蓮子銳利地眯起眼睛。


    答案卻是——這個怎麽看都極其平凡普通的少年的才能?


    隻是側耳傾聽就能夠掌握『天禦柱』的構造,這是要人如何擬定對策?


    如果那就是真相,眼前這名少年——


    「他『不可以存在』——他是安全保障上極為嚴重的『禍害』。」


    聽到蓬子的話,瑪莉歎了口氣說:


    「你放心——這種話不是我能說的吧。雖然我認為這家夥的耳朵和感覺一定有什麽玄機,但那個原理連我也不曉得。」


    也就是說,誰都無法重現。


    隻要他消失,就再也不會——


    蓬子思考著這個事實時,瑪莉壓低聲音告訴她:


    「我警告你。依你的個性,你大概正盤算事成以後就要殺了這家夥,不過——」


    接下來的警告用不著了。


    不知何時,蓬子的喉嚨被黑色鐮刀抵住。那把鐮刀當然是——黑禮服自動人偶的東西。


    「如果您想自殺,還請您朝我這邊再靠近『半步』好嗎?這麽一來我保證提供這世上最不痛苦的安樂死。」


    那雙黃玉色眼眸是不折不扣的人偶,沒有顯現任何感情。


    旁邊的紅白少女也同樣麵無表情地凝視著蓮子。


    「……要是你敢對爸爸怎樣……我會不客氣,喔?」


    「嗯啊?咦,怎、怎麽回事?」


    唯一看似不明白狀況的少年正不知所措。


    蓮子歎了口氣。死於這種情況實在很愚蠢。


    「抱歉失禮了。你可以退下了。」


    這麽說完,蓬子退後一步,黑禮服自動人偶靜靜地收起鐮刀。


    「……這樣你懂了嗎?」


    瑪莉這麽說道。蓬子歎著氣點頭。


    「是。很遺憾的,我似乎無計可施呢……對策就留待日後思考,先暫時擱著吧。」


    ●


    ——看來蓬子似乎暫時打消念頭了。


    就在瑪莉慶幸友人撿回一條命而鬆口氣時,蓬子冷不防從口袋取出小小的機械——那是一個像頸環的東西。


    就在瑪莉感到疑惑時,蓬子將那個東西戴在脖子上,然後微微一笑。


    「那麽——好久不見了,瑪莉。」


    蓬子的嗓音變得截然不同——那是變聲器。


    看來是事前準備的東西。是為了避免留下恐怖份子與皇女親昵交談紀錄的措施吧。


    還是一樣準備周到呢——瑪莉一邊這麽想一邊微笑了。


    「是呀。好久不見了,蓬子。」


    「還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喔。上次見麵是參加你喪禮時的事了吧?」


    「那副棺材是空的,而且我那時候在其他國家。」


    「你其實活著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喔。隻不過,我本來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麵了。」


    如果是日本皇女和同學布列格公司千金,就有會麵的機會。


    但變成瑪艾莉貝兒·哈爾達的瑪莉,就沒有與蓬子見麵的理由和機會。


    因為蓬子和同僚技師不一樣,有公眾人物的立場在。


    事到如今——才覺得這個事實令人落寞,瑪莉輕歎一聲。


    「——是呀,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然後瑪莉將目光往下移。


    「那支手表,你還戴著呀。」


    「那是當然的吧。這可是摯友的作品、重要的禮物。和你分開以後,這孩子一直和我走過相同時間。」


    蓬子觸摸著左手腕,一邊說:


    「聽到你在京都區喪命時,我懊惱得不得了。偏偏是在我的國家……雖然太遲了,我還是要說對不起。」


    「你沒道理要道歉。因為那是我的決定。」


    在瑪莉手邊,演算器發出輕快的連續敲打聲。


    打了無數個洞的金屬帶——打孔卡流過控製麵板上。


    「而且,我會那麽做,也不是因為這裏是你的國家。不管那裏是哪個區塊,我一定都會采取相同行動。因為我是鍾表技師。」


    這麽說完,瑪莉伸出右手,手指滑過金屬帶上。她就像讀點字那樣讀取宛如怒濤般流過的打孔卡內容。


    「……是呀。你就是那種追求公平的人。」


    看著即使一邊說話也沒有怠忽作業的瑪莉,蓬子有些落寞地低語了。


    就在這時——


    「我想問一下,為什麽瑪莉和日本的公主是朋友?」


    依然躺在琉紫大腿上的直人提高嗓門問道,他的態度就像是想到什麽疑問就直接說出口那樣隨便。


    隻見瑪莉不高興地咂舌,拍了一下控製麵板。


    「直人,我說你呀,在人家講到一半時插嘴是沒禮貌的行為喔。」


    「喔,那還真是失禮了——所以,是為什麽?」


    「一言以蔽之,我和她是同學喔。」


    蓬子回答。


    「是我去歐洲留學時,在那邊的大學結識的。隻不過她一個月就修完所有學分畢業了。」


    「一個月!?」


    看直人瞪大眼睛,瑪莉稍微聳聳肩。


    「要是沒和蓬子一起玩,一個星期就離開了。」


    「哎呀!那樣聽起來好像是我妨礙你一樣喔?」


    「明明就是吧。一直拉著人家到處跑。」


    「這笑話真是好笑呢,瑪莉。你才是玩得最瘋的那個吧?那時的事件,直到現在都還是在大學裏為人津津樂道喔。」


    瑪莉和蓬子一邊互虧,一邊重溫舊夢。


    但直人依然疑惑地來回看著兩人,說:


    「我是不清楚啦,但是照理說公主留學,不是會有隨從之類的跟著才對嗎?為什麽結識的偏偏是瑪莉?」


    「……你搞清楚,布列格公司是世界五大企業之一,原本就是法國貴族,而我可是那裏的千金小姐喔?和日本的皇女殿下有來往,這有什麽問題嗎?」


    瑪莉挑起一邊眉毛回答。


    直人一臉顯然「作夢都沒想過」的表情,說:


    「那,哈爾達大叔叫你『大小姐』是……」


    「……?那隻是事實吧,有什麽問題嗎?」


    「我以為是諷刺。」


    「怎麽可能。當然是讚揚我那洋溢知性與高貴血統、優雅舉止的稱呼呀。」


    瞬間,直人露出嚴肅表情。


    「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笑話嗎?」


    「……我在說笑?你給我等著,我會要你把那句話的意思好好解釋清楚。」


    瑪莉低吼,眯眼瞪著直人。


    蓬子見狀,吃吃地笑了。


    「你稍微變了呢,瑪莉。不,搞不好這才是原本的你也說不定……我有點兒羨慕。」


    「……蓬子?」


    瑪莉疑惑地歪著頭。


    蓬子沒回答,接著轉為嚴肅的聲調開口:


    「話說回來,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告訴我了?你們實際想用『天禦柱』做什麽呢?」


    「這——是呀,的確是應該先知會你一聲吧。」


    瞬間語塞的瑪莉點頭繼續說:


    「蓬子。你對出現在秋葉原的巨大兵器知道多少?」


    「雖然目前沒有任何確切證據,但看狀況顯然是電磁兵器類。就我從情報部的報告書所見,他們是舊滋賀『軍方』,要對政府發動政變。」


    「——真不愧是蓬子。」


    瑪莉佩服地點頭。


    「那麽果然是嗎?」


    「對,那架電磁兵器造成秋葉原磁化了。這樣下去,就算排除巨大兵器,也還是不曉得能否修複。」


    所以……


    「我們打算按照這個笨蛋的提案——將巨大兵器丟進鍋裏煮熟喔。鍋子的名字是秋葉原,溫度——大約兩千度吧。」


    聽了瑪莉的話,蓬子雙眼圓睜。


    瑪莉心想,她果然頭腦很好。


    隻有這樣短短幾句話,似乎就理解了我方的計劃。


    ——將整個秋葉原區加熱至磁性消失的溫度。


    直人的計劃,就是要一口氣同時進行排除巨大兵器與消除秋葉原磁性這兩件事。


    「————」


    瑪莉忽然想起來了。


    那時候在秋葉原區,應該沒有任何電磁技術知識的直人,說到要如何處置那幫人時,劈頭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要把那幫人丟進鍋裏煮。』


    在那個時間點,直人明明應該還不知道加熱消磁的技術才對的。


    這家夥一直始終如一地——


    瑪莉移動視線,看向直人那邊。


    不知道是發覺了還是沒發覺——又或者是名符其實地不放在眼裏呢?


    直人正躺著放鬆——摸著他頭發的琉紫唐突地說了:


    「直人閣下……真的非常對不起。」


    ——道歉了?


    那個琉紫誠心誠意地道歉?


    瑪莉感到很錯愕,差點手滑按錯控製麵板。


    似乎就連直人也感到驚訝,他瞠圓眼睛說:


    「琉紫?」


    「都是因為我無法獨力消磁——害直人閣下掌握行星命運的手和肩膀……」


    宛如柔荑的手,靜靜地觸摸直人的手以及肩膀。


    那是直人扛起高溫發燙的琉紫時燙傷的部位。


    多虧醫療用奈米機械,傷口並未化膿,但目前依然呈蟹足腫狀態,看了就替他覺得疼。


    關於直人的燙傷,瑪莉也很掛心。


    雖然大概再過一個星期,應該就不會再緊繃刺痛才對,但技師最重要的神經組織與細膩感覺能不能恢複……


    就隻有這點,不實際看傷口痊愈的經過就什麽也沒辦法說。


    實際上——明明直人在這個狀況下像這樣偷閑,瑪莉卻沒有半句怨言,就是因為直人已經做得夠多了——必須讓他休息才行。


    「——」


    這幾天一再感受到類似挫敗的感覺,瑪莉懷抱著這件心事歎著氣。


    回想起第一次見麵時的直人。


    隻是普通人——滿口蠢話的那名少年。


    麵對一度差點讓瑪莉徹底灰心喪誌的兵器電磁攻擊,那名少年卻連一瞬間都不曾停下腳步,總是采取最適當的行動。


    ——對,最適當的行動。


    而且對於行動要付出的代價,也完全沒有表現出在意的樣子。


    即使都市磁化,所有技術失效,最信賴的——在瑪莉心目中是哈爾達——在直人心目中想必是比命還要重要的琉紫壞了也一樣。


    在這種困境中,他依照『該這麽做』的直覺,將溫度高到甚至熔解金屬地板的琉紫抱起來搬動。


    直人不眠不休地脫離秋葉原,撇下自認束手無策、失意消沉的瑪莉。


    在甚至會覺得自殺是甜美誘惑的痛苦之中,他也鼓舞昂克兒,上街尋找幫助情況好轉的線索——


    那是——普通人?外行人?


    這是哪門子的諷刺——瑪莉咬緊臼齒。


    ——我是多麽地仰賴那種普通人兼外行人的力量與意誌?相較之下,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麽?要是沒有直人拉我一把,我現在或許還在秋葉膘繼續失意地坐著不動。


    甚至——


    「隻要琉紫平安無事就好。這就是所謂男人的勳章吧?哈哈。」


    ——直人現在都還是摘下耳機。


    以便在情況突然生變之際及時應對。直人額頭冒汗,浮現柔和的笑容回應琉紫。


    ——那是普通人?


    別笑死人了。那……那正是,我一直——一直——以來的目標——


    「啊,不過既然琉紫都這麽說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希望琉紫嘉獎我的努力呢!具體來說就是獎勵!更正確一點地說就是——」


    「是,直人閣下是要我排解您極盡扭曲之能事的性欲


    。我明白了。」


    「等一下,不是那樣喔——沒有啦,不是那樣,喔,嗯……沒有啦,現在不是,嗯……那、那個就留到下一次機會……」


    ——看到直人色眯眯地說出那種鬼話的嘴臉,瑪莉慌張地打住內心的話語。


    無從得知瑪莉內心的直人繼續說:


    「啊啊啊啊嗯!『現在』不是!你聽我說,是關於我和昂克兒約會的事——」


    「直人閣下,您居然挑現在重提那個話題,還真是了不起的被虐狂呢。我理解了。既然您想要來玩皮繩愉虐——那麽您想要哪個部位?」


    「就不能讓我把話講完嗎!我、我也不是自願要拋下老婆出去散步的!所以我想帶禮物回來給你——」


    「這是爸爸……給我的?」


    昂克兒打斷直人的話,露出宛如天使的微笑說道。


    同時,在琉紫麵前張開手掌。


    隻見手指戴著光輝閃耀的——戒指。


    「——直人閣下?我有點想不通,您究竟是想要何等被虐玩法,才會這樣狠心對待我?」


    「請你把鐮刀收起來,拜托你!你看清楚點,那是右手中指吧!」


    聽到直人發出慘叫說道,琉紫看向戒指。


    昂克兒很寶貝地,開心地看著戒指。


    「……這是要我順從自己的意誌……是小魔法……是爸爸……幫我做的。」


    「似乎也有避邪、護身符的意思喔。這是我想買點什麽送給琉紫,和昂克兒出門時的紀念品。我問店員的時候,店員就是那麽說的——不過我想,還是自己做比較好——所以……」


    琉紫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偏著頭。


    隻見直人露幽微笑,從口袋取出小盒子,在琉紫麵前打開給她看。


    盒子裏麵是一枚散發銀色光輝的戒指。


    「既然是獎勵……你就不要問意思,直接伸出『左手無名指』好嗎?」


    「…………」


    「在我也戴上以前,都沒有特別的意思。你不要在意——這樣不行嗎?」


    琉紫沒回答,表情也沒有改變。


    她就隻是點頭,伸出左手。


    直人開心地微笑了。又或許是聽出了瑪莉的耳朵聽不見的、琉紫體內發生的細微變化也說不定。


    「謝謝你,琉紫。」


    直人替少女的左手無名指戴上戒指。


    「如果這種程度的事,就算是報答直人閣下對侍從的過度著想……雖然我不是很情願。」


    和說出口的話語相反,琉紫很珍惜地抱緊了戴在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必須補充一點——瑪莉心想。


    直人至今所做的事,還要再加上一樣——那大概是趁瑪莉替琉紫修理、或是替苦艾酒換裝、替哈爾達的腦殼進行前置作業的時候吧。


    就連沒事需要忙的那段時間——都做了戒指。


    垂下眼簾的瑪莉,從她的雙唇間不自覺吐露低語。


    「——這算什麽普通人呀。天底下哪有像你這樣的普通人——真是的。」


    ●


    蓬子聽到了眼前的少年與自動人偶的對話。


    那是愛的確認,在這座星球上重複了上百億回的行為。


    蓬子不懂深愛著機械是怎樣的心情。


    她隻知道這名少年是認真的,以及這具自動人偶懂得回應少年的感情。


    她隻理解了這兩件事。


    ……但是還不夠。自己需要更了解這名少年。


    在這個念頭下,蓬子靜靜地攀談:


    「——抱歉,方便打擾一下嗎?」


    「咦?啊,喔……」


    少年吃驚似地抬起臉。態度雖然無禮,但看得出他很緊張。似乎隻是不習慣別人找他說話的樣子。


    蓬子微微一笑。


    「我的名字叫作蓬子。你是見浦直人先生,對吧?可以稱呼你直人先生嗎?」


    「——啊,好。請。」


    「非常謝謝你。恕我冒犯,可以請你回答我兩個問題嗎?」


    「呃、呃,是什麽問題呢?」


    「直人先生是因為自己寶貝的那個自動人偶受到傷害——為了報複,才想要收拾那架兵器的嗎?」


    被這麽一問,少年——直人愣住了。


    「咦,報複?嗯——……不對。不是那樣。他們不僅讓昂克兒做出人神共憤的壞事,甚至連琉紫都傷害,所以要他們付出代價,我想是這樣吧?」


    「代價……那不就是所謂的報複嗎?」


    蓬子再度確認,直人就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


    「不,該說是做個了結,或是做個了斷……不對,不是那樣,我不喜歡。是哪裏不喜歡呢,怎麽這麽複雜啊——不管了,就是那個啦,簡單說——」


    直人頓了頓。


    「給我付該付的東西——就是這樣,公主殿下。」


    直人生澀地使用敬語,蓮子偏著頭表示不解。


    「該付的東西……是嗎?」


    「嗯……這個嘛,我也不太會解釋……」


    直人一邊摸自己的額頭,一邊說:


    「進了餐廳卻白吃白喝,這樣很奇怪吧?既然付不起,一開始就別點菜啊!你不這麽覺得嗎?」


    「……既然吃了就應該付錢,是這個意思嗎?」


    「對對對,沒錯。就是那種感覺。」


    直人浮現彷佛豁然開朗的笑容這麽說著。


    蓬子點頭,然後接著問:


    「謝謝你的回答。那麽第二個問題——既然有像你這樣的才能,隻要強製抹消秋葉原,不是早就解決了嗎?」


    「嗄——?」


    聽到蓬子的話,直人瞠圓眼睛。


    「既然目的是收拾那架兵器,暗中將整個秋葉原沉入地底應該比較快才對。根本不必冒這種危險,那樣比較簡單吧?」


    「呃——」直人露出困惑的表情說:


    「可是我聽說那樣連東京都會受到波及……對吧?」


    「是。就如直人先生所言,一旦失去秋葉原,首都全土遲早會崩壞吧——但是,那又怎樣?」


    直言不諱的話語,讓直人啞口無言。


    蓬子投以剛硬的眼神繼續說:


    「依我個人所見,你看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但是你卻沒有選擇為達目的最有效率的手段——為什麽?」


    但直人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地,歪著頭回答這個問題。


    「……呃,因為除了和那架兵器有關的人以外,和其他人『沒關係』吧?」


    「————」


    原來如此——蓮子理解了。


    他說,要讓對方付出代價。


    那也就是說,不需要付出代價的人除外。


    但那同時也意謂著,自己不會猶豫付出代價。


    這下就能夠理解,他目前沒有殺任何人的理由。


    不是單純尊重人命。


    也不是考慮對日本的影響。


    就隻是向傷害了自己摯愛的對象要求代價而已。而且他有心理準備為此付出所有需要的代價。


    就隻是——這樣而已。


    蓬子心想,原來如此。


    ——如果要與之為友,沒有比他更值得信賴的對象了吧。


    ——但如果要與之為敵,就必須要有心理準備,承受跟國家一起沉沒的風險。


    蓬子微笑點頭。


    「我徹底明白了。直人先生果然是不能信任的人。」


    「咦咦咦!?從剛才這段對話判斷的嗎!?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沒錯,根本不可能信任。


    隻要這


    名少年認為那是需要的『代價』,應該會毫不猶豫地弄沉東京。


    至少他擁有能夠做出那種事的能力與意誌。


    毫無對策管束地放著這種人不管,是危險至極的事情——但是……


    蓬子依然帶著微笑,爽朗地說了:


    「但是——我也徹底明白瑪莉信賴你的理由了。」


    「——嗄?」


    「天呀,蓬子你在胡說什麽!」


    直人呆愣當場,旁邊的摯友——瑪莉慌張地大叫。


    蓬子無視瑪莉的叫聲,懷著確信說道:


    「你是非常『公平』的人呢。」


    又或者——蓬子心想。


    ——又或許這名少年是非常貪心且自我中心的人。


    但同時卻又『公平』至極。蓬子如此確信。


    他不認同『不公平』,也不允許不正當。


    想要東西,卻不想付錢——他不會這樣思考。


    想要什麽就要付出代價——這名少年不管對人對己都這麽要求。


    想要不付出代價就有所獲得的『不公平』思考——恐怕不會掠過他的腦海。


    如果有想要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麽、無論怎樣他都願意付出代價。


    簡單說,就是他本人『接受』與否。


    和自己的欲望比較,如果能夠『接受』,就會毫不遲疑地交出代價。


    他恐怕就是這樣的人。


    哪怕那是自己的命——或是別人的命都一樣。


    正因為如此——蓬子心想。


    我和這名少年以及這名摯友,不應該再有所牽扯。


    先不管於私如何,於公的『蓬子』想必不管怎樣,都會在頭腦某處思考如何利用他們吧。


    若要不那麽做——若要蓬子自己保持『公平』。


    他的力量又實在太誘人……


    忽然,自動人偶——琉紫說了:


    「……坦白說我非常驚愕。我作夢都沒想到,人類之中除了直人閣下以外,竟然還有其他人不是有眼無珠。」


    聽到那句實在不像讚美的失言,蓬子噗哧地笑了。


    「承蒙誇獎,我深感榮幸。偉大的『y』的傑作居然這麽說了,看來我也還算有點價值呢。」


    琉紫繼續說:


    「蓬子小姐……對吧?方便我說句話嗎?」


    「好的,是什麽呢?」


    「恕我給你一個忠告——我想朋友還是要挑一下比較好。坦白說,我認為區區瑪莉小姐和你來往並不相稱。」


    「你、你這個人呀——」


    鬧別扭的摯友凶惡地開口。


    但蓬子靜靜地用單手製止,對琉紫微笑了。


    「那麽琉紫小姐,我也要給你一個忠告——雖然我無從得知是什麽原因,但隻是因為看不順眼就不承認對方優秀,不光是你自己,連你主人的名譽都會貶低喔……?」


    「————」


    蓬子的發言挫了琉紫的銳氣。


    琉紫開口想要說些什麽,卻陷入沉默,垂下眼簾,然後勉為其難地點頭了。


    「……我會評估你的忠告。」


    看到琉紫的反應,直人和瑪莉兩人一齊瞠大眼睛。


    他們心裏浮現的念頭隻有一個。


    就是——「居然讓那個琉紫屈服了……!」


    「哎。」直人開口說。


    「瑪莉啊……雖然哈爾達大叔都叫你大小姐來大小姐去的……」


    「——怎樣啦?」


    「該怎麽說呢,果然正牌公主充滿了個人魅力……?總覺得完全就是另一個層級了呢。」


    「哈?」瑪莉浮現凶狠的笑容說下去。


    「——你到底想說什麽,能不能請你具體說明呢,直人小弟?」


    「腦部臉部胸部身高以及氣質人品——你還想知道更多的話,我就繼續列舉。」


    「你·們·這·些·人——!」


    淡淡回答的琉紫,惹得瑪莉爆發憤怒。


    蓬子則是強忍笑意,凝視著這一幕。


    ●


    「充填率即將到達目標百分之八十二……!」


    通訊兵發出激動的聲音報告。


    源內泰然自若地點頭。


    「……閣下,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告訴大家,具體要做什麽了?」


    站在旁邊的副官按捺不住地問道。


    源內瞥了副官的臉一眼,但沒有回答,反而問他:


    「……你覺得這個世界怎樣?」


    「是……?您問我怎樣……是?」


    「時鍾機關之星——明明實物就在眼前,甚至還實際運轉,但——過了一千年之後,人類別說是重現,甚至無法解析;而這就是用那種技術所打造的……人工世界。」


    源內發出一聲歎息。


    「你覺得這能夠當成『科學』嗎?」


    副官接到這個問題,一邊露出疑惑的表情,一邊說:


    「牽涉到行星運作的齒輪技術,的確到現在都還是謎團重重……但是那既然存在於現實,利用那個理論就是『科學』、就是『技術』吧……?」


    「這個見解真是中肯,太中肯了。根據誰都無法理解的理論運作的東西,『雖然不甚了解,但既然有,就用吧』——原來如此,這是科學。但你知道嗎?」


    「閣下……?」


    源內浮現諷刺的淺笑,對疑惑的副官說了:


    「自從人類得到『火』以後過了三萬年。但是發現火其實是一種電漿——電的形態之一,是這座行星改造前不過短短一百年的事。這代表人類在解開這個自然現象前的兩萬八千九百二十八年,都一無所知地使用火。非常科學吧?但你是否發覺了呢?司兩件事存在根本上的差異』,也就是——」


    源內停頓一口氣。


    「——這個時鍾機關之星不是自然產物,是『人工物』。」


    「這……」


    「是啊,這座宇宙是被什麽神——或是名為『偶然』的神創造的。揭穿神的法則加以利用,是科學、是技術,更是理論、定理、邏輯!那麽試問,這個『人工物』……是根據什麽科學創造的?」


    麵對源內的發問,不對,應該說也像是糾彈的語氣,副官不禁退縮地回答:


    「但、但是……創造這座星球的是『y』,這是千真萬確的——」


    「的確是那樣沒錯。正因如此,我斷言『y』不是人類。」


    說出這句話的源內顯然瘋了——不對。


    看到源內也像是狂熱的目光,副官吞了吞口水。但源內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那名人物——『y』是以『不存在的理論』為前提畫了設計圖!超科技?未知技術?一名天才一手創造了那種東西,即使花了一千年都還是沒有人能夠理解那個理論?若說是史前文明技術或是外星人幹的好事都還可信多了……但我可沒有那種童話嗜好,才不會相信那種幻想。」


    ——如果是分析未知的自然現象就可以理解。


    那正是人類一直以來累積建構的科學。


    ……但是解析自己腳下的人工物的原理?


    那就不合理了。事情『反過來』了。顛倒了。這麽一來,就代表畫設計圖的東西,從一開始就知道無人知曉的理論。


    ——那種東西絕對不是科學。


    據說創造了那種東西的『y』,究竟是從哪找來那種理論的?


    然後源內還知道。


    那個叫昂克兒的自動人偶的固有機能——『永久運動裝置』。


    永久裝置?荒謬!技術?別開玩笑了!


    那是不可能存在的法則——是對這座宇宙的


    反叛。


    不知何時,房間裏所有人都關注著這邊。


    疑惑、不知所措、困惑——又或者甚至帶著恐懼的視線。


    麵對這些視線,源內大叫了,語氣甚至流露出怒氣。


    「我們解析這座時鍾機關之星長達一千年,但是到現在都還是無法理解全貌。還有許多機能連原理、理論都還沒解開!那麽少校,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見解?」


    「閣下……」


    「——人類花一千年也無法理解的裝置原理,『y』是從哪裏創造出來的?」


    沒有半個人回答。


    這段沉默,讓源內想起幾天前拋出同樣問題時的事情。


    …………————


    三十一年前,融合鍾表技術與電磁技術——奉政府命令投入這項研究時,源內得知一件事。


    過去的人類……雖然還不到完全的地步,但是差一步就能夠揭開這個世界、這座字宙的部分麵紗。


    過去的人類,正是用自己研究的電磁學這項理論,試圖定義宇宙。


    ——但那全部化為烏有了。


    在名為『y』的存在將世界改造成鍾表機械的那天,一切都變了。


    然後,政府為了湮滅證據,將自己的立足地抹消時——一切都瓦解了。


    所有理論都從原點被推翻了。


    然後自己理解了。比任何人都要更痛切地理解了。


    至今改寫、重組這個世界的——正是人類自己。


    但是就算能夠改造世界,隻有人類不會改變。


    諷刺的是——就連『y』也是唯獨無法改變人類。


    那天,在崩落的滋賀中心支柱之中,源內確信了一件事。


    ——『y』不是人類。


    人類無法改變。不會改變。但是隻有那家夥——顛覆所有前提,桀傲不遜地顛覆了世界。那不可能是出自人類之手。


    如果是那樣就可以接受。如果是神、惡魔或超越人智的怪物改造世界,區區凡人當然無力招架。


    源內在他看清的現實中,為了生存而率領部下。


    就算違逆神是罪,也不能默不吭聲地讓同樣是凡俗的『人類』被摧毀。


    他們支配三重,繼續研究,終於完成了毀滅世界的電磁兵器。


    然後源內再度感到絕望。


    因為他理解了。


    不管是自己、還是這架兵器、還是亟欲複仇的同胞,終究不過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罷了。


    不管是否有發覺這一切,結果都在『y』的股掌之上。何等愚蠢……


    ——然後,源內厭倦一切而隱居了。


    是啊,我們終究是凡俗的人類,沒道理能夠違抗超越者。因此——


    本來對曆史感到失望、對世界感到絕望、覺得就這麽在看清的現實之中結束人生也無所謂。


    直到見到那名——帶著『y』的自動人偶的少年為止。


    「隻要你願意聽老人家聊幾句話,我就這麽辦。」


    幾天前,源內這麽說了。


    在三重匿大深度地下層,決定在此頤養天年的住處,突然出現一架initial-代號y機。


    而且和肆號機不一樣,可以交談。


    源內想起古老神話的『審判日』。


    據說在世界末日,神會站在人類麵前,傾聽人類的疑問——或辯解。


    這樣就能夠聽到神的答案——源內懷抱著淡淡期待,拋出疑問。


    尚未解析查明的時鍾機關之星。相傳製作這座行星的『y』。


    其中的謎團,也就是——『y』是從哪裏來的?


    他/她是神嗎?是人類嗎?


    我們不是活在虛幻——而是真實活在這座星球上嗎?


    但是……


    「我很想請您將我花在陪您的崇高時間還給我,愚蠢問題就這些嗎?」


    自動人偶拒絕了源內拋出的疑問。


    無機質的黃玉色眼眸彷佛嘲笑源內般發亮。


    「還請您不要悲歎生來腦袋就不如塵蟎的不幸——不,雖然我一點都不同情,但出於自身怠惰將『無心理解的東西』命名為神,是凡夫俗子自然的想法。在你看來,『y』是稱為神的崇高『偉人』吧。再補充一點,會將現實與虛幻混淆,就證明您連事物的道理都無法理解了,我勸您還是盡快接受治療比較好。」


    聽到自動人偶麵帶笑容,卻彷佛完全看不下去似的回答——


    「——你是在開玩笑嗎?」


    在源內堆滿皺紋的臉上,鐵色的眼眸露出凶光。他回答:


    「居然說是愚蠢問題?『y』改造這座星球過了一千年,到現在人類都無法解開這個技術……!」


    「似乎是這樣呢。我彷佛可以看到那個人也感到『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的模樣。」


    「你以為在這段漫長歲月裏……究竟有多少學者、技術者不惜削減生命,就為了到達真理!雖然不及前人,但我也是其中之一。凡是人類,無不為了揭開神的寶座而奉獻人生——然後落敗。你要嘲笑這種行為嗎?」


    「——不。我反而給予那份努力高度評價。」


    自動人偶的話讓源內無言以對。


    「但是就像您自己說的——您是失敗者。」


    「是啊,沒錯。雖然過去我也曾以為自己邁進了一步,但結果卻是一場——」


    但自動人倡打斷他的話,冷酷地告訴他:


    「你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完了』——難得值得評價的努力也白費了呢……」


    見自動人偶始終無意認真回答的樣子,源內不知何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回答我!『y』究竟是抱持著什麽樣的想法而改造世界的!為什麽將我們扔到這種——既模棱兩可又匪夷所思、不合理、沒有人能夠理解的玩意兒上!」


    「——這個老爺爺好吵啊……」


    回答的不是自動人偶。


    隻見直到前不久都昏迷不醒,安置在床上躺臥的少年瞪著這邊。


    「直人閣下。」


    自動人偶少女告誡似地向少年說道。


    「您還是再休息一下比較好……我會要這位老先生準備升降機——」


    「算了,琉紫。」


    但少年緩緩地坐起身,搖頭說了:


    「……我聽到你們的對話了,再講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我們不要管這個家夥,直接去找回上麵的方法吧。」


    此時,源內厲聲開口。


    「上不去的。除非我下命令,不然升降機不會通電。」


    「通電?那是什麽?那……你就趕快下那個什麽命令啦。我們可沒空在這裏耗下去。」


    「我的話還沒說完——!」


    源內一加重語氣說完,少年就露骨地擺臭臉了。


    接著他口氣不耐煩地說:


    「我跟你說,老爺爺,我可是為了昂克兒的事氣得怒火中燒,現在正忙!你要不就趕快啟動升降機,不然——」


    「——要殺了我嗎?」


    源內不甘示弱地說了。


    這既是年長者向傲慢的年輕人爭一口氣,也是對自己賭上人生的質問被當成老人打發時間的一事抗議。


    但少年隻是表情一愣。


    「——啥?老爺爺終於癡呆了嗎?難道殺了你,升降機就會動嗎?要不就啟動升降機,不然就——」


    少年的眼神完全沒有任何懷疑,斬釘截鐵地說了。


    「『靠自己的力量回去』。升降機是那個吧?既然有延伸到上麵的繩索就爬得上去。」


    少年將升降機的位置——甚至連構造都正確揭穿,源內沉默了。


    同時,他想起那名少年是initial-代號y係列的主人。


    那是『y』的遺產;最新的神話:神的自動人偶。


    源內知道那實際存在,也看過肆號機起動。


    但眼前的可不是其他任何機體,而是『壹號機』——yd01【ryuzu】。


    過去從來沒有任何人突破那架機體的主從認謐,源內想起這個事實,終於發覺了。


    「——少年。」


    『自己問錯對象了』——他重新麵向少年。


    然後告訴他。


    「我問你一個問題。視你的回答而定,要我啟動升降機也行。」


    少年不發一語地回過頭。


    源內筆直地瞪著那雙淺灰色眼眸,問道:


    「——你對這個世界,對人類前仆後繼地挑戰、無不絕望的這個世界,沒有疑問嗎?」


    在這未知的世界;在這模棱兩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星球上。


    你真的沒有任何迷惘嗎——這就是源內的疑問。


    但隨後,源內被迫麵對根本不想知道的現實。


    那是個總是超越想像、毫不留情、不講理、單純、最愚蠢的——解答。


    在甚至覺得再也沒有任何希望能失去的心境中,源內第三次感到絕望。


    那名少年毋庸置疑隻是普通人類。至少他怎麽看都是普通人類,說著人類的話語,表現得像人類一樣。


    然後,他竟敢在『完全看透自己的絕望的基礎上』,顯得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是選擇其他人,而是偏偏對著源內說:


    「——你要說你是喪家之犬,在這裏抱怨是你家的事。但是啊……」


    灰色眼眸蘊含著鄙視的少年回答道:


    「你的主詞也太自大了,老頭子。你以為你是誰,有什麽資格代表『人類』。」


    「————……」


    「不要把我和你相提並論。」


    ——我們和已經放棄的你不一樣,我們並沒有絕望。


    沒錯——少年論述了『何謂人類』。


    源內不發一語,就這麽直接坐下。


    他將全部體重壓在椅子上,搖得椅子軋軋作響——之後深深地吐氣,點了點頭。


    「……好啊。我就聯絡對方接上升降機的動力吧。」


    源內這麽說完,少年的表情頓時一亮。


    「喔?什麽嘛,老爺~爺!你其實很講理嘛!好,琉紫,我們走了!」


    「請等一下,直人閣下。您要是用跑的,又會缺氧昏倒喔。」


    少年和自動人偶鬧哄哄地衝出屋子。


    源內露出陰暗的眼神目送那個背影,獨自思考著:


    太可笑了——那家夥,那名少年明顯地、明白地、自明地——用那雙看透蒙蔽人類的『幻影核心』的眼睛.大放厥詞地說「為什麽看不見這個」。


    ——原來如此,外表或許是人類。


    ——也有許多人主張神是仿造著自己創造出人類。


    然而那個看似是人類的天才——不,是異形、異能、超越者,或者是神或惡魔——卻若無其事地高談闊論。


    盡管不是人類,卻毫無疑問、胸有成竹地說出了何謂人類。


    源內陰沉地笑了。


    強烈到幾近瘋狂的憎惡的對象,剛才就在自己的眼前。


    誑騙人類、傲慢愚蠢的神。既然如此——


    「——改天再會吧,少年。不……」


    假冒普通人類的——『y』啊。


    ————…………


    尖銳的嗶嗶聲響起。


    掛在牆上的螢幕顯示畫麵改變,閃爍起來。


    源內將意識從過去拉回現在,向通訊官說道:


    「——怎麽了,快報告。」


    「啊……是、是的。充填率,到達百分之八十二了……」


    「很好。」


    源內點點頭站起來。


    他緩緩地環視司令室——環視在這裏待命的那些部下的臉。


    從在滋賀區投入研究時,就一直跟著自己的老部下們;或是他們在三重撫養長大的戰友之子。


    無親無故的源內,看著這些甚至可稱得上是「家人」的人們——


    源內心想——無所謂。


    既然連我等腳下的這座星球都不過是不踏實的東西……


    那麽……這些也終究不過是無常的幻影罷了吧。


    ——如果你真的是神,我就乖乖受死。


    但是,如果『y』隻是欺騙人類、誑騙人類的人物……


    我要你知道凡夫俗子——人類必定存在的極限。


    我還要你知罪,因為你否定極限、改造世界、帶給人類一千年的停滯。


    然後,你就在絕望中因徹底看透一切而死吧。


    源內帶著憤怒與憎惡以及達觀,如此宣告:


    「諸君辛苦了,那麽——我就下『指示』吧。」


    隨後,能夠將人體輕易變成碳的超高壓電流,在司令室中瘋狂肆虐。


    ●


    直人宛如彈簧裝置般猛烈地跳了起來。


    雙眼睜大到極限,全身冒汗。


    「直人閣下……?」


    「喂,直人,你是怎麽了呀?」


    琉紫和瑪莉疑惑地問直人。躺在化肚子上的昂克兒也愣怔地仰望著直人。


    但現在不是管這種事的時候。


    直人聽到危險的聲音。


    鼓膜、直覺、不,所有的感覺都捕捉到最大級的警報。


    那不隻是單純感到生命危險而已,而是比那更可怕的某種東西。從來不曾聽過——不,更正,不對,他記得他曾聽過!


    「喂……這是開玩笑的吧——!?」


    怎麽可能會忘記——直人的憤怒沸騰了。


    竟然又讓我聽到這打從心底覺得醜陋、不像樣、不愉快的聲音。


    「到底怎麽了啦,直人。再一下下線路就會——」


    「瑪莉!」


    直人激烈地大喊。


    「現在馬上!將所有的雲集中到這外頭,集中到南邊!快一點!」


    瑪莉不知道是從他的表情讀取到什麽——


    「唔——所有人聽到了嗎!?第二十層外殼部,六點鍾方向!開始操作氣象!」


    ——她暫時擱下疑問與詰問這麽大喊,並操作起手邊的控製麵板。


    隨後,直人感覺到『天禦柱』幹涉外殼溫度與濕度的機械運作聲。


    風在顫抖,氣壓劇烈變化,產生了大量的水蒸氣——但是……


    「可惡!不行,來不及!!所有人快逃啊啊啊啊啊——!!」


    直人宛如慘叫的呐喊響徹廣大的樓層。


    接著,整整五秒鍾之後。


    ——炸飛一切的破滅之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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